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和
一
黑云壓頂,暴雨傾盆,長長的出殯隊伍一直延伸到村口外一百多米。
父親和幾位抬棺的叔叔走在前面步履蹣跚,原本就坑坑洼洼的村間小路,好不容易從泥里拔出一只腳,另一只卻陷得更深了,每向前一步都挪動地無比艱難。
蒼白的孝衣在雨水和泥土的裹挾下,早已沒了樣子。
我一個人落在隊伍的最后面,邊哭邊跑邊拼命地喊“等等我”。
一個踉蹌栽倒在泥水里,我抹一把臉上的泥水,爬起來繼續(xù)向前追,可看上去走得那么慢的隊伍,我卻怎么也追不上。
隊伍終于停下來了,父親和眾人拉起繩子準備下棺,我擠過人群,沖到父親身邊。
我想看奶奶最后一眼,可父親沒有理我,甚至看都沒看我一眼。
眾人開始下棺填土,我著急地邊哭邊蹦,不知道如何是好。
隨手撿起地上的一根鐵鍬,可一鍬鏟下去,土沒鏟到多少,卻把自己右手的手腕鏟斷了,手掌立刻像泄了氣的皮囊,蜷縮在一起,沒流一滴血,也沒有感覺到疼……
一夜驚魂,醒來方知是夢,天色幽幽,悵然不已。
二
15年前的今天,一家人還在焦急地等著我的高考成績。
父親突然接到老家打來電話,說奶奶病重,當天便一個人趕回去了。沒過幾天,母親在一天晚飯時丟下手中的筷子,甚至來不及叮囑我們,便直奔火車站而去。
我們都知道有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只是沒想到第二天夜里,父親打來電話,告訴了奶奶去世的消息。我們幾個孩子圍在電話機前,免提都沒來得及掛,抱在一起哭了整整一夜。
現(xiàn)在想想,沒能趕回去跟奶奶道別、為奶奶奔喪,是何等的遺憾。
這或許就是為什么這么多年來,每一次夢見奶奶,都是出殯,但每一次場景都不一樣的原因吧。
大衛(wèi).伊格曼在《生命的清單》寫過的,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
第一次,當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學上被宣告死亡。
第二次,當你下葬,人們穿著黑衣出席你的葬禮,他們宣告,你在這個世界上不復存在,你悄然離去。
第三次,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記得你的人,把你忘記,于是,你便真正的死去。整個宇宙都將不再和你有關。
這么看來,記憶有時是多么的神圣和無價,它可以跨越時空的界限,成為死去的人存在的依據(jù),讓死去的人與現(xiàn)實世界的人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這一次做夢,大概是因為前一日,與遠在農(nóng)村老家的父親視頻聊天,我又看到了那棵依然茂盛的柿子樹、那口早已干枯的壓水井、那塊牛棚倒掉重新種起的小菜地,再次勾起了我對那些逝去年華的追憶。
三
歲之前,從呱呱墜地、蹣跚學步到背起小書包,我們一家在村里與奶奶合住一起。
我出生的時候已幾近立冬,可家里窮得連塊裹我的布都沒有,接生婆舉著滿身是血的我,好半天連個放下的地方都沒有,急得團團轉。
奶奶進屋一看,便把大棉褲一脫,緊緊地把我包起來。那應該是我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被溫暖和愛包裹。
大棉褲的溫存深深吸引了我,從那以后,只要我一哭鬧、一想發(fā)脾氣,奶奶便丟下手中的農(nóng)活,跑過來一把把我塞進大棉褲里。我便像給點陽光就燦爛的花朵,馬上樂得合不攏嘴。
冬日里,地里沒什么農(nóng)活,奶奶最喜歡的便是把我塞進大棉褲里,拿根紅身子一系,揣著我去鄰里串門。
從早晨到晚走到哪里抱到哪里,見人就說“看俺孫長得多好!”鄉(xiāng)親們樸實得很,也笑著跟奶奶說“恁(nen)孫長得好,恁(nen)家都有福!”。說的人越多奶奶越高興,越高興便越喜歡在人前顯擺,棉褲里的我便成了她引以為傲的寶貝。
我一天天長大,奶奶也一天天變老,棉褲里再也塞不下我。奶奶便開始拉著我的小手,繼續(xù)在村前村后炫耀。每次我問奶奶干啥去,她都回答我說,“給你說個媳婦去,想不想要?”我便高興地跟著奶奶出門了。
自5歲那年離開故鄉(xiāng),便與奶奶聚少離多。
先是一年回去一次,后來隔個兩三年,即使回去也陪不了奶奶幾天。那個時候,奶奶的心臟和腿腳不好征兆已經(jīng)越來越明顯了,走不動、更抱不動了。但每次回家,奶奶便早早坐在院門口的麻繩凳子上等著我。一見到我,微笑著張開雙臂,我與奶奶心領神會,風一樣沖進她的懷里,緊緊地把奶奶抱住。
四
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大棉褲中的那個孩子早已不是什么寶貝,我辜負了奶奶的期望,不是什么人中龍鳳,更沒成什么大事。
不過,奶奶是愛我的,她早早便原諒了我的平凡,甚至都沒有給我一次孝敬她的機會。
其實,我對奶奶的故事了解真的很少很少。我很想知道那些艱難的歲月里,奶奶是如何穿過戰(zhàn)爭、災難和饑荒,把她8個孩子一個個拉扯成人;我很想知道,生活中真實的奶奶是個什么樣子,她是如何面對生活的百般滋味。
雖然未來我的功課還有很多,但在我心里,奶奶早已經(jīng)是溫暖與愛的化身。一想到奶奶,我便想到用微笑去面對自己、家人,甚至這個世界。從生物學上講,雖然奶奶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很多年,但她依然健碩的活在親人們的精神世界里,這應該便是活過的意義。
我能做的,就是把奶奶的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記憶好好珍藏,并把這份愛接續(xù)傳遞下去,告訴我的孩子,她有一個未曾見面,但永遠愛著我們、庇護著我們的太奶奶。
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很短暫,走的時候什么也帶不走,什么也留不下,只有那些愛的記憶,是你來過這個世界的最好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