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說，所有的奇遇都發(fā)生在假期，這話沒錯。下面這個故事就是五個小學生在假期里的奇遇。他們是誰呢？

鐵木耳、金桃，這是哥哥和妹妹。海蘭花、巴根、江格爾，他們仨是姐弟。鐵木耳年齡最大，十二歲;江格爾最小，八歲。他們在蘋果小學讀書，這個學校在內蒙古大草原東部的賽罕汗烏拉旗的汗烏拉鎮(zhèn)，他們是蒙古族人。

鐵木耳和金桃的父母丹巴和龍?zhí)氖菫跆m牧騎的隊員。爸爸會跳舞，媽媽會唱歌。海蘭花、巴根、江格爾的父母寧布和山丹也是烏蘭牧騎的隊員。爸爸會拉二胡和四胡，媽媽會報幕和講故事。

他們兩家的父母是好朋友，他們的孩子也是好朋友，他們九個人都是好朋友。

烏蘭牧騎是什么意思？這是蒙古語，本意是“春天的紅色的草的嫩芽”，后來變成單位名稱，是說內蒙古各個地方的文藝小分隊。文藝小分隊的演員們每年都要去茫茫的草原為牧民們表演文藝節(jié)目。

二

汗烏拉鎮(zhèn)的西拉木倫街兩旁栽著蘋果樹，蘋果樹開花后，像白蝴蝶被膠水黏在了樹枝上，想飛卻飛不起來。那是五月，有些地方還積雪，但蘋果樹開花了，讓經(jīng)歷了六個月寒冬的汗烏拉鎮(zhèn)的居民產(chǎn)生夢幻感。為了感謝這些樹，旗里把西拉木倫街改為蘋果花街。第二年，西拉木倫河暴發(fā)了大洪水，沖倒很多蘋果樹，旗里把街名又改了回來，加了一個“大”字——西拉木倫大街。

初夏，鎮(zhèn)里的人換上好看的衣服來看蘋果花。有的花枝高，大人們把鼻子湊到花朵前閉眼嗅一嗅。有的花低，接待小孩的鼻子。高處和低處的蘋果花都有杏仁的清香。

現(xiàn)在是八月，學校放假了。鐵木耳、金桃、海蘭花、巴根和江格爾他們坐在西拉木倫大街西側紅色水泵的鐵管子上遠望。

江格爾看到云彩像巨大的白象，把長鼻子卷進肚子里，連續(xù)不停地向前翻滾。

巴根看到一群鳥筆直地飛進路旁的蘋果樹里，樹枝顫動。

金桃看見一只螞蟻爬上自己的塑料涼鞋。涼鞋的橫格像一個十字路口，它迷路了，走兩步又退回去，想了想再往前走。

鐵木耳把一株青草用指甲掐成小棍，眼睛眨來眨去，想事情。他從鐵管上站起來說：“放假了，我們要制訂一個計劃?！?/p>

江格爾說：“我的計劃是去白音花草原找藍莓吃到最后牙變成紫牙，像魔鬼。”

巴根說：“我的計劃是去我叔叔那兒看那匹棗紅馬。我想騎著馬在河邊跑，用刷子刷馬身上的毛，看河水把它的蹄子打濕。我還要騎著棗紅馬一口氣跑上山頂，一口氣跑下來，跑到楚格家。他有一塊猞猁皮褥子，放在羊圈圍欄上，狼站在很遠的地方不敢往前走。”

海蘭花說：“我聽外婆陶格斯說，鎮(zhèn)子北邊的賽罕汗烏拉山里有一只神鳥，神鳥古代就生活在山里。你們知道，森林里有松樹、櫟樹，還有白樺樹。但是神鳥住在一棵紅珊瑚樹上?！?/p>

“這只神鳥叫什么名字？你們猜！我看還是別猜了，你們猜不出來。它的名字叫烏音嘎。意思是好聽的旋律。這只神鳥唱起歌來，天上的喜鵲和地上的松鼠跟著翩翩起舞，其他不會跳舞的動物原地轉圈，你們聽了也會轉圈。這還不算，烏音嘎冬天唱歌，松樹上的雪團會滴答滴答化成水，因為雪團聽到歌聲渾身熱得受不了?！?/p>

“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烏音嘎是神鳥。它不光唱歌，還跳舞。平時不跳，高興時它才跳舞。天空的白云紅云編織成彩色毯子時，烏音嘎飛到樹梢頂上跳舞。它的翅膀分為七層，一層有一層的顏色。最底下是藍色，上面是綠色……”

“不對，”江格爾說，“不是綠色，應該是紫色?！?/p>

海蘭花說：“綠色，就是綠色！然后才是紫色。神鳥尾巴的羽毛像緞帶飄蕩。它飛起來，兩個翅膀像扇子一樣扇來扇去。它的翅膀一扇，云朵就改變了顏色，紅云變成綠云，紫云變成黃云。”

“這不算什么，最厲害的是啥？你們猜?！?/p>

“是什么？”

海蘭花說：“這只神鳥會畫畫，你們知道嗎？賽罕汗烏拉山上有一個巨大的懸崖，上面有各種各樣的壁畫。上邊畫著太陽、牛車和揮舞長矛的人。這是誰畫的？肯定是神鳥，因為人登不上那么高的地方。”

鐵木耳說：“你講的是神話?！?/p>

海蘭花說：“不是神話，是真事，這是我外婆講的。”

鐵木耳說：“我們今天要商量計劃，你說了半天根本沒計劃，什么雪團融化滴滴答答從樹上流下來，這不算計劃?！?/p>

海蘭花說：“我的計劃是在這個假期去賽罕汗烏拉山，找到神鳥烏音嘎?！?/p>

金桃說：“我也要去?！?/p>

鐵木耳問：“你找到這只神鳥要干什么呢？”

海蘭花說：“我要拜它為師，學唱歌、跳舞和畫畫。”

“但是”，鐵木耳最近喜歡說“但是”這個詞，比如他說我渴了，但是我要喝水。他說：“賽罕汗烏拉山離我們很遠，要渡過西拉木淪河，還要穿越紅嘎路沙漠，最后才到達賽罕汗烏拉山。騎馬可以到達，但是我們沒馬?！?/p>

巴根說：“我舅舅僧格家有一頭黑毛驢?！?/p>

鐵木耳說：“騎毛驢到不了那個地方，太遠了。但是……”鐵木耳又說，“我也想去找那只神鳥，不學唱歌跳舞，我想跟它學習飛翔。會飛之后，我們飛到賽罕汗烏拉山，當天再飛回來。我們還可以飛到別的地方看看，到通遼、赤峰看看?！?/p>

巴根說：“鐵木耳，在你學會飛翔之前，怎么去賽罕汗烏拉山呢？”

鐵木耳說：“這就是我思考的問題。白云在天空上每天飛行一百多里路，不喝水，也不帶干糧。人走著走著就累了，還要吃干糧。干糧吃光了怎么辦？他只好往回返?！?/p>

這時他們都不說話了。

鐵木耳說：“我要宣布我的計劃！”

他背著手在地上走，背手這個姿勢是他跟大人學的，顯得有智謀?！拔业挠媱澥歉覌寢尠职忠黄鹣锣l(xiāng)演出?！?/p>

海蘭花說：“你要做一個烏蘭牧騎的隊員嗎？”

江格爾說：“只有大人才能當烏蘭牧騎隊員。”

金桃說：“烏蘭牧騎的人會唱歌、跳舞、理發(fā)，會給牲畜治病，你會什么？”

鐵木耳說：“反正我要去鄉(xiāng)下。”

三

傍晚，鐵木耳和金桃回家。他們沿著西拉木倫大街往北走，從旗委平房往右拐，路過一個奶牛站。再路過海蘭花的外婆家，在堆著高高的紅松木頭垛的邊上，是鐵木耳的家。

家里，鐵木耳看見爸爸丹巴正在整理衣服，他把雨衣雨鞋掛在樺木的柵欄上，他對鐵木耳看都沒看一眼，說：“把手指全張開?！?/p>

鐵木耳每根手指之間都夾著蜻蜓或螞蚱的翅膀，他把這些昆蟲扔到天上，但有些昆蟲不會飛了。爸爸說：“跟你說過的，不要捉拿昆蟲，昆蟲也是一條命。它的命和馬的命、人的命是一樣的。你把它們抓回來干嗎？這里是它的家嗎？”

爸爸接著說：“你把兜里的東西掏出來放在窗臺上，否則衣服變色了?！?/p>

原來鐵木耳和金桃衣兜里裝滿藍莓果和一種叫羊奶子的漿果，這些野果容易把淺色的衣服弄臟，像沾了紫藥水，洗不掉。

鐵木耳和金桃把兜里野果放在窗臺上，進屋，從鐵鍋里盛上玉米粥。他們蹲在院子里一會兒就把玉米粥吃光了。

爸爸和媽媽并排坐在條凳上商量事情。

條凳四條腿，這邊坐一個人，那邊坐一個人。家里來客人，爸爸把條凳搬出來，讓他坐條凳，自己坐炕上。夏天，爸爸把條凳搬到院子里，一邊欣賞向日葵，一邊說話。坐條凳的人若要起身，要告訴邊上的人。不然，那個人失去平衡會跌倒。

爸爸說：“咱們明天就出發(fā)了。”

媽媽說：“是的?！?/p>

爸爸又說：“鐵木耳在家管妹妹?！?/p>

媽媽說：“玉米面和高粱米都在米缸里，鐵木耳會做飯?！?/p>

爸爸說：“還要做作業(yè)，這比做飯還重要。”

媽媽說：“是的，咱們下鄉(xiāng)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檢查他們的作業(yè)?！?/p>

爸爸說：“我發(fā)愁的是幻燈片被水泡了。頭幾天下雨，把放在小棚里的幻燈片都泡了，玻璃片上什么都沒有。明天下鄉(xiāng)，牧民看不到幻燈片了。”

什么是幻燈片？它有點像電影。天黑后，在墻上掛一個床單，床單要掛白色的，花床單看不清畫面?；脽羝碗娪安灰粯拥氖?，圖像靜止，比如一幅畫，或者一行字。

幻燈機的后面有一個二百多瓦的大燈泡，它的光亮加上鏡頭的放大，把圖畫放映到床單上。

幻燈片有的是玻璃，有的是賽璐珞片，總之是透明的，人在上面可以寫字畫畫。

爸爸媽媽說話時，鐵木耳躲在門后聽。聽爸爸說幻燈片的畫面被雨水澆沒了，鐵木耳高興得差點蹦起來。

鐵木耳干嗎這么高興呢？因為他會畫幻燈片。

烏蘭牧騎的人只有桑布會畫幻燈片，爸爸說桑布去盟里培訓，一個月之后才能回來。爸爸挺沮喪的，他坐在條凳上，雙手抱著自己的頭，好像怕腦袋從脖子上掉下來。

媽媽說：“如果我會畫就好了，可惜我不會畫?！?/p>

爸爸說：“我應該讓桑布把幻燈片提前畫出來，多畫點。不管下不下雨，就算桑布被狼吃了，我們也有幻燈片給牧民放?，F(xiàn)在怎么辦呢？”

鐵木耳大喊：“我會畫幻燈片！”說著跑到爸爸身邊。

爸爸說：“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鐵木耳說：“我會畫幻燈片。你放在黃木箱里的幻燈片，我偷著拿出來看過，我對著紙也畫過。只要你把毛筆和藍墨水借給我用，我就能把幻燈片畫出來?！?/p>

四

聽說鐵木耳會畫幻燈片，爸爸眉開眼笑。他從條凳上忽地站起來，摸著鐵木耳的頭說：“你真的會畫嗎？”

那一邊，鐵木耳的媽媽龍?zhí)膹臈l凳上摔倒，她后背著地，腳向天空伸著，條凳也學著她的樣子四腿伸向天空。

鐵木耳看媽媽手腳朝天，想笑，但沒笑，把媽媽扶了起來。

媽媽對爸爸說：“你突然站起來，不告訴我，我怎么能不摔？”

爸爸對鐵木耳說：“把你畫的東西給我看一下?！?/p>

鐵木耳領爸爸走到雞窩邊。雞窩里沖出一只大公雞，嘎嘎飛上屋頂。鐵木耳伸手從雞窩里取出一個油紙包。打開包，露出一堆碎玻璃。碎玻璃上有圖。有牛，還有白云或一群羊。但這些碎玻璃不能當幻燈片播映。真正的幻燈片是割成四方形的玻璃，邊上包紙殼。

爸爸對鐵木耳說：“你畫一個圖，我看看?！?/p>

鐵木耳從書包里拿出作業(yè)本和一支鉛筆?！爱嬍裁?？”

爸爸說：“畫軍人?！?/p>

鐵木耳畫了一個人，身上斜掛子彈袋，手端一支步槍，頭戴很小的帽子。

爸爸說：“這是什么軍人？”

鐵木耳說：“日本鬼子。”

爸爸很生氣，說：“我們不需要畫日本鬼子，你會畫解放軍嗎？”

鐵木耳說：“會，解放軍眉毛粗?！?/p>

他畫了一個解放軍，濃眉大眼，身上交叉子彈袋，比日本鬼子多一條。槍也比日本鬼子好，是沖鋒槍。

“怎么樣？”鐵木耳嘩啦嘩啦抖本子，問爸爸。

爸爸拿起圖看，問：“你還會畫什么？”

鐵木耳畫了一頭牛，又畫三只羊，還畫了一個蒙古包。蒙古包有門窗，門上畫著吉祥圖案，天空飄著祥云。

爸爸說：“畫得不錯，鐵木耳。沒想到你有這個本事，我要表揚一下你。你可以給烏蘭牧騎做工作了。”

爸爸拿出烏蘭牧騎的玻璃幻燈片，說：“你在這些幻燈片上畫圖，一會兒我給你找來紅墨水和藍墨水，還有毛筆?！?/p>

鐵木耳很自豪，他搓了搓手，手心立刻變得發(fā)燙。自豪真是一種享受啊。他抬眼瞭望遠方，而妹妹金桃正崇拜地仰望他，好像他是一只站在山頂上的金毛老虎。

爸爸回來了，他從烏蘭牧騎隊部拿來紅藍墨水和一支小毛筆。那個毛筆頭很細，像剛出生的小貓的尾巴尖。

爸爸說：“你畫吧?！?/p>

鐵木耳問：“畫什么？”

爸爸低頭想，說：“我也不知道畫什么。每次畫幻燈片，是到了牧區(qū)之后，村長介紹情況，然后畫成幻燈片。春天接羊羔，夏天打草。還要聽廣播，按廣播里說的畫?！?/p>

媽媽問：“那怎么辦？”

爸爸說：“讓鐵木耳跟咱們一起下牧區(qū)，按村里情況畫幻燈片?！?/p>

媽媽問：“金桃怎么辦？鐵木耳跟咱們一起走了，誰管金桃？”

金桃說：“我要和你們一起去牧區(qū)，你們知道嗎？賽罕汗烏拉山上有神鳥呢，我們要拜它為師?！?/p>

爸爸說：“不行，烏蘭牧騎下鄉(xiāng)只有兩輛大馬車，拉樂器，還坐人，金桃去了車上沒地方。另外，小孩子到牧區(qū)，有了病怎么辦？從白音花草原回鎮(zhèn)里要走幾十里路，要是急病的話，上醫(yī)院都來不及?！?/p>

金桃低下頭，眼淚隨之掉在地下，她不敢反抗爸爸媽媽，唯一能做的就是流眼淚，并且用拇指撥弄其他手指。

媽媽說：“那就讓金桃上寧布家里，跟海蘭花他們一起玩吧，好不好金桃？”

金桃點了兩下頭，有兩滴眼淚落在地上。

鐵木耳根本沒在意金桃掉不掉眼淚，他把木頭箱子里的幻燈片擺到炕上?？皇潜狈剿X的地方，用磚壘一尺多高的臺子，下面通煙火，冬天不冷。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一共有十二個幻燈片，也就是十二塊玻璃，他用嘴里的哈氣哈這些玻璃，然后拿衣服蹭玻璃。這些玻璃片變得非常透明。到了明天或后天，玻璃上就畫滿鐵木耳畫的畫了。鐵木耳看一眼箱子上的紅墨水瓶和藍墨水瓶。他覺得墨水瓶里藏著好多東西，牛馬羊和皮靴戰(zhàn)刀都藏在那里。

鐵木耳把幻燈片玻璃擦好了，把它們小心放回木頭箱。每一塊幻燈片之間墊上毛頭紙，保護幻燈片的圖案不被蹭掉?，F(xiàn)在幻燈片玻璃上沒有圖，但鐵木耳照樣用毛頭紙把它們包好。

然后，鐵木耳趴在窗臺往外看。每當鐵木耳的眼睛骨碌碌轉動時，就是他在思考計劃。這時候他眼睛又骨碌碌轉了，好像里面有機械發(fā)條。他猛地下炕，對金桃使一個眼色。他倆偷偷溜出房門，向院外跑去。但鐵木耳的媽媽爸爸沒發(fā)現(xiàn)他們的行蹤，他們倆還坐在條凳上商量烏蘭牧騎下鄉(xiāng)的事情。

五

之后第二天或許第三天，烏蘭牧騎準備下鄉(xiāng)了。

那天早上，鐵木耳的爸爸丹巴把頭發(fā)梳了又梳，往頭發(fā)上抹了一點香油，他的頭發(fā)卷兒閃閃發(fā)光，并有香味。

鐵木耳的媽媽龍?zhí)膿Q上一身水藍色的蒙古袍，粉色緄邊。這種粉色像牛犢子嘴唇的粉，非常好看。

他們三人往旗政府走，鐵木耳身背裝幻燈片的黃箱子。黃箱子兩側釘綠帆布帶，可以斜挎在肩上。木箱前臉兒畫一顆紅五星，五星兩邊各畫了三條像貓胡子的橫線，比喻五星放射的光芒。

他們來到旗政府門口，這是集合地點。烏蘭牧騎下鄉(xiāng)的兩輛大馬車停在那里，八匹拉車的馬腦門戴紅綢花，馬鞭系著新紅纓，好像這些馬要去結婚一樣。

出發(fā)前，旗長吉日嘎拉接見烏蘭牧騎全體隊員，還拍一下鐵木耳的腦袋。他站在馬車對面發(fā)表講話。

旗長說：“今天早上，我在這里為你們送行。我每次為你們送行的時候，都想跟你們一塊走。雖然我唱歌跑調，跳舞絆腳，但我愿意跟你們一塊到牧區(qū)，親眼看到牧民歡迎你們的熱烈場面。牧區(qū)地廣人稀，人與人之間沒有什么來往。你們去了之后，他們感覺去了親人一樣，但是他們真正的親人也不一定會唱歌，不一定會跳舞，不一定幫他們干牧業(yè)活，更不會幫他們放幻燈片……”鐵木耳又聽到“幻燈片”這個詞，心兒像火箭升上天空。

旗長接著說：“說到這里，我不知道往下怎么說了，實際上我是很會講話的人，但我的話語被激動的感情擋住了。我想說你們就是百靈鳥，在天空上唱著婉轉的歌;你們就是梅花鹿，在山坡上跳著吉祥的舞;你們就是廟里畫的祥云籠罩的菩薩，專門去幫助別人。你們做這些事因為你們有一個美好的名字叫烏蘭牧騎，我為你們感到驕傲?，F(xiàn)在，我命令你們出發(fā)！”

兩輛馬車的八匹馬聽旗長的講話入迷了，聽到他說“出發(fā)！”馬一邊點頭一邊抬起蹄子在地面上踩踏，意思讓車夫把剎車的手閘松開。

正像馬盼望的那樣，車夫把馬車的手閘松開了。馬拉著大車一溜小跑，跑上西拉木倫大街。演員們坐在車里向旗長招手，旗長用兩條胳膊向兩輛馬車招手，每條胳膊關照一輛車，馬車走出很遠了，旗長的兩條胳膊還像木偶一樣來回擺動。

烏蘭牧騎下鄉(xiāng)的地點是賽罕汗烏拉山北面的白音花草原，離汗烏拉鎮(zhèn)很遠。

很遠有多遠？坐大馬車要走五六個小時。如果進入紅嘎路沙漠走近路，三個小時就到了。但沙漠里走不了馬車，馬車的轱轆陷到流沙里動不了，所以他們要走大道。

六

鐵木耳第一次坐在這么好的馬車上。上回也就是前年，他坐過舅舅朝戈的驢車。毛驢短短的尾巴像半截白菜幫子，沒有長可掃地的馬尾神氣。驢車很小，舅舅朝戈坐前面，鐵木耳坐在車廂，車廂空余地方只能裝幾顆山杏。烏蘭牧騎的馬車由四匹馬拉動。四匹馬的十六個蹄子在西拉木倫大街路面上咔咔踏響，輕捷而有力量。馬當然知道它們蹄子落地的聲音好聽，所以它們機警地豎起尖耳朵傾聽這些節(jié)奏——咔、咔、咔、咔。

這次烏蘭牧騎下鄉(xiāng)出動兩輛馬車。鐵木耳坐在前面那輛車上，趕車的人是烏蘭牧騎的手風琴手毛瑙海。鐵木耳坐在黃木箱上，他身旁堆放著樂器。這輛馬車的后面還有一輛馬車，趕車的人是烏蘭牧騎的笛子手青龍。那輛車上裝著大鼓、下鄉(xiāng)吃的糧食，還有紅綢子幕布。

蘋果樹站在西拉木倫大街兩旁，葉子在微風里颯颯擺動。蘋果藏在葉子后面，現(xiàn)在還沒紅，綠皮帶一層白霜。鐵木耳坐在馬車上看，覺得這些樹比平時矮小。這些矮小的樹，秋天結出國光和黃元帥蘋果。鐵木耳不知道這些蘋果是什么味道。秋天會有人來到樹下摘蘋果，他們把蘋果裝上解放牌大汽車，拉到了遠方，最后不知道誰吃了。

嘚嘚……嘚嘚……馬車在西拉木倫大街上行進。鐵木耳閉上眼睛分辨哪個聲音是由哪匹馬踏出來的，亂猜而已。每到一個分岔的路口，駕車的毛瑙海會用“吁吁喔喔”這些馬的口令告訴它們往左拐或往右拐，最終到達白音花草原。

丹巴和寧布他們在馬車前面騎馬行走。天熱了，他們解開上衣，露出健壯的后背。

“琿——”丹巴在馬上舉起胳膊，這是停止前進的意思。他轉回身問：“誰看到給羊藥浴的藥粉啦？”

大家搖頭。

藥浴是把生石灰和硫黃粉攪拌成糊糊，撒到水池子里，趕羊下水。用藥水給羊洗澡，預防羊得疥瘡病。

丹巴讓大家下車，把馬車上的東西一樣一樣搬下來，找裝生石灰的白口袋和裝硫黃粉的黃口袋，沒找到。丹巴說：“我記得我把這些藥裝到車上了，你們有看到嗎？”

大家搖頭。

丹巴有些惱了：“大家要幫助我記這些事情，我一個人記不過來。我們到了白音花草原，牧民看我們沒有帶來藥浴粉，他們心情多難受啊，咱們心里要多想牧民的事。”

說著他走向后面那輛大車。那輛車上坐著鐵木耳的媽媽龍?zhí)暮脱輪T琪琪格瑪。丹巴把大鼓搬下車，把糧食搬下車，還是沒發(fā)現(xiàn)藥浴粉。這時候他抱起紅綢布扔到車下。你猜怎么著？紅綢布下邊坐起一個人，她一邊揉眼睛一邊問：“我們要去哪兒?。俊?/p>

這是誰呢？是鐵木耳的妹妹金桃，原來她藏在馬車的紅綢子幕布底下睡著了。

七

爸爸丹巴和媽媽龍?zhí)目吹阶诖筌嚿系慕鹛?，十分驚訝。

爸爸問：“你怎么鉆到這里面來了？”

媽媽問：“是誰讓你鉆到這里來的？”

金桃還沒完全睡醒，剛才她睡得正香，臉上出汗了，頭發(fā)一綹一綹地掛在前額上。人在搖晃的馬車上睡覺一定睡得香。她問：“咱們怎么來到這里了？”

爸爸說：“你先回答我，你怎么鉆到這個紅綢子下面了？”

金桃低下頭，說：“如果現(xiàn)在不是做夢的話，那就是哥哥把我藏到紅綢子里面的。”

鐵木耳這時站在前面大車立耳傾聽，爸爸聽金桃說完，馬上回頭看鐵木耳。鐵木耳嗖地跳下車，爸爸這是要動武了。

爸爸用手指著鐵木耳“來、來、來”，他雖然沒說“打”這個字，但牙齒咬在一起不松開，證明怒氣沖沖了。

鐵木耳朝四外看，周圍是蘋果樹，遠處是西拉木倫河。過去挨打，媽媽會袒護他，但媽媽現(xiàn)在的表情沒有一絲袒護的意思。鐵木耳慢慢走向爸爸，好像地上全是螞蟻，怕把它們踩死一樣。他心里想，爸爸只要一抬手，他立刻逃跑。

爸爸問：“這是怎么回事？”

鐵木耳說：“妹妹要和咱們一起去白音花草原?！?/p>

媽媽說：“問題不是妹妹想不想去草原，是你瞞著我和爸爸偷著把妹妹藏在了這里?！?/p>

爸爸接著說：“妹妹想去白音花草原不是錯誤，你瞞著我們把妹妹藏在車里是犯錯誤，你知道嗎？”

鐵木耳問：“犯什么錯誤了？”

爸爸向邊上看，鐵木耳知道他在找打人的東西，剛準備跑，胳膊已被爸爸的大手抓牢。

爸爸說：“你犯的錯誤是你的屁股太想念柳條了，柳條在哪里？”

爸爸讓鐵木耳雙手扶著馬車的車廂，把他褲子扒下來，露出雪白的屁股。爸爸在路邊兒撅一枝蘋果樹的樹枝，他本來想找柳枝，但附近沒柳樹。平時他習慣用柳樹枝打鐵木耳的屁股用順手了。啪！蘋果樹枝打在鐵木耳的屁股上。鐵木耳像過電一樣，身體挺得溜直，但不敢出聲。按照爸爸的性情，越是號叫就越打。其實呢，這種帶樹葉的樹枝打在屁股上并不太疼，但這個架勢比較嚇人。爸爸打了七八下，媽媽把樹枝搶過來，說：“你讓鐵木耳自己說說他犯了什么錯誤？”

鐵木耳說：“我犯了不誠實的錯誤?！?/p>

“不誠實的人應該咋樣？”爸爸問。

“挨打?！?/p>

媽媽說：“我已經(jīng)告訴陶格斯外婆，說金桃去她家里，到現(xiàn)在金桃還沒去，陶格斯外婆不知道急成什么樣子了。她會四處找金桃，外婆的眼睛本來就不好，走路掉進坑里怎么辦？那你真是犯大錯了。”

爸爸仿佛看到陶格斯外婆掉進坑里腿被摔斷的樣子，他從媽媽手里奪過樹枝準備接著打。媽媽雙手抓住樹枝不放，說：“你還有要緊事呢，去找藥浴粉。如果找不到，我們馬上回旗里取這些東西?！?/p>

爸爸醒悟了，他說：“哦，硫黃粉和生石灰到底在哪里？”

金桃這個時候說話了，她用細細的聲音說：“我知道?！?/p>

媽媽問：“藥浴粉在哪里？”

金桃指著自己坐的馬車說：“在這下面捆著呢。”

爸爸俯下身，看到有一個黑雨衣的包裹捆在了馬車廂板底下。

他問：“這是誰捆上的？”

金桃說：“獸醫(yī)站的孟和叔叔捆上的。他說這個藥物氣味太大，不能放在車廂上，如果下雨被澆濕的話，就沒法給羊藥浴了?！?/p>

媽媽問：“你看到孟和叔叔捆綁藥物了嗎？”

金桃點點頭，說：“這個藥氣味大，我始終聞著它的味，后來睡著了?！?/p>

找到了藥浴粉，爸爸很高興。他轉身見鐵木耳把褲子提起來了，這又讓他很生氣：“誰讓你把褲子提起來的，你怎么知道我不打你了？”

鐵木耳說：“你已經(jīng)打過了。”

爸爸說：“剛開頭，這怎么能算打過。今天算你幸運，因為有找藥浴粉的事情，先打到這里。如果你再犯錯誤的話，兩件事算在一起打，多打一倍?！?/p>

鐵木耳說：“要是那樣，我把我犯的錯誤一下子都說出來吧，前提是你不能打我，把錯誤都放在剛才已經(jīng)打過的上面?！?/p>

爸爸驚訝：“??？你還有錯誤？”

鐵木耳說：“可能比這個錯誤稍微大一點，但是你不能打我。你如果打我，我就永遠不告訴你，你永遠不知道是啥錯誤?！?/p>

爸爸急得原地轉了一個圈，他把手中的樹枝扔掉，說：“不打你，你說吧?！?/p>

鐵木耳說：“我讓妹妹藏在這輛大車的紅綢布里，讓海蘭花、巴根和江格爾他們仨悄悄從紅嘎路沙漠那條道去白音花草原了?！?/p>

啊？爸爸真是被嚇得不輕，招呼寧布：“寧布你快過來，你聽到?jīng)]有？海蘭花、巴根和江格爾去了紅嘎路沙漠，你知道嗎？”

寧布說：“我不知道啊?！?/p>

爸爸說：“完了完了，這條路大人去走都走不出來，三個小孩子怎么能走出來呢？完了完了?！?/p>

爸爸咬著牙問鐵木耳：“這是誰的主意？是你的主意嗎？”

鐵木耳垂頭不語。

媽媽問：“陶格斯外婆知道嗎？”

鐵木耳說：“她不知道?！?/p>

“完了完了，”丹巴說，“寧布你快去，回到鎮(zhèn)里，進入紅嘎路沙漠找到這三個孩子。你一定要小心。多帶水，帶衣服，你們晚上可能出不來，還要帶上打狼的布魯，快去吧。”

寧布聽說自己的三個孩子進了沙漠里，急得滿頭是汗，他一邊擦汗一邊說：“馬上馬上?！?/p>

丹巴說：“如果我先到了白音花，派人到沙漠里去接你們?！?/p>

八

海蘭花和弟弟妹妹走進了紅嘎路沙漠。

沙漠多么美呀！金黃色的沙漠想堆都堆不起這么高，它像從天空的巨大的漏沙器漏下來的沙堆，否則頂上怎么帶尖呢？沙漠細膩，沒人碰過它，就連蝴蝶也沒用翅膀扇過它，一粒沙子都不少。沙漠頂端帶著柔和的峰緣，陽光照下來，峰南金黃，峰北是黑色的。人走在沙漠上，流沙疾速抱住你的腳，好像早就盼著這一天，知道你的腳要走到這里來。沙子鉆進鞋里，和你的腳趾捉迷藏，這多有意思。當然在沙漠上走路費一些力氣，明明往前走了一步，但因為沙子塌陷，只能算半步。即使這樣也蠻有意思。那么在金黃色與黑色的沙漠的上空有什么呢？藍天？是的，藍天在金黃色沙漠的映襯下顯得特別藍。反過來說也一樣，金黃色的沙漠在藍天的映襯下黃得耀眼，簡單說就是好看。藍天不光藍，上面還有絲綿般的小云朵。這些小白云蛋子在藍天上走得很慢，好像俯瞰沙漠上有什么東西。實際上，沙漠除了沙子什么都沒有，它空寂、干凈。但仔細觀察，沙漠也有生機。蜥蜴從沙漠的斜坡上唰唰爬過去，它的小腳和尾巴踢落一些沙子。蜥蜴跑了幾步鉆進沙子里。它鉆到沙子里面又去了哪里？沒人知道這些事情。

海蘭花、巴根和江格爾走在沙漠上，心情很好。

在丹巴允許鐵木耳隨烏蘭牧騎一起下鄉(xiāng)那天晚上，鐵木耳和金桃偷偷跑到海蘭花家里，那時海蘭花的父母寧布和山丹都不在家。

鐵木耳對海蘭花說：“你知道嗎？爸爸允許我跟著烏蘭牧騎去白音花，一起坐大馬車穿越大草原，唱歌跳舞放幻燈片。而且爸爸給我一項任務，畫幻燈片，這太了不起了。最重要的是馬車上必須有一個人高舉紅旗，不管風從哪邊吹過來，紅旗上的字跡都會露出來——‘賽罕汗烏拉旗烏蘭牧騎’，人們老遠就看到烏蘭牧騎來了。爸爸讓我舉旗，舉旗的人雖然胳膊酸，但不能放下紅旗?！?/p>

海蘭花說：“那又能怎么樣呢？”

鐵木耳說：“我想讓你們跟我一起去白音花，去找神鳥烏音嘎?！?/p>

海蘭花說：“我爸爸媽媽不會同意的。”

鐵木耳說：“這需要計策?！?/p>

“什么計策？”

“我把妹妹金桃藏在馬車的紅綢子幕布下?！?/p>

“那我們呢？”

“你們步行，你領著巴根和江格爾沿著一條小路去白音花草原?！?/p>

“可是我們不認識這條路。”

“很簡單，”鐵木耳說，“你從西拉木倫大街一直往北走，走到獸醫(yī)站的十字路口，就看到右邊有一條通向沙漠的路。那是一條小路，從這條小路前往白音花草原比走大路要近得多。當然這條小路全都是沙子，你們走得會比老牛還慢一點，但是它也近呢。有可能你們比我們先到白音花草原，那時你的爸爸媽媽和我的爸爸媽媽看到你們三個突然出現(xiàn)，他們會多么驚訝啊，還高興，而且他們會把你們抱起來轉圈。”

海蘭花說：“如果是這樣的話，證明什么呢？”

鐵木耳說：“證明你們長大了?！?/p>

“可是我們不認識路?！焙Ｌm花說。

鐵木耳說：“剛才我已經(jīng)說了，從西拉木倫大街往北走到獸醫(yī)站，往右邊一看就是沙漠。沙漠只有這一條路，你們不會迷路。順這條小路一直往前走，連老鼠都能走到白音花草原，你們怎么會走不到呢？”

海蘭花問：“走過去有幾里地？”

鐵木耳對幾里地是多遠沒有什么認識，他只知道遠和不遠。他說：“不太遠。”

海蘭花又問：“那我怎么跟陶格斯外婆說呢？”

鐵木耳說：“你的爸爸媽媽出發(fā)之后，你告訴陶格斯外婆，說你領著弟弟妹妹去海拉蘇鎮(zhèn)的馬西舅舅家，在那里待三天。反正外婆眼睛已經(jīng)瞎了，她不會去海拉蘇鎮(zhèn)找你們。”

海蘭花對這個冒險計劃很喜歡，但是感覺有一點害怕，她問鐵木耳：“這會有危險吧？”

鐵木耳說：“這有什么危險？沒危險。你們一直往前走就是了。你們在沙漠走走，會看到金色的沙漠變成了綠色的草原，有房子和蒙古包，那就是白音花草原。這多有趣啊?！?/p>

九

在烏蘭牧騎出發(fā)的那天早上，海蘭花看到爸爸媽媽走出家門。他們穿著厚衣服和雨靴，戴著遮陽帽。出門前，媽媽對海蘭花說：“要聽外婆陶格斯的話，照看好弟弟們，不要亂跑啊?！?/p>

海蘭花說“嗯嗯”，她在嘴上說“嗯”的時候，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這個“嗯”里包含著謊言，她第一次對父親母親說謊。媽媽說不要亂跑啊，她心里已經(jīng)準備帶著弟弟們亂跑了。話雖然這樣說，鐵木耳的計劃還是太吸引人啦。爸爸媽媽出門之后，她幫弟弟們穿好衣服鞋子，準備好自己和弟弟的假期作業(yè)本。她記得鐵木耳說沙漠里很熱，應該帶一點水。但是，一點水是多少呢？海蘭花不知道用什么來裝水，她想起自己珍藏過三個小瓶子，這是跟旗醫(yī)院的烏云阿姨要的栗子色的小藥瓶。瓶子只有核桃那么大。她把這些瓶子找出來裝上了水，放在衣兜里。還需要帶什么呢？海蘭花沒走過沙漠，不知道帶什么。實際上需要帶的東西很多，但是海蘭花不知道。她又帶了一把小鏟子，她把小鏟子和三個小藥瓶裝在自己書包。然后告訴弟弟在家里等著她，她要去陶格斯外婆家。

陶格斯外婆住在西拉木倫大街的東側，外婆的房子靠近一個紅色的水泵。每年春天小鳥飛回來時，紅水泵從地下抽水灌滿了路邊的水渠。這樣，西拉木倫大街邊上就有了一條亮晶晶的小河。如果脫掉鞋子在水渠里面走，水特別涼，扎得骨頭疼。外婆陶格斯家的木柵欄上爬滿了牽?；ǎ凵妥仙臓颗；ㄏ窭纫粯?，對著大街開放，但不放音樂。海蘭花每次看到這些牽?；?，都想摘下來一朵做成酒杯，用它喝露水。

海蘭花進到外婆家里，她說要到馬西舅舅家里住幾天。外婆閉著眼睛，用手摸海蘭花的胳膊，說：“好啊，馬西家里的杏樹每年都結吃不完的杏，又甜又軟，你們多吃點?！?/p>

馬西舅舅家里從來沒有杏樹，這是外婆的想象。外婆說她養(yǎng)的貓總是從外面給她叼來各種各樣的禮物，比如老鼠、松鼠、青蛙，最大有一只兔子。這只貓也生活在外婆的想象里，她家沒有貓。但外婆確實養(yǎng)了一只狗，這只狗陪外婆在外面散步，它像警衛(wèi)員一樣把外婆要走的路線前前后后看一遍，遇到有坑洼的地方，上前扯外婆的褲腳，為外婆規(guī)劃一條安全路線。

海蘭花走出外婆家，外婆往她兜里塞了很多山丁子果。這種野生水果只有小手指肚大，酸到讓人尖叫。海蘭花隨后來到僧格舅舅家，借他的小毛驢。僧格舅舅問：“你帶毛驢去哪里呀？”

海蘭花說：“我們要到沙漠里玩?！?/p>

僧格舅舅說：“沙漠里不是隨便去的，你看那里平靜，其實有危險，你知道嗎，海蘭花？”

僧格舅舅的話還沒說完，海蘭花已經(jīng)牽著毛驢走出了院門。

十

海蘭花和弟弟巴根、江格爾離開家前往白音花草原是在早上九點多鐘。街上走著他們姐弟三人和一頭小毛驢。小弟弟江格爾騎在毛驢上，姐姐海蘭花走在毛驢的左邊牽韁繩。大弟弟巴根走在毛驢右邊。西拉木倫河大街兩旁高大的新疆楊像巨人那樣躬著身為他們送行。在風里，新疆楊的樹葉旋轉著露出背面的銀灰色。海蘭花想起來，僧格舅舅這頭毛驢是有名字的，它的名字叫烏日根，意思是山丁子樹。烏日根好漂亮，身上像水獺一樣烏黑發(fā)亮，但眼眶是白色的。白眼圈里是黑水晶一般的眼睛，使它有點像化過妝的演員。小毛驢嘴巴也是白色的，吃起草來，嘴巴一動一動，看得特別清楚。

小毛驢烏日根邁著碎步往前走。蹄子踩在西拉木倫大街的鵝卵石上，像有人清脆地敲木魚。江格爾第一次坐毛驢，他坐在海蘭花綠色帶紅花的棉襖上，察覺自己的身體在驢背上不由自主地扭動，脖子像安了彈簧一樣左右晃。

走著，他們走到鐵木耳所說的那個通往紅嘎路沙漠的小路，邊上是獸醫(yī)站。

走進沙漠，他們三個人感覺新奇，互相咧嘴笑。沙漠清潔，又像刀裁過一樣整齊，而線條又是柔和的。遠遠地，他們看著一只鷹飛過沙漠，飛得很低。這只鷹和它的影子在遠處匯成一個小黑點，留在沙漠上。

他們所走的小路是兩座沙漠中間的谷底。兩座沙漠的沙子從頂上流到下面停住了，中間形成一條路。這條道彎彎曲曲，隨著沙丘的形狀時隱時現(xiàn)。走了一會兒，海蘭花和巴根有點累。在沙漠里，腳往前走一步，被流沙吞沒，相當于往后退了半步，所以走得很慢。走一會兒，他們停下來脫鞋磕打鞋里的沙子。后來海蘭花和巴根干脆把鞋脫下來別在后腰上，光著腳往前走。在沙漠上光腳走，沙漠既干凈又暖和。但沙漠被太陽曬得很熱，腳被燙得受不了，他們只好把鞋子再穿上。不久，他們的頭被太陽曬得發(fā)昏。強烈的陽光照射下來，仿佛把空氣中的氧氣吸干了。干燥的風抽走他們口中的水分，姐弟三人覺得口干舌燥。

海蘭花這時想起來她有水。她又想，這才剛剛開始旅行，水還是留到以后再喝吧。她一邊這樣想，一邊張望，看哪里有水。海蘭花想象前邊不遠處，就能看到藍盈盈的湖水，白鳥張著很長的翅膀在湖上飛翔。但無論往哪個方向看，她都看不到湖水，到處是干燥的沙子，沙漠反射的陽光讓人睜不開眼睛。他們三人把眼睛瞇成小縫。

終于，坐在驢背上的江格爾喊道：“我渴了。”

海蘭花連忙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小藥瓶，把蓋子擰開遞給江格爾。

江格爾一仰脖把藥瓶里的水喝光，說：“還有嗎？這么點水，沒等咽下去就在舌頭上化了，我能喝十瓶?！?/p>

海蘭花說：“還有兩瓶，那是我和巴根的水?！?/p>

江格爾說：“但是我很渴啊。”

海蘭花又把一瓶水交給江格爾，說：“這是我的水，你到最渴的時候再喝吧?！?/p>

江格爾一口喝沒了水，說：“我還渴?！?/p>

但是沒水了，海蘭花不知道怎么辦。巴根把自己那瓶水珍惜地貼在臉蛋上，好像用臉蛋貼著水可以解渴。

海蘭花覺得自己走不動了。她告訴自己再堅持一下，這是磨煉。所有的好事都是經(jīng)過磨煉才得到的。她聽到巴根說“我走不動了”，回頭看巴根已經(jīng)坐在了地上。

海蘭花走過去拉他起來，他不起來。海蘭花說：“你把藥瓶里的水喝了吧?！?/p>

巴根從兜里掏出小藥瓶，擰開蓋，他用舌頭一點一點地舔。他每舔一下，海蘭花就往下咽一次口水，但是沒口水，嗓子冒煙了。她眼看巴根把藥瓶的水一點點舔光，說：“你站起來吧?！卑透酒饋?，但是走不動。這時候小毛驢也不走了。海蘭花拽著驢的籠頭往前走，驢就是不動地方。

海蘭花抬頭看，他們眼前的路斷了，迎面是一個沙漠。往前走就要往沙漠上爬，小毛驢爬不上去，才停下了腳步。

這可怎么辦呢？看來小毛驢真的沒勁了。海蘭花把江格爾從毛驢背上抱下來，把毛驢牽上沙漠的頂上?；貋?，她又領著江格爾和巴根往沙漠上走，但江格爾一步也走不動。海蘭花抱起江格爾往上走，她感覺到自己的兩條腿像灌了沉重的鉛，每走一步都在心里告訴自己：一定要完成這一步，就這樣一步一步走上沙漠頂上。回頭看，巴根還在沙漠的半腰上，她又下去拉著巴根的手，一點一點走到沙漠頂。這時候海蘭花筋疲力盡，坐下一動也不能動了，覺得自己仿佛要死過去。

這時候如果問海蘭花在想什么，事實上她什么也沒有想，眼前飛起一片金星，耳邊有嗡嗡的轟鳴，好像是太陽照在沙漠上反射的回聲。有水就好了，她想，但是沒水，他們手里只有三個空空的小藥瓶。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江格爾喊“姐姐，姐姐”，然后感覺有人推自己的肩膀，原來她被曬得昏了過去。

海蘭花睜開眼睛看見巴根推自己的肩膀，巴根說：“姐姐，毛驢跑了。”海蘭花用盡力氣爬起來，看到小毛驢烏日根從沙漠頂上一溜煙兒跑了，跑得很遠，變成一個小黑點。

看到小毛驢跑遠了，海蘭花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這回完了，沒有毛驢，他們走不出這片沙漠了。她往四處看，左邊右邊都是白茫茫的沙漠和像藍玻璃一樣的藍天，一絲云彩也沒有。陽光像火焰一樣傾瀉下來，曬到臉上像傷口被鹽水浸泡一樣疼痛。雖然隔著衣服，但她的兩個肩膀被陽光曬得火辣辣的疼。海蘭花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叫悲哀的情緒，覺得自己到了特殊的時刻——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他們姐弟三人要在這里無力地等待死亡降臨，直至和這個世界告別。想到這里，她把巴根和江格爾拉過來，抱住他們的肩膀。兩個弟弟被太陽曬蔫了，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一句話也不說。

這時的海蘭花不光感到悲哀，還有徹骨的疼痛。是她把弟弟帶到這里，卻出不去了，她特別恨自己，眼淚突然沖出眼簾，流了下來。海蘭花用手摸一下臉，看是眼淚，用舌頭舔一下是咸的。她希望多流一點眼淚，好解渴呀。但是眼淚吮到嘴里，越吮越咸。

海蘭花緊緊抱著弟弟，眼前出現(xiàn)了爸爸寧布的形象。爸爸眼睛帶著笑意，他的頭發(fā)稍微長一點就出現(xiàn)海螺樣的鬈發(fā)。爸爸喝上一點酒，會用力呼出嘴里的辣氣，然后又小聲且溫柔地唱蒙古歌。這些是關于羊羔、母親、春天的歌，還有迎接從南方飛回來的小鳥的歌，非常好聽。爸爸唱這些歌，眼睛里好像飛過小鳥。可惜再也見不到爸爸了，海蘭花想起媽媽。媽媽身上有特殊的香味，比雞蛋的香味還要香，有點像牛奶加青草的香味。媽媽的頭發(fā)黑中帶點淡黃色，但她眼睛完全是黃色的。陽光下面，媽媽的瞳孔是金黃色的，回屋里，她的瞳孔變成琥珀色。媽媽開口說話，優(yōu)美的蒙古語從她紅潤的嘴唇和像貝殼般潔白的牙齒中間冒出來，像泉水冒出草地。海蘭花想躺進媽媽的懷里，像躺在寬闊的草原上一樣，柔軟舒服。海蘭花越想這些事，流下的眼淚就越多，她一邊流眼淚一邊想我身上已經(jīng)沒有水了，是從哪兒來的這么多的淚水呢？這些水如果不變成眼淚直接流到我嗓子里多好啊，我就可以解渴了。

海蘭花認識到沙漠的可怕。在這里，你怎樣呼喊也沒人聽到，你怎樣奔跑也跑不遠。這里沒有人路過，沒有蒙古包，沒有一棵樹，也沒有河流經(jīng)過。剛才爬過的蜥蜴現(xiàn)在也看不到了，而陽光越來越熱。

十一

寧布跟烏蘭牧騎的人分手后，騎馬回到鎮(zhèn)上的家里。屋里空蕩蕩的，桌上放著孩子們吃完炒米的碗。炕上亂扔著一些衣服，而地上孩子們的鞋沒有了，被他們穿走了。寧布嘆一口氣，孩子們已經(jīng)出發(fā)了。

他去了外婆和僧格舅舅家，僧格說：“這三個孩子借著我的黑毛驢去沙漠了，我很擔心他們?！睂幉家宦牼兔靼琢耍丸F木耳說的一樣，他們進入沙漠了。

寧布又回到家。他找到兩個用羊皮做的口袋，一個口袋裝滿酸奶，另一個口袋里裝上水。找出一件雨衣，還有蒙在頭上防止被太陽曬傷的床單。這時候他想起丹巴說的要帶上打狼用的布魯。布魯是木柄鐵頭的投擲器，狼頭被布魯擊中后必碎無疑。帶上這些東西，寧布騎上白馬，很快就來到獸醫(yī)站邊上的十字路口，進入沙漠。

馬在草原上跑得快，進了沙漠就慢了。馬把蹄子費力地從沙里抬起來放下，根本跑不起來。寧布心里急，但急也沒用。他下馬，牽著馬往前走。照這樣的速度，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找到海蘭花姐弟們。

寧布邊走邊觀察沙漠上的腳印。孩子們體重輕，他們的腳印被流沙埋住了，但驢的蹄印還殘存一部分。這說明孩子們是從這條路走過的。寧布擔心的是孩子們突然改變路線，進入無邊無際的大沙漠，那就出不來了。如果他們順著這條路走，肯定能相遇。寧布走著走著開始小跑，馬在他身后也跟著小跑起來。他們一直跑到了那個擋路的沙漠下面。

寧布看到這里有孩子們的足跡、屁股坐在沙子上的印記，還有驢在沙丘上蹬踏留下的蹄跡。

上這個沙坡好費力，馬甚至登不上去。馬蹄一蹬，沙子竟塌下來。寧布使勁拽著馬的韁繩往上牽，才把馬牽上高坡，上了高坡，他往遠處看，看到三個孩子在遠遠的地方躺著。??？不祥的感覺沖撞寧布的胸口，他不知道孩子們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寧布飛一樣跨步跑下去，沒站穩(wěn)，頭朝下從沙漠頂上筆直地滑下來，然后連滾帶爬朝孩子們跑過去。

走近，他看見三個孩子在地上躺著。海蘭花臉朝上，閉著眼睛，江格爾腦袋枕在海蘭花胳膊上，巴根臉朝下，他們都一動不動。寧布從馬鞍上取下羊皮口袋，仰頭含一口水噴在海蘭花臉上。連噴了兩次，海蘭花才睜開眼睛。她用奇怪的聲音說：“爸爸。”想爬卻爬起不來。寧布用水往巴根和江格爾臉上噴，把他們扶起來。然后拿出另一個羊皮口袋，把酸奶灌進他們嘴里。這種酸奶是馬奶做的，特別酸，蒙古語叫“車格”，止渴的能力強。江格爾咽了一口車格，酸得渾身打了一個激靈，巴根也打了一個激靈。他們姐弟三人輪流捧著那個大羊皮口袋喝水，他們簡直像三天三夜沒有喝過水的老牛一樣咕咚咕咚地喝水。江格爾喝完把羊皮袋遞給巴根，巴根喝完把羊皮袋遞給姐姐，姐姐喝完遞給江格爾，他們終于把水喝足了。三個人用亮晶晶的眼睛瞪著爸爸，什么話也不說，等爸爸說話。

爸爸說：“僧格舅舅的毛驢烏日根呢？”

海蘭花用手指東南方向：“它跑了。”

爸爸說：“毛驢找水去了。”

爸爸登上沙丘頂上，說：“烏日根在那個地方?！?/p>

他們重新上路，往毛驢方向走，走平坦沙漠的時候，巴根和江格爾坐在馬上，爸爸背著海蘭花。如果登沙丘，江格爾和巴根都要下馬，爸爸把他們輪流抱到沙漠頂上，再回頭牽馬，走了很長時間才到達毛驢烏日根待的地方。

毛驢站在一座沙漠下面，爸爸說那個地方一定有水。他們走近，看到那兒有桌子大小的一攤水，水上面飄著馬糞和驢糞，不能喝。

爸爸在這攤水邊上一尺遠的地方掏坑，他掏了很大一個坑。爸爸說：“那些水會慢慢流進這個坑里，經(jīng)過沙子過濾，水會變得干凈?！?/p>

真是這樣，水慢慢從邊上滲過來，滲成了一小坑水。爸爸讓馬先飲水，再讓驢飲水。然后在這攤水的另一邊掏了一個大坑，等水滲過來，他把羊皮口袋裝滿了水。

他們開始往白音花的方向走。兩個弟弟騎馬上，海蘭花騎毛驢。太陽繼續(xù)噴火，爸爸把床單蓋在兩個弟弟頭上，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蓋在海蘭花的頭上。爸爸光著膀子，像一個油光光的紅銅雕塑，牽著馬往前走。走著走著，爸爸說：“要下雨了?！?/p>

海蘭花說：“你怎么會知道呢？”

爸爸說：“天空有鳥飛過來了。下雨前，藏在沙漠里邊的蟲子會爬出來，小鳥飛過來吃這些蟲子。”

海蘭花抬頭看，天上一絲云彩也沒有，陽光強烈，哪有雨呢？就在這時候，沙漠遠處傳來悶悶的雷聲，好像有人在爆破。隨著響雷，那邊的天空變成了灰色，云層翻滾變成黑色。云層越來越低，白色的沙漠變成深灰色。說話間黑云來到了他們頭頂。

爸爸說：“你們快下馬，把衣服脫掉?！闭f這話的時候，爸爸已經(jīng)脫掉褲子，只剩下灰色的褲衩。他幫助巴根和江格爾把衣褲脫掉，他倆沒褲衩，裸體。爸爸在沙子上“嗖嗖”挖了一個大坑，在坑里鋪上雨衣。他說：“我們準備接雨水吧?！?/p>

黑云好像看到爸爸準備好了，立刻把雨點灑下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雨點大而密集。他們哥兒倆，包括爸爸都光著膀子，海蘭花穿著褲子和小背心被雨澆。

他們高興地站在雨水里，舉起雙臂迎接雨水，洗臉洗脖子洗腳。他們張大嘴，讓雨水落在嘴里，哦哦哦地在嘴里洗漱，啪地吐出去。滾燙的沙漠在雨水里變得清涼。

雨下著，爸爸把他們四人攤在沙漠上的衣服拎起來，用手把衣服里的水擰到鋪著雨衣的大坑里，然后再把衣服鋪在沙漠上接雨水。就這樣，衣服擰了兩三遍，那個像大黑鐵鍋一樣用雨衣做的坑里的水已經(jīng)滿了，天也晴了。太陽不慌不忙地走出來，照耀沙漠。

沙漠上剛才還有雨滴跳來跳去，現(xiàn)在變得安靜，好像是兩個地方。沙漠變得非常干凈，還有香味。沙粒被雨水沖刷過后變得亮晶晶的。

爸爸說：“我們有一坑水了，不怕沒水喝。先保證馬和驢有水喝，這樣它們才能帶我們走出沙漠。如果今天晚上走不出沙漠的話，這些水也夠我們用了?！?/p>

江格爾望著這個大鐵鍋似的水洼說：“這個湖真好，我可以下去洗個澡嗎？”

爸爸說：“不可以，這是飲用水，不能洗澡。”

江格爾用小手舀著水，一點一點往嘴邊兒送。爸爸說：“你隨便喝，管夠?！焙Ｌm花這時候悄悄掏出三個小瓶子，灌滿水。爸爸說：“這么一點水有什么用處，連潤嘴唇都不夠呢?！?/p>

巴根突然喊：“有魚呢！”

這個雨衣的水坑里真的有兩條小魚在游，不仔細看都發(fā)現(xiàn)不了。小魚半透明，略微有一點駝黃色，身體有火柴棍的一半那么長。它們透明到什么程度呢？連身上的魚刺都可以看得清楚，頭部還有很小很黑的眼睛。它們的尾巴活潑地甩來甩去。

海蘭花問爸爸：“魚是從哪里來的呢？”

爸爸說：“沙漠里要是下雨的話，馬上就會有魚，我也說不清魚是從哪兒來的。如果讓我說，它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魚?！?/p>

海蘭花說：“太神奇了，我們喝水的時候要小心，不要把魚喝進肚子里?！?/p>

爸爸笑了，說：“我還會唱一首名字叫《小魚》的歌呢。”他蹲在水坑邊上，用手指著小魚唱道：

從雨里來的，

到水里去。

從水里來的，

到河里去。

從河里來的，

到海里去。

小魚小魚，

到了海里，

你就變成了大魚。

海蘭花問：“今天晚上我們要住在這里嗎？”

爸爸說：“我們盡量走出沙漠，趕到白音花草原。他們在等我們。但是人在荒野，要做好各種各樣的準備。不能光想著好事，也要想著困難，今天晚上也有可能住在這里?！?/p>

海蘭花說：“晚上住到這里有趣嗎？”

爸爸說：“沙漠到了晚上很冷，會把你凍得全身發(fā)抖。而且狼有可能來襲擊?！?/p>

海蘭花問：“爸爸你怕狼嗎？”

爸爸說：“我不怕，狼害怕我們。狼最害怕我的白馬奎屯。它是一匹非常勇敢的馬，蹄子像鐵一樣，一下就能踢碎狼的脊骨。馬和狼搏斗是非常有趣的事。狼始終躲著馬的蹄子，趁馬不注意，用爪子掏開馬肚子，馬腸子流到地上，馬就完了。但馬始終在躲狼的爪子。有時候兩只狼圍住馬，一只狼在前面挑逗馬，另一只狼從后邊偷襲馬。馬心里明白，它假裝攻擊前邊的狼，突然一蹄子把后邊的狼踢得頭破血流。動物啊，都是非常聰明的?！?/p>

海蘭花說：“晚上睡覺的時候，我不睡，看弟弟?！?/p>

爸爸笑了：“該睡覺還是要睡覺，也許白音花草原的人不到天黑就能把我們接走，那樣我們就不用在沙漠過夜了?！?/p>

他們走著走著，又走不動了。馬走不動了，驢也走不動了。雖然有水喝，但是它們一點力量都沒了。在深陷的沙漠走路，非常消耗氣力。

這時候，爸爸看到路邊有一個廢棄的牛車。他用身上帶著的斧子，把牛車上的兩塊原木卸下來，立在沙漠，用床單搭一個涼棚，又在涼棚下面掏了一個地窖。

爸爸說：“我們不走了，在這里乘涼吧。”

到?jīng)雠锵?，人立刻感覺到有風吹來，而且爸爸剛掏的沙漠地窖還有濕潤涼爽的水汽，用手攥著這些濕潤的沙子，特別舒服。他們在涼棚下躺著，海蘭花問：“我們在這里休息多長時間？”

爸爸說：“等到氣溫降下來，我們才能出發(fā)。否則弟弟們會中暑，我們就出不去了?！?/p>

十二

他們在沙漠里面休息，小鳥從天空飛過來，這是江格爾最先發(fā)現(xiàn)的。爸爸在紅方格床單遮蔽的涼棚下鼾聲大作。

江格爾對巴根說：“那些小鳥飛過來了，它們飛到了雨衣的水坑里喝水，一邊喝一邊往四處看?！?/p>

水坑邊上還站著上了馬絆的毛驢烏日根和白馬奎屯。

巴根說：“這些水很珍貴，不能讓那些鳥喝?！?/p>

海蘭花說：“這么多水，鳥是喝不完的，如果鳥不喝水，就沒法在天空飛了?！?/p>

江格爾說：“它們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里有水的呢？”

海蘭花說：“它們在天空飛著找水，白茫茫的沙漠一點水也沒有。這時候爸爸做的水坑像鏡子一樣反射銀光。小鳥可高興了，互相轉告，一起飛到這兒來?！?/p>

海蘭花說得沒錯，鳥兒越來越多，站在水坑的邊上形成一個半圓形，喝一口水，往四外看一看。再喝一口水，再往四外看一看，好像這些水比蘋果汁、葡萄汁還好喝。它們有黑頭藍脊背的鳥，有綠尾巴白頭的鳥。有的鳥干脆全身都是白的，但是腳爪烏黑。它們一邊喝水一邊在水坑邊跳躍，啄沙子。好像那些沙子是米粒一樣。有幾只鳥落在白馬奎屯的背上?？蜏仨樀氐拖骂^，似乎變成一級臺階，讓小鳥從馬的脊背一直走到水坑邊上喝水。有的鳥飛到毛驢烏日根的背上，烏日根不高興。它用后蹄子刨沙子，甩掉這些鳥。烏日根認為毛驢背上可以坐人，但不能坐鳥。如果一頭毛驢的背上坐著一只鳥，別人會瞧不起這頭毛驢。鳥們驚恐地飛走了，覺得這頭毛驢的脾氣太不好了。

遠處傳來了叮咚叮咚的鈴鐺聲。

海蘭花很警覺，她想這是什么聲音呢？這不是鳥發(fā)出的聲音，也不是沙漠的聲音。狼會發(fā)出叮咚叮咚的叮當聲嗎？

爸爸突然翻身坐起來，說：“太好了，他們到了！”

海蘭花問：“他們是誰呀？”

爸爸說：“是你媽媽他們呀?！?/p>

海蘭花覺得爸爸太聰明了，聽到叮咚叮咚聲就知道媽媽來了。那么媽媽是怎么來的呢？是從天上降落的嗎？

海蘭花、巴根和江格爾使勁往天上看，天上沒有媽媽的身影。

爸爸說：“你們站到沙丘上面去看吧！”

他們三個跑到沙丘頂上，看遠處有三峰駱駝排成一隊，朝這邊走來。

江格爾指著前面說：“快看啊，駱駝！”

其實他沒有見過駱駝，他聽海蘭花說這是駱駝就跟著喊駱駝。

駱駝很奇特，身體曲線鮮明。駱駝高昂著頭，兩只眼睛很大。它的脖頸往后下凹下去，凹到很深的地方凸起來，形成一個駝峰。然后再凹下去，形成第二個駝峰，駱駝的蹄子大，比兩個牛蹄子加到一塊還要大。它走路很慢很慢，好像還沒從睡夢中醒過來。走路時，它脖子下面的鈴鐺響起來，叮當叮當，節(jié)奏也很慢，只有沉悶的沙漠才配得上這么清脆的鈴聲。

這三峰駱駝在沙漠的頂上走著，一峰挨著一峰。前面那峰駱駝上坐著一個人，看不清是誰，他手里拎著一個紅紗巾，使勁往這邊揮舞。

駱駝走近，海蘭花才發(fā)現(xiàn)那個向他們揮紅紗巾的人是媽媽山丹。媽媽從駱駝上跳了下來，和海蘭花、巴根、江格爾擁抱，狠狠親他們左邊和右邊的臉蛋子，然后輪流把他們三人抱起來，再親臉蛋子。爸爸在邊上看著哈哈大笑。

爸爸說：“太好了，白音花的人給咱們帶來了駱駝。懂得沙漠的人才知道只有駱駝能把人從困境中救出來。在沙漠里，駱駝最能吃苦耐勞，就算幾天幾夜沒吃的，沒喝的，駱駝也能頑強地一步一步往前走。這一點，馬和牛都不行?！?/p>

前面那峰駱駝聽爸爸說話，晃了晃脖子，鈴鐺跟著咣當咣當響了幾下，表示贊成。

海蘭花仔細看這峰駱駝，覺得它真是不同尋常。它眼睛很大，但眼神里流露出一些悲哀。駱駝頭頂上的鬃毛像劉海一樣長到眼睛上方就不長了。它身上的毛是褐色的，有幾個地方脫毛，像披了一床駝色的破破爛爛的棉花套子。

他們騎著駱駝往白音花草原走。駝倌抱著巴根走在最前面，媽媽抱著海蘭花走在中間，爸爸走在最后，抱著江格爾。在爸爸后面是白馬奎屯和英俊的小毛驢烏日根。他們組成了一支隊伍，在沙漠頂上行走。

出發(fā)前，爸爸帶走雨衣，他把水坑里的水倒在沙漠上。江格爾發(fā)現(xiàn)兩條小魚在沙漠上蹦，他不禁哭起來，海蘭花趕快掏出小藥瓶，把兩條小魚裝進藥瓶里，藥瓶里正好有水。江格爾破涕為笑，問：“這兩條魚以后能長多大？”

海蘭花說：“從現(xiàn)在開始算，到白音花草原，它并不能長太大。這個瓶子還能裝得下它們。如果把它們放進湖里或者河水里，河里的浪花一波一波地拍打它們，它們就會長得很大，最后像一只船那么大?！?/p>

江格爾很高興，說：“像船那么大，我們可以騎著它到哪里去呢？”

巴根說：“我們騎著它回汗烏拉鎮(zhèn)?！?/p>

江格爾說：“那就不用騎毛驢和駱駝了。”

海蘭花說：“是的。”

他們騎著駱駝往白音花草原走，這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六點多鐘。駱駝走得很慢，前面說它像在睡夢中一樣，每一步邁得都很慎重，怕破壞大地的夢境，它認為大地也在夢中。駱駝在沙漠上行走，腳下沒有聲音，只聽到它脖子上系的銅鈴叮當叮當響。前面的駱駝把叮當叮當聲傳到后面，后面的駱駝用叮當叮當聲來回應前邊，它不必回頭看伙伴跟上了沒有。三峰駱駝一起走，就有三個叮當組合在一起。

人騎在駱駝上可舒服了，比騎在馬上和毛驢上都舒服。因為駱駝的后背很寬。海蘭花和媽媽坐在中間的駱駝上，海蘭花坐在前面，媽媽坐在后面，她們共同坐在兩個駝峰中間凹陷的地方，墊上棉被當駝鞍。海蘭花抱著駝峰，好像抱著一條船的船頭，分開的雙腿搭在駱駝寬大的兩肋。駱駝的汗味傳過來，和牛毛氈子的味道差不多。

抬眼看，風景跟剛才不一樣了。天氣有些涼快了，很多云朵乘著晚風在天空飛翔。熱的時候，云朵根本不想動。天空像被分成十層的溜冰場，每一層都有白云滑行。它們和自己上一層的白云互不沖突，各走各的路。云彩的影子投在沙漠上，沙漠就有了一塊黑影子。天上有多少白云，地下就有多少黑影子。這些黑影子像潛水艇一樣在沙漠表面游動。

海蘭花看到前方的沙漠上有樹了，是紅柳。在沙漠上，突然看到長綠葉子的樹，會覺得幸運。你甚至覺得那些紅柳非常好吃，是多汁、酸甜的植物，想去折幾根放在嘴里嚼一嚼。媽媽說沙丘長柳樹說明下面的水分很充足。每下一場雨，紅柳會把雨水儲存在根部，像一個水罐。

他們又走了好長一段路，到了人們所說的傍晚時分。太陽慢慢降落到西面，整個天空一片金黃。剛才說的那些白云像被鏈子鎖到了一起，變成一列火車。這些變成火車的白云成了金色的云，而它的底部——車輪部分是灰藍色的，駛向落日。

媽媽告訴海蘭花：“爸爸聽說你領兩個弟弟走進沙漠，你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嗎？”

海蘭花問：“發(fā)生了什么呀？”

媽媽說：“爸爸非常悲傷。鐵木耳說這件事的時候，他正騎在馬上，興致勃勃往白音花草原走，聽到這個消息，他從馬上跳下來，蹲在路旁哭了?！?/p>

海蘭花問：“為什么呢？”

媽媽說：“你不懂。像你這么小的孩子，領著比你更小的弟弟，沒有大人的陪伴進入沙漠非常危險，容易渴死，容易迷路。你們如果迷路了，就沒人能找到你們，不知道去哪里找。你們留下的足跡會被風吹的沙子覆蓋。紅嘎路沙漠方圓一百多里，沒人知道你們去了哪里，找你們的人也有可能渴死在沙漠里。但我們不能詛咒沙漠，它什么也沒做，怪你自己。爸爸小的時候，他有一個弟弟因為追兔子進了沙漠，再也沒有出來?！?/p>

海蘭花說：“我們不如在沙漠里待幾天，把爸爸的弟弟找到，我們發(fā)現(xiàn)了兩條魚?！?/p>

媽媽說：“爸爸的弟弟早死了，埋在流沙里?！?/p>

海蘭花聽媽媽說話，她坐在高高的駱駝上往遠處看。太陽在西面越落越低，光芒越來越紅。沙漠面對夕陽的坡面顯出均勻的金紅，仿佛把色彩噴到了上面。沙漠背對落日的坡面是青銅色的。而沙漠頂端彎曲的邊緣線分開了金紅和青銅兩種顏色。沙漠的形狀是三角形，就像金字塔是三角形。大自然最多，最好看的形狀都是圓形和三角形。太陽、水滴、樹冠是圓形，山峰、駝峰和馬奔跑時雙腿的樣子是三角形，樹杈是倒立三角形，這都是美的形態(tài)。

媽媽問海蘭花：“你在聽嗎？”

海蘭花點點頭說：“聽著呢?！?/p>

媽媽又說：“海蘭花，我現(xiàn)在輕聲慢語說這件事，其實它很嚇人，幸好有好的結局，白音花村派駱駝把你們及時救了出來。如果爸爸找不到你們，你們就完了，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如果駱駝不及時趕到那里，你們就要在那里過夜。在沙漠過夜很辛苦，也可能遇到狼。”

海蘭花說：“我覺得沒在沙漠過夜很遺憾。我一直在想近距離看看狼是什么樣子。如果在月亮地見到狼一定更有意思。”

媽媽有點生氣了，反問她：“你難道不害怕嗎？”

海蘭花說：“我不害怕，因為有爸爸呢?！?/p>

媽媽更生氣了：“爸爸也是人，狼也會把爸爸吃掉。你怎么不心疼爸爸呢？”

海蘭花說：“狼不可能吃掉爸爸，爸爸那么魁梧，狼怎么能把爸爸吃掉呢？”

媽媽說：“海蘭花，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犯下了一個錯誤，你知道是什么錯誤嗎？”

海蘭花說：“我把弟弟帶出來，沒告訴你和爸爸?！?/p>

媽媽說：“不光是這樣。你犯了一個非常大的錯誤，這個錯誤叫不誠實，是絕對不能犯的?？膳碌氖虑椴皇悄阃抵训艿軒С鰜砘驔]帶出來，也不是你在沙漠里有危險或沒危險，而是你沒對所有人說實話。你沒把你的計劃告訴我和爸爸，你也沒對陶格斯外婆說實話，沒對僧格舅舅說實話，這就是不誠實?！?/p>

海蘭花說：“可是我和鐵木耳約定好了，要保守秘密?！?/p>

媽媽說：“我來跟你講一講保守秘密和誠實之間的關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品格，把品格支撐起來的柱子叫作誠實善良。只有你誠實，別人才會相信你。如果你不誠實，就永遠沒有信用。在別人眼里你成了一個說謊者，那多悲慘啊。什么叫保守秘密呢？保守秘密是不說不應該說的話。但是我們來看一下，你自己的生命和弟弟的生命都在你的計劃里，你能不告訴媽媽爸爸，去偷偷試驗嗎？如果你做了一件壞事，會因為沒跟別人說就變成好事嗎？誠實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你誠實別人會幫助你，會了解你的困境。如果你把這件事情隱瞞起來，別人什么也不知道，那么悲劇就會發(fā)生了。我們說保守秘密的時候，主要是保護別人的安全和名譽。你和弟弟們都處在非常危險的境地，怎么談得上保守秘密呢？當然你是個孩子，鐵木耳也是個孩子，我們原諒你們這樣幼稚地看問題，否則你們是不能被原諒的，背著大人偷偷出去冒險，這差不多成騙子了?！?/p>

媽媽停頓一下，又說：“鐵木耳的爸爸聽說他設計了這個計劃，讓你們從沙漠里前往白音花草原，他聽到這個計劃后，生氣得快發(fā)瘋了。”

海蘭花問：“怎么了？”

“鐵木耳的爸爸把鐵木耳的屁股打腫了?！?/p>

海蘭花聽說鐵木耳的屁股被打腫了，不禁咯咯笑起來。

媽媽說：“這件事不值得笑，鐵木耳是你的朋友。他屁股腫得不敢坐下來。你應該知道他被打的原因和你一樣，也是因為不誠實，隱瞞了一件有可能發(fā)生危險的事情?！?/p>

海蘭花默默點點頭。

媽媽說：“我和爸爸不會打你，但是應該把這件事情的道理跟你講明白。你聽到鐵木耳被打的事情后，既不要高興，又不必恐懼，這叫作懲罰，就好像烙鐵在牛身上烙的印記一樣，一生也不能磨滅。大人不能隨便懲罰小孩，但也不能因為他們犯了錯誤就不懲罰他們。其實，我這樣說你可能不理解，懲罰是人生一件寶貴的禮物。受懲罰的人永遠記住他被懲罰的原因是什么。就這一點，它就稱得起叫禮物。盡管這個禮物來得有點痛苦。但是人生哪有那么多美好等著你？”

海蘭花沒想到媽媽一口氣說出這么多話，更沒想到，她偷偷帶著弟弟出來玩，差點釀成大禍。她心頭有點沉重，默默地看遠方。

在媽媽對海蘭花說話的時候，風景又有更新。太陽落山了，在地平線上留下玫瑰色、金紅色和深藍色的天幕。沙漠耀眼的金色變成爐火一樣的紅色，而沙漠的背陰處變成了黑色。沙漠成為立體的用紅色和黑色勾勒的雕塑。

前方模模糊糊露出了草原的模樣，草原的草在夕陽下如同毛茸茸的紅毯子。有幾個小湖泊映出水銀似的光線。海蘭花看到了樹，草原上并沒有成片的樹林。那些蒙古櫟樹、蒙古黃榆樹和白榆樹星星點點地散落在草原上，這一棵離那一棵很遠。這些樹被夕陽拉出很長的影子。好像樹在自己的影子里藏了好多東西。

再往前走，海蘭花看到了白音花的房子和蒙古包。

駱駝看到這些房子竟加快了腳步，它高高地昂起了頭，與其說昂頭不如說高高揚起了自己的嘴巴。它的嘴巴和眼睛在同一水平面上。它抬腳一邁，嘴巴往前一伸，好像一只大鳥用長喙啄前面攔路的樹枝，嘴角淌下一尺多長亮晶晶的涎水。

海蘭花看到有一排人站在村口等候他們。這些人伸出手臂朝這邊揮舞，媽媽說：“這是烏蘭牧騎演出隊的人們和村里的人們在迎接咱們?！?/p>

十三

駱駝隊走到村邊，根本沒有歡迎隊伍，只有丹巴和鐵木耳孤零零地站那里，他們身后是一片榆樹叢林，遠看好像是人群。

丹巴把海蘭花、巴根和江格爾從駱駝上抱下來，攏到身旁，用手摸他們的頭、他們的肩膀，然后摸他們的小手。這三個孩子差一點喪命在沙漠，看到他們騎駱駝回來，丹巴心里頭滿是激動。

鐵木耳老老實實站在那里，一看就是一個犯過錯誤的人。海蘭花想到他的屁股被他爸爸打腫了，不能坐下來，就想放聲大笑。海蘭花想問他，你屁股現(xiàn)在還疼嗎？但沒敢問。

白音花村的房子是用土坯壘的，被太陽曬成白堊色。房子的前后左右都是綠綠的草原。有一條土路穿過村子，路上露出雪白的沙子，牛糞和羊糞。牧民住的土坯房子很矮，他們從屋里出來躬著身子。牧區(qū)的狗很瘦很機靈，把尾巴團成一個圓，使勁卷在后背上，紅紅的舌頭像叼了一塊紅布。村子的北面有一條小河，很細的河水從草葉中間若隱若現(xiàn)地流過。這條安靜的河里有青蛙、魚和蝦。蝦為了讓別人知道它是蝦，使勁往空中跳，別人看到了會說：噢，這里有蝦。這些蝦落到水里之后，別人又看不見它們的身影了，因為它們身體是透明的。被青草遮蔽的河面上有野鴨。牧民們叫不上這些野鴨的名字，它們胸脯和翅膀的羽毛鮮艷，像掛滿了裝飾品。

鐵木耳看到這些風景心里很滿足，他認為一個好地方的標志是這里的動物要多，你看這個白音花村有馬，有驢，有牛羊和狗，還有駱駝，這很不錯，往村后面看，還有魚蝦和野鴨，證明這是個好地方?？雌饋磉@里只是缺少狼。一個地方?jīng)]有狼，沒有狐貍，也算不上什么好地方。鐵木耳希望看到狼。

前面圍著一群人，有老有少，有人拄著拐棍兒，身后有牛車、驢車和拴在樹上的馬。鐵木耳他們走過去看，原來他們在圍觀一個土包。土包上面被鏟平，變成一個臺子。臺子上面留下新踩的腳印。烏蘭牧騎的叔叔阿姨們正在這里裝臺。他們在臺子后邊立起兩根木桿子，在木桿子中間掛上那塊蓋在金桃身上的紅綢子幕布。鐵木耳覺得興奮，這是他媽媽爸爸的演出。

鐵木耳鉆到人堆里，感到這些人很有趣。好多人是老奶奶，她們很老了，臉上的皺紋像用鐵絲勒出來的，彼此說話帶著慈祥的笑容。有人一笑，光禿禿的牙床更顯慈祥。這些奶奶身穿藍色被洗得發(fā)白的蒙古袍，耳垂上掛著珊瑚耳環(huán)，頭發(fā)里插著珊瑚的簪子，手指戴綠松石戒指。有人來自很遠的地方，布質蒙古靴子上沾著泥。

丹巴對鐵木耳和海蘭花說：“你們既然來了，就要聽大人的話。我們的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你們待在這里看演出，哪兒也不要去。草原這么寬闊，你們跑丟了沒地方找，聽懂了沒有？”

海蘭花和鐵木耳說：“聽懂了?！?/p>

這時候，紅綢子幕布后邊傳來二胡、四胡和手風琴的樂器聲。二胡和四胡在對弦兒——嘎吱嘎吱。這讓牧民們很驚奇，他們問這些聲音是從哪兒發(fā)出來的？其實他們和樂器只隔了一層紅綢子。這些牧民們沒看過文藝演出，也沒有人把土包鏟平了掛紅綢子。

樂器嘎吱嘎吱的聲音響完之后，海蘭花的媽媽山丹從紅綢子邊上掀開一個小縫走了出來。她身穿綠色蒙古袍，頭系紅綢帶，鮮艷奪目。

山丹走到臺中央，左手四指和右手四指扣在一起，雙手一上一下。她眉毛和上眼皮都描了墨線，兩腮涂紅，開口說：“賽罕汗烏拉旗烏蘭牧騎慰問演出，現(xiàn)——在——開——始！”

坐在臺下的村干部拼命鼓掌，牧民們沒鼓過掌，他們看村干部鼓掌也學著雙手對拍，但有點不習慣。如果整個演出都要鼓掌，手會鼓腫的。后來村干部停了，他們才停止鼓掌。山丹在臺上微笑著，她腳上擺“丁”字步，一只腳的腳尖朝前，另一只腳的腳尖朝東?？瓷先ィ齼蓷l腿變成了一條腿，十分苗條。

這時候，巴根爬上了土臺子，他拉著山丹的手，大聲喊：“這是我媽媽！”臺下哄地笑起來，山丹用眼神示意巴根離開，巴根不動，向這么多人展示媽媽，他心里非常自豪。山丹把巴根推回紅綢子里面，巴根沖出來，坐在地上蹬腿哭起來。山丹只好牽著他的手，說：“請欣賞第一個節(jié)目，舞蹈，《草原女民兵》。表演者龍?zhí)摹㈢麋鞲瘳?、貴麗絲花?！闭f完抱起巴根跑到臺側。

說著，三個穿蒙古袍的女演員走到臺前，其中有鐵木耳的媽媽龍?zhí)?。她們穿著一模一樣的紅色蒙古袍，腰系綠帶子。蒙古袍下擺一角掖進腰帶里面。她們的辮子一樣長，擺在肩膀前邊。每人手里拿一支木質步槍。

緊湊的音樂猛然響起，鐵木耳的媽媽龍?zhí)暮湍莾蓚€女演員邁步擺成三角隊形，再擺成并列隊形，又擺成豎直隊形。她們忽而貓腰前進，忽而步槍前刺，忽而在土臺上匍匐前進，不止一次用步槍槍托往后杵。表現(xiàn)內蒙古草原的女民兵騎馬巡邏，與強敵殊死搏斗的情景。女民兵最后勝利了，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眼睛從西掃視到東，手臂慢慢上舉，舉向天空。

三個演員小步跑下去。報幕員山丹又走了上來，列“丁”字步，巴根拽著她的蒙古袍站在邊上。山丹說：“下面，為大家表演第……”巴根又突然大喊：“這是我媽媽！這是我……”

山丹臉紅了，用手使勁攥巴根的手，但無濟于事，等巴根喊夠了，她才接著說：“第二個節(jié)目，男聲獨唱，《可愛的賽罕汗烏拉山》。表演者丹巴?！?/p>

鐵木耳和金桃的爸爸丹巴上場了，他臉上抹了紅顏色，眉毛被黑墨水染過?？雌饋砗芟褚粋€畫出來的人。丹巴戴一頂前進帽，穿藍色蒙古袍，走到臺中央，叉開雙腿，閉眼，準備唱《可愛的賽罕汗烏拉山》。鐵木耳忍不住站起來，高喊：“這是我爸爸！”

鐵木耳沒想學巴根，他看到爸爸從那么高的臺子上走過來，簡直是一個英雄。鐵木耳忘記了爸爸用蘋果樹枝抽他屁股的事情，金桃聽到鐵木耳喊，也跟著喊：“這是我爸爸！”他倆站起來邊喊邊鼓掌。牧民們以為又到了鼓掌的時候，站起來“啪啪”鼓掌。鐵木耳的鼓掌停不下來，牧民們也不能停下來。最后村干部站起來說：“好了好了，別鼓掌了，我們要聽丹巴唱歌。”大家才坐下來，氣氛比巴根喊的“這是我媽媽”熱烈得多。

丹巴唱的是長調歌曲，節(jié)奏舒緩，像天上的白云一樣舒緩。他把自己的左手慢慢抬起來，邊抬邊把手臂向外舒展，他的歌聲也由小聲逐漸變大，旋律起伏轉折，就像草原的河流那樣彎來彎去。唱到高音，丹巴睜開眼睛，看著天空。好像天空出現(xiàn)賽罕汗烏拉山一樣。

這首歌的歌詞是“美麗的、好看的可汗山啊，是我的爺爺奶奶、媽媽爸爸和我，我的孩子們居住的地方，它多么可愛！”

歌詞簡單，但丹巴唱得有感情，每一個字每一個音都像是他心里珍藏的珠寶，拿出來一樣一樣給別人看。這些字是水晶的、琥珀的、珊瑚的、海螺的珠寶，它們在陽光下面閃閃發(fā)光，是讓他們驕傲的家鄉(xiāng)——賽罕汗烏拉山。

牧民們喜歡這首歌，他們喜笑顏開，有人站起來鼓掌。一個老牧民走上臺去拍了拍丹巴的肩膀，說了好多話，估計是表揚他的話。但丹巴正在唱歌，所以沒聽到這些話。還有一個牧民上臺送給丹巴兩個香瓜，丹巴雙手舉在空中，不能拿香瓜。牧民把香瓜塞進他蒙古袍的大襟里。還有一個牧民用手端著一袋點燃的煙袋鍋，上臺送給丹巴吸。牧區(qū)的蒙古族牧民吸煙用煙袋，煙袋一尺多長，前面是金屬的煙袋鍋，裝煙草;后面是玉石的煙袋嘴。牧民用自己的煙袋裝一袋煙，點燃送給別人是崇高的禮節(jié)。丹巴接過煙袋，但沒吸，用手舉著，嘴里還在唱：“……美麗的、好看的……”

接著，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老太太——也把煙袋點燃遞給丹巴，讓他吸。丹巴再不吸就失禮了。他停止演唱，在臺上接過這四五個煙袋吸，嘴里冒出的青煙被晚風吹散。丹巴原本不會吸煙，但是你也要接過來煙袋吸一下，表明接受了他們的敬意。

丹巴在臺上終于把這些煙吸完了，他和這四五個牧民一起走下臺。山丹又領著巴根走上臺報幕：“接下來表演第三個節(jié)目的是烏力格爾，《歡天喜地修大渠》。表演者寧布、圖門、白銀倉、紹布等?！?/p>

這四個表演修大渠的演員唇上粘著用牛毛做的黑黑的假胡子，有捻出來的向上的尖。他們左手拿著四胡，右手拎著板凳——兩個人拎一個板凳，把板凳豎放在臺上，騎在板凳上準備表演。烏力格爾是蒙古語，意思是說唱故事，寧布用琴弓子嗒嗒打一個點，四把四胡演奏起來。節(jié)奏很快，表示人們用鐵锨挖土挖得很快，然后用筐把土抬到上面。修大渠是為了把遠處的河水引過來澆灌草原，但修渠造成草原的沙化，就停下來不修了。

他們四個人邊拉琴邊唱，歌詞說：修大渠多么的快樂，大渠修得深又寬，修成后渠水像江河一樣流不停。突然，寧布和白銀倉用腿夾住板凳往前蹦，手里仍在演奏四胡，嘴上還在唱，好像這個板凳自動蹦起來，他倆用力把它壓下去。在他們身后，圖門和紹布也用腿夾著板凳蹦著往前走。他們在臺上邊蹦邊轉，寧布和白銀倉的板凳在前邊蹦，圖門和紹布的板凳在后邊蹦，臺上揚起了一陣塵土，塵土里飄蕩著他們四個高亢的歌聲和琴聲。

牧民對他們的表演不禁驚嘆，出乎他們意料。結束后，四位演員大汗淋漓，身上濕透了。雖然板凳往前跑，但板凳并沒用力，所以板凳沒出汗。

寧布對觀眾說：“牧民朋友們，現(xiàn)在是幕間休息?！边@是他們跟大城市文藝團體學來的做法。大城市的交響樂團和歌舞團在演出中間都有幕間休息，他們也學會了。

休息期間，牧民們紛紛走到紅綢子幕布后面看演員，他們看到烏蘭牧騎的演員正坐在地上休息。他們走過去對演員說：“霍日嗨（可愛呀），你們可愛??！”

他們不再給演員遞煙袋，有人送給演員一枚煮熟的雞蛋。有人送來從草地摘的野果。一個老奶奶對山丹說：“我看著你就像看我自己的女兒一樣?！?/p>

她上前把山丹纏頭的紅綢子取下來，從懷里拿出一把木梳，給山丹梳起頭來。山丹坐在地上，這個老太太為了方便跪著給她梳頭。山丹立刻把頭放在老太太腿上，像孩子讓媽媽梳頭一樣。老太太一邊梳頭，一邊用舌頭舔木梳，把山丹頭發(fā)梳得亮晶晶的。

山丹問：“老媽媽您從哪里來呀？”

老媽媽說：“我是從西烏珠穆沁來的呢?！?/p>

“走了多長時間？”

“早上四點鐘出來，到這里走了十多個小時啊。我自己趕牛車。”

“您來這里是專門看我們演出呢，還是串親戚？”

老奶奶說：“我不看演出，我是來看看你們的。我早就聽說有一個烏蘭牧騎，但是沒見過。你們比我想象的可愛。你們唱歌跳舞的時候，就像天上的小鳥站在春天的榆樹上唱歌，多好啊。”

山丹說：“老媽媽，您對我們這么好，我應該怎么報答您呢？”

老媽媽說：“不用報答，我看到你們很高興，還報答啥？”

山丹從懷里掏出來一個扁扁的小紙盒，紙盒上面寫著三個字——止痛片。在那個年代，止痛片是很珍貴的藥。城里藥店還買得到，農(nóng)村和牧區(qū)很少見。

山丹說：“老媽媽，這個藥送給您，它止痛。一共有六片，您要是頭疼、腿疼，一次吃一片。吃藥的時候要用水沖下去，不然它會沾在嗓子眼里?！?/p>

老奶奶想打開藥盒，但她打不開。

山丹教她：“這個藥盒就像抽屜一樣，從一邊拉開?！?/p>

老奶奶看到里邊有六個圓圓的白藥片，說：“這真是很寶貴的東西，你從哪兒弄到的？”

山丹說：“這是我在城里藥房買的?！?/p>

老奶奶說：“城里不可能有這么好的東西，這一定是你們演出的時候，天空上的佛爺看你們可愛，把這些寶貝放在你們路過的路上的?！?/p>

山丹聽了哈哈大笑，說：“是的，這是佛爺送給我們的寶貝，今天送給您了?！?/p>

幕間休息這會兒，丹巴尋找這幾個孩子。巴根始終跟媽媽在一起。金桃老老實實地坐在臺下第一排，她邊上坐著海蘭花?？墒氰F木耳和江格爾沒影了。丹巴問海蘭花：“你們看到江格爾和鐵木耳了嗎？”

她們搖搖頭。

這兩個孩子到哪里去了？過一會兒天就黑了。

草原平坦，向四外望過去一目了然，除了房子和柳樹，沒有什么遮蔽的地方。他倆上哪兒去了呢？丹巴來到村路上，手搭涼棚往東看。

前方有一頭黑毛驢“嘚嘚嘚”跑過來，走近看，驢背上是江格爾，驢后面是奔跑的鐵木耳。他們在村路上疾馳。小毛驢兩只耳朵豎得高高的，跑得快。江格爾在驢上騎得很穩(wěn)，他身體很放松地隨著毛驢身體的節(jié)奏起伏。老天爺給了江格爾騎手的本領。

到近前，江格爾挽住毛驢的韁繩，鐵木耳也跑了過來，對丹巴說：“我們走到最東頭，看到最后一座房子后就返回來。我保護江格爾。”

丹巴說：“你們做得很好，但不要再騎了，你們要和海蘭花、金桃坐在一起，我們要繼續(xù)演出?！?/p>

在后面的演出里，報幕員不再是山丹，因為山丹被巴根纏著脫不開身。報幕員換上了琪琪格瑪，她身穿白色蒙古袍，紅緄邊，扎一條紅色腰帶，頭戴白紗巾。琪琪格瑪走上臺，說：“下面為大家表演舞蹈，《歡樂的接羔員》，這個舞蹈表現(xiàn)的是牧民們?yōu)槟秆蚪由⊙蚋岬那榫?，請欣賞。”

牧民聽說她們要在臺上接生羊羔，不禁交頭接耳。因為母羊從來不在夏天產(chǎn)羔，演員們卻能在臺上把羊羔接生下來，太好了。但是，臺上沒有母羊，也沒羊羔，全是烏蘭牧騎的女演員。她們六個人穿著紅的、綠的、藍的、白的和粉的蒙古袍，一會兒抖肩，一會兒彎腰。要么背對背的跳舞，要么面對面的跳舞，要么手拉手的跳舞。從臺下看，臺上被一片旋轉的裙子占領了，這些裙子像是彩色的帳篷，一座連著一座，一座又淹沒一座。她們轉得這么快，不眩暈嗎？音樂也是歡快的音樂。舞蹈跳完了，可是羊羔在哪兒呢？

牧民們經(jīng)過探討，恍然大悟，剛才她們轉圈的時候，羊羔已經(jīng)接生出來了，都很平安。因為演員旋轉太快，牧民沒看清楚接生的過程。

接下來的節(jié)目是男聲獨唱《牧歌》，這是一首有名的昭烏達民歌，歌詞大家都知道——“藍藍的天上，飄著白云。白云下面，是可愛的羊群。”就兩句詞，演唱者是寧布。

寧布像丹巴一樣，唱歌時要把手平端著在胸前。好像歌不是唱出來的，而是端出來的。他端著一個別人看不到的隱形的盤子，盤子里放一塊隱形的水晶，這塊水晶就是他唱的歌。假如有人要求他把兩只手放下來，那么他的歌一定唱不成了。每個人唱歌都有自己的奧妙，寧布的奧妙就是手端隱形盤子才能唱歌。寧布唱完，由東日布表演馬頭琴獨奏《牧民紅心向北京》。

馬頭琴是牧民特別喜歡的樂器，他們管馬頭琴叫作馬的琴，也叫潮爾。這個琴的琴柱頂端有一個馬頭雕塑，它的共鳴箱是很大的四邊形，琴弦只有兩根。

東日布的這首馬頭琴曲聽上去好像馬站在山頂上披著金色的陽光，腳下是綠色的草原。在綠草上邊有一層白色的光芒，那是露珠的閃光。馬頭琴比其他樂器更能表達生活在北方的蒙古族人的深沉感情。

天色黑了，觀眾看臺上演員的臉已經(jīng)模模糊糊，動作也看不清楚了。琪琪格瑪走出來，對大伙說：“親愛的牧民們，我們下一個節(jié)目是為大家表演點亮汽燈，請欣賞?！?/p>

汽燈是野外用的照明工具。那時候，白音花草原和內蒙古大部分地區(qū)都不通電。烏蘭牧騎下鄉(xiāng)演出常帶一個汽燈。汽燈是這樣的：在玻璃燈罩的底部灌上煤油，然后用氣管子往里面打氣。煤油氣化之后噴到燈芯上，點燃后非常明亮。

丹巴把汽燈擺在臺上，老鄉(xiāng)們輪流過來看這個燈。他用手攔住眾人，說：“汽燈點起來太亮，要離遠一點?！?/p>

大家環(huán)繞這個汽燈圍成一個大圓圈，“砰——”丹巴劃火柴把汽燈點亮。大家驚呼，想不到汽燈會這么亮，他們在黑暗中一下子看清了彼此的臉，彼此都帶著驚訝的表情，笑容是一樣的。

兩個老太太說：“這個燈是天神的化身吧？”說著她們跪下來磕頭。

丹巴說：“不要給汽燈磕頭，它不是天神，是科學?！?/p>

老太太說：“還有叫科學的天神嗎？”

丹巴說：“有，這是新天神?，F(xiàn)在照明的事科學說了算?！?/p>

丹巴把汽燈掛在旗桿上，老鄉(xiāng)們一直盯著汽燈看，好像看天上的月亮。演員表演的快板書已經(jīng)沒人看了，牧民說自己家有這個燈多好啊，村子里掛一個汽燈，也很好。

丹巴看大家被汽燈吸引走了，走上臺前說：“牧民朋友們，我們最后為大家表演的節(jié)目是一個最好的節(jié)目，它是一個舞蹈，名字叫《軍民齊心保邊疆》，下面請看演出?！?/p>

話音剛落，紅綢子幕布后就有鼓聲響起，咚咚、咚咚、咚咚，演員從幕布里沖出來，一手在前面把著韁繩，一手在后面持馬鞭，表示駿馬奔馳。他們沿著曲線的隊形往前走，人很多，有人穿著解放軍的衣服，有人穿著牧民的衣服，他們騎在虛擬的駿馬上任意奔馳，比前面節(jié)目好看的是每個演員手里都舉一把戰(zhàn)刀。雖然戰(zhàn)刀是用木頭做的，但涂著銀粉，舉在手里很漂亮。牧民認為一開始就應該表演這個舉戰(zhàn)刀的節(jié)目，它讓人很振奮。解放軍的衣服除了有紅領章、帽徽之外，后背還披一個白披風。牧民們從來沒見過穿披風的人，以為是神的裝束。臺上的演員穿插變換隊形，手里的戰(zhàn)刀始終舉著。有人發(fā)現(xiàn)江格爾和巴根都興沖沖地走上臺，他們手里舉著柳樹的樹枝，傻呵呵地跟在演員后邊。就這樣，演出在歡笑聲中結束了。丹巴把汽燈從高高的旗桿摘下來的時候，大家都對汽燈戀戀不舍。

十四

烏蘭牧騎的人到村長仁欽家吃晚飯。

他們吃到了用酸奶泡的炒米，用野蔥燉的黃羊肉。牧民們冬天打獵的收獲沒舍得吃，風干后在家里留著。孩子們覺得最好吃的東西是這里的野果子——藍莓果、山丁子、羊奶子等等。金桃吃酸酸的山丁子吃多了，跑到屋外吐了一地，把肚子里的酸奶炒米全吐沒了。

小孩子吃飯快，大人們還要坐在一起說話。鐵木耳和海蘭花領著金桃、巴根和江格爾走到屋外看星星。

鐵木耳最喜歡看星星。他甚至白天都想看到星星，但天不黑，哪有星星啊？鐵木耳看星星，有時候連時間都忘記了。他覺得星星是從地球飄到天空的一個又一個的白氣球。因為氣球的線斷了，所以變成星星回不來。想到這里，鐵木耳覺得這些星星很可憐，人們已經(jīng)把它們忘了，星星卻一直遙望著地球。如果地球上有人一直看星星，那么目光總是會相遇的。星星想說的話也會隨著目光慢慢傳過來，當然這是比絲線還細的聲音，只有屏住呼吸才能聽得見。所以，鐵木耳眼睛眨也不眨地看星星，覺得不能辜負星星射過來的目光。

有時候，鐵木耳覺得星星是冰做的船，上面有冰砌的宮殿。冰雪宮殿有臺階，也有陽臺。好多人在這個白色宮殿里面讀書學習、低頭散步?？墒?，鐵木耳想真切地看清白色的宮殿里有多少人，他們長什么樣子，卻看不清。這是鐵木耳看星星的另一個理由，他想數(shù)出星星上有多少人。

夜的草原，稍微仰起頭就能看到星星。夜空好像是深藍色的大鐵鍋，鐵鍋上有由星星排列構成的神秘圖案，有寓意。不過鐵木耳覺得自己暫時理解不了這些寓意?？葱切堑臅r間長了，鐵木耳覺得耳邊有星星上吹來的一股微風，略微帶一點腥味的風，還有水草和河流的氣味。有時候鐵木耳想，在星星上生活的都是動物。狐貍住在淺紅色的星星上，老虎住在最大的星星上，白兔住在最小的白星星上。那么藍的鳥、紅的鳥、綠的鳥、紫的鳥住在一個花瓣形的星座上。每天早上，它們從那個星座直直地朝這邊飛過來，在這邊玩一天，天黑之前飛回自己的星座，那個星座就是它們的鳥籠子。

這五個孩子坐在草地上仰面看夜空，聽鐵木耳說星星的事。

巴根說：“仰頭看星星的時候，如果想咽唾沫是咽不下去的?！?/p>

江格爾試驗了一下，說：“哎，真的咽不下去。”

海蘭花說：“我想我的眼睛像鏡子，收進來幾十個星星?！?/p>

金桃說：“如果星星是冰做的，最好有一顆掉在紅嘎路沙漠上，變成一個湖。路過的人都有水喝?！?/p>

巴根突然說：“海蘭花，你書包里的小魚呢？你那個瓶子里放著小魚呢！”

海蘭花挺直身子，她把小魚忘了。她連忙跑到屋里，從書包里掏出兩個瓶子，慢慢擰開蓋子，把水倒在地上，那兩條魚已經(jīng)死了，它們直挺挺地躺著，肚子上的鱗片已脫落，露出肉。

巴根很生氣，說：“海蘭花就怨你，你應該進村就把小魚放進河水里，你把這件事情忘了，你是‘殺人犯’?！?/p>

海蘭花說：“是的，怨我，都怨我，我把這兩條小魚忘記了，這都是我的錯?！?/p>

他們用木棍在草地挖了一個坑，拿青草做褥子，把小魚擺在上面，蓋一層柳樹葉，把兩條魚埋葬了。

鐵木耳說：“以后見到魚不能撈出來。它們離開水就像人離開了自己的家鄉(xiāng)一樣，會完蛋?！?/p>

海蘭花說：“我們把魚撈出來的原因是爸爸當時要把雨衣拿走，小魚在沙漠也會干死的?！?/p>

巴根說：“是的，沙漠里什么活物都沒有?！?/p>

鐵木耳告訴金桃：“你快快祈禱吧，讓你那個愿望早點實現(xiàn)，讓天空降下來一個冰做的星星，落在紅嘎路沙漠上，變成一湖水。金桃，你聽見沒有？快快祈禱，最好明天星星就掉下來?！?/p>

他們說話的時候，一顆流星忽然劃過天空。說劃過不如說墜落，這顆星像一塊石子從他們頭頂垂直落下，不知落在什么地方。速度快，誰都沒看清這個流星是什么樣子。

巴根說：“一顆流星落下來，馬上還有兩顆流星要落下來?！?/p>

金桃說：“是嗎？為什么呢？”

巴根說：“它們是哥兒仨?！?/p>

他們等了很長時間，那兩顆流星也沒落下來。如果天空的流星落得像巴根說得那么快，天上就沒有星星了。

說著話，他們走到村路邊的那條小河旁。河水在夜里非常安靜，每一根水草都枕在旁邊那根水草的肩上睡著了，星星們漂浮在河水上放哨。

他們幾個盯著河水里的星星看。鐵木耳說：“我們看河水里的星星，就像用放大鏡看星星。我們有可能看見在星星上面站著的那些人。”

?。克麄兤料⒍⒅铀锏男切?，看星星上會不會出現(xiàn)小人。小魚一跳，把河水攪亂了，星星們逃逸。他們等河水慢慢平復下來，一晃一晃地出現(xiàn)星星。這時一朵烏云浮到河面上，里面藏著月亮的光影。月亮像一枚雞蛋黃藏在灰色的棉絮里。烏云游到河水中央的地方，月亮從烏云的棉絮里慢慢鉆出來，顯得特別亮，比天上的月亮還要亮。

鐵木耳說：“這么亮的月光一照，水里的魚以為到了白天，都躲起來了。”鐵木耳又說，“月亮出來后，星星少了?！?/p>

遠處傳來寧布的喊聲：“孩子們，你們在哪里呀？”

他們咚咚咚地跑過去，看到寧布、丹巴、麗娜、山丹幾個人從村長仁欽家里走出來，走到院子里。

丹巴說：“我們去民間藝人哈日衣罕家里，你們愿意隨我們去嗎？”

鐵木耳問：“哈日衣罕會講故事嗎？”

丹巴說：“哎呀呀，人家就是講故事的人。他不光講故事，還會背誦史詩《格薩爾王傳》，是了不起的人。”

太好了，他們跟大人往哈日衣罕家里走。

路上，江格爾對寧布說：“我們剛才埋葬了兩條魚?！?/p>

丹巴哈哈大笑，說：“孩子們的話太有意思了，草原上哪兒來的魚呢？”

江格爾說：“我們在沙漠里找到的魚。”

丹巴說：“沙漠里還有魚？哈哈哈……”

寧布說：“是的，孩子都是幻想家?！?/p>

海蘭花說：“我們不是幻想家，我們說的是真事?！?/p>

丹巴說：“你們年齡太小了，分不清什么是真實，什么是幻想?！?/p>

海蘭花心里想，大人認為小孩子說話不真實，恰恰相反，只有孩子們說話才是真實的。只不過大人不了解小孩，他們以為沙漠上沒有魚，實際上天空還有魚呢，要不然下雨怎么能沖下來兩條魚呢？

十五

民間藝人哈日衣罕坐在蒙古包的北面正對著門的位置，這是正位。他頭頂有一個成吉思汗的掛像，鑲在裝玻璃的框里。丹巴和寧布進了蒙古包，先向成吉思汗像鞠躬敬禮，把禮物雙手捧獻給哈日衣罕。丹巴獻的禮物是扁瓶的紅薯干酒，寧布的禮物是用作業(yè)本紙包的一點煙草。山丹獻上一把山杏，龍?zhí)墨I了一小塊紅糖。獻禮時，他們站成橫排，頭俯下，雙手高過頭頂，把禮物獻上，主人接過禮物，雙方歡喜。這并不是見民間藝人的禮節(jié)，蒙古族人的晚輩見到長輩都是這樣子。

他們坐下來。蒙古包里的地是圓形，大家坐下就圍成圓圈?？腿俗谥魅俗笫诌?，家里人坐在右手邊。哈日衣罕看到這么多人來向他學習，很高興，或者說很神氣。他上唇留著花白胡子，眉毛跟白胡子相反，烏黑發(fā)亮，肯定抹油了。他說：“我們先唱一首歌呢，還是先講一個故事？好多小孩子來了，先給孩子們講一個民間故事吧?！?/p>

丹巴說：“好的，謝謝哈日衣罕老人?！?/p>

哈日衣罕說：“從前啊，有一對兄弟。哥哥是天神，弟弟是地神，他們的父親是太陽神。父親對哥哥說，你是哥哥，負責管理天空。像下雨呀，刮風啊，出云彩呀，都歸你管。管天的時候，你一定要仔細，什么時候該下雨就下雨，什么時候該刮風就刮風，但不要亂下雨，亂刮風，也不要不下雨不刮風。哥哥說，是的，父親，我一定聽您的教導。父親對弟弟說，你是弟弟，就當?shù)厣癜?。地神管地上的事，像草原啊、河流啊、動物啊、莊稼呀，都歸你管，好不好？弟弟問，我怎么管他們呢？父親說其實你不用管。他們各自按著自己的意思生活就好了。但是他們如果有了矛盾，你要去給他們裁決一下。神嘛，不要干預人的生活，讓人按著自己的意思來。他們做好事得到好報，做壞事得到壞報。讓他們慢慢明白這個道理。

“哥哥天神每天很早就起身，站在天空看太陽出來。太陽出來后，天神往地上看。他看到森林茂密，青草很好，河流也很好，沒有需要下雨的地方。天神巡航，每飛到一個地方，他看這個地方的草是不是枯萎了。如果枯萎，天神雙拳一攥，雨水就從天空緩緩而下，灑到那些枯萎的草上。不下雨的時候，天神把云彩分成羊群、駱駝群、牛群和馬群，在天空放牧。

“有時候天神趕這些云彩趕累了，就想，還有什么事情需要做呢？忽然想到，好多天沒刮風了。天神鼓起腮幫子吹氣，這樣，風從天空吹向了大地。

“天神看到，風把樹枝吹得左右晃動，好像用胳膊去抱前邊的樹，而前邊的樹回身拉這棵樹的手，它們晃來晃去，像一片海洋。河流在風里面掀起波浪。開始波浪很小，水面浮現(xiàn)瓦片似的細紋，后來風大了，波浪站起來，追趕前面的浪。浪站起來擋住了后邊波浪的視線。后邊的浪也站起來，它們紛紛站起來看前方，一邊看一邊往前跑。

“馬在大地上奔跑，風把馬鬃吹得如旗幟飄舞，馬尾也像旗幟飄舞。小鳥喜歡在風里逆向飛翔，這是鍛煉翅膀力量最好的機會，就像人鍛煉胳膊的力量。

“天神剛開始管天的時候興致很高，時間長了，他覺得有一點單調、下雨、刮風、放牧云彩，沒什么其他事情好干。他對弟弟說，這段時間你在家里休息吧，我代替你做地神，看看大地上有什么事情要辦。弟弟說那好，你當?shù)厣癜伞８绺绺吲d得一頭從云端跳到大地上。

“天神覺得大地好玩，比天空好玩多了。他看到有一棵樹結的石榴咧著嘴，露出紅而圓的牙齒，好像在笑，真是難以置信。他看到大魚在河里游，小魚也在游。魚游的時候身體根本不動，它們的尾巴像扇子一樣來回擺動，身體自動往前走，很怪的。他看到馬群在草原飛奔，褐色、黑色、白色和紅色的馬拼命往前跑，誰也不知道它們?yōu)槭裁赐芭?，前方并沒有值得馬去爭奪的東西。天神不知道，馬在大地上奔跑非常愉快，草原從眼前嗖嗖往后移動。風撞在鼻梁和耳朵上，就像魚在河里感受水的沖擊。

“天神說：‘馬也很愉快?！?/p>

“這時候，他聽到有微弱的哭聲。他隨著哭聲一點一點往地面降落，發(fā)現(xiàn)這是從灌木里傳出的小孩的哭聲。天神喊了一聲‘變！’他變成一個白胡子老頭，走到小孩的身邊問：‘孩子啊，你為什么哭呢？’

“小孩說：‘我的小羊羔找不到了。我給別人放羊，如果羊羔丟了，我怎么向主人交代？’

“天神說‘變！’他化為一只老鷹，在草地上盤旋。他看見小羊羔正在山后的洼地吃草。他輕輕用爪子把小羊羔抱起來，送給那小孩。小孩看到小羊羔喜笑顏開。可是過了一會兒，小孩又哭了起來。

“天神問：‘孩子啊，你為什么還要哭呢？’

“孩子說：‘我的好朋友走丟了?！?/p>

“天神問：‘你的好朋友是誰呀？’

“孩子說：‘他是一棵榆樹。他就長在這里，今天我來的時候卻見不到他，到處找也找不到。’

“天神說：‘榆樹怎么會走路呢？’

“孩子說：‘榆樹如果不會走路，他是怎樣來到這里的呢？你看賽罕汗烏拉山腳下那些樹，零零散散的，不都是各個地方走過來的嗎？要不然他們怎么會出現(xiàn)在那里呢？’

“天神說：‘好吧，你的好朋友榆樹長什么樣子？’

“孩子說：‘這棵榆樹腰上分三個杈，頭頂分兩個杈。他的脖子上系一條藍色的哈達?！?/p>

“天神說：‘好嘞！變！’他變成一匹馬，往東跑過去，看看有沒有榆樹，再往西跑過去，看看有沒有榆樹。最后在南邊發(fā)現(xiàn)了這棵樹。他的腰上分三個杈，頭頂上分兩個杈，脖子上系一條藍哈達。

“天神走到這棵榆樹邊上問他：‘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你的朋友正為你流淚呢?！?/p>

“榆樹說：‘你不過是一匹馬而已，怎么能管這件事呢？我要去找我的好朋友白樺樹?！?/p>

“天神說：‘可是，那個小孩在那里哭怎么辦呢？他是你的朋友。’

“榆樹說：‘讓他哭一會兒就好了，人每次哭的時候最多流五分鐘眼淚，過了五分鐘，眼淚自然就沒有了。’

“天神說：‘不行，你要跟我一起去見那個小孩。變！’

“說話間，天神又變成一頭牛，他把這棵榆樹放在背上，跑到小孩那里。當然，回到小孩那里，他又變回白胡子老頭。

“他把樹放在小孩面前，說：‘你的朋友榆樹回來了?！?/p>

“小孩子笑了，過一會兒，他又哭了。

“天神說：‘你這個小孩子怎么這么愛哭呢？你再哭我就不跟你說話了?！?/p>

“小孩子說：‘我的祖母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吃飯了，她沒有糧食?！?/p>

“天神說：‘變！’

“他變回牛，牛拉一個車，他讓小孩、榆樹和羊羔坐在車上，按小孩的指引去找他的祖母。車走到祖母的氈包前時，車廂里突然多出來好多吃的東西。有奶豆腐，有炒米，還有很多水果。這時候天神又從牛變回白胡子老頭，對小孩說：‘把這些吃的東西搬到蒙古包里吧?！?/p>

“他把樹栽在蒙古包前面，把小羊羔放在樹下面。然后他從蒙古包的縫隙里悄悄往里看，看見老祖母正在吃小孩子搬到屋里的炒米、奶豆腐和水果，他們非常開心。

“天神也覺得開心，但他覺得樹的數(shù)量有點少，又從別的地方搬來六棵樹，栽在這里。他把榆樹的朋友白樺樹也搬過來了。白樺樹見到榆樹，雙方都很激動，用枝葉互相拍打對方的臉，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像是在悄悄說話。天神還給這個小孩帶來一群羊，這樣小羊羔就不孤單了。從此之后，小孩過起了幸福的生活?！?/p>

講到這里，哈日衣罕對小朋友們說：“你們覺得這故事好嗎？”

海蘭花點頭，說：“這是很好的故事，我們都被吸引到了。”

哈日衣罕說：“那就好，下面我給寧布唱一首歌?！?/p>

寧布拿出一張紙、一支筆準備記譜。哈日衣罕顫巍巍唱起歌來，他的歌聲好奇怪，像是從胸脯發(fā)出來的，又帶著喉音。這種歌叫蒙古長調，每個音都拖得很長，拖到不能再長的程度才唱下一個音。這首歌唱完了，哈日衣罕用毛巾擦了擦汗說：“剛才那首歌是阿魯科爾沁旗的民歌，叫《江木倫的水》，下面我再唱一首蒙古貞的民歌，叫《達那巴拉》?！?/p>

江格爾突然說：“不行！”

哈日衣罕吃驚地問：“為什么不行？”

江格爾說：“那個小孩家的前面栽七棵樹，還有一群羊，這根本不行。”

哈日衣罕說：“為什么？難道有樹有羊不好嗎？”

江格爾說：“小孩家里有那么多羊，但是他家里沒狗。如果狼來了怎么辦？那些樹能把狼趕走嗎？”

哈日衣罕哈哈大笑，他看江格爾認真的樣子，說：“你說對了，剛才我忘了講，天神還給這個小孩帶來兩只狗，一只黑狗、一只白狗，看護羊群，這樣狼就不敢來了?！?/p>

他問江格爾：“這樣可以嗎？”

江格爾點點頭，說：“如果他家門口沒有這兩只狗，那些羊可能在你唱歌的這會兒就被狼吃掉了。”

哈日衣罕說：“是的，幸虧你心細，要不然這些羊早被狼拖走了，那個小孩又開始哭了。”

十六

夜里，烏蘭牧騎的人們住在村部，這是村里最寬敞的房子。外屋有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村長在這里辦公。里屋的南廂北廂都是火炕，可以住二三十個人。烏蘭牧騎的人把樂器道具搬進屋里，防止被雨澆，然后準備睡覺。

睡覺遇到了一個問題，就是誰挨著誰睡。

本來寧布和山丹睡炕頭，挨著他倆的應該是海蘭花、巴根和江格爾。但江格爾不愿意，他說這個地方肯定有狼，他不能挨著巴根睡。因為狼來了，巴根打不過狼，他要挨著爸爸睡。

那么江格爾就睡在了爸爸和媽媽的中間。

巴根說：“如果有狼的話，我睡在最外邊也不安全。”于是他睡在爸爸的另一側。

海蘭花和金桃挨在一起，金桃挨著鐵木耳，鐵木耳挨著爸爸丹巴，爸爸那邊是媽媽龍?zhí)摹幉颊f：“好吧，大家快快睡覺，我們明天早上還要勞動呢?！?/p>

他們熄滅煤油燈。很快，有人響起了鼾聲。這是對面炕上的烏蘭牧騎隊員的鼾聲。

江格爾聽到外邊的門咣當咣當響，他覺得狼正在從外邊悄悄走進來。不止一只狼，不然門怎么會發(fā)出那么大的聲音呢？他突然坐起來，身上發(fā)抖。

媽媽問：“江格爾，你在做什么？”

江格爾說：“我聽到狼進屋了?！?/p>

媽媽說：“沒有狼?！?/p>

江格爾說：“我聽到門在咣咣響?！?/p>

媽媽說：“那是風吹的。”

媽媽下地把門插好，對江格爾說：“睡吧”。

江格爾剛要睡，聽到鐵木耳說了兩個字：

“天神?！?/p>

江格爾非常興奮，從媽媽爸爸腳下爬過去，躺在鐵木耳的身邊，問：“天神怎么了？”

鐵木耳小聲說：“你不知道天神后來的事情嗎？”

江格爾很驚訝，說：“天神后來還有事情嗎？”

鐵木耳把被單子向上拉，蒙在他倆的頭頂，悄聲地說：“你記得天神讓那個小孩子家門前長滿樹，有榆樹和白樺樹，讓他們家有一群羊，還有一只黑狗和一只白狗的事嗎？”

江格爾激動地說：“記得啊，狗還是我派去的呢?！?/p>

“你知道天神后來到了哪里嗎？”

江格爾說：“我正在想這件事，天神到哪里去了？”

鐵木耳說：“天神離開小孩的家，在草原上走。走著走著，一條大河攔住了他的去路。這條大河的波濤就像一千個戰(zhàn)士騎著白馬往前跑。天神說站住，你們站??！但是波濤不聽天神的話，他們只聽地神的話。波濤繼續(xù)往前跑，天神好惱怒，撲通一聲跳進了河里。他跳進河里之后才想起自己不會游泳，因為他是一個天神，不需要游泳。他沉到了河水底下，這時候他也喊救命，救命啊，快來人??！”

江格爾說：“你說得不對，天神用不著喊救命，他可以變成魚游泳。天神只要說‘變’就能變成各種東西。”

鐵木耳說：“對！你說得對，天神跳到河里說‘變’他變成了一條魚。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尾巴，還不夠長。他說，再長點再長點，結果他這條魚有一條船，不，有兩條船那么長。他嗖嗖地浮到河面上指揮那些波濤。他告訴波濤前進！那些波濤打著滾往前跑。他說立正！那些波濤直直地站在河面上一動不動。他說臥倒！那些波濤全部趴在水面上，一點浪花也沒有。天神很滿意，繼續(xù)在河上巡航。在河流拐彎的地方，他看見一片桃花林，他在這里上了岸。上岸后，他遇到一只老虎。老虎剛剛從一棵檀香樹上爬下來，黃色的虎皮上有粗粗的黑道道。老虎說你是誰呀？天神說我是天神呀。老虎說你在撒謊嗎，你明明是一條魚。天神說，對不起喲，我忘記變了，他說變！又變回天神。

“天神變回天神后，有一座塔那么高，老虎趴在他腳下仰望。天神彎腰把老虎裝在自己的兜里，往前走。路上，他遇到豹子，他把豹子也裝進自己的兜里，當然是另外一個兜。他還遇到了黃羊、野雞、斑鳩、狐貍，遇到了好多動物，天神兜里已經(jīng)沒有地方了，他就把動物們放在自己的耳朵眼里、牙縫里、頭發(fā)里。或者用唾液把它們黏在自己的脖子上。這時候他走到了一片草地上，草地開著各種各樣的花。每朵花都有一人高，白花下面開著藍花，藍花下面開著紅花，紅花下面開著粉花。遠看這些花也像一座座寶塔，一層一層的蠻好看。天神感覺時間到了，就把老虎、狐貍、豹子、黃羊、野雞、斑鳩這些動物拿出來放在各層花上，說好了，這是你們的樂園，你們在這玩吧。這些動物在這里過上了幸福的生活?！?/p>

江格爾聽完故事，把被單子從頭上掀下來，看到海蘭花、巴根、金桃站在地下，手扶炕沿側耳偷聽鐵木耳的故事。

鐵木耳很得意，說：“天神還有好多事情呢，這個故事講也講不完。”

巴根說：“你接著講吧。”

丹巴不知從哪里走出來，他用手捏住鐵木耳的耳朵，往上拽，問：“你的屁股是不是又癢了？你的屁股想念蘋果樹枝，還是柳樹的樹枝？”

這些孩子嚇得紛紛鉆進了被窩準備睡覺，但他們睡不著。小孩子們來到陌生的地方，興奮得睡不著覺。他們在人多的地方更睡不著了。

月光從窗戶照下來，照在這些人的被子上。鐵木耳悄悄抬頭四下看，看到自己的爸爸、媽媽和寧布、山丹的面孔。他們都閉上眼睛，臉被月光照得像抹了一層粉。如果這時候有人進屋，會認為他們都死掉了，其實他們在睡覺呢。鐵木耳舍不得睡去，這多有意思，這么多人睡在一鋪炕上，每個人都一動不動。說是睡覺，卻像是在假裝睡覺。想著想著，鐵木耳也睡著了。在夢中，他騎在天神變的大魚脊背上高喊，沖啊！他和天神一起指揮波濤向前沖鋒。

原刊責編??? 蘇日娜

【作者簡介】鮑爾吉·原野，蒙古族，作家，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人民文學獎、百花文學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等獎項，是電影《烈火英雄》原著作者。大量作品收入大、中、小學語文課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