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潔
(陽泉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外語系,山西 陽泉 045200)
戴維·赫伯特·勞倫斯(文學界多稱其為D·H·勞倫斯)是20世紀英國著名的小說家,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不僅有成功的小說創(chuàng)作,還醉心于詩歌、繪畫、劇作和文學批評等等,稱得上是一位全能的藝術家。他一生最大的成就在于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并且醉心于對兩性情愛主題的創(chuàng)作和表達,在他的筆下,對于兩性之間的情愛描寫往往是露骨且直白的。受到早年海外漂泊生涯的影響,他的創(chuàng)作往往夾雜著對人類工業(yè)社會發(fā)展過程中人性扭曲、人性獸化的批判,他也因此在作品中常常用動物的意象來象征著對應的人物。[1]在他看來,工業(yè)發(fā)展帶來的物欲橫流掩蓋了最初的真摯和追求,在金錢、階級和權勢面前,人性被踐踏和扭曲,人性被獸化,這也使得他的創(chuàng)作往往帶著壓抑、痛苦和悲傷的基調,對工業(yè)革命文明發(fā)展具有一定的譴責和批判的意味。
作為以“兩性情愛”為主要描寫主題的長篇小說,《戀愛中的女人》圍繞布朗溫兩姐妹的情感遭遇和戀愛過程展開,由于這部作品對于“兩性情愛”的描寫過于直白和露骨,在當時社會甚至被認為是禁忌之作,是觸及道德倫理底線的禁書,被一些評論者認為是思想低下、污穢的創(chuàng)作,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部作品的價值逐步被認可,至今文學界對這部作品的評價甚至打破了其姊妹篇《虹》的成就,成為了D·H·勞倫斯一生創(chuàng)作的巔峰。勞倫斯稱之為“揭示了生命之最為隱秘的地帶”的作品。而作品中獨特的文化意蘊及動物形象的象征意義也成為了文學界所廣泛關注和探討的話題。[2]
1.對工業(yè)革命造成的人性扭曲的否定和對自然的眷戀。熟知D·H·勞倫斯寫作風格和題材的讀者大多知道,對工業(yè)革命的否定和對自然的眷戀貫穿著他一生的創(chuàng)作,在他看來,工業(yè)革命在帶來先進技術的同時,也造成了金錢、欲望、人性的種種惡性問題,對整個社會帶來的摧殘是巨大的。他認為人應當是自然化的,人應當擁有不磨滅的創(chuàng)造性和主觀能動性,而這種工業(yè)化的加劇使得大量的機器代替了人力,人越來越多地喪失了自我存在的價值,在勞動力變得不值錢的同時,人們的心靈也被腐蝕和燒灼,人性開始變得扭曲,思想也逐步變得僵化,在面對愛情和兩性關系時,人們失去了原始的隨性和自然的沖動,甚至有人將其作為權錢交易的籌碼,這是有悖于人類生存的自然定律的,想要使得人類重新獲得存在的價值,復興整個社會的思想,就要打破工業(yè)革命后人性和思維的固有定律,在自然發(fā)展的規(guī)律上追逐自我、自由,并遵從自然法則,正視自己,建立新的人性思考模式?!稇賽壑械呐恕防锼茉炝私芾瓲柕逻@樣一個角色,他就是作者眼中工業(yè)革命后典型的“機器人”,他終日為了金錢奔波,為了獲得權力和地位而背棄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自然人所應當具備的人性,甚至在愛情和兩性關系中,他也以令他人屈從于自己、聽命于自己為樂,他的情欲并不是源自于情感,而是源自于自私和貪婪,他的思想和情感都隨著工業(yè)化進程而消失殆盡,最終這個工業(yè)革命催生出的“機器人”結束了生命,這是作者D·H·勞倫斯賦予他的結局,也象征著在作者心目當中對工業(yè)革命催生出的失去自我生存價值的人的厭惡和唾棄,他認為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終將有一部分“機器人”走向滅亡。而另一位女性角色郝麥妮的塑造,則象征著工業(yè)革命后一部分擁有高學歷、高知識、高職位、高智商的人群,他們幾乎擁有了一切令人艷羨的物質條件,但是D·H·勞倫斯卻給了她冷血無情的人物定位,她甚至沒有擁有作為一個女人最起碼要有的性的欲望,從這里也可以看出D·H·勞倫斯對于工業(yè)革命中社會上層人群的嘲諷與厭惡。也許在D·H·勞倫斯眼中,厄休拉與伯基最終的情感歸宿才是他最認同也最向往的狀態(tài),那就是逃離鋼筋水泥的工業(yè)化城市,遠離冷漠無情的人情世故,回歸自然,尋回原始的情欲和自我。[3]
2.對女性話語權的肯定和女性地位的尊重。戰(zhàn)爭無疑是殘酷的,有流血犧牲,有家園殘破,但是戰(zhàn)爭往往也會帶來一定革命性的成就?!稇賽壑械呐恕愤@部作品問世的時間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這場戰(zhàn)爭中的一大革命性成就就是女性主義的解放和崛起。一改以往女性的卑微地位,這次戰(zhàn)爭帶給了女性空前的解放,她們開始在工作中、生活中逐步享有更多的機會,而在職場中獲得的與男性同樣的經(jīng)濟收入也為女性帶來了更多的話語權,女性也享有了更多的自由和個人意識,她們開始在各個領域爭取更多的平等和自我,當然這在愛情和兩性關系當中也是有明確的體現(xiàn)的。越來越多的女性向往和追逐自我想要有的愛情,選擇自己心儀的交往對象,并期望自己在兩性情愛關系過程中是擁有自我的,恰好D·H·勞倫斯就將這樣的女性意識在《戀愛中的女人》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4]。在這部作品中,作者塑造了厄休拉這樣一個典型的女性主義意識覺醒者,她對于戀愛的追求是不斷發(fā)生著變化的,這種變化基于社會的動因,也基于戀愛對象的個人意識,更遵從于她自我的內心渴望。因此厄休拉在與伯基的戀愛過程中,無論是戀愛的推進過程,對待婚姻的態(tài)度,還是與舊事物告別,勇敢擁抱新事物,以及在與伯基發(fā)生兩性關系后選擇出走的“任性”和“叛逆”,實際上都象征著作為一個女性主義意識的崛起者,不斷突破舊的束縛,尋找新的自我,渴望擺脫社會禁錮的過程,最終,她和伯基都尋找到了屬于自我的自由和超脫。而另一個女性代表葛珍則更像是新時代的先鋒女斗士,她灑脫張揚的個性和獨立自我的處世態(tài)度都與舊時代的女性形成了異常鮮明的對比,雖然她渴望成功,也渴望擁有財富,但在她看來,這些都需要通過個人的奮斗和努力,而不是依附于有錢的男士,更不以個人的婚姻作為借機上位的籌碼,她的形象象征著現(xiàn)代社會新女性形象對于D·H·勞倫斯的沖擊,在一定程度上他對這種女性是充滿敬畏的。
3.試圖尋找解決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沖突的途徑。有人認為,D·H·勞倫斯對于工業(yè)革命帶來的社會變革是完全持否定態(tài)度的,其實并不盡然,他反對的是工業(yè)革命帶來的社會風氣和人性的扭曲,作者只是想要尋找到解決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矛盾的一個方式和紐帶罷了。他對于工業(yè)革命后一些好的現(xiàn)象還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而這種觀點從《戀愛中的女人》這部作品中便可窺一斑,他對于工業(yè)革命后社會人性的扭曲和禁錮是唾棄的,但是他也承認工業(yè)革命帶來了一個新的時代,比如他對葛珍的塑造,顯然是帶著對工業(yè)革命后新女性的贊賞之情的,他對于葛珍充滿自信和自我的生活方式是帶著敬畏的,甚至是為她不因獲得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放棄對愛情的追求,更不以犧牲自我而獲取物質生活的滿足這樣的選擇而鼓掌的,他筆下的葛珍對于自身情愛的追求和把控是相對純潔的,是發(fā)自內心的渴望和需求,并沒有被工業(yè)革命后的社會現(xiàn)實所吞沒。而他在詮釋內心當中最理想的愛情和兩性相處關系時,更趨向于對人的天性的釋放。正如作品中的伯基,他的轉變在于一個嚴重背離社會現(xiàn)實存在的獨特個體,他堅持獨立的思考,雖然有時候這樣的思考看起來有些怪異,不符合常理,但他依舊堅持。在他的世界里,人只需要遵從自己的內心活著,甚至他的內心是充滿反社會精神的,他認為他不需要接近任何人,甚至不需要一個女人來填滿自己的生活和生命,他只要有自然,有樹葉,有植物,有孤身一人的自由即可。伯基的人物設定是扭曲的,但是其中卻夾雜著作者對于人遵從內心渴求,不顧一切,拋下所有回歸自然的憧憬,在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似乎逃離才是短暫的解決之道。
D·H·勞倫斯通過在《戀愛中的女人》中不同角色的塑造,從正反兩方面詮釋了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下人性的扭曲、思維的僵化和機械性的情愛觀,同時也透過各種動物形象的細膩描寫,形成了人物形象與動物形象之間的勾連,使通篇的創(chuàng)作架構形成人與動物之間的呼應,突出了人的自然屬性與動物的原始沖動之間的共性關系,并借由動物形象的象征意義,隱喻人與人之間的微妙關系。[5]
從作品中所塑造的動物形象來看,雖然不同種類的動物和動物之間的場景看似無關聯(lián),但是實際上卻存在著一定的關系。舉例來看,母馬的場景中,杰拉爾德發(fā)生了與母馬之間的對峙,母馬在這樣一個場景中更象征著與杰拉爾德對峙的女性形象,通過對母馬的制服,凸顯出在工業(yè)社會這一背景中希望占有絕對主動性的男性形象。在杰拉爾德的心目中,對于兩性關系必須占據(jù)絕對的主動,女性在這一關系中僅僅像這匹被馴服的母馬一樣,只能妥協(xié)和降服,而其本身也不過就是杰拉爾德這一類男性的泄欲工具而已,不存在任何的對等性。在整個對峙的過程中,在一邊旁觀的兩姐妹(厄休拉和古德倫)無疑就成為了見證者,見證了母馬在對峙中被毀滅,被制服,也見證了杰拉爾德毫無情感和理智的占有欲。而在場的兩名見證者當中卻出現(xiàn)了截然不同的兩種感官體驗,厄休拉對此表示憤怒難平,并且大聲地呵斥,古德倫卻在恐懼中甚至產(chǎn)生了一絲意亂情迷的迷戀,她甚至沉浸在被征服的感受中不能自拔。截然不同的反應,凸顯出古德倫作為女性對于兩性關系的被征服欲。而另一場景中奔跑、駐足、凝望、喘著粗氣的公牛群,又形成了另一個旁觀者的象征,它們象征著杰拉爾德式的男人對被占有的對象的欣賞與滿足。兩個場景中對于動物的描寫產(chǎn)生了勾連。從兩種不同動物的結局來看,母馬沾滿了鮮血,公牛退下了山坡,也預示著在兩性關系的構建中,無論是杰拉爾德還是古德倫,都將以失敗和毀滅而結束,沒有最終的勝利者。[6]在圍捕野兔的過程中,野兔象征了不畏懼強權和暴力的存在,雖然只有弱小的身軀,但是這樣的身軀卻在面對強權和暴力時,反彈越發(fā)強烈。作品中還出現(xiàn)了“野母貓”這樣一個動物形象,而這個動物形象在不同人的面前有著兩面性,在伯基面前,它是一個魅影般的存在,甚至透露著一絲令人窒息的恐懼;而在米諾的面前,它似乎異常溫順,甚至逆來順受地忍受著虐待。這樣的形象正象征著在兩性關系中沒有自我或者是隱藏自我的女性形象,面對弱勢的男性,她們顯得異常強勢和難以捉摸,面對強勢的男性,她們又享受著被虐待和壓迫的變態(tài)滿足感。[7]而其社會性引申義在于對現(xiàn)實社會的變遷失去自我的人,他們只在飄搖中逐步失去真正的自我,為了適應現(xiàn)實而妥協(xié)和改變。作品后續(xù)還出現(xiàn)了“小鳥”這一動物形象,從象征意義來看,它的價值與被傷害的母馬、野母貓有著共性,那就是男性暴力下的犧牲品。在厄休拉的厲聲控訴下,它們顯得那么的弱小可憐,它們不過是暴力強權下的祭品;然而厄休拉公正客觀地替作者喊出了心聲,迫害這些無辜的動物并不能帶來男人的魅力和自我價值的體現(xiàn),只是滿足了男性暴力強權下的變態(tài)欲望而已。從最直接的角度來看,這些動物被無情的人類所踐踏和迫害,也許正體現(xiàn)了工業(yè)革命后人性的淪喪,他們無權去傷害任何弱小可憐的動物,更不能將個人的欲望和快感建立在對動物的欺凌屠殺上。從這個層面上來看,動物形象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作者對于當時社會人性的抨擊和叩問,也應和了作者向往回歸自然、實現(xiàn)理想人生的初衷,那朝著母馬駛來的列車和刺耳的鳴笛聲,正是碾壓人性和生命的所謂“工業(yè)文明”。
在《戀愛中的女人》這部作品中,動物形象的刻畫都是符合自然現(xiàn)實的,動物除了本身的象征價值之外,都共同成為了自然的代言者,它們也同時以不同的方式對抗著工業(yè)革命帶來的摧殘。母馬的抵抗、公牛的避讓、野母貓的逢迎、兔子的拼死搏斗……這些都是自然對于扭曲人性的無聲抵抗,然而這些抵抗最終都沒有取得勝利,這似乎也影射出D·H·勞倫斯的擔憂。他知道工業(yè)革命帶來了社會的進步,人類在本就強勢的基礎上平添了工業(yè)技術的加持,再配合以逐步麻木和泯滅的人性,將對自然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無論自然如何反抗,最終的結局都將任人魚肉。而改變這種結局的唯一可能就是人類自身的覺醒,他們必須打破已經(jīng)僵化的思想,找回已經(jīng)喪失的理性和感性,打破舊有的以自我為中心,才有可能控制社會發(fā)展對自然造成的傷害,也只有這樣,自然才能獲得真正的救贖和長久的安寧,正如那些弱小可憐的動物,無論自身如何反抗都只是徒勞,惟有施暴者自身的覺醒才能避免傷害。
《戀愛中的女人》絕不僅僅是一部描寫男女之間情欲的小說,更不能單純地以其對兩性關系的露骨描寫和直白敘述就將其定位在低俗的格局內,結合D·H·勞倫斯的個人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風格,能夠品讀出這部作品獨特的審美視角,并發(fā)現(xiàn)其深刻的社會主題。從整部作品的人物塑造和巧妙的場景對接,以及動物形象的象征性運用來看,這絕對是一部值得深入研究的著作。而其中蘊含的深層次的文化意蘊,更涵蓋了人性、自然、工業(yè)革命、一戰(zhàn)、女性意識崛起、兩性關系、愛情觀、價值觀等一系列深刻的內容,仔細品讀和分析作品中的文化意蘊以及動物形象,能夠更好地幫助讀者理解作者的精神世界,準確地把握整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