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塵世書店的時候,余小曼還沒來,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先坐了下來。窗外是個老家屬院,二化的,很早之前我在這一片兒住過,在搬去堵街之前,我爸把這里的房子賣了,很便宜。現(xiàn)在這個家屬院值錢,說是要開發(fā)成一個大型購物中心,拆遷款不會少。坐下沒一會兒,服務員走到我身邊問我喝啥,她說這邊只有消費才能坐下休息,說著把飲料單遞到了我面前。我掃了一眼,最便宜的飲料也要二十七塊。一杯橙汁就要二十七塊,價錢高得我心里犯嘀咕。我仔細看了看,選了一杯中游價格的純牛奶,三十九塊。服務員指了指桌上的付款碼,示意我付款。她走之后,我盯著她走到了柜臺,然后看見她拿著桶裝牛奶給我倒了一杯,大約四百多毫升,蒙牛的,那種桶裝牛奶在超市,一桶也就十來塊錢。
在書店見面這事是余小曼決定的,本來我還挺高興,書店這地方不花錢,只是我沒有想到還有這一手,不吃飯,光兩個飲料就小一百,而且出了書店就是一家網(wǎng)紅火鍋店,聽名頭就知道特別貴,種種跡象,讓我對此次相親極為失望,特別是我從三十九塊的純牛奶中喝出了一塊五的枕裝包的味道時。按說現(xiàn)在我并不是太缺錢,堵街要拆遷的消息早就傳出來了,拆遷之后,我就是拆二代,大把鈔票讓我花,但是沒到手的錢就不是自己的,這道理我懂,而且,再有錢也不能浪費,這道理我更懂。抿了一小口牛奶,我看向外邊,感慨也不少,要是那時候沒有賣這里的房子,現(xiàn)在拿的拆遷款只多不少。我家在堵街有個五層的小樓,帶個小閣樓,面積大,再便宜的東西,量大也能掙錢。但是地段帶來的收益有時候很難用價值規(guī)律來衡量,因為誰也想不到一杯牛奶的價格會因為地段而相差幾十倍。
書店里很暖和,燈光柔和舒適,加上安靜,很容易讓人瞌睡。坐了差不多十來分鐘,我就不行了。我從小不愿意看書,看見書就瞌睡,這毛病以后怎么都得改改,我是這么想的,估計是在夢里。我醒來的時候,余小曼已經(jīng)坐在我對面了。醒了?余小曼問我。我說昨晚熬夜看球了,不好意思。她說她閨蜜生病了,她遲到就是因為這。她說話的時候,手里正拿著一本書,封皮朝下,我也看不見名字。聽我們單位老陳說,余小曼是個書呆子,離了書活不了。書旁邊放著一杯橙汁,我問她要不要再點一杯。她看了一眼我手邊的牛奶小聲說,這家店哪都好,就是飲料價錢貴,忘了跟你說了,隨便點個便宜的就行了,就是找個地方坐坐,花那冤枉錢干啥。她這話一說完,我心里好受很多,她和之前那些人不一樣,不是騙吃騙喝的。
我說我再介紹一下自己吧,我叫楊俠,跟老陳一單位,他估計也跟你說過吧?余小曼點點頭,看著我說,老陳是不是收你好處了?我說,沒啥,兩包煙。她說,那還行,之前那幾個都給了老陳不少東西,老陳那人滑頭。說著,她扶了扶眼鏡。我也沒有想到老陳竟然成了我和余小曼相親路上的墊腳石,而且這個墊腳石極為好用,我們第一次見面相處得很融洽,并沒有討論更多現(xiàn)實的部分,說說笑笑就過去了,我覺得余小曼可以處,決定帶她去書店旁的網(wǎng)紅火鍋店吃一頓,老陳之前也說過,現(xiàn)在的小姑娘就喜歡吃火鍋,尤愛網(wǎng)紅火鍋店。結(jié)果余小曼拒絕了,她說要吃火鍋我?guī)闳チ硪患遥吖瞻斯?,拐進一個沒啥人的小胡同,是家粵式火鍋,好吃而且便宜。余小曼這姑娘行,勤儉持家。
余小曼是個文藝女青年,愛讀書,別人都說她腦子都讀出毛病了。我沒怎么在意,通過這幾次相處下來,我沒覺得有啥毛病。她走進書店,把挎包遞給我,我找個靠窗的位子放下,就跟著她去書架上選書。書架上那些書她都熟悉,一邊看一邊評價。這個作家不錯,語言干凈,行文流暢,不拖泥帶水,就是差點意思。我問,差啥。她說,差點力量。我聽不懂這些,只能閉嘴聽她說。這個作家也行,挺年輕,行文老到,要是不走偏路,日后能成大家。你認識?我問。不認識。她停頓一下,但是他的書我基本都看過。哦,我又沒話說了。她突然拿起一本書,沒想到這里會有這本書。她展示給我看,那是一本黑色封皮的書,上面包著一層塑料保護膜,有點反光,我沒看清書名。她看起來很開心,小跑著到了收銀臺。她站在那兒跟收銀的姑娘聊了幾句,動作幅度雖然不大,卻很難掩飾她的激動。我回到座位上,看著窗外,外邊正在拆遷,一輛挖掘機用大鏟子撞墻,墻像紙糊的一樣,一碰就塌了,煙塵彌漫,像是一滴墨在水中迅速洇開。
余小曼提著袋子走過來,坐在我對面,我問喝什么?她說還是橙汁唄,我準備過去,她又叫住我小聲說,今天賺了,喝咖啡。我走回來時,她還沒從激動里走出來,拿著書來回摩挲。怎么不把封皮拆了?我問。她把頭伸過來,低聲說,不能拆,這本書我早就看過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絕版了,網(wǎng)上炒到一百多了,原價才二十八。你打算賣掉?我又問。怎么可能!她下意識把書往回拉,我要收藏,等破兩百了再賣。這書寫的啥,這么火?我問。就是初中的事兒。她抿了一口咖啡,眉頭皺了一下,但是寫得很好,代入感很強,從小青年身上看殘酷的生活,我這么說你能理解嗎?我愣了一下,我心想我哪知道這些啊,腦子瞬間轉(zhuǎn)了起來,四處轉(zhuǎn)彎之后,我只想到了魯迅先生。是不是有點像魯迅寫的《故鄉(xiāng)》?我說。她眼睛亮了一下,是那個意思,就像少年閏土,殘酷而又美好的童年生活。瞎貓碰見死耗子,我算是碰著了。她問我的童年,我的腦子順著這兩個字想,一條線搭另一條線,無數(shù)條線在腦子里飛,最后蹦出了一句,我爸叫楊小康,大名叫楊連城,很少有人叫他大名,因為沒啥人知道。
我爸叫楊小康,大名叫楊連城,很少有人叫他大名,因為沒啥人知道。按輩分,我爸確實是連字輩的,但是村里同輩的很少再按排行起名了,我爺也沒給我爸起,就叫小康,寓意好。一連叫了十來年,也沒人覺得不妥。后來我爸當兵去了,下了連隊,部隊首長覺得我爸的名字不夠硬氣,說給他改名,他這才想起連字輩的事兒。后來我爸專門請了個假,托了人,換了名字,楊連城。再后來他在電視里看見有個叫烽火連城的壞蛋,總感覺自己的大名別扭。在部隊待了六年,趕上裁軍,我爸就轉(zhuǎn)業(yè)到了二化。
因為在部隊開過車,我爸成了廠長的司機。我爸很有眼力見兒,廠長很待見他,沒過多久他就成了銷售一部的經(jīng)理,不再開車了,跟著廠長混飯局,因為酒量好,幫廠長擋了不少酒,廠長是越發(fā)喜歡我爸,很快我們家就分到了一個兩居室,四層,采光也好。二化倒閉之前,經(jīng)歷了大半年的垂死掙扎,我爸那個時候還是銷售部的,廠子里效益不好,大部分員工都停薪留職。我爸之前跟廠長關(guān)系不錯,離開之前要回來兩個月工資,我那個時候正上小學,急著用錢,我爸把二化家屬院的房子給賣了,余下點錢到堵街蓋了個小樓。
我爸酒量是真的好,我記憶里他就醉過一次,那次醉酒跟二化也沾點關(guān)系。那是在二化倒閉之后。老在家待著也不是事兒,我爸就托之前的關(guān)系,到永磁機械廠干車工,開鉆床,鉆床分兩種,橫鉆和豎鉆,我爸開的是橫鉆。其實車床這東西我爸不懂,之前在二化他是銷售部的,下車間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他硬著頭皮摸索了幾天,沒想到讓他給學會了。永磁在市場化方面走得快,算是活下來了,裁了部分員工,把技術(shù)骨干留了下來,工資純靠效益,計件,我爸那一環(huán)節(jié)最便宜,一件兩毛,我爸憑著一刻不停的干勁,愣是讓我家處于溫飽線以上。我小爹(也就是我親叔叔)剛結(jié)婚沒多久,找我爸說想進廠,我爸費了不少功夫,但算是給他弄進去了。我小爹這人靈性,學啥都快,大概三天,就能熟練操作鉆床了。但是聰明人都飄,我小爹就是這種人。有一次,上輪盤的起子沒有拿下來,機器一開,起子順著輪盤飛出去了,輪盤那轉(zhuǎn)速,帶出來的動能極為恐怖,起子先是磕在了地上,然后彈到我爸的左手上。當即手指頭就斷了幾根,我爸疼得眉毛和鼻子都連一塊兒了。到醫(yī)院一檢查,五根手指除了大拇指,全斷了。醫(yī)院不是我們這種家庭住得起的,當天下午就回家了。我奶逮著小爹打了一頓,我媽雖然攔著,但也咬著后槽牙。都說十指連心,這話一點都不假,我爸雖然在部隊待過,但這疼,他依舊忍不住,夜里疼得睡不著,起來悶了一瓶二鍋頭,再開一瓶,倒了一碗酒,點著,用火洗手。幽藍的火焰在夜里顯得特別好看,忽閃忽閃的,洗完,我爸沒浪費,悶滅火,一口把酒給干了,然后就醉了。
余小曼看向外邊,二化家屬院已經(jīng)變?yōu)閺U墟,老式家屬院面積都不大,戶型也都差不多,裸露出來截面也就沒啥看頭,空蕩蕩的破房間,除了垃圾什么都沒有。余小曼問我還記不記得之前住在哪棟樓,我說在北邊,最先拆的就是那邊。
老陳其實給我說過好幾個姑娘,什么職業(yè)都有,最狠的是個賣豬肉的,年紀不算大,二十四五,手上一層老繭,握刀握的,人其實不錯,但是我害怕她哪天脾氣上來了,順手把我剁了,于是見過一兩次就沒再聯(lián)系了。余小曼是小學語文老師,在財小教四年級,有編制。她平常就愛看看書、寫寫文章,這兩樣我都不喜歡,但至少不排斥,而且通過幾次相處下來,這姑娘也沒啥毛病,待人有禮貌,又不亂花錢,無論是從橫向比較還是縱向比較,她都不錯。我覺得是時候進入現(xiàn)實的下一步了。
還是在書店,我向余小曼坦白了堵街將要拆遷的事情。我家有棟小樓,在封戶口之前如果我跟她結(jié)婚,保守估計可以多拿八十多萬。跟我預想的一樣,這個數(shù)字把余小曼驚住了。愣了一會兒她說,老陳之前跟我媽說過這事兒,說實話,我不想來,我媽逼我來的。我說,那咱們都透個底,你覺得我咋樣?她猶豫了,我開始慌了,總有一種快要到手的八十多萬要飛了的恐慌。她說,這事兒急不來,再看看唄,我覺得你不錯,至少比之前那些好。這話一說出來,我如釋重負,這有門。
我照舊跟余小曼約會,地方也基本上沒變過,活動內(nèi)容倒是豐富了一點,時不時看個電影或者去個電玩城。但是大多數(shù)時間還是在書店聊天,基本上我說得多,她就聽著,除了不懂的地方,很少插嘴。我說得最多的,是我爸。
我爸手指斷了的那一年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兒,也跟我們老楊家有關(guān)。二〇〇三年,我上初一,在農(nóng)中(農(nóng)業(yè)中學),是寄宿生。寄宿生活真的很無聊,老師管得也嚴,我們平常最大的愿望就是看電視。結(jié)果我們楊家的英雄讓我實現(xiàn)了一次愿望。楊利偉乘坐神舟五號進入太空的前一天晚上,我們老師已經(jīng)告訴我們了,明早停課,去微機教室看神舟五號飛船升空直播。這個消息散出來之后,整個男生宿舍都睡不著,神舟五號是個啥?有人說是火箭,我對火箭沒概念,我就想看電視,看《新聞聯(lián)播》也行。下一天,所有人都起得很早,早飯動作也快,七點三刻時已經(jīng)在微機教室門口集結(jié)完畢,等著老師來開門。門一開,一群人有秩序的進去,沒什么聲音,互相禮讓,因為之前有先例,越擠越亂老師越不讓進。微機教室里面黑乎乎的,暗紅色的窗簾幾乎擋住了所有陽光,老師吩咐我去拉開窗簾,就那么一扯,陽光搶著進入屋里。電視打開了,中央一套,神舟五號已經(jīng)豎在那里,像是火電廠的煙囪。沒過一會兒有個人對著話筒倒數(shù),十個數(shù),然后火箭飛上了天,不斷有人鼓掌,我們也跟著鼓掌,掌聲從校園的各個方位響起來,我其實不知道因為什么,后來才知道,神舟五號發(fā)射成功,這值得好好鼓掌。
“不是說你爸嗎?咋說起神州五號了?”余小曼忍不住問。
“這得耐心,相聲前面還有墊話呢?!蔽艺f。
我有個外號叫楊邪,我那群朋友都這么叫我,他們說我這人邪性。其實也是,我要是一心想干什么事兒,怎么也能弄得像那么回事兒。為了讓余小曼踏踏實實進到我家戶口本,平常在單位沒事,我都在補文學知識,特別是余小曼嘴里那個不錯的作家。上班看、下班看、睡前看、夢里也看……整個人跟中邪沒啥區(qū)別??戳艘欢螘r間,真給我看出一點門道。
見我不說話,余小曼開始跑神。外邊已經(jīng)拆干凈了,到處是大坑,各式各樣的器械正在努力工作,叮鈴咣當?shù)穆曇舸似鸨朔?。她問我,你覺得老師這工作好嗎?她這冷不丁一問,讓我有點為難,我說,啥工作都不容易。她眼里有光了,對,啥工作都不容易,所以你爸才厲害,生活怎么也打不倒他。
我愣了一下神。
她接著說,小學老師看著輕松,但是現(xiàn)在的小孩兒都太難管了,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有氣得忍著,一群活祖宗。以后要是我的小孩兒敢這樣,我怎么也得打一頓。她說話的樣子,跟平時不一樣,讓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賣豬肉的姑娘。我趕緊把話題轉(zhuǎn)移到了我爸的故事。
神舟五號升空那周末,我回家,我爸正在家里看神舟五號著陸,他的左手還在懷里藏著,右手邊擱著半盤花生米,手里還捻著幾顆,沒往嘴里扔。他看得出神,我坐在他旁邊,感覺沒啥好看的,吃了不少花生米。我爸問我,你知道你為啥叫楊俠不?我說,你不是說讓我當大俠嗎?我爸說,那不切實際,楊家英雄多的是,不缺你一個。我說,那你咋想的,給我取個這名兒。我爸說,要你接近俠,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我說,那不行,我沒那本事。我爸說,你做小俠就行。我問,小俠啥概念。我爸說,小俠就是不管啥事兒都能扛住。我說,這行。我爸看著一個鐵疙瘩從天上落下來,他說,大俠和小俠中間還有一層,是中俠。我說,爸,你可別哄我。他說,不會,中俠瀟灑,像令狐沖。
說完,我爸讓我進屋寫作業(yè),他繼續(xù)看神舟五號著陸,看楊利偉坐著對他敬禮。他還不咋吃花生米,過一會兒,他把盤子端我屋了。他說,好好寫作業(yè),等你學成才了,結(jié)婚了,讓我享福。我說,這必須的。說完,我一顆顆吃完了花生米,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就數(shù)學好,估計跟花生米有關(guān)系。
那陣子我爸沒事可做,傷筋動骨一百天,而且動的還是手指頭,時間更久。他開始一門心思撲到機械修理上。因為之前給首長開車,學了不少修車技巧,又在二化和永磁干了幾年,學了點修理手藝,他想開個修車鋪,我家正好挨街,方便。說干他就開始干,從自行車入手,我家那輛鳳凰二八大杠讓他拆了幾回,好好一輛車碎成一地零件,我媽跟他吵過兩回,后來他又裝了起來,還把小毛病給修好了,之后我媽就沒說啥了。從給人補胎、打氣開始,慢慢開始修摩托車、摩托三輪,后來開始修汽車,當時方圓十里之內(nèi),就我家一家修車的,我爸因為修車的時候頭老歪著,他又多了個外號,叫老歪。當時一說修車的,沒人不知道老歪。
余小曼盯著我脖子看,看得我挺別扭的。你瞅啥呢?我問。你脖子不歪吧?她問。我脖子歪啥?我爸脖子也不歪啊,可是要瞅車底,可不得歪著才能看見嗎?說著,我還給她學了一下,她嗤嗤地笑了起來。
余小曼平常住財小的教師宿舍,兩人間,她的室友是一年級的語文老師。前一陣那個老師找了個男朋友,就搬出去住了,宿舍里空下一張床。有次我們從書店出來,去吃飯,我提議喝點,沒啥,就圖個高興。她估計也心里不舒服,跟我死磕,沒少喝。我遺傳我爸,喝酒這方面還可以。那天吃完飯出來,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多了。倒春寒,街上冷颼颼的,余小曼讓我跟她一起回宿舍。余小曼不是處女,這點讓我少了很多愧疚和擔心,后來想到可能要結(jié)婚,又多了一點芥蒂,之后又一琢磨,這算個屁啊。
我拎著東西去了余小曼家里,她媽人不錯,飯桌上給我夾這夾那,我根本來不及吃。她爸也愛喝點,問我能喝多少?我說差不多一斤。余小曼這個時候補充,他能喝,他爸也能喝,爺兒倆都藏量,邪著呢!她爸一聽這,來勁了,說今天咋也得探探我的底。我也接著,說,叔,咱們今天敞開喝,我陪到底!結(jié)果沒幾杯下去,她爸就倒了,她媽一臉不高興,我趕緊幫著把她爸扶到屋里。她媽嘴里碎碎念著,就愛喝個馬尿,自己還沒個底。轉(zhuǎn)臉她又對我說,小楊,你也得少喝點,那東西沒啥好處!我立馬表態(tài),姨,放心,不是非得要喝,我滴酒不沾!她媽一聽,高興了,對,陪領導的時候得喝,這關(guān)乎咱們的前程。我們?nèi)齻€又吃了一會兒,從她家出來,已經(jīng)是下午了,外邊吹著小風,剛剛喝完酒臉有點發(fā)燙,風一吹,還挺舒服。還沒走多遠,余小曼追過來,把那本還沒有拆封的書塞到我手里。我愣了一下,這么快就漲到二百了?她笑了一下,不賣了,你拿著看吧!說完又跑回屋了。我看著手中的書,腰封上有行細小的紅字:面對生活的圍困,大聲喊出自己的信仰。
堵街那陣子很忙,到處都有人結(jié)婚生孩子。我光彩禮就花出去好幾千塊,心里特別不舒服,想著啥時候和余小曼結(jié)婚,那些錢都得收回來。
我爸很需要錢,準確說是我很需要錢,那時候我得上高中了,學習不行,想去好的高中得交擇校費,普通班一萬五,重點班兩萬五。我爸專門跟我談了談,你還想上學嗎?我一想,不上學我干啥?我還真啥都不會。就點了點頭。那行,咱說好,這兩萬五我出,學不好,咱們走著瞧。說完他就出去了。我爸開始一家一家親戚借,先是我小爹,再是我大姑,我小姑父那陣進局子里了,我爸沒找我小姑。借了一圈,借回來一萬二。我媽和我爸商量,要不然上普通班得了,我爸說,不行,砸鍋賣鐵也得上重點班。最后,我爸把修車鋪兌出去了。那個時候,我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邪性上頭,玩命學,最后算是沒白費勁。
我爸沒了修車鋪,想回永磁機械廠,結(jié)果廠里的生意也不行,一件還是兩毛錢,都過幾年了,那點錢養(yǎng)不住人,加上我爸左手不靈光,去了幾天就不干了。我爸一尋思,找上了堵街的包工頭,那年我爸四十三,到工地開吊車,塔吊。吊車主要吊石板、鋼筋和水泥,我爸干活細致,一直沒出過事兒。后來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他不知不覺之間把自己的恐高給治好了。
余小曼去我家的時候,我媽表現(xiàn)得異常興奮,這也好理解,我相親這么多次,第一次把相親對象帶回家。我媽很喜歡余小曼,主要是喜歡余小曼的職業(yè),小學教師,有編制,在她嘴里,這是最好的工作。余小曼說也不好干,小孩子難管,嘰嘰喳喳的,有時候也煩。我媽說沒事,以后你倆生一個就好了。余小曼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我爸那天不在家,我媽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打電話也不接,這是他的常態(tài),不愛接電話,或者干脆出去不拿電話。這是他在吊車上養(yǎng)成的習慣,他要操作吊車,沒手接電話,電話一響,特別煩,改成震動也不行,后來干脆不帶了。我媽向余小曼解釋,他爸就是這樣一個人,邪得很!余小曼笑著說,他說過。楊俠這點和叔叔很像。我媽說,可別這么說,我最討厭別人叫我兒子楊邪了,家里已經(jīng)有一個老邪氣我了,要是再出來一個小邪,我這日子算是沒法過了。余小曼跟我媽一直聊到下午三四點,臨出門,她問我,小說讀了沒。我說,讀了,之前感覺和我小時候挺像,再讀讀,又發(fā)現(xiàn)不像。她說,這正常,小說主人公的爸沒你爸厲害。我說,我倒是沒想到我爸那兒。
估計是我真的摸到了講故事的門,余小曼對我爸的故事越來越好奇,她說她想把這故事寫成小說,像那本書一樣,對一個時代進行一次總結(jié)。我說,我有故事,你有文筆,咱們兩個湊一對,倒也合適。
施工隊不是一個天天有活的地方,有活掙錢,沒活就不掙錢,一年下來,我爸也就一百來天有活,除去吃喝拉撒,差不多在我高三那年才把賬還完,修車鋪沒再干了,因為那時堵街已經(jīng)又出現(xiàn)四五家修車鋪了,沒啥前途。只能開吊車,但是吊車也沒開安穩(wěn)。
堵街那一帶要拆遷了,消息下來得很早,消息下來之后就不讓蓋房子了,特別是剛開始,管得很嚴,有人連夜蓋,還沒蓋好就讓推了。殺雞儆猴的工作做得很好,施工隊就再沒接到過工程。沒有工程,施工隊也就解散了。我爸又失業(yè)了。那個時候我高三,正在備戰(zhàn)高考,家里沒人告訴我,都怕影響我。我爸總尋思著干點啥,有天晚上他看見有只孔明燈從火電廠飛出來了,他突然知道自己干啥了。很快,他就開始行動了。我媽最初也不知道他要干啥,他找人編了一個很大的筐子,差不多能坐下三個成年人,自己又開始找油布一點點縫,因為左手不靈光,縫得不快。我媽想幫忙,也不知道他要干啥,干著急。我高考結(jié)束的那天晚上,我爸把我叫進院子。我終于知道我為啥叫楊邪了,因為我爸是楊老邪。
我去余小曼宿舍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每次都想著要和她商量結(jié)婚的事情,結(jié)果她還是不怎么說話,我就想著要不要先上車后買票,萬一中了,一箭雙雕。但余小曼很小心,提前吃了藥。事情后來還是有了轉(zhuǎn)機,倒不是說余小曼懷孕了,而是余小曼的爸出事兒了,腎衰竭。
余小曼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看球,世界杯。大半夜給我打電話,腦子容易想歪,我話還沒問出口,她就說話了,啥時候封戶口,你有消息沒?我說,大概還有倆仨月。她說,那咱們雙方家長見一下吧,把這事兒辦了。我趕緊說,我家這邊啥時候都方便,我爸媽都沒事。結(jié)果電話那邊傳來哭腔,我爸有事兒。那晚,我放棄了法國和比利時的決賽,騎著我的小電車去了市第二人民醫(yī)院,路過保安室,保安大叔也在看球,我遞給他一根煙,看了一根煙的時間,所有人都在來回傳球,這球也挺痛苦。
醫(yī)生說余小曼的爸在找到合適的腎之前只能通過血液透析來續(xù)命,一周三次,一次四百五。我安慰她說,看開點,能找到合適的腎的。余小曼沒接話。你知道我為啥叫楊俠不?我爸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但是我不行。我爸說我努力做小俠就行,不管啥事兒都得扛住。余小曼趴在我肩上哭了起來,我又不叫余小俠。
我家開了個會,我媽拍板兒說這婚能結(jié),除掉老余家的醫(yī)藥費,咱們還是賺。我爸問我的意見,我說余小曼扛不住,我扛住唄。我爸當晚跟我喝了一頓酒,他沒喝過我,倒了。
高考完等成績那陣兒,我?guī)椭野衷诨痣姀S的銀行對面擺了個攤兒,把熱氣球吹起來,掙小孩兒錢。這東西在外邊一點都不稀罕,在堵街,可真是個稀罕東西。一群又一群的孩子上去。一個孩子收十五,三天之后變成二十。大概一個月之后,小孩子的興趣都過去了,大人們開始迷這東西了,大人三十。為了防止氣球飛上去,我爸在筐子上拴了一根繩,兩根手指那么粗,十來米,用個石磙壓著。飛上去之后,扽直了,待個一陣兒,我爸就慢慢關(guān)火,我慢慢拉下來。一個夏天,我們掙了兩萬多。不過這屬于一次性活,之后再干的,鐵定不掙錢。
我和余小曼去領證那天天氣不錯,天空像是添了漂藍劑一樣,藍得很純粹,一片云都沒有。陽光很好,好得有點不真實。余小曼一路上很緊張,坐在我旁邊,兩只手握在一起,指節(jié)有點發(fā)白。我媽之前給了她媽一筆錢,給她爸透析,之后找到合適的腎了,手術(shù)的費用也是我們家出,其實那筆錢是我存了好幾年的工資,拆遷款還沒下來。我說,都別緊張,我也第一次結(jié)婚。她轉(zhuǎn)過來看著我,問我,你說我爸能好不?我說,醫(yī)生不是說了嗎,堅持做透析,等到換腎,這病能治,錢的事兒不用擔心,等我家拆了,絕對夠。余小曼往我身邊坐了坐。
結(jié)婚證拿回家之后,我爸很高興,想喝點,我攔著了,說,不年輕了,我也結(jié)婚了,你就想干啥干啥去吧,酒少喝點,你看老余,腎都壞了。我爸晃神了,掏出一根煙給我,問我最近有啥球賽沒。我說,你啥時候喜歡看球了?他說,我不喜歡,一群人搶一個球有啥意思。我想那邊去看看。我朝著他看的方向望過去,是東邊。我說,去唄,帶著我媽,你們旅游去。他看了看我,說我自己去,你媽事兒多。我說,那行,你只要能說得過我媽就行。我爸說,你得幫我兜著,咱們親爺兒倆,我才跟你說這事兒的。我問,爸,你不會外邊有人了吧?我爸照著我腦袋打了一巴掌,我笑著跑了出去。
幾家歡笑幾家愁,余小曼很擔心她爸,所以我們辦婚禮這事兒一直拖著,我雖然急著收回我的彩禮錢,但是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我經(jīng)常跟她一塊兒去醫(yī)院,等老余透析,老陳也來過幾次醫(yī)院,看老余。老陳問我啥時候結(jié)婚,我說領完證了,婚禮啥時候辦都行。老陳說你小子行,算半個兒。
我媽老偷偷問我爸的事兒,問他是不是不正經(jīng),外邊有人了。我說,沒這事兒。我媽說,他老鬼鬼祟祟的。我說,沒事兒,你要是閑,去幫幫老余家。我媽說,一窩黃鼠狼。我說,我?guī)湍愣⒅傂辛税?。我媽說,我信不過你們爺兒倆,我自己盯著。
之后的一星期,我媽一直在我面前念叨我爸外邊有人了,他總是買東買西的,買的東西也不帶回家,還把之前熱氣球的火槍拿走了。我問,他都買的啥?我媽亂七八糟說了一通,繩子、帆布、鐵條……我說,你見過誰外邊有人買這些。我也猜不出來我爸想干啥,也沒空猜,因為離拆遷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拆遷協(xié)議卻還沒有簽。我聽到些風聲,但是這是大事,大事小風吹不動。
平常我還看球,但是越看越煩,一群人圍著個球,就是踢不進去。我想起來余小曼給我的那本書,小說讀了幾遍了,最后沒留下啥印象,我爸的故事倒一直在腦子里亂晃。我專門上網(wǎng)查了查,這書網(wǎng)上又有貨了,二十一塊七,上次沒賣,余小曼虧了。和我家熱氣球一樣,之后也有干這行的,不掙錢。一家不做生意,就會有下一家;書價錢炒得高了,就會再版,這是市場規(guī)律。我下樓到院里,找之前我爸做的那個熱氣球,找了一圈沒找見,想起我媽之前說,我爸拿走了。他拿這干啥?繩子、帆布、鐵條,天天不著家,拿走了火槍……我一陣寒顫,我爸又造了一個熱氣球?他不就是想出去玩嗎?造熱氣球干啥?
我到處找我爸,怎么也找不到,打電話也打不通。我問我媽有沒有見我爸,我媽還在氣頭上,說你爸死了。我沒接話,接著出去找。大概到下午四點鐘,我爸給我打了個電話。
“爸,你在哪呢?”
“火電廠東邊的廣場上呢,你來的時候給我捎六十塊面包和三十塊錢的水,面包買袋裝的,水買一塊錢一瓶的。”
“你要這干啥?”
“別管了,也別跟你媽說?!?/p>
我知道了,我爸要出去,他那個時候指的不是東邊,是天上。我爸還是想當楊利偉那樣的人,最次也得是令狐沖。
火電廠東邊的廣場很少有人去,因為正好在冷卻塔下邊,落了厚厚一層灰,大風天這邊不敢站人。我爸就在廣場旁邊的凳子上坐著。我拎著東西過去,拿出一個雪糕給他,他接過去,很快就吃完了。他說,走,兒子,帶你看看你爸的杰作。我說,爸,我一直以為你的杰作是我。他回頭看我一眼,說,你是啊,要不說兒子懂爸呢。我問,非得去?他說,你記得楊利偉不?我說,忘不了。他說,你爸也姓楊。我說,我也姓楊。姓楊的英雄多了去了,不缺你一個,更不缺我。
我爸沒接茬,往前邊繼續(xù)走。我拎著東西在后邊跟著,繞過冷卻塔,在紅白煙囪下邊堆著一個熱氣球。我爸把兩桶汽油拎進包了鐵邊的籃子,又讓我把水和面包給他,我把兜里的錢全拿出來,大概三百多,遞給他,他沒接,說不用。我爸說,這個時候地面風最小,你再瞅瞅煙囪上的煙。我抬頭看,煙往西飄。他接著說,風往西吹,順著這風,我很快就能到想去的地方?;饦屚禄穑瑲馇蚵钠饋?。我問,你想去哪兒?他沒回話。我仰頭往上看,這紅白煙囪真像火箭,只是沒有發(fā)射井,只有一排往上爬的鐵梯。我爸說,兒子,給你爸倒個數(shù)唄。我說,你火都點了,我倒數(shù)啥?我爸說,是個意思啊。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走吧!”我開始鼓掌,發(fā)自肺腑地鼓掌。我爸聽見了,朝我揮了揮手。
“撲通”一聲,地上煙塵四起,我彎腰撿起來,是我爸的手機。他順著煙囪越飛越高,也不看我了,抬頭看著方向,真像那么回事兒。我確認了,筐子上沒拴繩。他真走了。楊利偉回地球那天,他跟我說,等我結(jié)婚了,他就自由了,想干啥干啥。我答應他了,不能攔著。
我電話響了,是老陳。老陳跟我說,你看火電廠那邊,起來一個大氣球。我說看見了。他說那個比你家的大啊。我說,要飛上天的,能不大嗎。他說,因為這個我差點忘了正事兒。我問,啥事兒?他說,我聽說你們那兒的開發(fā)商好像出事兒了。我說,別鬧,現(xiàn)在就差簽字了。他說,不是,我聽人說你們那兒封戶之前進得人太多了,幫著兜底的人兜不住了,跑了,順便把開發(fā)商也嚇跑了。火電廠旁邊的電線聲音很響,聽得我腦子嗡嗡的。我說,老陳,你可別坑我。那邊老陳抬高語調(diào),小俠,你說我啥時候坑過你,我這是給你透風,讓你做好思想準備。我說,再說吧。隨即掛了電話。我趕緊給我市里的朋友打了電話,他說是跑了個人,估計還會有人跑。我說,別估計啊。他說,跑定了。
坐在板凳上,我抬頭看看天,有點黑了,我爸的熱氣球越飄越高,亮堂堂的,就像孔明燈。我朝著熱氣球使勁揮手,我估計我爸能看見,他估計會向我揮手,我看不見。
我決定今晚不回家了,去找余小曼,有關(guān)我爸的故事,我一直沒講完,現(xiàn)在這故事可以結(jié)尾了。按她之前的想法,由她執(zhí)筆,這小說說不定也能脫銷。還沒走出廣場,余小曼的電話就打來了,她聲音顫抖,很激動。
“楊邪,我爸匹配到合適的腎了。”
“好事兒?!?/p>
“楊邪,你是俠,你爸也是?!?/p>
“扯遠了?!?/p>
我掛了電話,學我爸,把手機扔了出去,“撲通”一聲,煙塵四起。我把外邊的襯衣脫了,就穿一個背心走向了煙囪,紅白相間的煙囪直沖云霄,更往上是我爸的熱氣球,它已經(jīng)往西邊飄了。我收回目光,順著鐵梯看過去,鐵梯看不到盡頭。
【作者簡介】王文鵬,九〇后,現(xiàn)為文學雜志編輯。寫小說,有作品在 《長江文藝》《廣西文學》《莽原》《大觀》《鹿鳴》《牡丹》《歲月》《椰城》等刊發(fā)表。部分作品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