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

學(xué)校計劃砍些竹木，將草房頂?shù)男嗔蠐Q下來。到了行動的前一天，將近放學(xué)，我說：“明天大家?guī)砜车?，咱們班負?zé)二百三十根料，今天就分好組，選出組長，爭取一上午砍好，下午運出來。”

忽然有學(xué)生問：“回來可是要寫作文？”我笑了，說：“不要先想什么作文，干活就痛痛快快干，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小心出危險。”

學(xué)生說：“肯定要寫作文，以前李老師都是出這種題目，一有活動，就是記什么什么活動，還不如先說題目，我們今天就寫好?！蔽艺f：“活動還沒開始，你就能寫出來，肯定是抄的?！?/p>

王福突然望著我，隱隱有些笑意，說：“定了題目，我今天就能寫，而且絕對不抄。信不信？”“我不信！”大家笑起來。

王福舉起手說：“好，我打賭！”

我說：“王福，你賭什么？”

王福眼里放出光來，剛要說，忽然低下頭去。

我說：“我出賭注吧。我若輸了，我的東西，隨便你要。”

學(xué)生們“歐”地起哄，紛紛說要我的鋼筆，要我的字典。王福聽到字典，大叫一聲：“老師，我要字典?！?/p>

我的字典早已成為班上的圣物，學(xué)生中有家境好一些的，想去縣里購買，誰知縣里竟沒有，于是這本字典愈加神圣。王福常常借去翻看，也會突然問我一些字，我當(dāng)然不能全答出，王福就輕輕嘆一口氣，說：“這是老師的老師?！?/p>

我見王福賭我的字典，并不懼怕，說：“完全可以?！蔽覍⒆值溥f給班長。

學(xué)生們高興地看著班長，又看著我。我說：“收好了，不要給我弄臟。”

王福把雙手在胸前抹一抹，慢慢地說：“但我有一個條件?！蔽艺f：“你提什么條件都行?！?/p>

王福又看著我，說：“料要到我們?nèi)犎タ?。”我說：“當(dāng)然可以?！?/p>

第二天一早，我起來吃了早飯，提了刀，集合了學(xué)生，向三隊走去。在山路上走，露水很大。學(xué)生們都赤著腳，沾了水，于是拍出響聲，好像是一支鼓掌而行的隊伍。大家都很高興，說王福真傻，一致要做證明，不讓他把老師的字典騙了去。

走了近一個鐘頭，到了三隊。大約隊上的人已經(jīng)出工，見不到什么人，冷冷清清。我遠遠看到進山溝的口上立著一個著緊短衣褲的孩子，想必是王福無疑。那孩子望見我們，慢慢地彎下腰，抬起一根長竹，放在肩上，一晃一晃地走過來。我看清確是王福，正要喊，卻見王福將肩一斜，長竹落在地上，我這才發(fā)現(xiàn)路旁草里已有幾十根長竹，都杯口粗細。

大家走近了，問：“王福，給家里扛料嗎？”王福笑嘻嘻地看著我，說：“我贏了?！蔽艺f：“還沒開始呢，怎么你就贏了？”王福擦了一把臉上的水，頭發(fā)濕濕地貼在頭皮上，衣褲無一處干，也都濕濕地貼在身上，顏色很深。王福說：“走，我?guī)銈冞M溝，大家做個見證。”大家互相望望，奇怪起來。我一下緊張了，四面望望，遲疑著與學(xué)生們一路進去。

只見一面山坡上散亂地倒著百多棵長竹，一個人在用刀清理枝杈，手起刀落，聲音在山谷中鈍鈍地響來響去。大家走近了，慢慢站住。我立刻認出了，那人是王七桶。

我走上前去，問：“老王，搞什么名堂？”王七桶向我歪頭，又指指坡上的長竹，打了一圈的手勢，伸一伸拇指。王福走到前面，笑瞇瞇地說：“我和我爹昨天晚上開始上山砍料，砍夠了二百三十棵，抬出去幾十棵，就去寫作文，半夜以前寫好的，現(xiàn)在在家里放著呢?！蓖醺？匆豢窗嚅L，說：“你做公證吧。字典?！彼鋈恍邼饋?，聲音低下去，有些顫：“我贏了。”

我呆了，看看王福，看看王七桶。學(xué)生們看看百多根長竹，又看看我。我說：“好?！蔽倚睦锩靼走^來，卻不知怎么對王福表示。

王?？粗嚅L。班長望望我，慢慢從挎包里取出一個紙包，走過去，遞到王福手上。王?？纯次遥覈@了一口氣，說：“王福，這字典是我送你的，不是你贏的?！蓖醺＜绷?，說：“我把作文拿來?！蔽艺f：“不消了。我們說好是你昨天寫今天的勞動，你雖然作文是昨天寫的，但勞動也是昨天的。記錄一件事，永遠在事后，這個道理是扳不動的。你是極認真的孩子，并且為班上做了這么多事，我就把字典送給你吧?！睂W(xué)生們都不說話，王福慢慢把紙包打開，字典露出來，方方的一塊。忽然王福極快地將紙包包好，一下塞到班長手里，抬眼望我，說：“我輸了。我不要。我要——我要把字典抄下來。每天抄，五萬字，一天抄一百，五百天。我們抄書，抄了八年呢。”

我想了很久，輕輕地說：“抄吧。”

趙新儒摘自《人民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