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最初讓我體驗到生命的不是動，而是靜，靜坐。靜坐是什么呢？現(xiàn)在想起來，大約是腳不走，手不動，嘴不說，身體僵在坐的姿勢，一動不動，只用眼睛或腦子那一類。腦子的動完全可以容納萬物，也可以拒絕萬物，眼睛的動就非常有限了，有限到只能是正面或兩側(cè)，你要看到背后，則非動不可，那就不是靜坐了。同樣，你也可以閉上眼睛，拒絕眼前有限的天地。那么，靜坐所能剩下來的，就只有思想，妄想、空想、幻想，總歸脫不開一個想字。

人只要進入靜坐的狀態(tài)，不看也罷，不想也罷，心中先就多了一份踏實。心底無私天地寬。人生愜意盡在這不說不看不動不想之中了。誰都有過這種徹底放逐靈魂與欲念的時刻，我也有過，而且不止一次。

最初的靜坐，應(yīng)在二十年前的一面荒山禿嶺上。那時我在放羊，天地之間只有我一個人。那么大的一面山上，只有我放牧的一群羊。山上沒有莊稼，我可以玩，可以鬧，可以喊，可以唱，也可以脫得光溜溜一絲不掛。我不想這樣。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是一個酷愛靜坐的孩子，老實巴交，本本分分，坐有坐姿，站有站相。我坐著，什么事也不做，但不能睡。大人交待過，野外不能睡覺，蛇會鉆到鼻子或口里去。我討厭蛇，這冰冷而令人發(fā)膩的動物，一想起來就讓人心驚肉跳，一想起來就忍不住四下里搜索一番，沒有。沒有也不放心，怕走路碰見，怕一不小心踩在腳下，我不想動，也不敢睡，就只能坐著，睜著眼睛，乏了累了，就合上眼皮休息一會兒。不到回家的時候，就不必去管那些羊，一個小時左右，我只需望它們一眼就夠了。羊喜群居，山上又沒有莊稼，任它們?nèi)?。我只有坐，靜靜地坐，連羊也不必想。蛇不想?yún)s不行，不想我就會睡過去。陽光由暖和變?yōu)槎纠?，人也由清醒變得昏昏沉沉。終于熬到中午了，該趕著它們回家去了，我就拿一根又粗又長的棍，伸到前面的路上去，打草驚蛇。我一次也不曾碰見蛇，即使有，也早被羊群驚走了，用不著我。

在那種靜坐里，我有幾分小心翼翼。大約從那時開始，我也就懂得了珍惜生命。除了蛇，別的什么人什么事我都不必想。那時候，心中單純，沒有非分之想。沒什么奢侈的愿望，也不曾體味作為一個人的重擔(dān)，到了我也該為生活絞盡腦汁的時候，能夠靜坐的機會也就不多了。終于靜下來的時候，又想抽空翻點書，寫點兒文字，或看電視娛樂一下，真正能夠靜坐的時間，少得可憐，當(dāng)然也不是純粹沒有。雖有，卻沒了無欲無念六根清凈的那種心情。

世上的事，真是變化無常，有時間靜坐的時候，沒有心情，有心情靜坐的時候，又沒有地方。單位上，十多人一間大辦公室，無法靜坐，只有和大家一起喝茶看報侃大山，回到家里也不行。實際情況是，我還沒有一個真正屬于我自己的家。妻子仍在鄉(xiāng)下工作，我?guī)е⒆幼≡谠栏冈滥讣遥栏冈滥缸〉氖菃挝坏姆孔?，也緊張，又插進我們一家三口來，空間更加小了，雖然小，倒還可以將就住著，卻不能放開，不能隨心所欲。家務(wù)活還要爭取多干一些，手腳勤快一些，免得討老人嫌棄。岳父岳母雖說對我挺好的，卻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時時處處感到不方便。朋友親戚來了不好招呼，只能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盡量收斂。岳父岳母都是勤快人，很少有閑的時候，老人都不閑，我能坐得住嗎？能靜坐嗎？也不能。老人做啥我也做啥，老人沒事可做了，看電視了，睡了，我就活動起來，拿起看了一半的書，寫起放下了許久的詩文，思緒、心境好半天對不上路子，等到再一次找回了感覺，匆匆忙忙動起手來，不知不覺就折騰半夜。這時哪里還敢靜坐，只能趕快睡，一睡就睡到陽光爬進窗戶的時候了，只能趕緊起床，忙這忙那。岳父岳母不知情，常這樣，就要教訓(xùn)我。他們是好意，我只好無言。他們起得早，六點準(zhǔn)時起床，他們是長輩，有理由有資格教訓(xùn)我，我只好俯首帖耳，一臉的恭敬。他們哪里知道我是凌晨三四點才睡的呢？在老人面前，我又不好說這些，為自己辯解，只能盡量少寫一些，少讀一些，睡得早一些，起得早一些，卻又不忍心讓靈感虛晃過去，讓生命虛度下去。規(guī)矩了沒幾天，又技癢難熬，只好重蹈覆轍，于是再一次俯首貼耳。這種處境，哪里還能靜坐？我夢想著牛年馬月有一間真正屬于自己的屋子，可以無憂無慮無所顧忌地，坐在里面看書寫字，或閉目養(yǎng)神。這是唯一的想頭了。

有一段時間，隔壁住了兩個女孩，二十歲左右，白天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靜悄悄地，一到夜晚，到我可以靜坐的那一會兒，那倆女孩便回來了。不久，就來了一群找她們的男孩，他們在隔壁談笑、打鬧，大肆喧嘩，出出進進，極盡折騰之能事，不到凌晨三點以后就平息不下來。害得我寫不成，看不成，坐也不成，睡也不成，幾欲出面干涉，又想到了和為貴，于是強忍著，將自己關(guān)在她們的喧嘩中，并在心中想出千萬種原諒她們的理由，這樣持續(xù)了一個月多一點，那兩個女孩也奇跡般地消失了，隔壁又回歸了往日的平寂。我終于又可以靜靜地坐下來了。對她們來說，也許是無意的，對于我，損失可就大了。也是從那以后，我經(jīng)常提醒自己，并時時處處反躬自問：在我干某一件事的時候，有沒有傷害周圍的人？總之，我處處留心，不敢也不愿叫別人也在無意中當(dāng)一次我那樣的角色。這是一件好事，至少我不至于為自己樹敵，或討別人嫌棄。人活著，是在許多小事中總結(jié)出做人的原則的。

好不容易坐下來，坐在了屬于你自己的角落里。突然，門外響起敲門的聲音，篤篤，篤篤，響亮而又堅韌，因為門外的人知道你在家。燈還亮著呢，門外的人這么想。你不開門不行。你睜開眼睛，站起身子，走到門后，這短促而易逝的時間里，你的腦子里將所有的熟人過濾了一遍，你想不出誰會這時候來拜訪你。你索性不想，人在門外，拉開門，一切都清楚了。你拉開了門，門外有人，有一個意料不到或意料中的人，你趕緊側(cè)身，讓在一邊，不速之客就擠著你進來了。他不坐，左右走動，張望著，你趕緊拉過你唯一的一把藤椅，讓他坐下，然后遞煙、泡茶，陪著笑臉，陪著嗯嗯啊啊的心不在焉的應(yīng)答的聲音，在隨便什么地方坐下，繼續(xù)陪他聊天，說出一些違心的話，陪著表情、姿勢、唾沫、動作，客人突然明白，突然醒悟。他問：“你有事？”你又急忙違心地說：“沒事沒事，閑坐著?！蹦阋詾榭腿舜蠹s要走，客人卻一屁股坐得更踏實了?？腿苏f，沒事坐著豈不難受，還不如隨便走走。你不言不語，似乎靜坐真是一種不良行為，一種過失。聊得太久，沒事了，客人大約也感到說得太多，沒有意思，便知趣地閉上嘴巴不說了，他要等你說，你卻沒有說什么的欲望，一點也沒有，便起身，給客人續(xù)茶水，又遞煙，然后再坐下。你無話可說，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又怎能不冷淡了客人，一想到這一點，便強做歡顏，說，喝酒不？客人半推半就。你拿出酒來，陪客人喝上幾杯。你不喜歡酒，這時你卻非喝不可，你不喝，待客的心就不誠。喝了，客人大約也覺逗留太久，起身告辭。這時你絲毫不再有留客的心情，只說，你走好，便不再言語。給他拉開門，送出屋子，送上大路，握手告別。你回到你的小天地，桌上狼藉一片，地上一片狼藉。妻子在內(nèi)屋冷冷地哼了一聲，你又想到了岳父岳母。于是，悄悄地收拾，打掃，一切歸位，你也歸位，回到你的藤椅上，疲倦地躺下，望著天花板，萬千感慨皆在不言中，你還有靜坐的心思嗎？沒有了，趕快睡吧，免得明天起床遲了，岳父岳母又要嘮叨。想到這兒你就果斷地熄了臺燈，向臥室輕輕地走過去。人生不能成就大事，靜坐片刻竟也是如此不易呀！

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有無窮無盡的坐下來的時間，如吃飯、看電視、上班、打麻將、聊天、喝茶、看書、寫文章……都得坐，這坐，并不一定完全屬于自己，屬于微不足道的自我。你只是坐的話，那么你也許是在陪吃、陪看、陪賭、陪聊、陪喝。靜坐就不同了，靜坐完全屬于小我的范疇。靜坐可以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靜坐還可以天馬行空。我們活著，為倫理道德責(zé)任義務(wù)，活得挺累，我們需要有一點點靜坐的時間，僅僅為自己活上一小會兒，這是并不過分的要求。如果這一點點可悲的愿望都不能實現(xiàn)，作為一個有私欲的人，活著又有什么盼頭呢？那么坐吧，什么也不要想，你僅僅坐下來，一句話也別說，安安靜靜地，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聽，一動不動，徹底愉悅一分鐘也好。你不靜坐我不勉強你，我卻要坐，還得靜坐——就讓身體僅僅做一會兒身體，就讓各個器官各個零件各種體液以及每一根骨頭都處在短暫的無政府狀態(tài)中吧。

我由一個好動的孩子變成一個好靜的成人，是因為怕別人的注視。上初中的時候，由于家庭的原因，我由一個喜歡被人關(guān)注的好學(xué)生變成了一個羞于見人的一般學(xué)生，我堅決地要放棄上學(xué)，我的親人堅決不答應(yīng)，我就只好替他們上學(xué)（我當(dāng)時的確是這樣想的），我的座次由最前排換到了最后排。不為別的，我僅僅是怕身后那么多冰涼的目光，我如芒刺背。所以至今我還認為：目光是有重量的，因為我曾強烈地體驗到，來自身后的那么多目光，壓得我伸不直腰，抬不起頭。老師講了什么，我不知所云。我的座位換到后排，一個人坐一張桌子，老師也懶得與我這個不爭氣不光彩的學(xué)生計較。我在教室的最后，躲在那么多高我一個頭還不止的大個子學(xué)生身后，心中稍稍安寧。我看不見黑板上寫著什么，我也不想看，我只是坐在教室里，表示我在上學(xué)而已。我不再搶著舉手回答問題，老師也不提問我，這正合我意，免得同學(xué)們回過頭來看我。在教室里，我靜靜地坐著，不聽講，不看書，不寫作業(yè)，我只是胡思亂想，我變得可有可無。后來我就逃學(xué)，索性不到教室里去，從家中出來之后，隨便在哪塊僻靜的地方坐下來，坐到中午，又回家吃飯。不久就更索然無味了，我只好自己看課本，也不做作業(yè)，反正沒有人管我，無人在乎我的去留。我一個人靜靜地坐著，看書，天地不知不覺，反而變得寬闊了。這樣持續(xù)了一年，我又遇上了一位名叫張玉慶的好老師，他關(guān)心我，愛護我，重新將我從野外收容到教室里去。我仍然坐在后排，仍然很少聽講，仍然害怕來自身后的冰涼的目光，但我的學(xué)習(xí)卻好了，而且是初二乙班的學(xué)習(xí)委員。等到畢業(yè)考試，恰逢全省統(tǒng)考，那些對我不屑一顧的老師和那些同樣對我不屑一顧的復(fù)讀生（學(xué)習(xí)很好卻留級重讀，只為考上中專）第一次大吃一驚，我的考分全年級第一。不久又是中考，我又以全縣第五名的成績考取了本地區(qū)唯一一所師范學(xué)校。到了這時，我的那些老師和同學(xué)才真正對我刮目相看。然而在這光榮面前，我仍然害怕別人的注視。不知不覺中，我已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不知不覺中，我也與靜坐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師范畢業(yè)后，我在鄉(xiāng)下教學(xué)，我甚至害怕學(xué)生的注視。因此我上課，大多在走廊里邊走邊講，講完課不是站在講臺上，而是靜靜地坐在教室后面。我知道靜坐已經(jīng)跟上了我，跟定了我。我只有靜靜地坐著，逃開別人的目光，心中才能安然，才能靜如止水。將我從靜坐的田野上收回來的張玉慶老師，此生，我銘記在心。

到目前為止，我已將靜坐演繹到無以復(fù)加的程度。我可以十天半月將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足不出戶，悠然自得。從迫不得已的靜坐演繹到渴望靜坐，習(xí)慣靜坐，無疑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由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演變成一個離群索居的青年，我的個性、愛好、生活習(xí)慣……發(fā)生了一系列翻天覆地的變化，我過早地成熟，過早地飽經(jīng)憂患，過早地未老先衰，也過早地挑起了一個家庭的重擔(dān)，在為別人而活的疲倦里，我也渴望為自己活上一分鐘、一小時、一天。因此，我從不放棄靜下來和坐下去的機會。人生雖然艱難辛苦，要是能夠常常安靜地坐坐，倒也沒什么不滿足的。

〔特約責(zé)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