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
作者有話說:這個故事寫于冬天,也面世于冬天,期望這篇小文能給予大家一些溫暖。匆忙的生活里,總要抽出時間游長街、吃夜宵。那么,就讓我們一起好好珍惜當(dāng)下吧。
楔子
八月的北平,暑氣正濃。
程歲歲用了好一會工夫才找到了北新書局的正門。書局里靜悄悄的,她輕手輕腳地走進(jìn)去,出聲喊道:“有人嗎?”
話音剛落,里屋走出一個看著明顯才剛睡醒的年輕人,那人懶洋洋地問道:“你找誰?”
將那人的眉峰、鼻梁以及下顎的棱角看了個遍后,程歲歲才反應(yīng)過來:“哦,我是滬上《江北晚報(bào)》的實(shí)習(xí)編輯程歲歲,我們主編讓我來這兒調(diào)份資料?!?/p>
唐遇了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盯著面前扎了兩個麻花辮的程歲歲,他伸出手:“把你們主編批準(zhǔn)的告示單拿我給瞧瞧?!?/p>
程歲歲立刻掏出牛津布挎包里那張單子,上面列了幾家滬上商貿(mào)行的地址,唐遇接過去看了幾眼,口氣冷漠了幾分:“你們主編是周潤堂?”
“有什么不對嗎?”程歲歲疑惑道。
“周先生也算我的一位‘老朋友了。對了,你要的這份資料找起來有些困難,你明天九點(diǎn)再來吧?!?/p>
并未聽出唐遇話里的特指,程歲歲咧起嘴笑了起來:“你是我們周主編的朋友,那你也算是我的半個朋友了。欸,我該怎么稱呼你?”
“你叫我‘霍霍就好。”沉思片刻后,唐遇開口。
“霍……霍?”見對方并沒有繼續(xù)交談的意思,程歲歲便起身告辭了。
第二天一早,程歲歲一到書局就看到了正在吃炸醬面的唐遇。見到程歲歲,唐遇指著一旁凌亂的木柜,遺憾道:“真不巧,昨晚風(fēng)大,窗戶和柜子都沒關(guān)緊,你要的那份資料估計(jì)得用上幾天時間才能找到?!?/p>
見程歲歲苦著張臉,唐遇也跟著假意嘆氣:“你什么時候回去???”
“下禮拜三?!?/p>
聽到這回答,唐遇更是起了要耗著程歲歲的心,他在心里躊躇了一番后對她說:“你應(yīng)該還沒有好好逛過北平,這里我熟,這幾天正好可以給你當(dāng)個免費(fèi)向?qū)А!?/p>
程歲歲這些天跟著唐遇從一個胡同穿到另一個胡同,和上海的燈紅酒綠比起來,這里的一切都新奇無比。她聽唐遇從雜耍用的道具講到園林府邸里的花草,她聽得入神,不禁佩服道:“霍霍,你懂得可真多,要在我們報(bào)社里就算是本活百科了?!?/p>
唐遇對程歲歲笑笑:“現(xiàn)在這季節(jié)不對,不然我們還可以去香山看紅葉?!?/p>
當(dāng)晚下起了雨,唐遇送程歲歲到住所時,深深望了她一眼:“你就不奇怪,我為什么一直不給你那份資料嗎?”
雨絲打在程歲歲的臉上,她想了下,開口道:“我相信你?!?/p>
相信,唐遇記不得有多久沒聽到過這個詞了。
程歲歲離開北平那天,順利地拿到了那個有關(guān)滬上各商貿(mào)行的資料,最重要的是,這份資料里有那個叫“滬上人家”的商貿(mào)行。
這回總算能順利轉(zhuǎn)正了。程歲歲心想。
北新書局二樓的窗臺邊,唐遇正耐心地將土瓦罐里的月季剪下,盯著滿窗臺的姹紫嫣紅,他對站在一旁的白瑞生說道:“不過就來這玩了幾天,便趕巧明白了周潤堂要耍的花樣?!?/p>
白瑞生低下頭,一時沒接話。
1
滬上九月,連日降雨的天難得放晴。
《江北晚報(bào)》的辦公樓內(nèi),程歲歲半蹲在檔案室,嘴上念叨著:“一刊、二刊、三刊……”
程歲歲的身后還擱置著幾摞厚厚的舊刊,負(fù)責(zé)美術(shù)工作的黎應(yīng)欽看不下去了。他拿眼鏡布將那副圓框眼鏡來回擦上了幾遍后,嘆氣道:“歲歲啊,我看老周就是有意為難你,讓你一人整理報(bào)社這些年來的舊刊,這哪弄得完吶?!?/p>
黎應(yīng)欽瞄了眼墻上的掛鐘,晌午已過,他正憂慮著該怎么勸說程歲歲擱下手中活當(dāng)。不想,沒等他再次開口,程歲歲便從書堆里站了起來,那身淡藍(lán)的布衫上沾了不少灰塵。
“阿嚏——”程歲歲被粉塵弄得鼻子發(fā)癢,一個不留神便生生和人撞到一塊去了,她一抬頭,就看到一個身穿銀灰長馬褂的高個兒,對方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自己。
“唐……”黎應(yīng)欽還未喊出第二字,那人便比了讓他噤聲的手勢。
黎應(yīng)欽正疑惑這唐遇今天又打的什么算盤,就見他忽然拿過程歲歲手上的那幾本過刊翻了翻,對著其中一頁讀了起來:“大世界內(nèi)設(shè)劇場、電影場、書場等各種設(shè)施……綢緞大減價(jià),贈品促銷不斷……撰稿人為實(shí)習(xí)編輯,程歲歲?!?/p>
頭頂?shù)乃У鯚敉断旅鳒绲墓庥埃虤q歲的耳根子有些發(fā)燙。
“黎工,我先前跟周主編打過招呼了,今天找你們報(bào)社借一人來幫忙?!碧朴鰧⒛潜具^刊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對黎應(yīng)欽點(diǎn)頭致意后,他便指著自己面前低著頭的程歲歲說道,“我看,她正合適。”
程歲歲下意識地心中一悸,一抬頭,視線剛好和唐遇微彎的眉眼撞到一塊去了。
黎應(yīng)欽當(dāng)即放下手中的活當(dāng),他巴不得有這樣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替程歲歲開脫,他湊到程歲歲面前小聲耳語:“回頭老周要問起來,我替你擔(dān)著。那些舊刊是怎么也理不完的,你還不如趁著這當(dāng)口把這事給推了。”
走出報(bào)社大門,程歲歲驚訝道:“霍霍,你怎么會在這里?”
唐遇淡淡地抬眼,盯著程歲歲,不放過她的每一個變化的神情。倏地,他笑了一下,看著前方川流不息的人群,帶有幾分玩笑地回話:“這不是惦記著你,就來了?!?/p>
唐遇雙手交疊在身后,他吹了聲口哨,不過半分鐘時間,一輛汽車很快停在了他們面前。
“去豫園戲院?!碧朴鼋淮耆ヌ幒蟊汴H上了雙眼。
程歲歲還是頭一回透過車窗打量街邊,窗外的人事風(fēng)景明明都是平日里看慣的,這會瞧起來卻徒生了不少新鮮。
唐遇一偏過頭就看到了程歲歲那對明澈如鏡的眼珠子,他輕啟雙唇,聲調(diào)柔軟:“你剛剛是在干嗎呢,手上還抱了那么多舊刊?!?/p>
一說起這事程歲歲就來氣,她悶聲回道:“別提了,那個滬上人家商貿(mào)行你聽過吧?這不是,前幾天我在報(bào)紙里提到了他們家的東西真假混買,他們的總管事唐遇,一看到這消息便委托底下的人找上門來了,直接要求我們下回登報(bào)道歉。我們的主編怪我做事不分輕重,他說,那唐遇的一句話就會讓我們所有人都卷鋪蓋走人。所以啊,他便罰我整理舊刊……學(xué)學(xué)前輩們都是怎么刊登新聞的。”
聽完程歲歲吐出來的這一大段苦水,唐遇雙手交疊,問她:“那你是怎么知道他們有賣假貨的?”
“就上個月,我收到了好幾封舉報(bào)信呢,落款人有滬上人家的員工,還有之前的顧客。有顧客還在信里說,可以拿貨物出來比對。”程歲歲頓了頓,說,“這個唐遇真是個黑心商家。”
唐遇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對,他真不是個好東西?!?/p>
前方正在開車的助手白瑞生忍不住偷瞄了眼唐遇,看到他平靜無波的臉龐,白瑞生愈發(fā)奇怪起來。擱往日里,要是有人說了唐遇的幾句不是,早被他變著法兒戲弄回去了。
2
豫園戲院大門前的青瓷瓶里插了幾枝富貴竹,圍墻內(nèi)更是栽了不少常青植物,弧形露臺邊擺滿了桂花和茉莉。透過寬敞的過道望去,戲臺子上燈光,亮得叫人心慌。
一旁緊閉的側(cè)門被人打開,走出來一個才化了半妝的窈窕女子,程歲歲認(rèn)出那人是名號響遍整個滬上的花旦——薛家媛。
跟在薛家媛身后的幾位仆人哈著腰,正準(zhǔn)備畢恭畢敬地向唐遇問好,他當(dāng)即做了個手勢將那些人遣散走。察覺到薛家媛探究的目光,唐遇只是淺淡地笑了起來,而后便踏進(jìn)了屋內(nèi)。
偌大的戲臺上只站了薛家媛一人,臺下的看客也只有唐遇和程歲歲兩人。唐遇擺弄了幾下那霧青色花瓶里龍須菊的花瓣,接著瞟了幾眼臺上的人,問程歲歲:“聽得懂嗎?”
程歲歲搖搖頭,借著微暗的光亮,她可以看到唐遇那張干凈的臉龐。唐遇拿起桌上那樣式精美的糕點(diǎn)咬了一口,他的背后高高豎了一面雕工繁雜的屏風(fēng),襯得他整個人越發(fā)出挑:“聽不懂不礙事,你只要回去寫篇夸她的稿子就成。寫好點(diǎn),我過幾天會來找你拿的,這就是我今天找你出來的差事,聽明白了嗎?”
“可是,我跟她并不相熟,更沒接觸過。我怕……我寫不好,要不你找別人吧……”程歲歲猶豫片刻,小聲回道。
唐遇的手指輕勾起程歲歲的下頜,窺見她臉上一閃而過的不自在。他裝作沒看到,修長的指尖一路往她的臉頰撫去,動作輕而慢,他一字一句地緩緩道:“我可不是在跟你打商量,在我這,可沒有拒絕這個詞兒。”
廳堂內(nèi)輝煌的燈光倏然亮起,唐遇站起身鼓起了掌,他的眼底漾著深深的笑意。地面的射燈從兩側(cè)斜射在紅色的絲絨幕布上,這樣閃爍的光芒讓程歲歲愈發(fā)忐忑。好半晌后,她才喏喏回道:“知道了?!?/p>
直到回到辦公樓,程歲歲的腦袋里仍回響著方才在戲院那位霍霍說過的話。她抓了幾下頭發(fā),從案幾上一抬頭,就看到了含笑的黎應(yīng)欽。
黎應(yīng)欽瞧了幾眼程歲歲,從她那頭亂得跟鳥窩似的頭發(fā)打量到她嘴角兩側(cè)的梨渦,又聽了幾句程歲歲交代的前因后果,他只說了句:“奇怪,他怎么不把名字告訴你……”
剩下半句,黎應(yīng)欽沒說出來——唐遇對薛家媛并無好感,更不愛看戲。要按往常,請他去戲院里走一趟還得費(fèi)上半天的工夫,更別提什么主動請人寫稿夸薛家媛的事了。
疑惑的不止黎應(yīng)欽一人,還包括送唐遇回家的白瑞生,要不是自己整日都跟著唐遇,他都快懷疑他是被人給逼迫了。
等白瑞生把車停穩(wěn),正預(yù)備開口,唐遇便率先說道:“瑞生,父親把家業(yè)交付到我手上時叮囑我,一個人,這輩子專心做好一件事就夠了??晌椰F(xiàn)在好像背道而馳了,還惹出了不少是非。”
唐遇說完這話后便走出了車廂,看著他挺直脊背,落寞前去的步伐,白瑞生想起了他幼年時在大院里玩鬧的那段光陰,那或許是他最自在的一段時光了。而自己,也已經(jīng)好些年沒看到他露出那樣快活的笑容了。
3
“懶蟲,醒醒。”唐遇輕叩了幾下程歲歲的辦公桌。
程歲歲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想裝作不認(rèn)識他。不承想,面前的人卻先發(fā)制人地問道:“稿子呢?”
“還……還沒寫?!背虤q歲回應(yīng)道,聲音聽著有些心虛。
早料到了是這樣的結(jié)果,唐遇放下半挽起的袖子,對上程歲歲那如小鹿般靈動的雙眼,他狀似無意道:“你不是想打聽那個唐遇的底細(xì)嗎,那就跟我走吧,保證讓讓你大有收獲?!?/p>
程歲歲早前便聽人說滬上有名的商行都會加入商會,滬上人家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分子。這商會在淮海路那塊,平日里不接待外客,只對內(nèi)部人士開放。
從前程歲歲只匆匆路過商會門外,有時她想在原地逗留片刻,打探一下里面的情況,很快便會被門口執(zhí)崗的士兵給轟走。
但她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通過這位叫“霍霍”的怪人走進(jìn)這里,從八仙桌打量到墻面上的掛畫,再到拐角擺放的瓷瓶,她終于忍不住小聲發(fā)問:“喂,你到底是誰?這地兒可不是隨隨便便想進(jìn)來就能進(jìn)來的?!?/p>
唐遇意味深長地朝她望去,他忽然湊近,模樣里帶著些許認(rèn)真:“我若說我就是那唐遇,你信嗎?”
程歲歲自然不信,她正準(zhǔn)備說些什么嘲諷話,前方的客廳里便傳來了陣陣笑聲。有個年青的仆人招呼他們進(jìn)去,前方的幾把紅木椅上早已坐滿了人。也不知道是誰做東,一伙人就這么閑聊了起來,也不管和彼此是否相熟,總之,能搭上話的便都是交好的。
在這樣喋喋不休的談笑聲里,程歲歲和唐遇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恰好這時又走進(jìn)來幾個人,程歲歲一眼就認(rèn)出了走在前方抱著胡琴的薛家媛。墨綠色旗袍,黑發(fā)簪鬢,紅唇雅妝,不得不說,這樣的薛家媛是極美的,程歲歲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但唐遇顯然并不在意這些,他的目光始終鎖在桌上的那個六色糖盒上,直到前方熱場的侍人敲了幾下鑼,他才懶懶地抬起眼皮。
薛家媛在一張皮墊圓墊上坐了下來,她先是撥弄了幾下琴弦,在她修長手指的舞動下,清脆的咿呀聲很快便傳了出來。
一段流暢圓溜的唱詞跟著傳來,配上薛家媛起承轉(zhuǎn)合拿捏妥當(dāng)?shù)淖嗲偌妓嚕瑖蕾p的不少人接連拍手叫好,客人們也都跟著鼓起掌來。
薛家媛的目光盯著唐遇的方向看,她微微頷首道:“獻(xiàn)丑了?!?/p>
這般場面程歲歲還是頭一遭見到,唐遇卻是見怪不怪地倦起身子。看到一縷碎發(fā)在程歲歲的耳邊垂下,他正準(zhǔn)備抬手撩起,程歲歲便下意識地躲開:“那稿子我知道怎么寫了,你再給我半天時間,我保證最遲在明天登上晚報(bào)。”
他們跟著那伙人去了商會正廳,也不知那薛家媛在今天扮演的是什么角色,程歲歲看到那個穿著華貴的會長夫人正同她小聲攀談著。
等客人們都往露臺外走去時,唐遇仍舊興致缺缺,他專心打量起整個商會擺設(shè)的裝飾品,程歲歲雖說不懂行,但還是能依稀辨別出其中幾個被冠上了“珍稀品”的玩意。她指向木柜上的一個白玉盤子,正欲開口,只因她的一個轉(zhuǎn)身,后方便忽地傳來了道清脆的落地聲。
程歲歲慌亂回頭,她看到了滿地的碎瓷片。
外面的人循聲走進(jìn),當(dāng)頭的商會會長看到那些碎瓷片很快變了臉色,他慍怒罵道:“哪來的野丫頭?今天這事可不能就這么算了,你要么賠錢,要么就準(zhǔn)備吃官司吧!”
程歲歲被嚇得渾身打戰(zhàn),周圍人一臉看笑話的模樣,她算是明白了“流年不利”這詞所謂何意。
唐遇將不知所措的程歲歲帶到了懷里,目光桀驁冰冷,口氣卻是笑嘻嘻的:“不就是弄掉了一個瓷瓶,至于弄那么大動靜嗎?再說了,碎碎平安?!?/p>
程歲歲的心跳愈發(fā)加快起來,淚珠就這么順著臉頰緩緩滑落了下來。
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4
程歲歲渾渾噩噩地走出商會,就在幾分鐘前霍霍對她說:“一切有我擔(dān)著,你只管回去寫稿子就行。”
程歲歲不知道霍霍能否處理好她惹出的禍,但她知道自己如果留下,那局面也不會好上幾分,指不定還會更糟糕。
“怎么,唐遇就把你一個人撂在這里了?”
程歲歲一抬頭,就看到薛家媛似笑非笑地站在自己面前。她心下一突,忐忑地問:“唐遇?”
“你不會不知道他就是滬上人家商行的那位唐遇吧?”薛家媛試探道。
聽聞這話,程歲歲滿臉驚愕,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些天來都被那人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她的臉上一片黯然,緊接著她攔下路邊的一輛黃包車,倉皇逃離了。
黎應(yīng)欽一進(jìn)門就看到了半趴在桌沿邊魂不守舍的程歲歲,他走近,將她手邊的那張紙頁抽去,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遇”字。
“你是不是早知道他是誰了?”程歲歲質(zhì)問道。
黎應(yīng)欽點(diǎn)頭,程歲歲當(dāng)即將那張紙頁撕碎,“你明知道我就是因?yàn)樗虐ち肆P的……”
還未等程歲歲將后半句話說出,周潤堂便走了出來,厲聲道:“你不分青紅皂白便給人家的商行定了莫須有的罪名,這事本身錯就在你。雖說凡事講究證據(jù),但也得求證。得虧你這次還算幸運(yùn),人家肯放你一馬,給了你博佳人一笑的機(jī)會?!?/p>
程歲歲噤聲了,主編說得不無道理,聽到“佳人”二字,她當(dāng)即想起薛家媛一顰一笑的神態(tài),心口越發(fā)堵了。
自從那天過去后,唐遇便沒再來找程歲歲,那篇贊美薛家媛的稿子以及前些日子和唐遇在一起的時光,仿佛自始至終都不過是一場捉弄人的玩笑。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了一個半月,在程歲歲幾乎快要忘記唐遇這人時,他又出現(xiàn)在了她面前。
那天的夜色和往日一樣月明星稀,黃浦江邊的冷風(fēng)將不少行人的衣角吹起,歡歌笙舞的聲音如同一團(tuán)火焰將十里洋場襯得朦朧起來。
唐遇坐在車?yán)?,目光緊緊鎖著程歲歲所在的方向。他吩咐白瑞生跟隨在她身后,汽車就這樣不動聲色地緩緩開了一段路,看到從拐角跑出來的黎應(yīng)欽,他頓時轉(zhuǎn)變了主意,讓白瑞生打開車燈,兩盞大燈就這樣照到了前方兩人的臉上。
程歲歲拿手臂擋住了大半張臉,她還未回過神來,就看到了唐遇細(xì)長的雙目正盯著自己。站在紛飛細(xì)塵光源前的唐遇,眼里也充斥著銳利的光芒,程歲歲生怕自己下一剎那便會被吞噬了。
“上車?!碧朴稣率痔?,對程歲歲命令道。
這樣的唐遇,仿佛變了個人?;蛟S這才是他原本的面孔。
5
車子一路彎彎繞繞地行駛著,就在程歲歲快要失了耐心時,白瑞生才將汽車停在了滬上人家商貿(mào)行門口。
店鋪的大門此刻緊閉著,唐遇瞅了程歲歲一眼,當(dāng)著她的面掏出鑰匙串,用最長的那把插進(jìn)鎖孔來回轉(zhuǎn)動了幾圈后,大門應(yīng)聲打開。正廳里的商品東一堆西一堆的,猶如錦簇花團(tuán)。唐遇帶著她轉(zhuǎn)悠了幾圈后,轉(zhuǎn)過身對她說:“你可看清楚了,我這兒有哪件商品是假的?”
水晶燈的亮光映在他干凈的臉上,程歲歲一抬頭便看到了他高挺的鼻梁,對上他剔透的目光。程歲歲往后退了一步,底氣不足道:“我……我哪知道啊,指不定你是臨時將贗品換成了真貨呢?!?/p>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在唐遇壓抑的注視下,程歲歲的肚子卻不合時宜地發(fā)出咕咕聲,瞥見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唐遇不由得氣笑了。
燈光下,唐遇飛揚(yáng)的眉毛被照得瑩亮,他從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把棗糕,放到程歲歲手心里。他又替程歲歲整理了下凌亂的發(fā)梢,這么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卻讓程歲歲怔神了好一會兒。
小吃棚外的冷風(fēng)不斷刮過,說書老頭兒的攤位邊上仍圍了不少聽客,唐遇跟在幾個從別處來的幫工伙計(jì)后頭付了錢,很快端來了兩碗冒著熱氣的餛飩面。
“沒想到你還會來這種地方吃東西,真看不出來。”
唐遇似笑非笑地望著程歲歲,他挑眉道:“那你覺得我應(yīng)該去哪里?去錦江飯店還是和平飯店吃山珍海味?”
唐遇咬了口餛飩,接著對程歲歲說:“吃了這頓飯后,咱們從前的種種就一筆勾銷吧。”
好半晌后,唐遇抬頭,對上程歲歲靜靜凝視他的目光。
“怎么,還是說要在晚報(bào)上登上一則‘唐遇在此向程歲歲致歉,不該糊弄她的道歉信?”唐遇隨口說道。
后半夜的氣溫低了不少,白瑞生早前便被唐遇遣回去了。等唐遇和程歲歲往回走時,天空中竟飄起了雪,程歲歲有些激動地叫出聲來,她伸出手試圖接住雪片,嘴里不斷地嚷著:“下雪了,下雪了——”
若她在此刻回頭,就會看到唐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雙唇間藏著無邊的笑。
臨分別前,唐遇叫住了程歲歲,他將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到程歲歲肩上,柔聲道:“歲歲,你記住,不管發(fā)生什么,我只會是你認(rèn)識的這個唐遇?!?/p>
程歲歲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那你是好人嗎?”
唐遇認(rèn)真看了她一會,才開口:“我是?!?/p>
他又補(bǔ)充道:“不管是作為唐遇,抑或是,霍霍?!?/p>
“我相信你。”程歲歲的聲音很小,和飄落的雪花一樣輕薄,卻又帶著真實(shí)的肯定。
“出來吧——”待程歲歲走遠(yuǎn)后,唐遇對著藏在角落里的人冷聲喊道,他很快收斂起眼底的溫情。
薛家媛從角落里走出,她穿了一件大紅色的絨面旗袍,咧著一口雪白的牙齒柔柔地說道:“真看不出來冷清的唐遇還有這樣溫情的一面?!?/p>
雪花仍舊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落著,在這滬上深夜的街頭里只剩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唐遇和薛家媛對看了一眼,都剝?nèi)チ藗窝b。
薛家媛將一個牛皮文件袋遞給唐遇:“你就不怕這事東窗事發(fā)?”
“你要的,不管是金銀首飾還是商貿(mào)行,我都會允諾你?!碧朴龅穆曇舻模牪怀銮榫w。
“那程歲歲可就那么好?好到讓你屈服于和周潤堂那伙人,好到可以讓你……不惜放棄整個滬上人家嗎?”薛家媛對著唐遇寬厚的背影喊道。
唐遇回過頭,淡靜的側(cè)頰上更添了不少柔色,他朝薛家媛微微一笑:“在這滬上有無數(shù)個商貿(mào)行,可在這世上只有一個程歲歲。”
唐遇的聲音很輕,然而語氣卻很溫和,也很篤定。
6
唐遇沒想到,程歲歲還真的在晚報(bào)的澄清版面登了以他自己口吻寫出的道歉信。白瑞生透過后視鏡看唐遇將那份報(bào)紙捏皺后又撫平,自己跟了唐遇這么多年,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就在這時,唐遇忽然喊了一句:“停車?!?/p>
白瑞生順著唐遇的目光看去,黎應(yīng)欽和那個叫程歲歲的小姑娘不知正在交談些什么。
車窗降下,唐遇看到黎應(yīng)欽學(xué)程歲歲鼓起腮幫子的樣子。從他的方向看去,程歲歲穿著不合身的棉外套,燈光將她的眉眼襯得溫柔無比,她臉上掛著的笑容更是跟他在一塊時不曾露出過的。
車子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跟了程歲歲和黎應(yīng)欽一段路,直到看到他們走進(jìn)了商會。站在門口的周潤堂許是等得久了,他看到程歲歲不掩脾氣地罵道:“就等你們了,公館的竇夫人都快把我趕走了。”
白瑞生忐忑問道:“唐遇,我們現(xiàn)在……”
“走吧?!绷季煤?,唐遇才啞聲開口。
車子很快駛向大道,那份晚報(bào)隨著車窗外的冷風(fēng)就這么飛走了,在這無邊無際的黑夜里如同一只找不到歸宿的蝴蝶。
程歲歲失業(yè)了。準(zhǔn)確來說,是整個《江北晚報(bào)》的工作人員都失業(yè)了。這棟辦公樓在一夜間易主,樓里所有的職員們便跟著遣散。面對這樣的變動,周潤堂并不意外,他早已鋪好后路。讓他訝異的是,他沒想到唐遇這么快便出手了,按他的估算,唐遇至少也要等年后才開始行動。
黎應(yīng)欽將桌上的鋼筆和便箋裝進(jìn)紙箱里。他瞄了眼程歲歲,就在幾分鐘前,收購方是唐遇的消息傳遍了整棟辦公樓,他問她:“到現(xiàn)在,你還覺得他是個好人嗎?”
程歲歲點(diǎn)點(diǎn)頭。
那天晚上黎應(yīng)欽告訴程歲歲:“那唐遇,或許并沒有你想的那么好。”
程歲歲鼓起腮,同黎應(yīng)欽爭論了一番。提起唐遇,她的眼角眉梢都帶著笑,她仰著頭對黎應(yīng)欽說:“但在我這里,他就是最好最好的。”
他做這樣的決定一定有他的用意。程歲歲心想。
“歲歲,你可真是個傻姑娘?!崩钁?yīng)欽朝某一處看去,對著身旁的人喃喃道。
他正對著對面的珠寶鋪?zhàn)樱虤q歲探出頭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唐遇。
程歲歲當(dāng)即跑下樓去,她想找唐遇問個明白,她氣喘吁吁地跑到那家珠寶店,她的目光同他對視,唐遇那雙細(xì)長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望著她的目光里充滿了銳光。
“阿遇,你說哪個好看?”薛家媛手里拿著兩個戒指,這一幕猶同一盆冷水,一下子便澆到了程歲歲臉上。
“你來做什么?”唐遇冷淡問道。
“程歲歲,你真傻?!崩钁?yīng)欽的話在她耳邊回蕩。她不吭一聲她渾渾噩噩地走出了出去。珠寶店的大門被她合攏,只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好像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薛家媛摘下手上的戒指,挑眉道:“我演得還行吧?”
不理會薛家媛的問話,唐遇走到珠寶店的窗臺邊,看著程歲歲一個人走在雪地里的身影,她的發(fā)上肩上都覆滿了白雪。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她逐漸遠(yuǎn)去。他的耳邊呼嘯著風(fēng)聲,心像是空了一處,而他卻無能為力。
喜歡一個人,喜歡到癡迷,喜歡到束手無策。
7
白瑞生找到程歲歲時,她正在將招工廣告里合適的工作記下來,眼下對口的工作少,她不得不把要求一降再降。
“歲歲姑娘。”
看到白瑞生,程歲歲先是一怔,繼而啞然失笑:“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白瑞生坐到一旁的空位上,他先是從唐遇小時候開始講起,一路講到他掌持滬上人家時的趣事兒,說著說著,他便自嘲起來:“我跟在唐遇身邊這么多年,到頭來卻幫不了他分毫?!?/p>
程歲歲眼皮子跳了跳,她想說些什么,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滬上人家從未售假,生意人講究一個‘誠字。若真要有人寫信,這事早傳到你們主編哪兒了,你可有想過那些小道消息又怎么會被你知道呢?”
“那薛家媛……”
“你們周主編的夫人姓‘薛,他們的女兒隨夫人姓?!卑兹鹕嵝阉?。
“他差你寫那篇文章不過是為了轉(zhuǎn)移視線。”白瑞生將一個紙包丟到程歲歲面前,“剩下的,我想你該會明白的?!?/p>
程歲歲打開紙包,里面放著一把鑰匙和一張字條。她甚至來不及思考,當(dāng)即攔了輛黃包車,往滬上人家的方向飛奔而去。
滬上人家正門的柜子前放了好幾幅字畫,程歲歲走近看,畫上的人都是自己,配的文字始終是那句:歲歲今朝。
薛家媛在這時走了進(jìn)來,她拿起一張畫和程歲歲比對了下,接著便笑了起來:“我猜,他一定注意過你很多次。在明處看,在暗處看,恨不得眼里裝得全是你。你可知道我有多嫉妒你?!?/p>
薛家媛坐到一旁的沙發(fā)上,“我父親那伙人覬覦他的家業(yè),他們處心積慮地想讓他身敗名裂。因?yàn)槟?,那個碎了的瓷盤被他高價(jià)買走了。我先前對他提出和我在一起的對策,他拒絕了???,最后讓他答應(yīng)的,卻是因?yàn)槟?。他央求我陪他演一出戲,我猜那是他第一次求人,也是因?yàn)槟?。我從前演過無數(shù)場戲,臺上的搭檔換了一撥又一撥,入了戲的人,眼里便都是對方。但他沒有,就連到最后,他的眼中還是只有你一人。
“他買下整棟辦公大樓,不過是因?yàn)槟銖那盁o心說過的一句話。那天夜里,所有人來同他對質(zhì),臨別前他記掛的仍是你。商貿(mào)行所有的人都說,唐遇為了一個外人,連家業(yè)都不要了,你猜他怎么說?
“他把對我說的那句話搬了出來,在這滬上有無數(shù)個商貿(mào)行,可在這世上只有一個程歲歲?!?/p>
程歲歲聽得笑了起來,她笑得很歡樂,笑著笑著她便將頭埋了起來,眼里滿是淚水。
“你在哭什么呢?”
聽到這喑啞的聲音,程歲歲猶在夢中,望了眼四周,薛家媛不知在何時已經(jīng)離去了。她不確定地喊道:“唐……遇?
“他們都說你把滬上人家賣了,還、還被那些人帶走了……”
唐遇盯著程歲歲紅腫的雙眼,眼里的那種狂熱是他從未見過的。他輕捏程歲歲的鼻尖:“是賣了。以后這里正式更名為‘歲歲今朝,商貿(mào)行的主人叫程歲歲。”
唐遇又補(bǔ)充道:“鑰匙也交給你了,好好看管著?!?/p>
程歲歲并不懂這個中原因,她只知道現(xiàn)在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她想要用一輩子去相守的。
在唐遇沒有告訴程歲歲的事情里,還包括,從他在北平和她走街串巷的那一刻起,他的心里便一筆一畫地刻下了她的名字。
所謂的相守一生,不過是,在所有的浮華世事里只想和你天長地久。
歲歲今朝,與君同。
編輯/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