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開
我一直講,我是在父親的摩托車上長起來的。
這輛“宗申牌”摩托車父親很早就買了,從幼兒園到高中,無論刮風下雨,它總是和父親一起出現(xiàn)在校門口。它承載了我和父親相處的絕大多數(shù)時光,也見證了我求學道路上所有的起起落落、磕磕絆絆。
從小到大,摩托車的后座都是我的專屬位置。
記得小時候,我真的很不愛去學校,我爸送我去學校,我就賴在他的摩托車上不愿意下來,想著要是我爸能騎著它帶著我一直走該多好,一直走,別停下,去哪兒都行。還有一次,我爸騎車載我去參加奧數(shù)競賽,復賽我被刷了,他看了成績不敢告訴我,瞞了我一路,好幾次用手摸摸我還在不在。后來問他,他說怕我從車上摔下去。還有一次,我坐在摩托車后座上吃蘋果,想起好笑的事情,忍不住噴了他一后背。下雨的日子,我就鉆進他肥大的黑色雨衣里,有風有雨,但有他在前面擋著,我什么都不怕。
讀中學后,鉚足勁兒要考省重點高中,好幾次我在后座趴在他肩頭,跟他哭訴,說成績總也不見提高,把他的T恤哭濕一大片,他總是以一貫的相信我的態(tài)度說:“你隨我,肯定沒問題?!焙髞碜x了省重點,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我爸幾乎每周都來學??次遥糁鴸艡?,看見父親和他的摩托車一起等在外面,滿是心酸。
小時候,我覺得這輛摩托車真的很酷,而且有段時間,我一直覺得這輛摩托車是被開了光的,帶著好運的。我爸摩托車車牌號的后3位數(shù)字是208,2008年正好是北京奧運會,全國一片喜慶,到處都在慶祝。父親說:“這個車牌掛得真好,肯定會帶來好運氣,走在路上都有人看呢!”
“208”是多么吉利的一個數(shù)字,我想著這輛摩托車肯定能一直用到它“壽終正寢”,但是很可惜,它的結局和好運沒沾上半點兒關系。
事故發(fā)生在我讀高二那年,父親騎車送我去參加會考,他在獨自回去的路上,和一輛三輪車發(fā)生了碰撞。但其實過錯并不在父親,三輪車的車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大約是喝了點兒酒,自己撞了上來。但恰巧那個路口沒有安裝攝像頭,父親吃了啞巴虧,賠了對方一筆醫(yī)藥費,摩托車也因此不能騎了。
我從此再也沒見過那輛摩托車。
我當時只是覺得有點愧疚,我想著父親如果不是因為送我去考試,也根本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但我對這輛摩托車的下場卻毫無留戀,我已經大了,再也不可能鉆到他的雨衣下面了,坐在這車上,夏天曬,冬天冷,不覺得有什么好。我覺得車壞了正好,父親終于可以買汽車了,我也終于可以不用再坐摩托車了。這輛摩托車整日在學校門口出入,在一堆轎車中間,未免也太寒酸了些。
可是,我沒有意識到,我所失去的,不僅僅是一輛摩托車,還是一個女孩和她父親最為私密的獨處空間,以及那些無比珍貴的昔日時光。
再后來,我爸就買了車,我也讀了大學。那個坐在爸爸身后、靠在爸爸肩上、哭訴著學校功課難讀、吐槽著小姐妹之間友誼的姑娘,終于如愿以償,成功坐到了副駕駛上。
那坐在摩托上兜風的時光不再,兩個人的距離也隔遠了,我去外地讀書,又不常回來。坐在一起,常常沒什么可聊,把頭扭到玻璃窗外,獨自想事,覺得車里似乎過分安靜了,耳邊也沒有風聲,總感覺有些悶悶的。忽然間又記起那個靠在父親肩膀上的小女孩,有點兒空落落的感覺。
大四的時候, 我決定跨專業(yè)考研,精心準備了整整一年,卻不料結果不盡如人意。一時間,既無工作,又無學可上,我滿心絕望,心灰意冷,電話給他撥過去,沒說兩句,便泣不成聲。他安慰了我一通,我好容易止住眼淚,卻聽到電話那頭說:“沒事,你不還有我嗎,我養(yǎng)你。”他說完這句話,才止住淚的我一瞬間又淚如雨下。
“沒事,我養(yǎng)你”這句話在太多偶像劇里聽到過,劇里的男主角總會在女主角失意的時候,站出來說“沒事,你還有我,我養(yǎng)你”。我也曾經幻想過,會有誰對我講這句話,但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第一個對我這么講的,會是父親。
那一刻,我意識到,那個小時候在摩托車后座上哭訴功課難的姑娘和那個在前面細心安慰的老父親,從未走遠。不必害怕,摩托車不在了,愛還在。
//摘自《中學生博覽·青春紀》2020年第7期,四季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