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

悔恨之詩

總是這樣：夢里跳出幾個句子

醒來后就想不起來

這警告來得那么直接，又快速消失

仿佛過期無效的合同

仿佛去年秋天的那個下午

你們姐弟在微信群里商量父親的

病情，突然接到電話說

他已閉上了眼睛

你曾有機會減輕懊悔的深度

比如排開兄弟們的爭議，去省城

或者廣州找更好的醫(yī)生

但你怕麻煩和擔(dān)責(zé)

比如請長假坐在床前陪他聊天

告訴他各種生活瑣事

和未來的一些想法，又怕耽誤工作

直到他嘴巴無法出聲，鼻孔

插著胃管，動不動就發(fā)小脾氣

你仍害怕和他一起過夜

常常借故躲在城里?，F(xiàn)在你常想

回家找他，他的房間空空蕩蕩

仿佛從來沒人住過

母親的河流

她從你身邊走過，說不上躡手躡腳

但步子的確很輕

如果你不留意，她就像從未存在

但她見證了你少年時代所有的日子

那些歡樂、悲傷、苦悶和憧想

以及一些無法啟齒的秘密

你常常赤身裸體地?fù)湎蛩?/p>

沒有任何羞澀和顧慮

她總是微笑著接住，不管黑夜白天

偶爾你也看見過她生氣

那一年夏天，烏云罩住了村莊的頭頂

溫和的她變得暴躁

火氣像要把四周的禾苗點燃

但第二天就消退了

你走近她，她低緩的聲音

似乎帶有一點羞愧。

后來你出了一趟遠(yuǎn)門

回來后她已換了一個樣子

身材干瘦而僵硬，被一套水泥

衣服緊緊裹住

旁邊的稻田也成了果地

上面種著患了黃龍病的柑橘

船襪

很多事物一直在我們身邊

我們眼看或者沐浴著

卻未必真正理解

比如陽臺上的花草

小區(qū)里的植物

比如遠(yuǎn)方的某位哲人

書上的某段話。

比如今天一個朋友說：船襪

我以為那是船的某個部分

就像槳、旋梯、欄桿

張開或收攏的風(fēng)帆

后來才知道那是一種

露出腳背的，短短的襪子

妻子和女兒每天都穿著

上班、上學(xué)、回家

開心的時候

就跟它一起舞蹈、遠(yuǎn)游

休息的時候就讓它

伴在床鋪邊

我也時常把它們一只一只地

晾在陽臺上

但對此見慣不怪

從不知道它還有名字

晾曬的次數(shù)多了

妻子的臉上有了皺紋

女兒已慢慢長大

今天，我突然想變成一雙襪子

輕輕地

托住她們的腰身

春天的松樹林

一場夜雨后，阿秋又提著竹籃出門了

幾公里外的松樹林

有揀不完的野菌。而你的夢里

滑過一條長長的黑影

上一次走出樹林，阿秋的籃子

滿了大半，你兩手空空

一條蛇皮沒收了整個上午，你盯緊

每一處草叢和樹根，生怕對視

一雙冰冷的眼睛

多少年了，你沒有去采過野菌

卻仍然每天擔(dān)心：這雨后積霧的城市

多像那年春天的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