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甥同班成佳話
我老家在遼寧省阜新縣靠近內蒙古的一個山村。共和國成立那一年,我剛滿十周歲。解放后的農民最大的心愿是“翻身學文化,不當睜眼瞎”,一方面自己進夜校學識字,一方面把孩子送進學堂讀書。當時政府非常重視教育,修葺校舍、聘請教師,村里成立了完全小學校。早幾年參加革命的我的小姨夫朱國忠當上了校長,國家又從外地分配來包明玉、張靜民等年輕教師,他們都是初師以上文化,在村民看來是最受敬重的有學問之人。學校一時熱鬧起來,不但適齡兒童爭相入學,連早已過了學齡的年輕人也想乘最后一班車。于是夫妻同窗的有之,叔侄共讀的有之。我的三姨陳桂枝遠嫁北鎮(zhèn),姨夫高中未畢業(yè)便參加了解放軍,姨母只好回到原籍。三姨長我十一歲,抱著女兒與我同班上學,姨甥共讀一時傳為佳話。
一紙軍書寄雙情
我的語文老師張靜民,阜新縣東梁人,高個兒長乎臉兒,溫厚和藹。一天午間張老師在辦公室小憩,一個同事想驚嚇他拿起銅鈴在他臉旁猛搖,不慎鈴鐺突然脫落砸向臉部,頓時鮮血溢流,可惜張老師俊俏的面容留下了一道永遠抹不去的疤痕。張老師并沒有為這件事責怪那位惡作劇的同事。張老師帶家屬住在我家兩間下房,東北天寒,冬天屋里須生火取暖,張家借我家漆面木凳放火盆,沒過幾天熾熱的火盆便將凳面烤成黑炭狀。師娘不好意思地對我奶奶說:“大媽,凳子讓我給弄壞了。”奶奶說:“沒啥,別在意?!蹦棠陶襾硪粔K壓咸菜缸的石板遞給師娘,說墊上它凳子就可以接著用了。因為有這層關系,加上老師疼我是個沒媽的孩子,父親又參軍在外,對我的功課就格外上心,有時候還給我吃點兒“小灶”。
由于恩師的指點我學業(yè)進步很快,幾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名。這一好消息不久便傳到了南方部隊我姨夫和我父親那里。我的同班同學桂枝三姨寫信告訴了姨夫,姨夫又寄函告知了我父親。姨夫所在部隊是四十六軍一三七師四○九團,當時駐防河南道縣。父親所在部隊是三十八軍一一四師直屬炮兵營駐守河南唐縣。姨夫用團政治處宣紙公用箋鋼筆藍色墨水在給父親的信中寫道:“士翹不僅在高一讀書沒因母病故而失學,且是首屈一指的優(yōu)等生,以聰明伶俐的天資孜孜苦學?!备赣H收到信后用這張信紙的背面以毛筆給家里寫信,囑我“好好學習,后生有望”。這件“一箋雙墨寶,殷凝兩代情”的戰(zhàn)地軍書我一直珍視保藏至今。
得升中學遂父愿
一九五○年夏,正當我讀高一(小學五年級)明年即將畢業(yè)考升初中的時候,美帝侵朝戰(zhàn)爭爆發(fā)。父親所在部隊秘密地從河南調回東北遼寧開原縣待命。預料到一場大戰(zhàn)將臨,父親連續(xù)給家寄來數(shù)信,大有交代生前身后事之意。父親一九一九年生,河北撫寧人,先是在老家讀了四年書,后隨我爺爺闖關東,到東北后又讀了兩年,前后有六年私塾的底子,又略懂一點兒三角幾何知識,一九四八年參軍后便被分配到炮兵任觀測員。一九四九年初雪紛飛的日子,母親連續(xù)幾天高燒,一場肺炎奪去了她年輕的生命。母親病故我家如高山傾倒,立刻陷入困境,爺爺奶奶年過七旬,兩個妹妹只有六歲和四歲,家中外無耕田種地之男,內缺擔水做飯之婦。
父親來信對家庭的窘?jīng)r明了在心,但絕不言表于外,他唯一念茲憂茲的是如何不使我輟學,能夠考取初中續(xù)讀。我縣中學在縣城北關,距我村一百二十華里,上學須乘膠輪馬車翻山越嶺、涉水過河,還要中途住店投宿,第二日才能到達。學子艱辛可以磨煉意志這不在話下,最大的難題是我家無任何進錢之道,讀初中的費用沒有著落。
當年十月父親入朝作戰(zhàn)過江時,曾對他一位姓竇的戰(zhàn)友說:“這次進去我恐怕回不來了。”父親深知這次大戰(zhàn)的慘烈,他是抱著視死如歸、關山萬里赴戎機的決心抗美援朝的。不料父親一語言中,他于一九五一年三月五日在朝鮮德川犧牲。
一九五一年夏,我村解放后第一批高小學生畢業(yè),因為山村太窮三十多名同學中只有兩人到縣城報考初中,一名是我——烈士子女可以享受國家助學金,一名是姓翟的同學,家里開藥鋪,小有積蓄。我到縣城堂姐家住了半個月等待試后發(fā)榜。發(fā)榜那天我在長長的錄取名單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我的那位同學因塞北風沙患上重度沙眼,體檢不合格未被錄取。這樣我便成為我村第一個讀中學的人。
李士翹:原中國煤礦文化藝術聯(lián)合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