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子淇
母親的老家在飛云江彼岸。
小時候纏著母親講故事,母親總喜歡說起她的童年,說起外公以前給她捉的鯉魚,說起與大姨二姨姊妹們的青澀韶華,說起外婆當(dāng)年講過的題與打在手背上卻舍不得用力的板子…-.夜空中,繁星點點,灑在窗欞上,如遙遠(yuǎn)星際的塵埃云。夜里的風(fēng)有母親手中蒲扇的味道。母親眼底有一點亮晶晶的東西。
于是,我抬起頭,望望星星,看看母親。嗬,那比星光還亮的東西,竟使我有了一種遙不可及的感覺。
不過,母親最常念叨的,還是渡口。
飛云江彼岸的渡口。
母親說,她那會兒上學(xué)是要起很早的——天色還有些暗,是那種打翻墨水瓶傾瀉液體的顏色,整個村都還沉浸在夢境里呢。與幾個相熟的女孩子結(jié)伴,半個小時的行程,就趕到渡口了。那時天邊才破曉,渡口卻早已忙碌起來,她們幾個學(xué)生妹,便從大人們的腋下擠,使勁兒地擠,終于擠到渡輪上了。輪渡定點開,望著如手中燈盞的淡藍(lán)色星火般搖曳不定的江面上,逐漸升起的半輪紅日晃蕩著的笑靨,心便安了——能趕上上學(xué)的時間了。放學(xué)亦如此。偶爾幾次沒能趕上,注視著那渡船與巨大響聲化作幾何書上的三角形狀,也只能無言落淚。
當(dāng)然,最后也不忘數(shù)落句:看著你們,那么好的資源,如果我當(dāng)年有這樣的條件,早就上清北了。
又是一陣沉默。
飛云渡口,母親兒時的渡口。高高架起的飛云江大橋,以它粗暴的沉寂,與滔滔江水,與江的兩岸,靜止從過去起,又不知要延伸到記憶的哪個節(jié)點,才會放棄這種與天地的抵抗。那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徹底將母親的那片白帆攜到了遠(yuǎn)方。
第一次認(rèn)真去端詳它,是在那個日落。
上一輩眼中要垮掉的一代,最暴殄天物的00后,就像《三體·黑暗森林》中的烙印,深深刻入長輩們的腦海??诮强偸且挥|即發(fā),三五天冷戰(zhàn)的陰云徹底抹去了餐桌上一小碟友好的水果沙拉的色調(diào)。竟是那樣的力不從心,竟是那樣地想要放棄。房門上銀白色鎖的寒光,在那個缺口反射到眼球,與剝離的紅棕色鐵銹一同撞入眼簾,生疼。猛關(guān)門的響聲,余音繚繞,愈發(fā)刻薄與尖銳的對話,分分鐘可以穿破鼓膜……最后,我還是無力地癱坐在私家轎車柔軟的后座上。
落日的余暉,斜射進(jìn)入車內(nèi),照亮了微小塵埃肆意飛舞的身影。起起落落,與副駕駛座上母親凌亂的發(fā)絲共舞。
我打開窗,盡管車在高速行駛,還是隱約可以看見引橋底下那一段江天一線的堤岸,與高地上直入云霄的灰色建筑物。滔滔江水東流,留下的是美麗的往事和落花般的憂愁,我遠(yuǎn)遠(yuǎn)地眺望著每一個奔騰的水分子,都是綻放的花瓣,每一片花瓣都承載著落日的溫度,墜入我看不見的地方。
那顏色,像極了母親眼底一閃即逝的閃亮。在那點閃亮中,我仿佛看見遠(yuǎn)去的一抹摻了灰的白,我仿佛聽見愈來愈輕的電動機(jī)聲沒入濤聲。
突然之間,好像有一點豁然開朗,有什么東西在心中生長。
我和母親,大江兩岸,我們在渡口尋找著能通往彼岸的輪渡,卻一無所獲。我們可以遠(yuǎn)遠(yuǎn)望見彼此的身影,江水奔騰的距離,是水花在手心,陽光也掩飾不住的蒼涼。我們滿心期盼,期盼對方能有所行動。渡,其實并不難,只是我們都是渡口。
我在等你去,你在等我來。
這是浮世交給我們的第一個謊言,也永遠(yuǎn)不是最后一個。
即使沒有永遠(yuǎn)。
又想起那個傳說,那個叫忘川的美麗的地方。是呀,人和江都叫忘川。
忘川街上擺渡人,
輪回千載只等誰。
忘川江水東浩浩,
天際遙遙一孤舟。
忘川啊,來的人只求一渡。終不知,那往來于渡口的擺渡人,歷經(jīng)千載輪回,終不自渡。
(指導(dǎo)老師:陳偉芳)
創(chuàng)作感悟
記得小時候,我總喜歡纏著母親,問她的童年時光——那個坐落在飛云江彼岸的溫柔小鎮(zhèn)和那滔滔東流的江水。那時候,母親的給我講的童年故事溫馨且甜蜜,好長時間都曾是我想象中的小美好;后來,上了小學(xué),同學(xué)推薦我閱讀作家克萊爾·麥克福爾的《擺渡人》,于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渡”不僅僅是母親年少往返求學(xué)的經(jīng)歷,更是一種我們這一代人內(nèi)心最匱乏的一種習(xí)慣。受短篇小說里對“忘川”的描寫,再加上那段時間同父母也有些許分歧,于是就想著寫一寫心中對“渡”的渴望,期盼以此打開彼此的心扉。
寫罷此文,驀然發(fā)現(xiàn),母親兒時的那飛云江渡口模樣早已不在,但是我們心中的“渡口”一直都在。此文既是懷念,更是對親情的一種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