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翼
【作者簡介】
張溥(1602—1641),明代晚期文學家,字天如,號西銘,江蘇太倉人。自幼發(fā)憤讀書,有“七錄七焚”的佳話,他的書室因此名為“七錄齋”。張溥曾與郡中名士結(jié)為應社、復社,以文會友,評議時政,反對閹黨,影響巨大,聲震朝野。文學方面,主張復古,“務(wù)為有用”。張溥一生著作宏豐,編述三千余卷,著有《七錄齋集》,編有《漢魏六朝百三家集》。
原文
五人墓碑記①
張溥
五人者,蓋當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義而死焉者也。②至于今,郡之賢士大夫請于當?shù)?,即除魏閹廢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門,以旌其所為。③嗚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為時止十有一月耳。④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貴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沒不足道者,亦已眾矣,況草野之無聞?wù)邭e?⑤獨五人之皦皦,何也?⑥
予猶記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⑦吾社之行為士先者,為之聲義,斂資財以送其行,哭聲震動天地。⑧緹騎按劍而前,問:“誰為哀者?”⑨眾不能堪,抶而仆之。⑩是時以大中丞撫吳者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1 1吳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厲聲以呵,則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1 2既而以吳民之亂請于朝,按誅五人,曰顏佩韋、楊念如、馬杰、沈揚、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1 3
然五人之當刑也,意氣揚揚,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談笑以死。1 4斷頭置城上,顏色不少變。有賢士大夫發(fā)五十金,買五人之脰而函之,卒與尸合。1 5故今之墓中全乎為五人也。
嗟乎!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1 6而五人生于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亦曷故哉?1 7且矯詔紛出,鉤黨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發(fā)憤一擊,不敢復有株治。1 8大閹亦逡巡畏義,非常之謀,難于猝發(fā)。1 9待圣人之出而投繯道路,不可謂非五人之力也。2 0
由是觀之,則今之高爵顯位,一旦抵罪,或脫身以逃,不能容于遠近,而又有剪發(fā)杜門,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賤行,視五人之死,輕重固何如哉?2 1是以蓼洲周公,忠義暴于朝廷,贈謚美顯,榮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2 2凡四方之士,無不有過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領(lǐng),以老于戶牖之下,則盡其天年,人皆得以隸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發(fā)其志士之悲哉?2 3故余與同社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為之記,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2 4
賢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吳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長姚公也。2 5
注釋
①明朝末年,宦官魏忠賢專權(quán),閹黨當政。天啟六年(1626),魏忠賢派人到蘇州逮捕周順昌,蘇州市民群情激憤,奮起反抗,慘遭鎮(zhèn)壓。市民首領(lǐng)顏佩韋等五人,挺身投案,英勇就義。次年,崇禎皇帝即位,罷黜魏忠賢,魏畏罪自縊,閹黨失敗,周順昌得以昭雪。為了紀念死去的五位烈士,蘇州人民把他們合葬在城外虎丘山前面山塘河大堤上,稱為“五人之墓”。作者于崇禎元年(1628)寫下這篇文章。
②蓼(liǎo)洲周公:即周順昌,字景文,號蓼洲,吳縣(今蘇州)人。萬歷年間進士,曾任福州推官、吏部主事、文選員外郎等職,因不滿魏忠賢專權(quán),辭職歸家。東林黨人魏大中被逮,途經(jīng)吳縣時,周順昌不避株連,為他餞行,大罵魏忠賢。魏忠賢恨之入骨,將他抓捕入獄,迫害致死。崇禎元年(1628)得以昭雪,謚忠介。
③郡:指吳郡,即今蘇州市。即除魏閹廢祠之址:就清理廢棄的魏忠賢生祠的舊址。魏閹,對魏忠賢的貶稱。魏忠賢專權(quán)時,其黨羽在各地為他建立生祠(為活著的人建立的祠廟),事敗后,這些祠堂均被廢棄。立石:豎立碑石(墓碑)。旌:表揚,贊揚。
④去:距離。墓:用作動詞,即修墓。止:通“只”。有:通“又”。
⑤草野:鄉(xiāng)野,指民間。
⑥皦(jiǎo)皦:光潔,明亮。文中指顯耀。
⑦丁卯三月之望:天啟七年(1627)農(nóng)歷三月十五日,此處屬于作者筆誤,實際應為天啟六年(1626)丙寅年。望,農(nóng)歷每月十五日。
⑧吾社之行為士先者:我們應社里那些行為能夠成為士人表率的人。吾社,指應社。明末張溥、張采等創(chuàng)立的文社,為復社前身。崇禎二年(1629),張溥等以應社為基礎(chǔ),合并其他文社,成立復社,評議時政,以繼承東林黨為號召,“興復古學,務(wù)為有用”,成為著名的文學、政治團體。聲義:伸張正義。斂資財:籌集錢財。
⑨緹(tí)騎:本指穿橘紅色衣服的朝廷護衛(wèi)馬隊,這里代指來抓捕人的錦衣衛(wèi)校尉。
⑩堪:忍受。抶(chì)而仆之:將其打倒在地。抶,擊。仆,使仆倒。
1 1是時以大中丞撫吳者為魏之私人:這時以大中丞的身份做應天巡撫的人是魏忠賢的黨羽。撫吳,做吳地(江蘇)的巡撫。當時毛一鷺為應天(南京)巡撫,管轄江蘇。魏之私人,魏忠賢的黨徒,即毛一鷺。
1 2其:指毛一鷺。噪而相逐:紛紛吶喊著追打。匿于溷(hùn)藩:藏在廁所。
1 3按誅:追究案情判定死罪。按,審查。傫(lěi)然:聚集的樣子。
1 4詈(lì):罵。
1 5脰(dòu):頸項,頭顱。函之:用棺材收殮他們。
1 6大閹之亂:指天啟年間魏忠賢的亂政??N(jìn)紳而能不易其志者:不改變志節(jié)的士大夫。定語后置句??N紳,也作“搢紳”,指士大夫。古代官宦上朝插笏板于紳(腰帶)間,故稱??N,插。
1 7編伍:指平民。古代編制平民戶口,五家為一“伍”。曷:同“何”。
1 8矯詔:假托君命頒發(fā)的詔令。鉤黨之捕:對被指為有牽連的同黨加以逮捕。指搜捕東林黨人。株治:株連治罪。
1 9逡(qūn)巡:欲進不進、遲疑不決的樣子。非常之謀:指篡奪帝位的陰謀。猝發(fā):突然發(fā)動。
2 0圣人:指崇禎皇帝朱由檢。投繯(huán)道路:在路上上吊自殺。天啟七年(1627),崇禎即位,將魏忠賢放逐到鳳陽去守陵,不久又派人去逮捕他。他畏罪自縊身亡。繯,繩圈,絞索。
2 1抵罪:因犯罪而受相應的懲罰。不能容于遠近:到處不能容身。而又有剪發(fā)杜門,佯狂不知所之者:還有剃發(fā)為僧,閉門索居,或假裝瘋癲而不知下落的。辱人賤行:可恥的人格,卑賤的行為。視:比較。
2 2暴(pù):顯露。贈謚美顯:指崇禎追贈周順昌“忠介”的謚號。美顯,美好榮耀。
2 3首領(lǐng):頭顱,腦袋。老于戶牖(yǒu)之下:在自家屋里壽終而死。戶牖,門窗,指家里。隸使之:當作仆隸一樣差使他們。隸,名詞用作狀語,像對待奴仆那樣。屈:使屈身下拜。扼腕:用手握腕,表示惋惜、憤慨、振奮等情緒。墓道:墓前甬道。
2 4明死生之大:表明死生的重大意義。匹夫之有重于社稷:平民百姓也能對國家安危起到重要作用。社稷,代指國家。社,土地神。稷,谷神。
2 5冏(jiǒng)卿:官職名,太仆寺卿的別稱。因之吳公:吳默(1554—1640),字因之,江蘇吳江人。太史:在翰林院任職者的通稱。文起文公:文震孟(1574—1636),字文起,蘇州人。孟長姚公:姚希孟(1579—1636),字孟長,蘇州人。
參考譯文
墓中的五個人,就是當周蓼洲先生被捕的時候,激于義憤而死的五人。到了現(xiàn)在,本郡有聲望的士大夫向有關(guān)當局請求后,就清理已被廢除的魏忠賢生祠舊址來安葬他們,并且在他們的墓門之前樹碑,來表彰他們的事跡。啊,也真是盛大隆重的事情呀!
這五人的死,距離現(xiàn)在修墳安葬,時間不過十一個月罷了。在這十一個月當中,大凡富貴人家的子弟,意氣豪放、志得意滿的人,他們因患病而死,死后埋沒不值得稱道的人,也太多了,更何況鄉(xiāng)間沒有聲名的人呢?唯獨這五個人聲名光榮顯耀,為什么呢?
我還記得周先生被捕,是在丁卯年三月十五日。我們社里那些道德品行可以作為讀書人的表率的人,替他伸張正義,募集錢財送他起程,哭聲震天動地。校尉們按著劍柄上前,問:“在為誰悲痛?”大家不能再忍受了,把他們打倒在地。當時以大中丞職銜做應天府巡撫的是魏忠賢的黨羽,周先生被捕就是由他主使的。蘇州的老百姓正在痛恨他,這時趁著他厲聲呵罵的時候,就一齊喊叫著追趕他,這個大中丞藏在廁所里才得以逃脫。不久,他以蘇州人民發(fā)動暴亂的罪名向朝廷請示,追究這件事,殺了五個人,他們是顏佩韋、楊念如、馬杰、沈揚、周文元,就是現(xiàn)在一起埋葬在墓中的這五個人。
然而,五個人臨刑的時候,氣概豪邁,神情自若,呼喊著中丞的名字叱罵他,談笑著從容而死。砍下的頭放在城頭上,臉色一點也沒改變。有一位有名望的賢德拿出五十兩銀子,買下五個人的頭顱并用棺材收殮起來,最終與尸體合到了一起。所以現(xiàn)在墓中是完完整整的五個人。
唉!當魏忠賢禍亂朝政的時候,能夠不改變自己志節(jié)的官員,偌大的中國,能有幾個人呢?而這五個人生于民間,從來沒受過《詩》《書》的教誨,卻能因大義而激昂慷慨,踏上死地也在所不惜,又是什么緣故呢?況且當時假托皇帝命令頒發(fā)的詔書不斷傳出,大肆抓捕被指為有牽連的同黨遍及全國,(但是)最終因為我們蘇州人民的發(fā)憤抗擊,使宦官集團不敢再株連治罪。魏忠賢也畏畏縮縮,懼怕正義,篡奪帝位的陰謀,難于立刻發(fā)動。等到當今皇上即位,魏忠賢畏罪吊死在路上,不能不說是這五個人的功勞呀。
由此看來,如今那些官爵高、地位顯貴的人,一旦犯罪受罰,有的脫身逃走,不能被遠近各地所容納,也有的剪發(fā)為僧,躲在廟里閉門不出,或假裝瘋癲而不知下落的,他們那可恥的人格、卑賤的行為,比起這五個人的死來,輕重的差別到底怎么樣呢?因此周蓼洲先生,忠肝義膽彰顯朝廷,獲贈謚號美好光榮,死后享受榮耀;而這五個人也能夠得以修建一座大墳墓,在立在大堤的石碑上留下英名。凡是四方的有志之士,經(jīng)過這里時沒有不下拜禮敬并且感動流淚的,這實在是百代難得的際遇??!如果不是這樣,而讓這五個人保全性命,直到老死在家中,那么雖然享盡天年,但人人都能夠像奴仆一樣使喚他們,又怎么能讓豪杰們屈身下拜,在墓道上扼腕嘆息,抒發(fā)他們作為有志之士的悲嘆呢?所以我和我同社的諸位先生,惋惜這墓前空有一塊石碑,因而為它作了這篇碑記,也用以說明死生意義的重大,即使一個普通老百姓對于國家也有重要的作用啊。
那幾位賢士大夫是:太仆卿吳因之先生,太史文文起先生,姚孟長先生。
漫讀
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不知怎地,每每讀到《五人墓碑記》,總會想到這副對聯(lián)。
屠狗輩,就是以屠狗殺豬為業(yè)的人,泛指從事卑賤職業(yè),地位低微的人。廣而言之,就是凡夫俗子、平凡百姓。
對聯(lián)作者是明代官員、著名學者、詩人、藏書家曹學佺。曹學佺生活在晚明時期,學識淵博,是“閩中十子”之首,為官清廉,剛正不阿,富有氣節(jié)。他是萬歷二十三年(1595)進士,曾任四川右參政、按察使、廣西參議,因為得罪魏忠賢被劾去職,家居二十年。清軍攻入閩中,曹學佺香湯沐浴,整頓衣冠,在西峰里家中自縊殉國,死前留下“生前單管筆,死后一條繩”的絕命聯(lián)。清政府后追謚他為“忠節(jié)”。
自己就是讀書人,并且是書讀得很好的讀書人,為什么會寫下這樣一副“自損”讀書人形象的對聯(lián)呢?
原來,曹學佺不是心血來潮寫下這樣一副對聯(lián),而是有感于他親自審理的一個案件。明朝各地都有皇室子弟分封的藩王,分封于廣西的叫靖江王,建藩于桂林。明晚期,藩王驕橫無比,作威作福,他們好養(yǎng)斗犬,用作娛樂,連家奴們也倚仗自己是皇室宗親的奴才飛揚跋扈。他們常在街頭遛狗,任意讓其撕咬路人,并以此取樂,百姓和官府都敢怒不敢言。曹學佺擔任廣西右參議的時候,一次一個秀才被惡犬追咬,幸得一個屠戶搭救,斬了惡犬,可家奴們仗勢欺人,鬧到官府,要官府判屠戶死罪給狗償命。曹學佺不懼權(quán)勢,判屠夫無罪?;视H一看,這樣判決自己臉面不保,于是暗中重金賄賂并威逼恐嚇秀才改口供,說他自己和斗犬相好,是朋友,那天是斗犬和其在玩鬧嬉戲,是屠夫無故殺了斗犬。秀才貪圖財物又懼怕皇親勢力,就出賣屠夫,更改了口供。曹學佺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大罵秀才恩將仇報,傷天害理,下令杖擊秀才,秀才挨不過,終于吐露實情。曹學佺于是在案卷上憤然寫下“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這樣一副著名的對聯(lián)。
這副對聯(lián)贊揚了屠夫拔刀相助、行俠仗義的行為,批判了秀才屈節(jié)權(quán)勢、忘恩負義的丑惡行徑。而這副對聯(lián)之所以廣為流傳,不僅因為它非常中肯地褒貶了案件中的雙方,表現(xiàn)了作者的嫉惡如仇、為官清正,更在于他確實道出了一個事實,總結(jié)出了一個社會現(xiàn)象,雖然說得有些片面,失之偏頗。
歷史上,像故事中那樣的“屠狗輩”不乏其人。實際上,“屠狗輩”本就是一個由來已久的典故,也叫屠狗者、狗屠。我們熟悉的樊噲,早年就是“以屠狗為事”的人,當然更早更著名的大概是“荊軻刺秦王”中,荊軻的那位朋友高漸離了。《史記·刺客列傳》說:“荊軻既至燕,愛燕之狗屠及善擊筑者高漸離。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于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彪m然史書并未說高漸離就是那位“狗屠”,而應是他朋友,但他們意氣相投,往往被視為一人。“屠狗輩”后來經(jīng)常被用來指隱沒草野、慷慨悲歌的志士,是個十足的褒義詞。韓愈在《送董邵南游河北序》中一開始就說:“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苯Y(jié)尾頗有深意地寫道:“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于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
“屠狗輩”身份低微,處于社會底層,沒有什么文化,歷史上的荊軻、高漸離這些人都是屠狗輩。雖說是沒有知識的人,但這些人思想往往更單純,有著樸素的是非觀念,愛憎分明,重然諾,講義氣,愛打抱不平,愿拔刀相助,很有俠義精神。而讀書人雖然飽讀詩書,但也有更多私心雜念,何況有些人本就“讀書只為稻粱謀”呢?許多讀書人很會唱高調(diào),但是面對功名富貴、高官厚祿,身處名利場時,往往就會敗下陣來。特別是當風云變幻、風暴來襲的時候,種種“辱人賤行”何曾少見?明朝末年,宦官專權(quán),魏忠賢把持朝政,炙手可熱,曹學佺和張溥正處其時,他們兩位作為正直有氣節(jié)的官員,與閹黨進行了可貴的斗爭;但是他們又耳聞目睹了多少“學而優(yōu)則仕”的大小官員附逆閹黨,助紂為虐!在《五人墓碑記》中,張溥不禁長聲嗟嘆:“嗟乎!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可是在上層社會禮崩樂壞的時候,民間卻保存著禮樂文化,有著豐厚的道德積淀;鄉(xiāng)野村夫,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之流,這些平凡人身上,卻往往閃耀出射破黑暗的光輝,表現(xiàn)出不平凡的道德力量??鬃佑性疲骸岸Y失而求諸野。”信然。
《五人墓碑記》贊頌的正是這樣一群來自社會底層的市井平民,這樣一些平凡至極而又義薄云天的民間義士、平民英雄。
明朝天啟年間,喜做木匠的熹宗荒廢朝政,而極度寵信魏忠賢;魏忠賢當上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把攬朝政,權(quán)力通天,成為史上權(quán)力最大的太監(jiān),被稱為“九千九百歲”“九千歲”。他掌握東廠,大肆誅除異己,培植爪牙,結(jié)黨營私,形成了勢力龐大的閹黨集團,以致當時人們“只知有忠賢,而不知有皇上”。他殘忍狠毒,專擅跋扈,氣焰囂張,無惡不作。閹黨經(jīng)常假傳圣旨陷害忠良,或被整死,或被罷貶,朝中正直官員因此幾乎被革除殆盡;東廠派出的緝捕人員四出橫行,禍害天下,百姓道路以目,敢怒不敢言。而大批善于察言觀色的趨炎附勢之徒則紛紛迎合他、投靠他,一時間,所謂“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甘心附逆,死心塌地,為虎作倀,狼狽為奸。朝廷、地方遍插黨羽,從內(nèi)閣、六部到四方總督、巡撫,都遍布他的死黨。海內(nèi)爭相獻媚討好,形成天啟年間狂熱的個人崇拜。生祠,作為活人的祠堂,一般是百姓為那些造福一方的人所興建。但是為了迎合上意,很多讀書人上書建議為魏忠賢修生祠。自從浙江巡撫潘汝禎第一個上奏給魏忠賢建生祠,為此榮升南京刑部尚書后,全國各地各級官員紛紛效仿,爭相為魏忠賢頌德立祠。這些祠堂建造豪華,侵占百姓田宅,砍伐墳地樹木,誰也不敢控訴他們。五人墓所在的“魏閹廢祠之址”原本就是應天巡撫毛一鷺所建的吳郡魏忠賢生祠,且美其名曰“忠賢普惠祠”。而監(jiān)生陸萬齡甚至請求以魏忠賢配祭孔子,竟然把魏忠賢與孔子相提并論,真是斯文掃地!更有甚者,老態(tài)龍鐘的禮部尚書顧秉謙要“認賊作父”,竟想認魏忠賢做干爹?!段迦四贡洝分兴峒暗拇箝幹畞y時,“矯詔紛出,鉤黨之捕遍于天下”,無數(shù)縉紳變節(jié)易志,“高爵顯位”者滿是“辱人賤行”,劣跡斑斑,這些不但是事實,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是,就是在這樣風雨如晦的局面下,天啟六年(1626)三月十五日,蘇州爆發(fā)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市民反抗閹黨的斗爭。事情是這樣的:原籍蘇州的吏部官員周順昌因不滿閹黨,此時辭官鄉(xiāng)居,但依然剛正敢言,嫉惡如仇,公開聲援正直官員周起元、魏大中,叱罵閹黨,而被魏忠賢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天啟六年,魏忠賢指使爪牙、應天巡撫毛一鷺帶領(lǐng)捕役到蘇州抓捕周順昌(后入獄,被迫害致死),蘇州人民群情激奮,蘇州以及周圍村鎮(zhèn)數(shù)萬人不期而集,為他送行訴冤,表達抗議。正如《五人墓碑記》所描述:“哭聲震動天地。緹騎按劍而前,問:‘誰為哀者?眾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時以大中丞撫吳者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吳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厲聲以呵,則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面對不可一世的驕橫官兵,蘇州百姓悲憤難抑,一擁而上,沖散官兵,憤怒追打,當場打死旗尉一人,巡撫毛一鷺嚇得躲進廁所得以幸免。事后,毛一鷺以“吳民之亂”的罪名請示朝廷,大范圍搜捕暴動市民,嚴加鎮(zhèn)壓。五位領(lǐng)頭人——顏佩韋、楊念如、馬杰、沈揚、周文元為了保護群眾,挺身投案,被判處死刑。這五人都是平凡普通的蘇州市民,其中顏佩韋是商人之子,楊念如是估衣鋪(收售舊衣服的店鋪)商人,馬杰是一般市民,沈揚是牙儈(市儈,即買賣的中間人),周文元則是周順昌的轎夫,可是五人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然五人之當刑也,意氣揚揚,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談笑以死。斷頭置城上,顏色不少變。”一年后,崇禎皇帝即位,重整朝政,鏟除閹黨,魏忠賢被罰處到安徽鳳陽守皇帝祖陵,但崇禎隨即又下令抓捕治罪。魏忠賢聞訊,自知罪孽深重,難逃懲罰,上吊而死,而各地修建的生祠也被廢除。蘇州人民有感于五位義士的壯烈之舉,拆除當?shù)匚褐屹t的生祠,改建成一座大墓,把五人合葬其間,題名為“五人之墓”,以示褒揚和紀念。作為反閹斗士,張溥當仁不讓,滿懷激情地寫下了這篇碑記。
碑記,是刻在石碑上的記人、記事文章,其中記錄人物生平事跡的類似于墓志,本文即屬于這一類。這類文章一般先敘述人物的姓名、籍貫、世系、事跡等,但本文卻獨樹一幟。首先文章所寫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其次文章合寫五人,本來頭緒紛繁,涉及的事件又非常復雜,但作者并沒有把重點放在敘述五人生平事跡。這是因為一來這是一件剛發(fā)生不久的重大事件,當時人們都熟悉了解,不必詳說;二來,作者不僅僅是要為他們樹碑立傳,更重要的是要表彰五人可歌可泣的英勇行為,揭示五人之死的意義和價值,即“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文章緊緊圍繞一個“義”字,夾敘夾議,層層對比,熔敘事、描寫、議論、抒情于一爐,步步深入,反復詠嘆,感慨淋漓,具有很強的感染力。
“五人者,蓋當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義而死焉者也?!蔽恼掠靡粋€判斷句開頭,首先肯定五人之死是“激于義”,開篇抓住一個“義”字,用以統(tǒng)領(lǐng)全篇,隱含贊頌之情,奠定全文感情基調(diào)。但作者接著沒有寫他們是誰,也沒有寫他們是如何“激于義而死”的,而是由“死”寫“葬”,由“葬”寫“立石”,交代主持修墓者身份之不凡(郡之賢士大夫)、墓地選址之特殊(魏閹廢祠之址),并且是經(jīng)過請示朝廷批準的,足見五人所受到的尊崇重視非同尋常。“嗚呼,亦盛矣哉!”作者以贊嘆作結(jié),突出五人死后的哀榮,暗中包含了許多與五人對比的因素,為下文層層對比埋下伏筆,也給讀者留下懸念。
第二段直接拿五人之死與“富貴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及“草野之無聞?wù)摺钡摹凹膊《馈睂Ρ?,指出“獨五人之皦皦”,而后者則“死而湮沒不足道”,意義輕重有著天壤之別。但作者引而不發(fā),只是發(fā)人深省地反問道:這是什么原因呢?這不禁讓人想起司馬遷的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蔽迦藶檎x而死,重于泰山。作者在此情勢下,才在三、四段寫出五人是如何“激于義而死”的。作者簡要敘述了蘇州人民反閹斗爭的簡要經(jīng)過,突出了這場斗爭的激烈與尖銳;而作者又把五人放置在這場正義與邪惡生死較量的大背景之中,突出了五人正是蘇州人民正義斗爭的優(yōu)秀代表,這樣既揭示了蘇州人民反閹斗爭的偉大意義,又彰顯了五人的英雄氣概。
后文作者主要運用議論、抒情的表達方式,通過反復對比,進一步突出五人的英雄行為,抒發(fā)歌頌之情。作者先以無比憤慨的口吻,無懼無畏,有膽有識,揭露了奸黨專權(quán)時,從朝廷到地方,無數(shù)官僚讀書人喪失氣節(jié)、助紂為虐、禍國殃民的可恨事實,對他們表達了嚴厲的譴責之意?!班岛?!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本來,讀書人出身的“縉紳”,都應該是讀書明理識大義的,本該懂得禮義廉恥、義利取舍,在任何情況下都保持高尚節(jié)操,能匡扶正義,可是在“大閹之亂”中,普天之下居然沒有幾個!而反觀平凡百姓的“匹夫”呢?以五人為代表的蘇州市民雖然出身平凡,地位低微,“生于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卻能“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仗義而死,用鮮血和生命捍衛(wèi)正義,不但打擊了閹黨的囂張氣焰,使得奸黨“不敢復有株治”,而且最終挫敗了這股濁亂天下的邪惡勢力,使之終歸覆滅。這就是普通百姓的力量,這就是人民群眾的力量,“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可不是嗎?
第六段深入一層,進一步闡述五人之死的社會意義。作者先以飽含諷刺的筆墨,揭露了“今之高爵顯位”為了茍全性命而表現(xiàn)出來的種種“辱人賤行”,然后又拿他們跟五人的仗義而死進行對比,啟發(fā)人們思考死生的意義:“輕重固何如哉?”褒貶之意,不言自明,那就是茍且偷生,輕若鴻毛,而仗義而死,則重于泰山。周順昌和五人之死,都是如此,因而能“贈謚美顯,榮于身后”“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獲得無上榮光,英名傳揚。不僅如此,作者最后通過反面假設(shè)進一步對比,指出,如果五人“保其首領(lǐng),以老于戶牖之下”,那么“人皆得以隸使之”,最終壽終正寢,默默死去,就會與那些“死而湮沒不足道者”無異,但是他們“激于義而死”,還有一個重要意義,那就是激勵、感召著“四方之士”“豪杰之流”“過而拜且泣”“扼腕墓道,發(fā)其志士之悲”,激發(fā)人們崇尚英雄、學習先烈的崇高感情,堅守氣節(jié),弘揚正義,勇于跟邪惡勢力作斗爭。反問句式的運用,更加重了語氣,加強了語意。如此層層說來,五人之死的意義就更加重大了。結(jié)尾總結(jié)出全文“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的主旨,也就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了。
“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睆堜呷缡钦f。
“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濒斞赶壬缡钦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