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磊，張曉芒

(1.新疆警察學院 基礎部，烏魯木齊 830011；2.南開大學 哲學院，天津 300350)

文字是記錄自然語言的符號。中國文字是表意文字，它的形體結構和意義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認識這種由“實象”至“心象”的邏輯—認知過程，就是認識其背后穩(wěn)定的意象性思維方式的文化傳統(tǒng)。

一、意象性思維在漢字造字過程中的規(guī)范作用

陳寅恪先生曾說：“凡解釋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中國文字的產生、發(fā)展過程，是一個古人稱為“六書”(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的造字過程，在這個歷史過程中，總存在著一個穩(wěn)定的影響民族思維方式的文化傳統(tǒng)。而意象性思維作為一種主觀情愿與外在物象相融合的思維方法，以其觀象比類的邏輯—認知途徑，歷史積淀地規(guī)范著中國古代文字發(fā)展的歷史進程，引導著中國古人在造字過程中的審美觀念與方法。

黑格爾說：“依照時間的次序，人的意識，對于對象總是先形成表象，后才形成概念，而且唯有通過表象，人的能思的心靈才進而達到對于事物的思維的認識和把握?！盵1]黃帝史官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百工以乂，萬品以察”(《說文解字·敘》)，也是此理。由此，我們可以嘗試分析中國文字在創(chuàng)造的過程中，先人是以何種思維方式，在由“實象”至“心象”的演變過程中，規(guī)范、制約不同的漢字相互“別”與“察”的(在六書中，實際上只有前四種更能體現實質意義上的造字法，所以我們的分析只按字形與字意的關系涉及前四種)。

(一)象形字

象形字是指描摹實物形狀的文字，每個字都有固定的讀法，和沒有固定讀法的圖畫文字相比，已經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字了?！墩f文解字·敘》：“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币嗉?，將事物的輪廓或具有特征的部分，在“實象”虛化的過程中，以意象性思維方式描畫出來。這體現了意象性思維方式最基本的原則，即主觀情愿與外在物象相融合。無論是獨體象形字還是合體象形字均是如此。

最初的象形字肯定不是倉頡一人所造，在由圖畫文字向契刻文字演化的過程中，應該有一種不同個體有不同感受的隨意性表達。這種形式語言的“實驗性”，是中國文字創(chuàng)造階段必然要經歷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但“文字的符號指稱的統(tǒng)一是生命的需要”[2]，必定需要某個人將這些文字統(tǒng)籌、收集起來，按“緣天官，凡同類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荀子·正名》)的“實象”感知，制定“共許”的規(guī)則，使最初所造的字在意象性思維的引導下，在“經歷”與“認可”中逐步發(fā)展，讓“為何展現”與“如何展現”成為一種“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識古”(《說文解字·敘》)的恒久文化行為。這種尊重自然客體的精神，成為創(chuàng)造中國文字的根本觀念與技術方法，為日后中國文字的龐大體系構筑了最堅實的方法論基礎，并使今天的人們仍然能在中國文字的表意性中，不斷體驗著融貫客觀真實與科學精神為一體的意象性思維的表達欲望。意象思維在中國文字的邏輯—認知結構中，規(guī)范著所造字和所畫之物的“能指”(signifier)與“所指”(signified)的同一，規(guī)范著所造字的自我說明的語義與語用的同一。所謂“隨體詰詘”，也即體現出思維與存在的同一。

從造字方法看，象形字最能反映字的本義，但世界萬物不可能都意象性“隨體詰詘”地畫出(《說文解字》收字9353個，其中象形字為364個，只占5%弱)，因此，這種表意性質中的審美情趣與旨意，一定會在“實象”不斷虛化的過程中，熔鑄并延伸以往的審美經驗，繼續(xù)體驗新的形式語言，壯大中國文字的宗譜樹。

(二)指事字

概念有具體的，有抽象的。抽象概念無法按照實象“隨體詰詘”地描畫出來，所以指事字就成為一種以抽象符號(點、畫)來表示較抽象意義的漢字造字法，我們通過細察才能領會所造字的本義。《說文解字·敘》：“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義，上下是也?！奔匆砸庀笮运季S指出事物的特點，已經具有了抽象的意義。其中，既有純符號構成的指事字，如上、下，也有在象形字基礎上增加指示性符號以表明造字意圖的合體指事字，如本、末。

指事字的造字過程不但熔鑄了意象思維，還熔鑄了整體思維，即不能“上下顛倒”“本末倒置”。有學者指出的中國文字創(chuàng)造過程中體現出的陰性意象、陽性意象、陰陽交合意象、陰陽互根意象[3]，應該就構成了這種整體性的意象思維。明代醫(yī)家張介賓《類經》所說的醫(yī)學中陰陽對立統(tǒng)一的哲學思想，所謂“陰根于陽，陽根于陰，陰陽相合，萬物乃生……陰陽之理，原自互根，彼此相須，缺一不可。無陽則陰無以生，無陰則陽無以化”，也同樣體現在漢字的創(chuàng)造過程中。只是指事字“視而可識，察而見義”的意象“能指”與“所指”范圍很小(《說文解字》中只有129個指事字)，故而在生活實踐中形成的意象不能不按生活經驗來修正，繼續(xù)進行實驗性形式語言的抽象。

(三)會意字

《說文解字·敘》：“會意者，比類合誼，以見指揮，武信是也。”比，并；誼，義；見，顯現；揮，發(fā)揮。即把意義上可能發(fā)生聯(lián)系的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字拼合在一起，從而產生出新的字及字義來?！捌戳x”的抽象意義進一步發(fā)展了。

武：下止(腳趾)，上戈(中國古代的一種武器)，意謂人扛著武器[4]1807?！爸埂北玖x是腳，又由于“腳不前行”為“止”，所以“止”又引申出“停止”之意。而文武相對，《左傳·宣公十二年》：“夫文，止戈為武。”信，《說文解字·言部》：“誠也，從人，從言?！庇捎凇叭耍斓刂宰钯F者也”(《說文解字·人部》)、“惟人，萬物之靈”(《書·泰誓上》)，所以人言為信。又泛指對人真誠，《論語·學而》：“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從真實、守信等含義又引申出相信，及信約、盟約等義項。

會意字有同體會意字和異體會意字之別。不過，它們都融貫著意象性思維的方法論意義，以主觀情愿與外在物象相融合的拼義，體現了思維與客觀事物的同一，以及字本身含義的同一。其會意的根據和意義，在于接近聯(lián)想或關系聯(lián)想。接近聯(lián)想是在相關的事物中，從一事物想到另一事物，其根據是相關事物在時間、空間上的接近或具有某種聯(lián)系；關系聯(lián)想則發(fā)端于事物間所存在的因果聯(lián)系。

象形—指事—會意的這種發(fā)展演進、各種實驗性的開放態(tài)度，從根本上動搖了一向單純以“緣天官”的視覺真實為全部目的的造字理念。在能指與所指的不斷驗證中，能否使生動的直觀性和具體性，以類化意向的能指之“象”去“象思維”地指稱所指之“象”？雖然《說文解字》中會意字有1267個，但仍不敷為用，現實的需要注定要開辟更加廣闊的實驗性領域：形聲字在意象性思維的規(guī)約下，自然地登上了歷史舞臺。

(四)形聲字

形聲字由表意的形旁和表音的聲旁拼合而成，造字能力最強?！墩f文解字·敘》：“形聲者，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薄墩f文解字·水部》：“江，從水，工聲，古雙切”；“河，從水，可聲，乎哥切。”《說文解字》中，形聲字占80%以上。一切抽象的概念和語言，均可用意符和聲符拼成新字來表達。如元素周期表中，金屬元素除“汞”外都使用“金”字旁；固態(tài)非金屬元素都使用“石”字旁；氣體元素除“溴”外都使用“氣”字旁。這就表明兩點：

其一，意象性思維體現在通過意符的“察意”上?！墩f文解字》“始一終亥”的540個部首，每一部首與其所統(tǒng)領的一組文字之間，就是一個“凡某之屬皆從某”，或“凡言某屬者，謂某之類”的類屬關系。這就以規(guī)范性的規(guī)則要求，提示了通過“察意”導引邏輯—認知途徑中的類似聯(lián)想，即根據事物之間在形態(tài)或性質上的某些相似，認定它們在類事理上具有同一性或相似性。俗話所說“認字不認字，先認半個字”，即反映出先從偏旁辨別其“類”的意義所在。雖然形聲字的意符并不完全等于本義，但本義與意符之間仍有密切關系，這也為我們今天學、解漢字，了解其本義及引申義，提供了意象性思維方法論的邏輯—認知途徑。如“赴趨趕越超”一組字，雖讀音不同，但我們可以從共同偏旁“走”(《說文解字·走部》：“趨也，從夭止。夭止者，屈也。凡走之屬皆從走。徐鍇曰：走則足曲，故從夭”)中，體會出它們均與人的走、跑行為有關。又如“閾域蜮棫罭惐淢琙緎戫”一組字，雖然讀音相同，但我們仍然可以從不同的偏旁中，體會出每個字的所指類屬。

雖然在形聲字的造字過程中，意義范疇是一個較為寬泛的概念，意義范疇并不等同于詞義本身，意符相同也并不意味著詞義相同，“但只要我們已經知道了某一形聲字的幾個意思，則可以根據意符來辨認哪一個是本義或比較原始的意義，哪些則是引申義或假借義”[5]。也就是按照意象性思維，以類事理的同一性或相似性，根據意符來推導、辨認。

其二，意象性思維體現在通過聲符的“辨音”上?！墩f文解字》中凡形聲字均在標明“從某”后再標明“某聲”，這也以規(guī)范性的規(guī)則要求，提示了通過“辨音”規(guī)定邏輯—認知途徑中的類似聯(lián)想。俗話所說“認字不認字，先認半個字”，也反映了以類事理的同一性或相似性，即可以根據聲符大致揣度出某個字的讀音來。這同樣顯現出學、讀漢字過程中意象性思維方法論的邏輯—認知途徑。如“決訣抉觖玦砄鴃駃蚗趹”一組字，偏旁不同，但我們只要認識其中的一個字，就可以大致讀出這一組字中其他字的字音來。

基于意象性思維在形聲字“察意”“辨音”上的這兩點體現，在漢字宗譜樹不斷孳乳壯大的過程中，“察意”“辨音”的類意識極其明顯地不斷得以強化，進一步鞏固了漢字的龐大造字功能的表意性。這是一種來自于生活實踐中的規(guī)范，是集體思考的歸納結果，甚至可以說在漢字的造、認、解的過程中遵循這種規(guī)范，就是意象性思維的類意識下遵守規(guī)則的強約束，它以如維特根斯坦所說的“遵守規(guī)則是一種實踐”[6]，形成了一種恒久的生活經驗。

總之，意象性思維在中國文字創(chuàng)造的過程中的規(guī)范作用，以“緣天官，凡同類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的“類意識”的經驗直覺，不斷孳乳出眾多新字來，不同家族在其肖像上總是分別有其基因的酷似之處。這正是中國文字表意性及多產性的奧妙所在。

二、意象性思維規(guī)范作用的根據

(一)歷史的必然性

在中國文字的造字藝術中，先民始終恪守著一個原則，即在造字過程中如何通過形音義的變化，始終如一地表達心靈的認知自由、意志自由，而其必定要被一些必然性所制約。

這種必然性就是漢字在產生發(fā)展的過程中，一直按照“具象—抽象”的過程發(fā)展，在實象虛化的演變中，始終發(fā)揮著基于“象”基礎之上的類事理的聯(lián)想作用。無論一些漢字的引申義走得多遠，仍然可以回溯其原初的“象”。

顯然，中國古人并非是先定出一個所謂“六書”原則再來造字，但這種造字的邏輯過程和邏輯結果仍然體現了與傳統(tǒng)意象性思維的互動。從漢字與事物的能指與所指的關系講，是思維與存在的同一；從漢字所表現的事物的能指與所指的功能講，是思維主體認識上的同一；從漢字的形音義統(tǒng)一的穩(wěn)定性講，是漢字的自我說明的語義與語用的同一。在漢字的造字階段，這種互動最初可能是“跟著感覺走”的實用主義經驗歸納的靈性直覺。作為一種發(fā)現的方法，它在生活實踐經驗的語義與語用統(tǒng)一的積淀基礎上，提高了漢字的造字功能；它在意象性思維的方法論基礎上，基于類事理同一或相似的邏輯—認知途徑，“知分理之相別異”，“百工以乂，萬品以察”。這種互動既是對以往經驗的靈活發(fā)揮，又是對已有經驗的靈活連接，對已有知識的靈活運用，體現了漢字造字過程中“自由意志”的“一瞬間”的“豁然貫通”。從而從發(fā)現的方法開始，以發(fā)明的方法創(chuàng)新。這也就為以后的認、解、用字提供了一條認知的意象性途徑。

《說文解字》對篆文的形體構造加以分析和歸類，概括出“始一終亥”的540個部首，并以“凡某之屬皆從某”的原則為不同的字的分類歸屬分別標示了劃分的確定性標準。這種“分別部居，不相雜廁”的認知手段，無疑也是先秦以來建立在意象性思維基礎上的“推類”思維方法的取同別異使然。這也就使得我們今天在認、解、用字的過程中，可以按照意象性思維的引導，不斷提取其基因庫中的遺傳因子，從而保證“辨音”“察義”的選擇與穩(wěn)定，縮短“辨音”“察義”的分化過程。而且也使得漢字在意象性思維的規(guī)范下，以其“拼義理論”的思維指導，成為世界上保存、使用、延續(xù)至今的“獨一無二的視覺文字”。

(二)生產對象與生產主體的相互映照

直至今天，漢字的形體結構仍然未超出表意字的階段。隨著網絡的發(fā)展，一些新的網絡語言不斷出現，但它們也仍然遵循著意象性思維的規(guī)約。如“雷”，本是個名詞，但在網絡語言中卻具有了動詞或形容詞的功能和特點，表示因某個意想不到的人或事受到強烈沖擊或巨大震撼。又如“囧”(音窘，同冏)，本義為窗牖格格交錯而敞亮，但在網絡語言中卻因其字形、字音，表達了郁悶、憂傷、無奈等含義。其同“雷”字由網絡媒體迅速傳播到其他媒體，曾經成為中國2008年的流行語詞；而在2012年修訂發(fā)行的《現代漢語詞典》第六版中，也收入了“雷人”“宅男”等一些網絡熱詞。

單就網絡語言含義以及改造既有字的意義來講，這也是“望文生義”的一種意象性思維的邏輯—認知結果。這種結果仍然顯示出意象性思維的祖?zhèn)餮}，它以其背后仍然發(fā)揮著恒常穩(wěn)定的傳統(tǒng)思維方法論的導引作用，印證著馬克思的名言：“藝術對象創(chuàng)造出懂得藝術和能夠欣賞美的大眾——任何其他產品也都是這樣。因此，生產不僅為主體生產對象，而且也為對象生產主體。”[7]2013年9、10月間，中央電視臺舉辦了漢字聽寫大賽，其中有一場考題出了“銑床”一詞，詞義解釋為“一種機械”。選手聽后思考片刻，便寫下了“左石右先”+床。其思維路徑可能是：以往所考的詞匯大多為古代詞匯，這個詞也應如此，而古代機械基本以“石”為偏旁，這個字也應如此。如果他知道這是一種現代機床，恐怕他就會取另外一種思維路徑而正確地寫出“銑”了。

三、漢字語義、語用的統(tǒng)一與推理意識

如果我們在前述的基礎上不斷地推演，還可以發(fā)現，在中國文字造、用、解的過程中，漢字表意的生動性、直觀性和具體性，以類化意向的“能指”之“象”去“象思維”地指稱“所指”之“象”，在能指與所指的不斷驗證中，在生產對象與生產主體不斷的相互映照下，水到渠成地為日后產生的推類的邏輯思想與方法奠定了堅實的文字學基礎，從而從漢字發(fā)生的源流展現了漢字語義、語用統(tǒng)一下的正名精神。

(一)語義與語用統(tǒng)一下的正名精神

中國文字的表意性特征決定了漢字構造的目的就是為了確定漢字的字義。先秦時期把文字稱作“名”，把漢字字義的合理確定(語義)和恰當使用(語用)的統(tǒng)一稱作“正名”。按照莫里斯的指號學理論，語言記號與它們所談論對象之間關系的是語義學，語言記號與適用它們的方式之間關系的是語用學[8]。按此反觀漢字的正名過程，就既包括了“夫象，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易傳·系辭上》)、“象也者，像也”(《易傳·系辭下》)的合理語義說明，也包括了在這種語義說明的規(guī)約下，“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其稱名也，雜而不越”(《易傳·系辭下》)的恰當語用。從而在有效溝通交際的信息傳播過程中，“彰往而察來，而微顯闡幽，開(并列)而當名辨物，正言斷辭，則備矣。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其旨遠，其辭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隱”(《易傳·系辭下》)，真正做到“知類通達”“知事義之比”(《禮記》)。

從漢字產生的源頭上看，在三皇五帝正名百物的“散名”(《荀子·正名》)階段，應該會有因認識主體的不同，使社會中存在一定的“名無固宜”“名無固實”的隨意性的情況，但正名的問題又顯然需要以名的確定性來鞏固認識的結果。因此，為了“散名之加于萬物者，則從諸夏之成俗曲期，遠方異俗之鄉(xiāng)則因之而為通”(《荀子·正名》)，就需要以集體思考的公眾認識來進行規(guī)約，從而保證信息傳播過程中的有效性，于是有了“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于約則謂之不宜。名無固實，約之以命實，約定俗成謂之實名”(《荀子·正名》)的“約定俗成”原則。約定俗成的過程就是一種約定“共識”并遵守之的過程。意象性思維的標準意識應該是在這一制造“散名”的過程中產生的。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差別的產生，人倫秩序也需要用“名”來標示。因此，先秦時期就有了王者制定的許多禮儀、制度、倫理之名(即荀子所說的王者制名)，盡管約定俗成原則仍然起著規(guī)約作用：“刑名從商，爵名從周，文名從禮。”(《荀子·正名》)而且這種制名的權力是不可隨便給予別人的：“惟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粢约偃?，與人政也。政亡，則國家從之，弗止也與?！?《左傳·成公二年》)這實在是因為祭奠之器與人倫名分、名號聯(lián)系在一起：“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莊子·天下》)；“名也者，名其別離分散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尚書·洪范》還以“九疇”的形式對自然、社會、語言思維等分別制名以指實，包括：五行(水、火、木、金、土)、五事(貌、言、視、聽、思。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八政[八種政務官員：食、貨、祀、司空(工程)、司徒(教育)、司寇(司法)、賓(朝覲)、師(軍事)]、五紀(歲、月、日、星辰、歷數。記時方法)、皇極(建立君主的法則)、三德(正直、剛克、柔克。治民的三種德行)、稽疑(稽考疑難的方法)、庶征(經常思慮的各種征兆)、五福[壽、富、康寧、攸(由)好德、考(老)終命]、六極[兇、短、折(均為短命)，疾，憂，貧，惡(邪惡)，弱(懦弱)]。《呂氏春秋·審分》說：“人主不可以不審名分也，不審名分，是惡壅而愈塞也?！?高誘注：“名，虛實爵號之名也；分，殺生予奪之分也”)

當然，在王者制名階段，約定俗成原則仍有著標桿的作用，即“善”：“名有固善，徑易而不拂，謂之善名。”(《荀子·正名》)善名的要求更多地蘊含了正名過程中的社會文化因素。關于正名的目的，《荀子·正名》說：“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實辯，道行而志通，則慎率民而壹焉。故析辭擅作名以亂正名，使民疑惑，人多辯訟，則謂之大奸；其罪猶為符節(jié)、度量之罪也。故其民莫敢托為奇辭以亂正名，故其民愨，愨則易使，易使則公。其民莫敢托為奇辭以亂正名，故壹于道法而謹于循令矣。如是則其跡長矣。跡長功成，治之極也，是謹與守名約之功也?！币虼?，如要消除“今圣王沒，名守慢，奇辭起，名實亂，是非之形不明，則雖守法之吏，誦數之儒，亦皆亂也”的現象，則須知：“若有王者起，必將有循于舊名，有作于新名。然則所為有名，與所緣以同異，與制名之樞要，不可不察也?！?《荀子·正名》)亦即，“只有當一個名稱以被社會認為合理的方式指稱對象時，該名稱才會被社會所接受，并成為整個社會的習慣和傳統(tǒng)?！盵9]意象性思維的倫理化傾向也應該是在這一王者制名的過程中產生的。

如上，在漢字不斷孳乳的歷史過程中，意象性思維的標準意識與其倫理化傾向，在漢字語義解釋及語用運作的統(tǒng)一中，有其恒久不衰的“正名以正政”“正名實而化天下”的歷史文化根據。嚴肅對待正名的問題，始終是中國人的一種人生態(tài)度。通過正名樹立“信仰第一條款就是名分大義”[10]43的理念，以“名分大義”的言語行為的意義理論規(guī)定每個人在社會中的政治、倫理地位與角色，并使這種倫理精神融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這被認為是“中國人的精神”[10]。

(二)社會功用下隱含的推理意識

由上可知，漢字是具有社會功用的、“有意味的形式”的語言文字，從廣義論證有效性的觀點看，其語義與語用的統(tǒng)一具有社會功用下隱含的推理意識。在語言哲學與分析哲學中，有關“意義”的問題是一個核心且復雜的問題。其代表性研究，分別從指稱、觀念、使用、語義、行為的角度形成了意義指稱論、意義觀念論、意義使用論、真值條件語義學以及意義行為論。當代美國語言哲學研究領域的代表人物布蘭頓，則是從推理的角度切入對意義進行分析，推理語義學是其推理論的核心內容[布蘭頓的《使之清晰》(MakingItExplicit,1994)曾被哈貝馬斯譽為“理論哲學中的里程碑”[11]]。其基本觀點有二：語言的意義來自于概念的使用即推理；概念的內容在推理中擔任角色。因此，布蘭頓強調“時間優(yōu)先”的原則，“做”先于“說”，“知道如何”先于“知道什么”[12]135-136。又按維特根斯坦的觀點，規(guī)范應該來自于實踐，“遵守規(guī)則是一種實踐”[6]。布蘭頓接受了這種實用主義對于規(guī)范的理解，在他看來，關于概念的推理論并非是一個獨立的體系，它依賴于關于隱含的規(guī)范的規(guī)范語用學。語義理論中未經解釋的初始概念必須置于語用學的環(huán)境中才能加以解釋和說明。因此，布蘭頓認為“語義學必須符合語用學”。他的推理語義學就是建立在其規(guī)范語用學基礎之上的，語言表達式的意義或意向狀態(tài)的內容，只有在它的實際使用中才能得到最終說明[12]13-14。因此，語言的規(guī)范來自于社會實踐，只有在現實的使用語言的過程中，才能夠更好地理解隱含規(guī)范和清晰規(guī)范的關系。

如果我們采用布蘭頓的推理語義學與規(guī)范語用學的理論，對作為“有意味的形式”的表意性漢字進行分析，就可以探討傳播過程中正名問題的社會性問題。

例如，從先秦至今都在爭論的“殺盜非殺人”，是后期墨家用來佐證侔式推論“是而不然”的情況時所舉的一個例證(《墨經·小取》：“盜，人也；多盜，非多人也；無盜，非無人也。奚以明之？惡多盜，非惡多人也；愛盜，非愛人也；不愛盜，非不愛人也；殺盜，非殺人也，無難矣”)。按中國傳統(tǒng)“象思維”的觀點，對于“盜”字，《說文解字·氵欠部》解釋說：“私利物也，從氵欠，氵欠欲皿者”，而“氵欠”為“慕欲口液也。從欠，從水”；林羲光《文源》又說：“欠像人張口形。從人，口出水?！盵4]1196可見，“盜”的本義是對別人的器皿(之物)羨慕得流口水，想要偷竊為己有。又因“民有恥心，何盜之為”(《列子·說符》)，“盜”之名也就因其喪失羞恥之心、丟棄人倫道德，在其使用過程中內含了“不是人”的否定性評價。因之才有了“水名盜泉，尼父不漱”(《劉子新論·鄙名》)、“曾子立廉，不飲盜泉”(《淮南子·說林訓》)之類的古訓。在這種“知道如何”下，孔子強調“正名”過程中要“無所茍而已”，就使得如何定名、解名、用名有了一個謹慎體現人倫性的問題。不尊重這一點的隨意使用，將會造成嚴重后果：“莊里丈人字長子曰‘盜’，少子曰‘毆’。盜出行，其父在后追，呼之曰‘盜，盜’。吏聞因縛之。其父呼‘毆’，喻吏遽而聲不轉，但言‘毆，毆’，吏因毆之，幾殪。”(《尹文子·大道下》)正反兩相對照，在“正名”之中國古代邏輯思想傳統(tǒng)意義上，對于語言符號(名)與其所代表的事物(實)，公眾有共同的認可，而統(tǒng)一語義顯然是社會能夠組織起來，并加以良好管理的首要前提。

按克里普克歷史因果的命名理論所說，命名活動不是簡單地在思想上把一個名詞與一組特性相關聯(lián)，而是依據這一名稱與某個命名活動保持歷史的和因果的聯(lián)系；而按傳統(tǒng)描述論核心的羅素摹狀詞理論，則堅持的是“涵義決定所指”的語義學原則。由是，“殺盜非殺人”以《說文解字》對“盜”的語義解釋，體現出羅素“涵義決定所指”的語義學原則的影子；同時又以《說文解字》對“盜”的倫理評價，體現出克里普克歷史因果命名理論的影子。既有著語義正名的作用，也有著語用推理的功能，意象性思維奇妙地將兩者粘合在一起，“表意”“拼義”地在前者條件下語用著后者。故而近現代在西方邏輯學輸入方面有著卓越貢獻的梁啟超、胡適、沈有鼎等人，都極力為這個命題辯護[13]。

結 語

綜上，我們認為，作為“獨一無二的視覺文字”，中國文字的文化本質就是意象性思維導引下、“象”語言基礎上的表意性。因之，自清朝末年即已開始的文字改革，雖是有著歷史必然性的勢在必行，但卻必須考慮到對傳統(tǒng)的傳承。百年來進行的漢字拼音化或漢字簡化，一直在思考如何在方便、理據性通用性統(tǒng)一的前提下，不生硬割裂漢字創(chuàng)造過程中的文化傳承。

最后還想提一個難以言說的奇妙事情。在漢字的正確辨音上，《說文解字》采用的是注音方法——反切法：用兩個字的讀音拼合成一個字的讀音，反切上字與所切之字聲母相同，反切下字與所切之字韻母和聲調相同。大部分的漢字均可采用反切法來拼讀，所切的無論聲母或韻母，均可用漢語拼音來表達，而漢語拼音又來自西方的拉丁字母。20世紀80年代，電子計算機時代到來，曾經有人宣稱中國將因文字的原因永遠落后于時代。但這種危言聳聽并未變成現實，各種智能化拼音輸入法相繼出現，消除了漢字與拼音間轉化的難題?？峙鹿湃嗽谠熳诌^程中沒有想到，與他們相隔十萬八千里的西方的表音字母，在多少年之后，居然和他們所造的表意文字走到了一起，并解決了中國人走向新的時代面臨的一個大問題。從這一點來看，中國文字真是一個“能走遠路的人”。2017年10月，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發(fā)布消息，中國申報的甲骨文項目通過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記憶項目國際咨詢委員會的評審，入選“世界記憶名錄”，也是對漢字這種最古老且仍然散發(fā)著青春色彩的文字系統(tǒng)的一種肯定。從邏輯與文化的角度，今天的我們，理應重新審視中國文字的文化本質，體察其背后的邏輯方法論原則、審美觀念、技術方法、文化傳統(tǒng)、人文精神，從而不斷增強我們對傳統(tǒng)思維方法論意義、文化認同意義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