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河北阜城人,現(xiàn)居深圳。中國作協(xié)會員、《讀者》雜志簽約作家,深圳市雜文學會副會長。已出版《街巷志》《誰比動物更凄涼》《書中風骨》等二十部作品。獲冰心散文獎、深圳青年文學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第五屆“九江龍"散文獎金獎等。
一只水牛站在靜靜的河水中。它終于支撐不住,倒下了。水面依然平靜。平靜的水成為殺手?;蛘撸J菤⑹?,在謀殺河水。
或曰,病中,正好讀幾本書,看幾個電影。殊不知,病來如山倒,倒下的首先是閑情逸致??菖P床頭,一次一次的透汗,虛弱的身體和恍惚的神智,百無聊賴,萬念俱灰。
寫詩時播放竇唯的音樂。不帶歌詞的純音樂,靈感洶涌而來。
人們隨手翻書時,打開的往往是中間頁。因此,出詩集、散文集的人應記住,把全書中最好、最短的作品放在中間,讓讀者一目了然。如同街頭小販把最大個兒、最水靈的水果放在最上面。
“小姐”這個詞被糟蹋了,附帶的典雅、雍容、穩(wěn)重、彬彬有禮、柔美、羞澀等也都消失了?,F(xiàn)在改稱“小姐姐”,但仍是兩回事。
一些老板喜歡“玩票”,附庸風雅,有了幾個閑錢,搞搞畫展,練練書法,參加各種培訓班。即使這刻意附庸的風雅,也是風雅啊。只要有向善之心,向雅之心,持之以恒,早晚有一天會成為真善,真雅。
很多社會活動以“進校園”為榮,除了一些掛羊頭賣狗肉的,另一些還真是公益性質的,演出啦,傳播各類知識啦,說起來還都挺有理由。擾亂教學秩序全在這不知不覺之中。真擔心蔚然成風之時,即是校園被沖垮之際。
小區(qū)的主題音樂,是廣場舞大媽的伴奏樂。先后呆過三個小區(qū),主題各不相同,每天反復播出。我從門前走過,音樂自動響起,各自獨立,從沒串聯(lián)。
多年前,見到作家陳大超。他年已半百,臉色紅潤,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十歲。問原因。答曰,每天有空就搓臉。他好像還給出了操作流程,如上午十分鐘下午十分鐘之類。我回家后照做。只堅持不到一個月就放棄了。我還興致勃勃做過很多事,但只要是復制別人的,無論多簡單,沒有一個成功。這一輩子只有一件事堅持下來了,那就是寫作。
在車里,我拍死了一只蚊子。胳膊上鮮紅一片。它一生做成的一件事是,把我的血從皮膚里面搬到了外面。
1993年進了大學的門,當時學校正在迎接一個大型檢查。我們連續(xù)一個月時間,天天要搞衛(wèi)生。拿一塊抹布,反復擦桌子凳子。教室和走廊一遍一遍地掃。對于我這樣來自農村的孩子,校園簡直太干凈了,擦無可擦,掃無可掃。但督促和檢查我們的老師始終不滿。他踮起腳,把手伸到門框里面,輕輕一抹,手掌亮給我們看,說,上面都是灰,你們這活兒怎么干的?這也算是大學第一課吧,看著很干凈的地方藏著不少臟東西,要找,要擦。
無論多么熱鬧的事,走到極致,也會孤獨到極致。
夢里的故事清晰可見,沉浸其中,悲喜交加。但它就像沙漠里積累起來的水,天光一亮,瞬間滲走了。緊忙打撈,仍一滴不剩。干燥的沙堆無絲毫痕跡,仿佛昨夜睡得很好。
父親來電,說以后給家里寄錢不要用匯款單了,可以直接打到他的社??ㄉ稀Hタh城取錢時,郵局告知要漸漸取消匯兌業(yè)務。二十多年來,一直堅持用匯款單,家中老人喜歡拿到厚厚一疊現(xiàn)金的那種感覺。父親說,你先打到我的卡上,我馬上就取出來,卡上不留錢。哈,新業(yè)務雖然形成了,但老人的偏好還沒改變。
別總強調自己多有能力,真沒什么用。在掌權者那里,態(tài)度永遠比能力重要?;蛟?,態(tài)度是最大的能力。
嫉妒心會讓一個人變得非常難看。
很多人還是有一顆批評之心,但有了世俗意義上的地位之后,不方便公開發(fā)表。所以真正的批評都在飯桌上。
連續(xù)幾天干咳。不發(fā)燒,不流鼻涕,確定不是感冒癥狀。醫(yī)生開藥,也是按咽喉炎治療。追究病因,一是吸煙,二是嗑瓜子。我本東北人,在東北養(yǎng)成天天嗑瓜子的習慣。近些年移居南方,每天仍將瓜子放在案頭。嗑瓜子總比說話好處多,嘴不能閑著。問大夫,在北方天天嗑,也沒有上火這一說。大夫答,北方冷,南方熱,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風俗。你什么時候見過廣東人嗑瓜子?不是他們不喜歡,瓜子會給他們帶來傷害,這是他們多年形成的自我保護方式。
大拇指指甲和肉連接的那個地方被劃破了。扒桔子皮、捏東西、擰鑰匙、摁釘子、洗澡,都受到影響。以為是小傷,誰知生活質量都因此下降。
偶爾聽寫作的人說,我要向誰誰誰學,學習他的技法或者特點。其實,寫作的人,差別是境界。一個詞的運用,一個段落和另一個段落之間的關系,都是瞬間、一轉念的差別。這個瞬間、一轉念,便是境界。哪里有可學的捷徑。
各種講座上,基本都有一個典型性聽眾。其特點是參與熱情高,聽課時坐在最顯眼的地方,跟著主講嘉賓的節(jié)奏頻頻點頭。互動環(huán)節(jié)第一個站起來提問。名為提問,實為大篇幅陳述自己觀點,布道一樣。讓主講嘉賓一頭霧水,其他聽眾連連皺眉。主持人只好見機打斷。該聽眾不依不饒,還跟在嘉賓屁股后面要加微信。
身份證莫名其妙丟了,清清楚楚記得放在了褲兜里,卻怎么掏都沒有。第二天想,干脆掛失吧,重新辦一張。忙來忙去忘記了,而那幾天等著用身份證取款。只好自己拖著自己,沒深想。一想就不開心。三天后,忽然在另一個褲兜里找到,心情頓時豁然開朗。所謂“守得日出見太陽”,也不過如此。整整一天的興高采烈,恰似彌補前幾天的失落。人的一輩子應該如平地一般。凹凹凸凸,起起伏伏,高出的一塊與凹進去的一塊正好是填補的關系,開心都是不開心換來的。
我喜歡打一盆水,放一天,晚上洗臉。我不清楚它會發(fā)生什么物理變化,只是感覺經過一天的沉淀,它應該冷靜,不焦躁了。觸到皮膚的時候,不會大驚小怪了。
一對青年男女帶著一個孩子與我擦肩而過。母親說,山頂好像有一座廟。于是孩子背誦起歌謠:“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和尚”。風把他后面的聲音吹走。其實這兩句就是極好的詩了,后面所有的詞語都是狗尾續(xù)貂。
身邊的經驗:人品差的人,所持專業(yè)也差。畫家中人品最差的,極可能是畫得最差的。作家中不會寫東西的人,卻精于打小報告、背后嘀咕。書法家中時常作秀又滿腹牢騷的,其作品叫人笑掉大牙。
“明天是周末,要睡到自然醒”,這話心里想想就得了,不要說出來,否則八成搞砸。要么一泡尿憋醒,要么鄰居大早晨裝修,要么有人給你打電話,發(fā)微信。老天爺在上面看著人間,見不得誰得瑟。所以歲數大的人,超過一百歲,都不過生日,免得老天爺找茬。其實老天爺糊弄不了,他什么都知道。但看你低調,愿意讓你多活幾年。
民國作家的作品中,好多真知灼見,奇思妙想。能流傳下來,其來有自。唯一的困擾是,該時代作家共同的腔調太濃,腔調淹沒了各自想法。讀者需撥開濃霧,方見其個性與真知。百年前與今天的語境似乎已發(fā)生巨大變化。再過百年,后人讀我們的作品時,不知是否也能尋到共同的腔調?
沒有綠葉時,突兀的花朵更見其美?;ǘ浜途G葉在一起,其意義應該是相互扶持,為對方遮一下風擋一下雨,而不是誰襯托誰。
微信上突然向我說一聲:“你好”的人,我基本不回,等著他(她)說下一句。如果他不繼續(xù),我就當沒看到。這種打招呼如同問“在嗎”是一樣的,總希望你一句我一句地來回拉鋸。我可沒那閑工夫。我給別人發(fā)微信,基本是一段文字把要說的話全部講完,絕不啰嗦。我對別人如此,當然也要別人對我如此。
親眼見證一兩個年輕人,從畏畏縮縮到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這期間并沒長什么知識,長得只是膽量。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按規(guī)則出牌也沒人把他怎么樣。
立冬,在南方涼而爽的天氣里,短袖單褲,忽然想念生活了多年的長春了。是真的想。寒冷的冬夜,穿著賊厚的、通紅的羽絨服,全身嚴嚴實實,踩得積雪咯吱咯吱響,踹一腳路邊的矮松樹,飄飄灑灑落一腦袋白。行人稀少,可以瞎想很多縹緲的事?,F(xiàn)在每天想的事一點都不縹緲。
當確定和一個人切割干凈以后,才會去懷念他(她)。藕斷絲連時,一門心思切割。懷念一個地方也是這樣。
昨天晚上睡夢中從床上掉了下來,摔得很疼。四十多年來第一次。跟一位朋友聊起,他說已經掉下床好幾次了,難道這是常事?
年輕名人去世,必驚起一陣“珍惜生命”的集體無意識吶喊。事后該闖紅燈還是闖紅燈,該告密還是告密,該歲月靜好還是歲月靜好,既沒珍惜生命的長度,更沒珍惜生命的質量。白喊。
掙錢太容易的人,必須稀里糊涂花掉一些錢,或者被人坑去一些錢。這樣,剩下的錢才會落地,對當事人是有益處的。
在微信上屏蔽某些人,或者選擇不看某些人的朋友圈,真的是最溫和的處理方式了。反之,互相看來看去,早晚打起來。
路遇一簇真花,漂亮得像假花一樣。
有一種人,飯桌上拿起筷子,伸進菜里直接抄底,一下子把下面的菜翻到上面,氣魄很大,翻江倒海一般。還有的似乎精致些,小心翼翼夾起一塊,放下,再夾起一塊,又放下,第三塊才送進嘴里。這些人基本都屬于下意識,或許也沒想到自己的行為很惡心。其實這些事都是父母小時候應該教的。有一次我直接制止了一個油膩男人的亂翻行為,倒不是替他父母做事,是真的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