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丹　王媛媛

2019年9月，袁隆平出席湖南農(nóng)業(yè)大學開學典禮，受到學生追捧。

《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袁隆平，至少已有四次，時間跨度十余年。我們目睹他從“70后”變成“80后”，到今年，1930年出生的他正式跨入“90后”了?！?0后”“90后”都是他的自稱，從第一次見面，我們就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好玩到飛起”的人。

偉大的科學家都有相似的偉大，但各有各的性情。我們在2020年的第一天想起袁隆平，固然是因為他的偉大——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之年，回首來路，正是袁隆平的“禾下乘涼夢”，解決了數(shù)億人的吃飯問題?！皞}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從此才能談得上經(jīng)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tài)文明等諸多方面的小康。但他不僅僅只有偉大，而且他未必會認領“偉大”二字，他樂呵呵的，形似老農(nóng)，神似老頑童。采訪他，往往是年輕的記者先被他逗笑了。這樣的性情實在太招年輕人喜愛了！他有了專屬表情包，成了金句“梗王”，自帶“熱搜體質(zhì)”，被稱為“魔稻祖師”。有熱心的網(wǎng)友數(shù)了數(shù)，光是2019年下半年，他就上了26次熱搜，堪比頂級流量明星。上熱搜的原因五花八門，有一次是因為他錄指紋時告訴民警自己手上有10個螺紋，有一次是他在國際會議上用英語致辭，有一次是他（虛歲）九十大壽的蛋糕上插了稻穗，有一次是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找到了他的出生檔案……最近一次則是媒體發(fā)現(xiàn)他常年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理發(fā)，“袁隆平路邊小店理發(fā)16年”的微博話題一天內(nèi)達到2.1億閱讀量?？偠灾?，只要你看手機，三天兩頭就會看見袁隆平的消息又“刷屏”了。

莊嚴的成就和有趣的靈魂，如此反差集于一身，讓袁隆平成了跨越廣袤大地上所有年齡段的“國民偶像”。今天，寫下袁隆平這個名字時，前面無需加任何頭銜了，幾乎每個中國人都認識他。

一直“頑童”

2019年7月23日，《環(huán)球人物》記者在長沙一處稻田旁又見到了袁隆平。這是長沙最熱的時節(jié)，潮濕悶熱，稻田里熱氣翻滾，人像是在地里“蒸”。大中午的，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幾個人。這種酷烈的天氣對老人一點也不友善，但袁隆平穿著黑鞋、黑褲、條紋衫走過來，略有些蹣跚，精神挺好。田邊有幾位技術人員正在等待，一見袁隆平，就向他反饋技術信息。袁隆平聽著，不時點頭，不時詢問。過了一會兒，家人朋友也跟了出來，有人拍了一只落在他身上的蚊子。袁隆平跟技術人員交流完后，轉(zhuǎn)過頭，眼神亮晶晶的，故意提高嗓門，喊了一句“是誰打了我？”大家都被他逗笑了。

1976年，袁隆平（右）和學生李必湖在觀察雜交水稻生長情況。

試驗田跟袁隆平家之間只隔著一道柵欄。（本刊記者 王媛媛 / 攝）

這和3年多前的見面何其相似。2016年6月，也是炎熱的長沙，《環(huán)球人物》記者在中國雜交水稻博物館門口見到袁隆平。那時他86歲，剛做過眼睛手術，特意戴了一副墨鏡，見到記者就打趣道：“像不像個黑老大？”在博物館里沒聊多久，他就趕著去田間，因為正值水稻生長期，他每天都要下田觀察。

離他最近的那片試驗田，就在自家屋后。袁隆平的家是一座帶圍墻的小院，里面有座二層小樓。整個小院裹在綠色里，種滿了冬青和樹木，廊子里還掛了兩排紅燈籠。袁隆平的秘書楊耀松給《環(huán)球人物》記者指了指，袁老的臥室就在小樓的二層。住在二層，對袁老有一個很大的好處，“來到窗戶旁邊就能看到心愛的試驗田，甚至躺在床上側(cè)個身子就能看到”。試驗田和家之間，連圍墻都沒有，只有一道矮矮的鐵柵欄。每天清晨就會有這樣一幕：還沒吃早飯的袁隆平出門，來到田邊，看一看、望一望、查一查。

雖然年近九十，袁隆平的日程依然每天都排得滿滿的。就在接受記者采訪那天上午，屋子里來了三撥訪客。其中，德國國際合作機構（GIZ）非洲水稻工作組代表團一次就來了28人。他們與袁隆平、與工作人員交流時格外虔誠——對很多從事糧食工作的人而言，這里有如圣地?！逗先請蟆吠诵萦浾咦T毅挺記得，1986年9月在長沙舉行的雜交水稻國際學術討論會上，聯(lián)合國糧農(nóng)組織時任總干事愛德華·薩烏馬博士在致辭中說：“中國有一句話叫‘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但對我們搞雜交水稻的人來說，‘上有天堂下有長沙，為什么？因為這里是我們雜交水稻的‘麥加圣地。”“搞雜交水稻的科技人員，如果你沒有見過袁隆平博士，那你的雜交水稻研究還沒有起步?！?/p>

譚毅挺早在1978年就因采訪而認識了袁隆平，是報道袁隆平最多的記者。盡管已經(jīng)過去40多年，他仍然記得第一次見袁隆平時的樣子：“他一點都不擺架子，動不動就‘哈哈哈的大笑?！边@種大笑，在后來幾十年的采訪中時常聽到，有一次還是在課堂上。袁隆平給學生上課總是不按牌理出牌：“他有個學生叫李必湖，說袁老師講課總是走過來、走過去的，總要看學生做的記錄，看到記得不好的，還要說‘你這個記得不好，我教你，這么寫，寫對了，他就‘哈哈哈的笑，心滿意足地走回講臺接著上課?！薄獙Ρ饶莻€雙手撓著頭說“帶博士好麻煩”的袁隆平表情包，真是始終如一的好玩。

《環(huán)球人物》記者也記得，2016年采訪時談到年輕人不愿意學農(nóng)這樣的嚴肅問題時，袁隆平有自己獨特而幽默的建議：“學農(nóng)的人身體好，田野工作、呼吸新鮮空氣、曬太陽，不缺鈣。我現(xiàn)在86歲，還可以每天下田工作?！?/p>

新晉網(wǎng)紅

袁隆平的幽默讓年輕人覺得可愛，他從上一代人眼中“解決吃飽飯問題”的“神”變成了年輕人眼中自帶萌點的“國民爺爺”。近兩年，不斷有年輕人成為袁隆平的“自來水”，就是“自愿來做水軍”，主動用網(wǎng)絡語言重寫袁隆平的故事，在社交媒體上廣泛傳播。

2019年7月，央視《面對面》節(jié)目播出對袁隆平的專訪，沒過多久就有很多自媒體、網(wǎng)絡大V、段子手在節(jié)目中發(fā)現(xiàn)了袁隆平的萌點——他說帶博士生“會死腦細胞的”，他碰到難題時愁得頻頻抓頭，他說自己“自由散漫”——一輪新的傳播后，“90后梗王袁隆平”的話題被推上熱搜，閱讀量達2.3億，相關微信文章出了好多篇閱讀量10萬加。評論也“花式表白”——“袁爺爺有偶像包袱了”“最酷90后”“愛您喲”等等。

最近這半年，袁隆平上了26次熱搜，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因為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2019年12月25日，上觀新聞報道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發(fā)現(xiàn)了袁隆平的出生檔案，接生醫(yī)生恰巧是后來成為全國婦產(chǎn)科第一權威的林巧稚。這種巧合又刷出爆款的傳播文章，網(wǎng)友留言“一位偉大的人引領另一位偉大的人來到世間”。也有些是重大至極、必然上熱搜的。比如新中國成立70周年之際，袁隆平被授予最高榮譽共和國勛章，他和另外7位一起獲得勛章的老人“承包”了全國人民的贊譽與激動。在頒獎之后，媒體還追著問他，頒獎時和習總書記說了什么。

除了夸贊，袁隆平還會以另外一種方式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網(wǎng)友為他打抱不平。有時是他獲得科學大獎后被質(zhì)疑，有時是他因“豪宅豪車”等傳言被人批評。每每這時，都會出現(xiàn)更多打抱不平的聲音來普及袁隆平的貢獻，粉碎關于他的各種謠言。2017年，有人在網(wǎng)絡上抨擊袁隆平“住豪宅”，于是有媒體前往青島市李滄區(qū)的青島國際院士港實地探究。這是當?shù)貙嵤┛萍家I、人才優(yōu)先戰(zhàn)略的一個花園式辦公園區(qū)，從外觀看，噴泉、花園、別墅，的確像個豪宅。但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科研中心，有公共辦公區(qū)域和會議室，各個房間都有科研器械。視頻曝光后，再沒人拿“豪宅”說事了。更多網(wǎng)友認為，即便是豪宅，袁隆平也值得。

成為年輕人的新偶像只是表面現(xiàn)象，更深層次的原因是社會觀念的進步，人們不再將艱苦奮斗當作科學家的標配，而是希望為國家和人民做出貢獻的人能夠享受到相應的物質(zhì)條件和精神榮譽。事實上，無論是經(jīng)歷過饑餓的一代人，還是吃得飽穿得暖的一代人，甚或是出生在網(wǎng)絡時代的“新新人類”，對袁隆平的喜愛都源于同一個基礎——他培育的雜交水稻不僅讓14億中國人吃飽飯，還給全世界遭受饑餓的地方帶來生的希望。1973年，袁隆平帶領團隊研究成功三系雜交稻。此前，國際水稻研究所的專家也搞過同類研究，但搞了兩年就放棄了。當時國際上給出這樣的評論：中國雜交水稻是在脫離了西方這個所謂農(nóng)業(yè)科學源頭的情況下，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項成果。1981年，袁隆平的秈型水稻研制成功，獲得國家技術發(fā)明特等獎。這是我國第一項授予農(nóng)業(yè)方面的特等發(fā)明獎。

謠傳袁隆平在山東有一棟豪宅，但實際上是當?shù)亟o他配備的辦公樓。

2018年10月18日，德國記者走進長沙的雜交水稻試驗田采訪，當天他們也采訪了袁隆平。

依然執(zhí)著

加入“90后”陣營的袁隆平依然在做和農(nóng)業(yè)有關的事。2019年9月初，他出席湖南農(nóng)業(yè)大學開學典禮，在致辭中告誡廣大農(nóng)業(yè)學子“要躬行實踐、厚積薄發(fā)，除了學習書本知識，也要多到田間走走”;9月中旬，獲得共和國勛章的消息傳來時，他正在試驗田里查看第三代雜交水稻生長情況，12畝試驗田當時處于對花時期，是關鍵階段;10月，在興安盟大米產(chǎn)業(yè)發(fā)展論壇上，他又高興地告訴大家，實現(xiàn)了超級雜交稻畝產(chǎn)1000公斤的目標，正在向1200公斤沖刺。

超級雜交稻畝產(chǎn)1000公斤的目標，正是10年前八十大壽時，袁隆平給自己定下的九十歲生日禮物。那是2010年9月7日，第一屆中國雜交水稻大會在長沙舉行，袁隆平在生日當天作主題報告時提到，“到我90歲的時候，我要實現(xiàn)畝產(chǎn)1000公斤”。那一年，他感慨道，世界一些國家和地區(qū)仍然存在糧食危機，保障糧食安全的警鐘必須時時敲響;他希望雜交水稻技術能為全世界的糧食安全作出新貢獻。10年過去了，當年許下的生日諾言已經(jīng)實現(xiàn)，當年的生日愿望仍未改變。

對于雜交水稻研究，他一如既往地執(zhí)著。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研究員辛業(yè)蕓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袁老的特點是沒有休止。”辛業(yè)蕓記得，超級雜交水稻第一期攻關時，有記者來采訪袁隆平：“袁院士，什么時候是個頭啊？”他答：“超級雜交稻實現(xiàn)了，我就心滿意足了?！?000年第一期攻關目標實現(xiàn)，畝產(chǎn)達700公斤，記者再問，他答：“實現(xiàn)了超級雜交稻第二期目標，我就心滿意足了?！睕]想到，2004年就實現(xiàn)了第二季目標，畝產(chǎn)達到800公斤，比國家計劃提早了一年。后來，袁隆平也不好意思再這樣回答記者了。

“就像跳高一樣，到后面每升高一點點都很難。我們到第三期的時候?qū)嶋H上花了7年時間，畝產(chǎn)900公斤的目標2011年才達到。但之后，他似乎又摸清了規(guī)律，找到了技巧，后面的進度好像又快了，第四期、第五期……”辛業(yè)蕓說，超級雜交稻的畝產(chǎn)數(shù)字像是馬拉松里程數(shù)，袁隆平“是不會停止的”。

在這場馬拉松里，袁隆平從來沒有年齡包袱，遇事就會親自出面解釋清楚。2014年秋天，安徽蚌埠等地的近萬畝“兩優(yōu)0293”（超級稻品種）出現(xiàn)大面積的絕收或減產(chǎn)。一時間，對超級稻的質(zhì)疑甚囂塵上，“超級稻稻種嚴重過?！薄俺壍究谖镀焚|(zhì)不佳”等話題在網(wǎng)上流傳。輿論紛亂，袁隆平在《環(huán)球時報》上發(fā)表題為《請別再向超級稻潑臟水》的文章，從歷史發(fā)展、現(xiàn)實數(shù)據(jù)的角度對網(wǎng)友的質(zhì)疑一一進行駁斥，承認有問題，但也絕不是一些“居心叵測”之人描述的那樣，文章不卑不亢。結尾處他寫道：“超級稻研究事關國家榮譽和糧食安全，無論遇到什么困難，我絕不會退縮?！?/p>

紛爭屬于外界，湖南的老農(nóng)們視袁隆平為身邊懂科學的大家長——這里的每一個區(qū)縣都有袁隆平的雜交水稻高產(chǎn)試驗田，有的是百畝高產(chǎn)示范片，有的是千畝高產(chǎn)試驗田，有的甚至是萬畝推廣片。在水稻的生長期和收割期，當?shù)剞r(nóng)民冷不丁就會在田間地頭看見袁隆平，黝黑，瘦小，背有點弓，太陽大時還會戴上村民人手一頂?shù)拇蟛菝?。如果不刻意分辨，你分不清誰是袁隆平，誰是村民。

他早就融進了這片田、這些人里面。

他的出現(xiàn)，就是豐產(chǎn)的希望。

袁隆平

1930年生于北京，現(xiàn)居湖南長沙。中國工程院院士，致力于雜交水稻技術的研究、應用與推廣，發(fā)明“三系法”秈型雜交水稻，成功研究出“兩系法”雜交水稻，是國際社會公認的“雜交水稻之父”，2019年9月被授予“共和國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