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招
作者有話說:同大家分享一段聽到的話:“對于一個畫畫的人來說,畫面,是最理所當然的記憶儲存方式。每一個畫面,早在初見時,便已根植于腦海之中,然后在某個不經(jīng)意間被忽然想起。繪畫,只是為了述說自己如何記得。”
憶玦
初春的暖陽照進衡山路屋樓的屋頂上,江越正拿著一把木棰將放置畫作的背景墻弄牢固。
小禾來回轉(zhuǎn)了幾圈后仍把目光放在畫館的展示臺上,她停下腳步,再次打量起那幅畫,扭頭看江越:“你真的不賣這幅畫?”
江越只當她透明,他將新畫的那幅風景畫掛上墻,而后重復(fù)了那句早已同無數(shù)人講過多次的話:“我說過,這畫已經(jīng)有主人了?!?/p>
小禾對江越的這般說辭絲毫不介意,她掏出筆,頗為自信地說:“江先生,你開個價吧,比那位買主提出的價格高出多少倍都可以?!?/p>
小禾觀察著江越的反應(yīng),幾個月以來她每天都光顧這家畫館,只為拿下江越口中那幅早已有主的畫像。
見江越始終不搭腔,小禾不忿地說:“你何必這樣固執(zhí),反正怎么著都是一筆買賣?!?/p>
江越正在擦拭那塊前些日子剛被他送去養(yǎng)護的白玉掛墜,那塊白玉明顯缺了一角。他的動作仔細輕緩,像是在撫摸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珍寶。許久后,他才抬頭看向小禾,那目光澄澈透明,又像是暗藏漩渦的水面,仿佛水流在頃刻間便會傾瀉而出。
“那你又為何這么固執(zhí),非要它不可?”瞄了眼前方的那幅少女畫像,江越冷淡地問。
“我也是受人所托?!毙『虪钏撇唤?jīng)意道,“你手里拿的玉應(yīng)該叫‘玉玦才對?!?/p>
“不,就是‘憶玦?!苯捷p輕說。
“江先生,”小禾沒跟他在這個問題上繼續(xù)僵持,她舉起四根手指,“這個價你看如何?”
江越避重就輕地回:“她會來的?!?/p>
推門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對于他們的談話,江穆并未表露出多大訝異,待小禾走后,他忍不住問:“你都多少年沒有奕玦的消息了,這會說什么大話呢?”
江越說:“不管怎么樣,那畫原本就該是屬于她的?!?/p>
江越咬了口巧克力,前言不搭后語地說了句:“還真苦?!?/p>
初見
門鈴連續(xù)響了幾后才等來了開門的人。
門一開,屋內(nèi)的陳設(shè)便相繼映入來人的眼前,正是秋風颯爽的季節(jié),花房兩旁從鄰城運來的幾盆丹桂隱隱飄著淡香。
還未踏上后堂的臺階,一個穿著當季新款上衣的少年便探出頭來。
少年揚起眉梢,笑睨著說:“呀,來客人了?!?/p>
眼看著江越就要上樓去喊人,母親忙制止道:“是新來的租戶,不算客人?!?/p>
江越“哦”了一聲,他繞過長廊看到其中一人垂著頭,挺直脊背,汗水微透過她身上穿著的那件已經(jīng)有些泛黃的襯衫上。
“真巧?!苯降难凵衿胶停床怀鍪裁幢砬?。
晚些時分江越才從母親口中得知,租戶是一對母女,那女孩也在美院附中上學。
江越這會剛吃完飯,對練畫的事更是提不起勁。他在院子里來回踱步了半天,一逮到那先前見過一面的人,他便喊住她:“喂,你叫什么名字?”
對方低著頭,不敢看他:“沈奕玦?!?/p>
“玉玦?”江越摸出那塊常年掛在脖子上的白玉,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句,“這可不是個什么好名字?!?/p>
沈奕玦剛亮起的眸子一點點暗回去。
屋內(nèi)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江越回過頭看到大哥江穆朝他們這兒走來。他正準備開口,就見江穆越過了他,徑直走到了沈奕玦面前。
“是你?!”
江越頭一次看到自家哥哥那雙英氣的眸子里帶著掩蓋不住的笑意。
看到他們熟稔的交談,江越冷哼一聲,一腳踹開半掩的門,跑上樓去。
隔日,江越進屋險些和沈奕玦撞了個滿懷,沒等她避開,江越便轉(zhuǎn)了個身。只聽對方“哎呀”了聲,下一瞬,便生生跌到臺階上去。
沈奕玦抬起頭惱怒地朝江越甩去一個眼刀,江越懶洋洋地靠在門邊,唇間帶著滿當?shù)男σ?,全然忘了自己臉上掛了彩?/p>
江越輕車熟路地從里屋內(nèi)翻出一個醫(yī)藥箱,瞄了眼門外不情不愿幫他望風的沈奕玦,她的腰板挺得直直的。江越搖了下頭,輕笑起來。
拿出藥棉擦去額間和嘴角的血跡,又給自己上了藥,江越這才走了出去,喊了下沈奕玦:“把手伸出來。”
江越往她手心里丟了個紙包,沈奕玦倒開,看到幾塊包裝精美的巧克力。
猶豫片刻,沈奕玦將那紙包還給他:“我不愛吃甜的?!?/p>
“那正好,這東西也不甜,不信的話你嘗嘗看?!苯剿洪_一塊巧克力包裝,作勢要往沈奕玦嘴里送。
他們挨得極近,沈奕玦的臉頓時紅透了,她后退了幾步,拾起一塊巧克力放進嘴里。
江越明知故問:“甜嗎?”
沈奕玦皺著眉頭不敢回話。
江越笑著瞅她:“這個松露巧克力是瑞士貨,苦點才對。”
沈奕玦再捏起一塊,這回她照江越的說法吃了次,待那松露味兒填滿舌尖,她只覺余味未盡。江越察覺到她眸中掩不住的透亮,笑意愈深。
江越又試探著問:“你跟我哥是怎么認識的?據(jù)我了解,你們不是同一屆的,教室也離得遠?!?/p>
將他的好奇盡收眼底,沈奕玦只說了兩字:“秘密?!?/p>
交換
江越自幼學畫,早年跟在母親身邊胡亂作畫,待他年歲漸長,家里人便商量著送他進美院附中和哥哥江穆一樣步入專業(yè)的學畫生涯。
起初練的都是些基本功,上至臨摹,下至寫生,那作畫用的白紙在半天內(nèi)就用完厚厚的一沓是常有的事。后來他開始學繪意,至于這繪意的法子,教畫的老先生只告訴他們,靠悟。
老先生擅繪國畫,多是花鳥蟲魚一類,江越學的也是這個,但時間一長,他便生出倦怠,對老先生布置的作業(yè)常常敷衍了事。江越底子好,可作畫還要用心,他作的畫也總被批“美則美,卻失了靈魂”。
江越更想畫人文這塊,他先前瞞著家里報了調(diào)班考試,不料,他卻沒被選上,考核老師給出的評價是:素描畫技欠缺火候。
江越為此生了好些天的悶氣。
那日江越如常趁午間休息的工夫掏出自己幼時的照片準備練手,他本想找家中其他人的照片來,卻怕被發(fā)現(xiàn),但總畫自己,總歸沒什么進步。
煩躁間,他看到雕花圍欄前站著的一抹熟悉身影。
江越的心不由得吊到了嗓子眼,他慢慢向那處走去,將指尖一攏,朝那人的小辮子用力抓了一下。末了,江越還順手抽走那幅才剛繪了一半的人像畫,低頭一看,畫中人是自家哥哥,江穆。
沈奕玦驚呼出聲,正午的光線亮得晃眼,她下意識地抬起一只胳膊遮住自己的半張臉,看到江越,她當即冷淡地掉頭走開。
“玉玦,”江越擋住她,“幫我個忙唄?!?/p>
見沈奕玦沒回話,江越繼續(xù)補充道:“我可以跟你說關(guān)于我哥的一切,畢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p>
銀杏葉被風刮得起起落落,沈奕玦半俯下身,在一地黃葉中,慢慢地拾掇擱置在旁的畫具,她始終不吭一聲。
沈奕玦望著地上的枯樹枝丫怔神了一會,才開口:“我不希望這事有第三個人知道?!?/p>
江越不答,他蹲下身看著沈奕玦巴掌大的臉,忽然想伸手捏著玩,他也真這么做了。
過了一會兒,他將那幅畫丟到沈奕玦懷里,不承想,輕薄的紙片卻飄遠了。他站起身,盯著紙片飄蕩的方向,笑道:“這也正是我希望的?!?/p>
輸贏
秋天才剛過半,氣溫卻比往年低了不少,一場雨下過,窗臺外的木芙蓉便如數(shù)綻開了。
江越從窗臺上爬進畫室時,沈奕玦被嚇了一跳。
他的碎發(fā)間還淌著幾滴雨水,臉上也布滿了雨珠,讓沈奕玦納悶的是,他的衣服卻依然妥帖平整,身上也沒濕,看著還是那副干凈利落的模樣。
“畫什么呢?”江越走了過來,拿過沈奕玦專門練畫的冊子,坐到一旁那只缺了椅背的凳子上認真翻閱起來。
“準備要去參加素描比賽的畫,我先練寫實?!鄙蜣全i不情愿地回了他的話。
“我聽說那比賽的一等獎只有一個名額?!苯矫榱松蜣全i一眼,狀似無意道,“我哥好像也要參加?!?/p>
沈奕玦將桌上的畫具擺好,沒回江越的話。
將半卷起的袖子放下,江越漸漸收住了笑,問了一句:“你覺得,你們倆誰能拿到那個名額?”
“那本畫冊被借走了,我找了本相似的……”江穆走了進來,看到江越,他先是一怔,問,“你怎么跑這兒來了?你這會不是應(yīng)該去美術(shù)館上課嗎?”
“哦,那課延遲了?!苯接痔砹司?,“安排好的事總會有變故的?!?/p>
江穆瞧了江越一眼,丟給他一張空白的畫紙:“最近都練了些什么?畫下來我看看?!?/p>
江穆基本功扎實,江越的繪畫功課有時他也會幫著做些參考,對于弟弟的畫,江穆提得最多的就是,太浮躁了。這話江越?jīng)]少從老師和長輩那兒聽說,畫自己不愛畫的東西,他向來沒多大耐心。
對上江穆淡然的目光,江越隨手拿了沈奕玦放在桌上的鉛筆,那是最便宜的素描鉛筆。他望了眼桌上那明顯用了好些年頭畫具,錯愕了一瞬:“玉玦,學了幾十年繪畫的前輩用的畫具都比你這個新呢?!?/p>
江穆很快變了臉:“只有畫技不好的人才比較作畫工具?!?/p>
江越聽得一笑:“也不見得玉玦的繪畫功底有多好。”
“在你剛進附中學習時,我就拿了國獎第一名,跟你比絕對綽綽有余?!鄙蜣全i奪過江越手里的鉛筆,補充道,“用的就是這支鉛筆?!?/p>
江越非但沒有難堪,還笑瞇瞇地看了江穆一眼,用略驚訝的語氣說:“誒,哥,原來那次比賽你是輸給了玉玦?!?/p>
練畫
江越擅長交際,自小便結(jié)識了不少朋友,用他的話說便是:“我認識的人可以從思南路排到晝錦路。”
說這話時江越正搖著自行車鈴,載著沈奕玦一路飛快地穿過路旁的紅楓林。騎車動作起伏大,方才江越不得已脫下脖子上的掛繩,將白玉放進沈奕玦的手心里,不知怎的,江越莫名說了一句:“你叫玉玦,這是塊玦玉,我們還算有緣。”
江越帶沈奕玦去了一處寬大的畫室,里頭靜悄悄的,只有墻上的掛鐘嘀嗒走著,長桌上堆放著大小不一的畫筆。
這一室放置的畫具沈奕玦多半只在同學的口中聽聞過,這回親眼見著了,她幾乎移不開視線。
里屋走出來一位老頭兒,看樣子和江越是相熟的,閑聊半晌后,他特地騰出一處地方給江越練畫。落地窗半開著,屋外的梧桐樹沙沙作響,沈奕玦站在偌大畫室的門旁,瞧著那在畫板前認真構(gòu)圖的江越出了神。
江越喊她過去,聲音聽著有些啞,江越先是讓沈奕玦坐下,又隨意打量了她一眼,才抿著唇捏起筆往畫板上草草畫了幾下。
江越畫慣了靜物,他對那些會動的東西,諸如人和蟲鳥一類,時常把控不好力度。深知自己的軟肋,江越對沈奕玦也不隱瞞:“你別老板著張臉,適當動一動,我要改的毛病就是這塊?!?/p>
沈奕玦今天穿了身洗得褪色的藍衫長裙,袖子半卷著,露出的那截手臂潔白細長,她的雙手倚在椅角兩側(cè),烏黑的頭發(fā)妥帖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江越的目光往下,看到她的腳下仍舊穿著白襪黑鞋。
這樣的沈奕玦,和江越以往認識的所有女孩子都不同,她乖巧、懂事、不張揚。江越的半邊臉躲在畫板后,不動聲色地看了沈奕玦一會,望著她那對無瑕如玉的眉眼,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那天你臉上的傷口是怎么一回事?”
靜謐間,江越?jīng)]想到沈奕玦會提起這么一茬,他拿畫筆的手頓了一頓,先是說了句:“不小心給磕到了?!?/p>
對上沈奕玦探究的目光,他又如實招了:“我先前找了幾個描摹對象,因為價錢沒講好,又沖他們耍了幾句嘴皮子,就……挨揍了?!?/p>
江越畫了一下午,沈奕玦作為對照物自然跟著坐了一下午。
“抱歉?!苯阶プ∩蜣全i的胳膊,低聲說。
“江越,你知道我為了那比賽做了多少努力嗎?”沈奕玦的聲音聽著要哭出來,她甩開他的手,“恭喜你,拿到了唯一的名額?!?/p>
“玉玦,”江越聲音低落,“從一開始,你接近我哥就是為了了解到他的繪畫風格還有掌握他練畫時的細節(jié)不是嗎?加上你又從我這兒打聽到了不少關(guān)于我哥的事,你覺得你穩(wěn)操勝券。知己知彼是好事,可是你忘了,畫畫是自己的事,不能被他人所左右,你那么容易地就信了我說的話,改變了自己作畫的節(jié)奏……”
沈奕玦打斷江越的話:“那時候你畫我,畫完便上交去參加比賽了吧。你借著我想要贏過江穆的這個契機讓我教你畫素描,像你說的,知己知彼,你知道我和江穆畫畫的缺點,而你,便跟著完善那些缺點。”
江越的眉目間一片沉靜,平日里透亮的鳳眼在此刻也像一潭死水。
沈奕玦跑了出去,門一開,就看到了在外頭不知站了多久的江穆。
他們面面相覷。
從前
獲獎名單的首位寫著江越的名字。
老師告訴江越,他可以免去考核,直升美院,同時也會被減免學費。
隨著入夏的步伐,衡山路的梧桐葉片綻放出艷麗的綠,光影無聲無息地映照在后方的瓦房上。
江越在樹下的長椅端坐了一會,他想起和沈奕玦剛相熟的那陣,他騎著自行車載她穿過大小弄堂。長街巷弄里竄動著不少人,遠處滿是孩童的嬉笑聲,沈奕玦用率真的語氣同他說:“江越,我喜歡你畫的那幅‘過江之鯽,畫得很好。”
那是江越頭一回,被人夸贊自己的畫。 他有些悵然地想,那應(yīng)該也是最后一次被她稱贊了吧。
沈奕玦坐在院子里,她將頭埋在自己的膝蓋上,肩膀抖動著,聽到動靜,她抬起頭,發(fā)紅的眼圈尤為明顯:“江越,其實你早認識我了,對不對?”
是肯定的問話。
江越低下頭:“是。”
沈奕玦似自言自語般說:“我先前想,如果能在比賽里獲了獎,那么讀美院的那筆高昂學費就可以不用愁了。所以,即使只有一分的機會我也會去爭取。
“如果我像你一般,什么都不缺的話,我絕不會跟你爭的?!鄙蜣全i喃喃著,“可是江越,你把我那僅有的機會也奪去了。”
“奕玦?!苯捷p聲開口,難得的,他頭一遭叫對了她的名字,“對不起,真的對不起?!?/p>
沈奕玦沒應(yīng)他的話,繼續(xù)說:“父親給我取名玉玦,滿者為環(huán),缺者玦,他說人不可自滿和自以為是,母親嫌寓意不好,便給我改了名。”
江越低頭看了她一眼,他啞然地站在一旁,說不出話。
沈奕玦母女在當天下午便搬走了,和來時并無過大差別,她們拎著三個老式皮箱便邁出了那棟花園住宅。
江越無言四望,直到聽見新租客上樓的響動,他才猛地回過神來,自己瞧著的人早已走遠了。
暮色四合,江越俯身拾起散落在地的畫筆,他將那些畫筆認真鋪開,里面夾著一根不起眼的2B鉛筆。他捂住臉,頹然地坐到地上。
墻上的吊扇悶聲轉(zhuǎn)動,江穆從玄關(guān)一路默默走到江越面前,他看到弟弟的雙肩顫抖,埋著頭嗚咽著,江越的聲調(diào)聽著有些不清:“哥,你罵我吧……”
江穆默默地看著他,彎下腰拍了拍他的背,江越扯開江穆的手,他倒希望江穆能責罵他,最好將他痛打一頓。
“說說是怎么回事吧?!苯聠柕馈?/p>
江越聽說沈奕玦時她還叫沈玉玦,因為這個略顯特別的名字,江越未見其人只聞其名,便對她生出了幾分關(guān)注。
那會江越每逢周末便會去少年宮上國畫加訓(xùn)班,母親總在他耳邊念叨老師都是央美畢業(yè)的,這教畫授課的本事自然也是高水準。
好不容易盼來的周末,沒能去玩單車滑板,還要來加訓(xùn),學的還不是他想畫的,江越心里頗有微詞,可到底還是敢怒不敢言。
一日,江越看到隔壁的空畫室里放了本畫冊,鬼使神差地,他走過來將那本寫滿了密密麻麻心得的畫冊從頭至尾翻了個遍。他邊看邊琢磨,對畫冊的主人更是好奇。
那是江越頭一遭見識到,原來真的有人能把一樣靜物畫活,更能把平日里常見的,描摹得那么惟妙惟肖。
畫室里光線幽暗,江越一動不動地在那里坐了一會兒,有意無意地,他想在這等畫冊的主人出現(xiàn)。
沈奕玦闖進畫室時恰好對上江越那雙烏黝的眼珠,她微怔了片刻后,抱著那本畫冊便跑了出去,江越在后面喊她:“哎——”
話才剛落,江越便瞥見了走廊里齊肩站著的兩人。
江穆手里抱著一沓新畫紙,透亮的眸光平視面前的人,兩人的笑聲在寬大的走廊激起回音,江越聽見江穆喊她,玉玦。
原來她就是玉玦。江越不動聲色地在拐角處站了一會兒,手中還捏著一張素描畫紙。
江越之后問江穆:“哥,在學校里有能跟你一較高下的人嗎?”
江穆正在對一幅畫描邊,對江越的問話并沒有適時作出回應(yīng),過了半晌他才點點頭:“這樣的人自然比比皆是,比如這次拿了國獎第一名的那位?!?/p>
那人是誰?
江越很快打聽到。
“是她?”江越問了同伴一句,又自語道,“也應(yīng)該是她。”
江越一出校門就看到那抹身影順著人流走到對面的馬路,鬼使神差般,江越尾隨她一路走到巷子里頭。街邊的兩輛客車占據(jù)了大半條路,汽車鳴笛聲只增不減,江越的目光緊隨著那白襪黑鞋的足跡才算沒跟丟,幾番周折后,江越見沈奕玦走進了一處老式居民樓。
江越站在居民樓下望去,樓道里光線幽暗,臺階窄小,一旁囤積著一大堆廢棄舊紙板,他被樓道里飄忽出的郁積氣味熏得有些難受。
沒想到她住在這里。江越走了好一陣,腦袋里想的全是沈奕玦那不卑不亢、沒有架子的和氣模樣。教畫的老先生教導(dǎo)他們才人不論出身,英雄莫論出處,從前江越不懂,這下他才算是真真切切地明白了。
這夜,屋外的風不時刮響著窗戶,屋內(nèi)漆黑一片,江越額間的碎發(fā)濡濕了大半,他的指間微動,手里的那根鉛筆幾欲被他掰斷,半晌后,他才無聲地落起淚。
重逢
畫館今天只來了寥寥的幾位客人,江越坐在案幾上把新畫稿再次修改了一番。
小禾看向江越所在的方向,“江先生,你之前說要讓我的代理方親自出面同你商量購畫的事宜,她今天會準時出面的,只是,不知道你口中的那位原畫主會不會來?”
江越含笑,“我說過她如果不來的話,那畫就歸你們了。我不會食言的。”
小禾呼出一口氣,低頭望表,又不時看向門外。
緊閉的大門在這時被打開,小禾放下手包,站起身,沖江越喊道:“來客人了?!?/p>
江越抬起頭,目光非常炙熱,幾乎要將對方從頭至尾打量個遍后收進衣兜里:“是故人,不算客人?!?/p>
小禾一時摸不清情況,望向四目相對的兩人,滾燙的氣息縈繞在空氣里。
“江越,那畫還賣不賣了?”沈奕玦開口,口氣兇巴巴的。
“不賣。”江越看了她一陣,慢吞吞地吐出下半句,“只送不賣。”
聽到他們的對話,小禾頓時了然,她悄悄離去。
“你還吃這牌子的巧克力?。俊鄙蜣全i瞄了一眼桌臺上的巧克力,喃喃道,“也不嫌苦?!?/p>
“我還記得你那會還怕它太甜來著。”江越說著,笑了起來。
“這都多久的事了,你還沒忘?”
江越有剎那間的失神,他抬頭,怔然道:“怎么會忘,一輩子都忘不了?!?/p>
“那就一直記著吧?!鄙蜣全i接話,眼角的笑意只增不減。
早春的街頭柳芽新剪,陽光透過窗戶照到那幅畫上,畫中少女的眼睛里影影綽綽透著亮光。目光交匯的瞬間,仿佛回到那個飄滿落葉的黃昏,少年拿起畫筆在畫板上一筆一畫,像是要把所有的眷戀,都畫到紙上去。
春天該很好,因你尚在場。
編輯/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