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虹
天峨是縣名。
最早知道它,是我大學畢業(yè)上班第一天,在辦公室偶然翻見一份資料,我不禁感嘆:天峨好小哦!
當時,天峨就十萬人口,和我老家那個鄉(xiāng)一樣多。它有個5000人的鄉(xiāng),比我們村的人還少。
對天峨的第二印象是遠。
打開地圖,天峨鑲在桂西北一隅。與之接壤的幾個縣,無不位于所屬省區(qū)的邊邊角角上。大家都偏僻,干脆抱團,偏安成兩省、三市、六縣交界之地。
后來,我就到天峨生活了。
來了才知道,天峨的小,還在于縣城的袖珍。兩排山之間流淌著紅水河,縣城沿岸散開。山與山的距離,寬處不過兩公里,窄的只有幾百米。坊間流傳打油詩:“小小天峨縣,三家米粉店;縣長噥老婆,全城聽得見?!痹绲教於?0年的兄長告訴我,他來的第一個晚上去散步,個把時辰就轉遍縣城3圈。別說能碰上幾個人,就連街邊的路燈數(shù)來數(shù)去,怎么都湊不夠200盞。幾乎所有初上天峨者,都嘆其小巧。
定居一段時間,就不覺得天峨小了。
3000多平方公里縣域,全是高山大坡闊水,沒幾塊平地,要往哪個方向,都得跑大半天。溝壑深、山道陡、路況差,行走在小天峨里,最強烈的感受,是漫長和遙遠。
天峨多大山、大樹。無論走到哪,山坡上全都郁郁蔥蔥。一片又一片原始森林里,有數(shù)人合抱的千年紅豆杉,有外界罕見的奇珍異獸。每當走在大路上,或置身林蔭間,看著滿山遍野的古樹、茂密如毯的植被,我就不禁尋思,這般原汁完好的生態(tài),要呵護傳承多少代,才得以如斯。在當今工業(yè)機器摧枯拉朽的蠶食里,這一切好珍貴。
上天遺落人間的這塊凈土,是這方百姓的福分。一代又一代人堅守藍天碧水,呵護每一寸土地、每一株小草,顯現(xiàn)這里人們的敬畏、淳樸與和善。栽了樹能乘涼,積了德有回報。代代熏陶的教養(yǎng),換來層層疊疊、大美視覺的綠蔭,化成清朗淳樸、溫暖柔和的風氣。這,讓原著民由衷自豪、眷戀有加,讓后來者親切如歸、潛潛融入。人物共生,善善相待,循環(huán)永續(xù),合天道、順天意。峰巒疊嶂的大地,配了如醉如幻的碧綠,闡釋著浩瀚無垠、生機盎然的意境。誰來,眼里都躲不開這青翠欲滴的美,每個毛孔都會涌入這流淌的美。心情,怎能不美?
這兒的水更是遠近聞名。紅水河被譽為中國水能富礦,天峨境內(nèi)100多公里河段,堪稱其首。一座電站大壩,圈出了名聞南方的大湖。如一位寫意大師,揮毫潑墨,在巨幅碧綠的紙上,勾出美輪美奐的圖畫。
我常常沐浴著晨曦月色,穿行在浩淼的天湖里,凝望碧波蕩漾,聆聽岸石呢喃,我的心,虔誠尋覓百米水下故土的前世今生。
這片凈土,經(jīng)歷了怎樣的地殼運動?先人什么時候開始在這里生活?百米的水下,或幾千米的地下,原來有過平原嗎?漲過海潮嗎?抑或曾經(jīng)是一片荒漠?先人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地勞作,才幻化成如今的模樣?
我找不到太多史記,只見淺淺一行字:唐代置羈縻峨州。但我心胸了然,感受到湖底的故土。一想起就仿佛周身所有細胞,都與之脈動、同頻,頓如暖陽當空。
我想象它千百種的模樣,熟悉或陌生的風情。我看見青磚黛瓦或木屋茅頂裊裊升起的炊煙,聽到阡陌上草叢里的馬嘶犬吠,感受到老大爺上炕前脫下的舊棉襖的溫暖。于是,這片湖底故土前世的磅礴與神秘,便在我的內(nèi)心駐守了。
修電站時我無緣見識??擅慨斝凶咴诟邖{平湖里,那場世紀大遷移,便歷歷鮮活眼里。
一輛輛裝滿老檁條、舊鐵鍋的卡車和拖拉機,艱難爬行于河岸與山腰的逶迤土路,飄揚的塵土,彌漫著比車載還沉重的氣息。
老老少少聚在村頭高處,看冰冷的挖掘,推倒一棟磚瓦房,又突突地開過去,鉤下一棟木房子。一陣嘩啦啦的倒塌聲,撞上山崖,又碎落河里。入水的聲音,濕漉成一張巨大的麻簾,捂住所有人的心頭,吸光村莊最后一縷生氣。人們的眼神擰出水,滿山坡的草木浸出了水。不久后,他們眼里心里的一切,便都成水了。
舊家前,寨老帶著族人跪地長叩后,灑淚下了第一鋤。面部凝固的人們,默默抱出先人的金壇,恭敬安置在背簍里。世代走過的山路上,他們排成一列雨前的螞蟻,護送著祖先,離開自己的村,走向未卜的陌生,像無比虔誠的信徒,萬分不舍離開朝圣地,踏上不是歸家的路。步子空洞迷茫,心中不知所措。
這場矛盾、掙扎和決絕,是3萬稔識大體的人的既定之旅。這不僅是他們家、他們村的歷史,也是天峨不可或缺的濃重一筆。天峨之最在大氣。
千秋的河水漫上來,托起道路和村莊往山上走。天峨人就在山尖上、在云霧里建家園,創(chuàng)世界。10多個春秋過去,天峨的山崗坡頭,樓房林立,果香四季。大山大水,遇上大氣的人,就壯了里子,美了面子。
我融入這里,聽著天峨故事,和天峨一起桑田滄海,我一天比一天豁然開朗。難怪,這里生態(tài)這么完好,民風如此淳厚,人們這般聰慧。走俏神州的一顆小小珍珠李,是這兒一位農(nóng)民嫁育而成,這里走出以全國知名作家東西和兩位大學校長為代表的眾多專家學者。正所謂,一切皆有因緣。小小山旮旯里的文化強音,壯大了天峨名氣。
最美麗的景是人文,最和煦的風是民風。我到過天峨許多村寨,無論是田間地頭耕作的壯漢,還是村里大榕樹下家長里短的老者,抑或是山坡上商量地界糾紛的兩村人,遇見你來,都會展現(xiàn)適中的禮數(shù)。天生的淳樸,讓你先前忐忑的小心臟釋然。
現(xiàn)代人多少設防。天峨人也不例外。但來久了,我漸漸明白,他們僅是有限設防。只要你看事物的角度貼近,鞋底和他們沾一樣的泥土,坐上同一條長凳,蓋了同一床棉被,吃了同一鍋飯,喝了同一盅酒,你就一定能聽到同個頻道的話,透見對方其實同樣明晰的心簾。一旦這樣,萬般皆有可能?;貓螅瑫屇阍尞?,甚至屢屢感動。
這里令人變得強大。它碧玉如洗的綠,純?nèi)裟蠘O冰的負氧離子,養(yǎng)眼、凈肺、安神。呆久了,你會耳聰目明、頭腦清醒,里里外外蕩滌了塵埃。再久了,就擁有大心臟、濾清器、定神針。
在這里鍛鑄的強,內(nèi)核愈硬,外在棱角愈柔和。騰騰散著熱,卻如林蔭遮擋,只有切切的暖,沒有刺眼的光芒。
天峨依然遠。雖然它從最初坐車到首府要中途留宿,到后來花八九個小時,直至今日只要五六個鐘頭,已經(jīng)好了很多。但無疑,還是很遠。
可是,天峨的遠很快成為過去。隨著沉睡千年的大山里,駛來了轟隆的高速路施工機械,天峨已悄然拉近與世界的距離,攪動著大西南和北部灣洋面的時空。
我靜坐五樓的窗前,細數(shù)己亥年小寒的風聲。仍記舊歲此時,在這扇陪護了十年的窗前,我為終日辛勞的扶貧一線伙伴寫了《工友贊》。
無巧不成書。今夜,有感整縣脫貧摘帽后,這一年天峨的華麗嬗變,我敲下這些文字。一個堅如磐石的意念由骨髓升騰:天峨之大不僅在我心間,也將在世界面前。
責任編輯? ?丘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