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鳳

前幾天，一位80多歲的上海老先生在家人陪同下找到筆者寒舍，說他聽說周恩來總理有一個“潤弟”，但在參觀淮安周恩來紀念館時，講解員說不知道，推薦他來問筆者。我告訴他，周恩來高祖以下的“恩”字輩兄弟共有14人，按年齡大小排序，其中老二和老三早夭，剩下的12人中只有排行十四的周恩霔字潤民，周恩來稱他“潤弟”。老人聽后臉上笑開了花，連聲說：“對，對，就是他，是毛潤之的‘潤吧？”得到我肯定的答復(fù)后，老人滿意地連聲道謝，還說自己父親與周潤民先生在上海時曾有過交往等等。

那么，周恩霔與周恩來之間有過哪些交往故事呢？

周恩霔生前曾回憶道：

周恩來同志是我同一曾祖的堂兄。我們“恩”字輩的兄弟共14人，恩來同志排行第七，我是最小的一個，排行十四，比恩來同志小10歲，一向叫他七哥。

恩來同志幼年喪母，他的父親周懋臣（譜名周貽能，后改名劭綱，字懋臣）是我的七叔，七叔在東北生活時間比較長，職業(yè)不固定。我父親周龢鼐（譜名周貽康，后改名龢鼐），字調(diào)之，是清朝光緒甲午科（公元1894年）舉人，也是周家“貽”字輩中第一位中舉的人，他做過前清保定知府。恩來同志稱我父親為二伯。父親對恩來同志十分愛護，所以恩來同志幼年時期、南開畢業(yè)后以及東渡日本和赴歐勤工儉學前，都在我們家中住過。我那時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對這位英俊嚴肅而又和藹可親的七哥，又怕又愛。七哥對我父母有深厚感情，對我這個自幼左耳失聰、體弱多病的小弟弟，也十分關(guān)懷、體貼，兄弟之間和睦相處，迄今令我記憶猶新。

恩來同志參加革命后，和我們家仍有聯(lián)系。后來我父親去世，全家一度從上海遷居揚州，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中斷了好多年。直到1927年，恩來同志在上海黨中央工作，領(lǐng)導上海工人武裝起義，我才和他有了第一次秘密會晤。

那是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以后，反動派懸賞8萬塊光洋購買恩來同志的腦袋。那時，我在上海大同大學讀書，恩來同志通過七叔輾轉(zhuǎn)得知我的下落（當時七叔也在上海幫助恩來同志做些聯(lián)絡(luò)工作），約我到三馬路（現(xiàn)漢口路）晝錦里附近一家不大的“上海旅館”秘密見面。那天我和七叔同去，看到多年未晤的七哥，他顯得有些蒼老，但雙目炯炯有神，態(tài)度從容鎮(zhèn)定，在緊張嚴肅中談笑自如，與在國內(nèi)讀書時完全不同。

在這次會見中，恩來同志除和七叔談?wù)摳锩ぷ魍?，還殷切地詢問我母親、也就是他二伯母的健康情況和我讀書的情況，叮囑我努力學習，注意鍛煉身體，切勿沾染游蕩習氣。我那時雖長大成人，但知事不多，也不關(guān)心政治，可是恩來同志不計個人得失、一心為大眾的革命精神和他所特有的那種臨危不懼、堅毅沉著的高貴風度，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我們再后來的一次會晤，是在1931年2月的上海。那時他在那里堅持地下斗爭，七叔也來上海，住在位于北四川路永安里44號（現(xiàn)四川北路長春路口對面）的我家。當時，我轉(zhuǎn)至上海法學院改學法律，即將畢業(yè)，獨住一幢房子，平時很少和人來往，住處比較僻靜，因此被恩來同志一度用為秘密聯(lián)絡(luò)地點。恩來同志曾與鄧穎超同志來到我家，記得當時他化裝成商人模樣，頭戴呢帽，身著長袍;鄧大姐則身穿旗袍，外罩一件皮領(lǐng)大衣，兩人就像一對前來探親訪友的普通商人夫婦，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鄧大姐。當時他們來我家，我只作為親屬接待，對于他們和七叔的活動概不過問。這年冬，恩來同志去江西中央革命根據(jù)地，七叔也北去遼寧，從此又中斷了音信。直到抗戰(zhàn)期間，我才在重慶曾家?guī)r又和恩來同志再見面。

新中國成立后，作為黨和國家重要領(lǐng)導人，恩來同志嚴格遵守黨的紀律，一般無暇與親屬來往，我也很少和他會晤。不想十年“文化大革命”中，他折沖樽俎，備歷艱辛，又加遭受林彪、“四人幫”折磨迫害，以致一病不起?，F(xiàn)在追憶往事，我深悔過去未能常親領(lǐng)教益，有所建樹。唯有以殘病余年，繼續(xù)緊跟共產(chǎn)黨，為祖國現(xiàn)代化建設(shè)和臺灣早日歸回，貢獻力量，才能不辜負黨的關(guān)懷和七哥的期望。

透過周恩霔的這段回憶，我們可以看到，周恩來和堂弟周恩霔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比較密切的。

周恩霔于清光緒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生于武漢，他乳名大歡，字潤民，號翕園。1914年，周恩來的二伯父周龢鼐移居天津，當時周恩來剛好就讀于天津南開學校。在一個星期天，周恩來去看望二伯父、二伯母時第一次見到了剛剛6歲的周恩霔。幾年后，周龢鼐又移居南京。周恩來1920年赴歐勤工儉學，出國前，他特意從上海繞道南京繡花巷1號向二伯父道別，伯侄倆徹夜長談，臨走時二伯父還給了周恩來一筆路費。

周恩來東渡日本和后來到歐洲時，一直與二伯父保持著聯(lián)系。1921年至1931年，周恩霔一家搬往上海，先后住在華隆路（今雁蕩路）和北四川路永安里。1922年周恩來到英國，很快辦理好入愛丁堡大學讀書的一切手續(xù)。他便致書二伯父，期望伯父能和北洋政府教育部聯(lián)系，幫他爭取一個官費留學的名額。無奈當他的信寄到國內(nèi)時，周龢鼐已因病去世。當時倫敦的物價遠高于巴黎，周恩來上愛丁堡大學的計劃也就泡了湯，只能離開英國重返歐洲大陸。

周恩來對二伯父的去世很是悲痛，也時刻掛念著二伯母程儀貞和周恩霔孤兒寡母的生活。1922年9月12日，在法國巴黎的周恩來特意買了一張明信片寄給周恩霔。這張明信片上印著兩個可愛的卡通式兒童，周恩來在這張法文明信片上又打上英文：“向你和家人致以最好的最快樂的祝愿”。

周恩來對二伯母的關(guān)懷一直延續(xù)到新中國成立后。他每到上海，只要有空都要去看望一下二伯母，有時還與鄧穎超一起去。周恩來的衛(wèi)士長成元功曾經(jīng)告訴筆者，有一次周恩來在上海開會，他連晚上也抽不出時間來，“就叫我買點小禮物代他去看望他的二伯母程儀貞老太太”。

周恩霔又一次與周恩來聯(lián)系上，是在蔣介石叛變革命后，周恩來來到上海領(lǐng)導黨的地下斗爭，并長期實際主持黨中央的工作時。那時，周恩來的父親周懋臣也在上海，常住在周恩霔家中。周恩來、鄧穎超間或悄悄去看望老人，情況緊張時，還在他家避上幾天。

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周恩來任國共談判中共首席代表和中共中央長江局負責人。這時，他十分擔心在各地為生活奔波的親屬，如果他的親屬一旦落入敵手，變?yōu)槿諅稳速|(zhì)，那后果則不堪設(shè)想。為此，周恩來先給中共淮北區(qū)黨委彭雪楓發(fā)電報，請彭雪楓將自己唯一的嫡堂弟周恩碩從淮安城內(nèi)喚出，讓他離開日偽軍占領(lǐng)的淮安城，去解放區(qū)的岔河鎮(zhèn)。岔河時為淮北解放區(qū)淮寶縣縣政府所在地。周恩碩到岔河后，還被遴選為縣參議會參議。然后周恩來又去信上海，請周恩霔幫他打聽自己父親周懋臣的下落。在得知父親當時在天津后，又請周恩霔傳書，請父親趕快南下，然后到武漢與他團聚。得到兒子的信息后，周懋臣遂晝夜兼程，乘火車經(jīng)天津、濟南、徐州到淮安，再改乘輪船由淮安到上海周恩霔家。周懋臣到達上海后已拿不出足夠的錢購買上海到武漢的船票了。此時，周恩霔為七叔買了船票，并把這班輪船的開出時間和到達漢口的時間提前去信告訴了周恩來。周懋臣到達漢口時，周恩來正在參加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召開的第二次理事會，關(guān)于這段經(jīng)歷，抗敵協(xié)會總干事老舍先生在1938年第6期《抗敵文藝》上有一段生動記述：

周恩來講話的最后，他含著眼淚說：“要失陪了，因為老父親今晚10時到漢口（大家鼓掌）。暴敵使我們受了損失，遭了不幸。暴敵也使我的老父親被迫南來，生死離合，全出于暴敵之手。生死離合更增強了我們的團結(jié)！告辭了！”（掌聲送他下樓）與會的人都為他真摯的父子之情而鼓掌，也為他們父子團聚而鼓掌。

1939年，周恩來到重慶任中共中央南方局書記，并繼續(xù)負責中共與國民黨的談判工作。到重慶后，他特地將當時在上海的周恩霔召到身邊搞文秘工作，并從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1939年3月，周恩來視察東南回渝后，從紹興帶回一份不太完整的周家家譜資料，讓周恩霔進行系統(tǒng)的研究整理。周恩霔整理好后，將正本交給周恩來，自己留下副本。新中國成立后，周恩霔將這本《周氏家譜》捐贈給了中國歷史博物館（今國家博物館），而正本后來在西花廳不知所終。當時，周恩來還曾從紹興帶回一批周家的祖宗影像也交給了周恩霔，周恩霔一直當成傳家寶收藏著。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到處在“破四舊”。周恩霔擔心祖宗影像被毀受辱，只好忍痛將影像的服飾等統(tǒng)統(tǒng)剪掉，只剩下17個頭像。20世紀90年代初，筆者在北京復(fù)興路周恩霔長子周爾鎏的家中還曾見過這些頭像。只是，周爾鎏也無法分清每個頭像是什么人了。

1945年，淮陰、淮安相繼被新四軍三師十旅和七、八旅解放后，蘇皖邊區(qū)政府在淮陰建立，周恩霔由周恩來推薦來到蘇皖解放區(qū)，被安排到邊區(qū)政府負責文藝方面的工作，不久后因時局維艱，他的身體也不太好，即離職返回上海家中。

2017年4月1日，筆者在揚州從與周恩來同一高祖的本家弟弟周恩燦那里征集到1946年周恩來寫給當時華中軍區(qū)司令員張鼎丞、中共中央華中局書記鄧子恢和蘇皖邊區(qū)政府主席李一氓的一封信，信中除介紹周恩燦到蘇皖解放區(qū)工作處，還有近一半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周恩霔的：

……春間曾介紹舍弟潤民前來工作，不知有無進步。如其志趣與我們距離太遠，亦望予以學習機會，切勿客氣不說，給人們以不良影響。萬一留在我方，竟成累贅，亦不妨告其退出，免誤我方工作也。

周恩來是在1946年春天介紹周恩霔到蘇皖解放區(qū)工作的，他希望潤弟在革命隊伍里能得到鍛煉和成長。但如果他這個弟弟對革命工作不感興趣，甚至在思想認識上有大的差距，也希望解放區(qū)政府能給他以學習的機會。如果實在不宜留在革命隊伍里時，再勸其離開。周恩來對潤弟的關(guān)心之情、愛護之意躍然紙上。

周恩霔在仕途上一直無多大發(fā)展，但對文藝，特別是京劇卻情有獨鐘，是當時上海的一名較為活躍的京劇票友，與京劇大師梅蘭芳等多有交往。新中國成立后，周恩霔被聘為上海市政府參事室參事，晚年主要搞些京劇研究工作。

周恩霔先后娶蔡慶榮、程秀云和馬順宜三任妻子，生有兩子一女，即曾任北京大學副校長的周爾鎏教授、曾任國防大學政治部主任的周爾鋆將軍以及生活在海外的周爾美女士。1983年1月30日，周恩霔去世于上海，終年75歲。

（責任編輯：吳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