艾桐
我的睡眠障礙始于2017年10月19日,這天深夜,一個賊撬開了我的窗,驚醒了我的夢,拿走了我的鈔票,偷走了我酣暢淋漓的睡眠。
那天夜里的一切在此后352個夜晚的同一時間——午夜1點50分準時進入我的大腦:窸窸窣窣的聲音、晃動的慘白的燈光、躡手躡腳走近的黑衣人、汽車的馬達聲、激烈的敲門聲……然后我就352次一身冷汗躺在床上,無力地睜著眼睛,聽著心跳,數(shù)著羊,等著一抹淡藍透過窗簾,陽光爬上床頭,熬過一個又一個冷寂苦楚的夜。
352天前的夜里,在被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的時候,只是以為家里進了老鼠,害怕一切活物的我無心下床查看,只能強迫自己繼續(xù)睡。可是聲音再度響起,坐起來仔細聆聽,卻發(fā)現(xiàn)有白色的亮光在書房里晃動,沒等弄明白怎么回事,這抹亮光已經(jīng)穿過餐廳,朝著臥室和客廳的方向移動,恍然意識到不是老鼠,是比老鼠可怕一百萬倍的東西。
“怎么會有人?怎么會有人在我家?”腦子一團糨糊,但還是想起來臥室的門鎖是壞的,門是大開著的,弱女子一人在家,赤手空拳,別無他法。于是在看到頭戴小燈的黑衣人弓著背經(jīng)過臥室門的一瞬間,我把枕邊的手機握在手里,蒙上棉被,把釋迦、觀音、上帝、真主默默招呼了一遍,卻并未意識到汗水已經(jīng)順著脖子、腰、頭發(fā)滴答滴答地落在床單上。
不知道顫抖的手按了多少遍,才把110三個數(shù)字按正確,電話終于撥出去了,我清楚地聽到了對方的男中音“喂,喂”,卻一聲不敢吭。不足兩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撥出去的110,在我想出法子之前果斷地掛掉了電話?!扒笊荒埽笊荒馨。 毙睦锉P旋著這句話,眼淚和汗水一起滾落,這時候才知道,平時把不怕死掛在嘴邊的“女漢子”是有多逞強,“真的沒活夠,真的不想死”才是當下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
于是再撥110,卻怎么也打不通了。就在絕望襲來的瞬間,突然靈光一現(xiàn)——朋友圈!會不會有晚睡的朋友呢?于是顫抖著打開微信,天知道,那一刻我竟嚇得連朋友圈也不會發(fā)了。摸索了半天,終于拍出了黑漆漆的被窩,手指一直在抖,上傳圖片,發(fā)出了“救命”“幫我報警,家里進賊了,地址×××”兩條朋友圈。
擔心手機屏幕的亮光被小偷發(fā)現(xiàn),于是鎖屏,把手機壓在了身子下面。一遍遍用“阿彌陀佛、阿門”來打擾各位神仙。心里想著:“看好什么都拿走,別來煩我就好?!边€進一步設(shè)想,如果他進來掀被窩,找我要銀行卡密碼怎么辦?第一要領(lǐng)——裝睡,不睜眼看他,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第二要領(lǐng),舍財保命。不知道過了多久,既不敢解鎖手機查看時間,也不敢露頭查看行竊的進展,仍在臨時抱佛腳地招呼各路神靈,卻隱隱約約聽到汽車馬達的聲音——是他的同伙來接應(yīng)了,還是報警成功,警察來了?不得而知,只有繼續(xù)做鴕鳥狀——裝死。
突然,響起急促的拍門聲,還是不敢動,拍門聲更加激烈,透著不耐煩。顫巍巍地解鎖手機,鈴聲響起,有電話打入,立即接聽,“開門!”“?。俊薄熬?,快開門!”“我不敢,他還在怎么辦?”腦子里都是劫持人質(zhì)的畫面——平日真不該看那么多爛劇?!摆s緊開門!”透著不由分說的威嚴。挪動著面條一樣的腿,披上門后的睡袍,沖到門口打開鎖就跑出去了——都是被綁架人質(zhì)的畫面嚇的。一個警察小弟,兩位協(xié)警老大爺,言語中都流露著對我是否在做噩夢的懷疑。直到看見地板、書桌上的大腳印以及被撬破的書房窗戶,才重新拾起對我的信任。
等待勘查現(xiàn)場的時候,幫我報警的朋友已經(jīng)趕到,告訴我警察打電話質(zhì)問他們,我為什么不接電話,翻看手機才發(fā)現(xiàn),9個未接電話,應(yīng)該都是警察叔叔打的,難怪不耐煩。如果我沒鎖電話,如果小偷在翻看錢包的時候,突然聽到電話鈴聲,會怎樣呢?但愿能被嚇跑,那么他就不會那么從容地把一沓百元大鈔以及一些零錢干干凈凈地帶走,也不會把我的身份證、銀行卡、票據(jù)整整齊齊地留下。從我發(fā)朋友圈到報警12分鐘,從報警到警察到達,30多分鐘,這個賊一定很從容、很淡定。
我卻再也無法從容,無法淡定。第二天昏昏沉沉地步行五分鐘到派出所錄完筆錄,就去定做了防盜護欄,換了門鎖,裝了厚窗簾。兩天后老公出差回來,給每扇窗裝了紅外線防盜報警器??墒仟毦拥娜兆舆€得繼續(xù),白天我還是原來的我,上班、開會、開著玩笑、聊著天。但是晚上的約飯、看電影、瑜伽……一切活動全部取消。
我必須在每天夜幕降臨之前就回家,把所有窗戶關(guān)緊鎖好,把所有窗簾遮得嚴嚴實實,把門反鎖幾遍。然后我還是瑟瑟發(fā)抖,總感覺到處都是黑影。躺在床上不敢閉眼,開著廣播,開著所有的燈,困得受不住了,就迷糊一會兒。幾天下來,眼眶周圍烏青、脫發(fā)嚴重,總是莫名其妙地流淚。兒子回來后,一把抱住我,輕輕拍著我的背,告訴我“別怕別怕……”淚水再次不爭氣地奪眶而出,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兒子抱回來一只狗狗,起名“小七”。于是在老公、兒子都不在家的日子里,我的床腳睡著“小七”,左側(cè)枕邊放著防狼噴霧,右側(cè)枕邊靜臥著手機——輻射已經(jīng)顧不上了,保命要緊。可是直到現(xiàn)在,凌晨1點50分,窸窸窣窣的聲音、晃動的慘白的燈光、躡手躡腳走近的黑衣人、汽車的馬達聲、激烈的敲門聲……還是會準時入侵大腦,搶走睡眠。有時冥想會幫助我再次進入睡眠,有時會打開臺燈,索性多看幾頁書,有時會打開手機APP,聽一聽講座。不論怎樣,9點前睡覺,基本保證了我的睡眠時長,臉色紅潤起來,脫發(fā)也好多了,甚至可以自己在家做瑜伽了。從四下皆黑影,到終于有勇氣閉上眼睛,天知道我經(jīng)歷了怎樣的掙扎。重新感受一呼一吸間自我與世界的鏈接,心底變得柔軟寧靜——雖然這個世界并不那么完美,也要用黑色的眼睛去尋找光明。
在撫養(yǎng)“小七”的過程中,感受到了弱小生命的無力與依賴,自己被倒逼著變得強大;在352個不眠的后半夜,讀完了27本書,寫下了4萬字的讀書筆記;用APP學習了十幾門課程,整理了4門課程的PPT。在與睡眠搏斗的戰(zhàn)役中,我應(yīng)該不算是手下敗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