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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娑羅柳及它俯視的事物

        2020-01-13 09:47:58王雁翔
        滇池 2020年1期

        王雁翔甘肅平涼人,作家、記者,現居廣州。詩歌、散文作品見諸《解放軍文藝》《天涯》《作品》《四川文學》《山東文學》《散文海外版》《廣州文藝》等刊。作品曾獲第十三屆、第二十三屆中國新聞獎二等獎,全國報紙副刊作品金獎、年度精品一等獎,長征文藝獎等,已出版《穿越時光的河流》等作品多部,作品入選多種選本。

        我一直堅信,大地上的萬物跟人一樣,皆有明亮的目光。每一株植物都有自己的人生。

        許多年后,當那三棵巨大蒼茫的柳樹一次次撲入眼簾,我的心總是悲欣交集,總會在興奮與憂傷之間來回撕扯,像一把被時間銹鈍的鋸子在我的心上不停地鋸。

        從涇河川一上娑羅原,遠遠二三里地上,就能望見娑羅柳高聳的樹冠,如一朵巨大的綠色云團浮在空中。它們高大的身段,使周圍層層疊疊的樓房顯得矮小而缺乏氣度。

        我十八歲離開娑羅原,遠赴西部邊陲,后來又從最西邊到最南邊,如一只遷徙的候鳥,兜兜轉轉,不停地變著棲息地,越走越遠。我以為我會將故鄉(xiāng)像一縷晨霧或炊煙,輕輕掛在睫毛上四處漂泊,不再回來,或者很少回來。但是,我不斷地回來,被內心的意念和情感推著,忍不住,一趟又一趟地回到娑羅柳下。

        我從停在街口的長途大巴上拎著行囊下來,站在街上。時令正值仲春,我看見那三棵巨大的柳樹披著滿身婆娑的新綠,在上午的陽光里靜靜地聳立于街東頭,身形巨大,冠蓋如云,眼神凝重。它們像三個并肩而立的孿生兄弟,姿態(tài)挺拔,優(yōu)雅,從容,淡定,已在時間里挺立成娑羅原及其廣袤原野上的巨大原生態(tài)地標。它們仍像三十年前一樣沉默、含蓄,鎮(zhèn)定自尊,滿目深情,仍像昨天一樣注視著大地上的萬物。

        看見它們,我就看見了故鄉(xiāng),走進了故鄉(xiāng)。而它們,自然也認識和看見我的。

        娑羅柳是何時何人所栽,在風雨中挺立了多少年?我從小就問,一直問,不停地四處打探。柳樹耐寒耐旱,生命力頑強。左宗棠西征,為何沿途“新栽柳樹

        三千棵”,他在平涼柳湖栽柳時,娑羅原上的娑羅柳已是“巨人”,他的心弦是否被娑羅柳的枝葉輕輕拂動過?

        我自小就在這條街上來來去去,仰望過它們的枝葉,聆聽過小鳥在上面歡唱,跟伙伴一次次爬到它們的枝杈上掏過鳥窩,在下邊躲雨,滾鐵環(huán),趕陀螺,從它們身上揭下一塊一塊蒼老的樹皮制作玩具,它們身上的柳絮、毛蟲也曾掉進過我的衣領。所以,在遙遠的異地,我能聽到它們的枝葉在風里嘩嘩地響,卻始終無法弄清它們的身世。

        走在它們的濃蔭里,有從容、安靜的涼爽籠罩下來,如園子里成熟果子的香氣,黏稠,有沉甸甸的重量感。我有些恍惚,在我的記憶里,柳樹是四棵。為什么現在只有三棵,消失的那棵柳樹去了哪里?可能是我記錯了,也可能枯死了一棵,被許多人刀砍斧劈,忙碌個把月,弄回去當燒飯的柴火了。到底是幾棵呢?也許原本就是三棵,是我的記憶在漫長的時間里出了問題。我問過的老人也說不清爽,事實的真相在他們內心縹緲如煙,他們的記憶跟我一樣模糊不清,被時間看不見的手攪亂、撫平了。但我清楚,這些說不清的模糊記憶會籠罩我一生。

        現在,我像仰望高天上一只巨大的飛鳥,目光慢慢從在樹身向上延伸,灰黑色的鳥巢,零星枯死的枝干,枝葉縫隙間跌落的碎金般的光斑,翠綠的葉子在風里嘩啦啦響,搖曳生姿。一切似乎都與三十年前沒有什么區(qū)別。也許微弱地衰老了一點。它們的枝杈生了死,死了生,在風雨里默默輪回,如這街集市上的事物,一些消失,一些又不聲不響地出現。

        柳樹原是雄踞在街中心的。一邊是供銷社門市部、衛(wèi)生院,一邊是鄉(xiāng)政府、老戲樓、獸醫(yī)站。所謂街道,其實就是一條東西向的鄉(xiāng)村公路在柳樹下稍稍作了一個停頓,如一個長句中間的逗點。

        公路兩邊是廣袤的田野,小麥、玉米、油菜、胡麻、土豆、綠小豆,一塊一塊,縱橫交錯,如畫家的調色板,繽紛艷麗。鑲嵌在路兩邊的四排士兵隊列般齊整、挺拔的青皮白楊,碗口粗,綠色遮蔽下的黃土路,是陰涼的林蔭大道。現在,黃土路變成了黑色的柏油路,路邊高大的白楊不知去向,新栽的樹疏疏落落,矮小,雜亂。田野上是大片筷子高的綠色麥田,還有長著雜草等待播種的空地。兩種色彩,單調而寂寥,田地里看不見一個耕作的人影。曾經的繽紛與熱鬧,正被時代的隆隆聲快速切割,分解。

        街道上的店鋪,擠擠挨挨向西延伸,稀薄的熱鬧悄悄偏移著。但柳樹自古至今,一直在它們的位置上沒動,它們是街道和大地不可分離的組成部分,與時光一起成長,蒼老,堅守。

        站在柳樹下東望,寬直的公路一直向東伸展,步行兩公里左右,就能抵達姚王村。那里有我年邁的母親,有我家的老屋,有我睡過的土炕和吃飯的碗筷。母親在電話里說,我上次回家時穿的那雙藍色運動鞋,她洗了,晾在東屋的窗臺上,這次回家,別再帶運動鞋。

        此刻,我站在樹下沒有動,但實際上,我的身體已經像樹上的一片葉子,街上的房屋、人流、喧嘩、風俗,正在時間里慢慢地衰老、陳舊著。集市上的人,有些人會來很多次,有些一輩子只來很少幾次,有的這次來了,回去便永遠不再來。但街上來來去去的事物,柳樹肯定都看在眼里,默默收藏著。很多年后,這些柳樹下的過往,也會消解在時間的古老容器里,成為大地內部的微小顆粒,成為時間長河里緲遠綿長的模糊傳說。

        我看見三十年前的我在街上走,在柳樹下奔跑,尖叫,大笑,停頓。那時,街市簡陋,青春,矜持。街市上的店鋪、人流、喧囂都罩在柳樹巨大的蔭涼里,靜謐,散漫,不急不躁。

        供銷社是一排連通的大瓦房,門窗一色兒草綠,趕集的人累了,在樹下東拉西扯說閑話,無話可說了,走幾步,跨上兩級水泥臺階就進了商店?;ㄒ幻X買五粒水果糖,兩分錢買一枚縫衣的頂針,抑或買一個耕地的新犁鏵,一把斧子,一把菜刀。店內大的讓人吃驚,房頂很高,從東到西連成一體,有三十多米長,也許更長一些。水泥柜臺臺面寬厚、光亮,從柜臺東門轉角一直到西門,一個長長的整體,屋內闊大,地面鋪著紅磚。夏天,外邊熱得無處躲藏,走到里邊極陰涼,像鉆進了深井里。大人們將手放在柜臺上,指指點點,買各種東西。我覺得柜臺高得有些離譜,我的下巴只能夠到柜臺沿沿。

        柜臺上有許多明亮的玻璃小柜,里邊一格一格擺著縫衣針、繡花針、頂針、軸線、鋼筆、鉛筆、圓珠筆、圖釘、曲別針……色彩繽紛,光紐扣就有十多個小格子,每一粒都不一樣,很好看。踮腳尖也不行,要看清玻璃格子里的東西,我必須跳一下,伸出雙臂吃力地趴在柜臺上,將半個身子吊在柜臺沿沿上。但柜臺很寬,柜臺后邊更多的東西我仍然看不到?;ɑňG綠的糖果,每樣兒半搪瓷臉盆,擺一排。買糖果時,服務員從里面抓一把,嘩啦一聲,撒在泛著青光的水泥臺面上,一粒一粒數,剩下的又一把抓起,重新放回盆里。有時抓糖果的手停在空中,嘴里默數著數,讓糖果從手里像屋檐上的水滴,一粒一粒往臺面上落。我很想吃一粒糖,手在衣兜里汗津津地攥著一毛錢。那張被無數雙糙的手摸得臟而發(fā)黑,已經有些瓤軟的小毛票,讓我心里有小小的踏實感,總覺得自己身上有錢。但如果拿出來花掉,就很難再有,總舍不得花。

        商店里整潔,敞亮。肥皂、糖果、醋、餅干、橡膠、棉布,各種氣味混合而成的味道,明亮,清爽,有淡淡的黏稠,很好聞。一進商店,我就不由自主地嗅鼻子,心也歡快起來。所以,每次跟父母趕集,我都會鉆進商店四處看,即便沒錢,什么也不買,用眼睛看看,用鼻頭聞聞也是快樂的。

        四五個售貨員,都是端“鐵飯碗”的國營職工。兩個女的,一個二十多歲,衣衫里的乳房渾圓,尖挺,鼓蕩;一個三十多歲,臉上有細密的淡淡的雀斑,都燙著波浪式卷發(fā),說不上好看,但也不難看,有城里女子的洋氣。還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售貨員,燙著爆炸式卷發(fā),穿咖啡色喇叭褲,褲腳隨著腳步嘩啦嘩啦,人像一枚沒有熟透的青澀果子,身體線條硬朗,常常讓我感受到一種驚異的快樂。柜臺后邊是一排排紅色貨架。布料、臉盆、暖水瓶、鐵鍋、筷子、牙刷、牙膏、雪花膏、毛巾、膠鞋、布鞋、襪子……每個貨架上都擺的滿滿當當,小到一粒圖釘、紐扣,大到耕田的犁、鋤頭,凡百姓日常生活里需要的,這里大都能買到。

        當然,還有永久、飛鴿牌加重自行車,鳳凰牌縫紉機,锃亮,耀眼。那時,買東西已不需要布票、油票、肉票之類的限量憑證,有錢就可以購買。我曾用挖柴胡積攢的零錢,從這里買回一個巴掌大的收音機,牌子已不大記得。對農村人來說,手電筒、收音機之類都是價錢昂貴的高檔電器。父親一聽我花了三塊錢,很不屑地說,嘰哩哇啦的,能聽飽肚子么?還不如買一頭豬娃。

        與供銷社大門緊鄰的是收購站,后邊是闊大的院落,倉庫、宿舍、飯?zhí)?,還有籃球場。兩只大狼狗把著正門和側門,栓著長長的鐵鏈子,撲跳,吠叫,打盹。正門的大黑狗,肥碩如小牛犢,腦門上有一個三角形白斑,腦袋伏在前爪上,眼睛盯著門口,瞥到人要往里走,就兇猛地撲跳,似要掙脫鏈子,讓人恐懼。

        供銷社和收購站,我是常來的。買一斤點燈的煤油,半斤鹽巴,幾粒小釘,抑或幾根大小不同的縫衣針。家里養(yǎng)了豬,雞生了蛋,也到這里交售。豬和雞,是農村家庭最重要的經濟來源。過罷春節(jié),父母會買一頭小豬。小豬喂一年,慢騰騰長大,等肥得邁不動腳,就會拉到收購站交售,換回的錢便是一家人一年的開銷。但收購站收豬,以肥瘦和重量劃分等級,瘦了不要,斤兩不夠也不收。

        那時,還未包產到戶,農村生活拮據,日子青黃不接,喂豬主要靠孩子們挖野菜,不像現在有催肥的飼料,一頭豬,喂三四個月就能出欄賣錢,還有多得吃不完的粗糧可以給豬吃。窮年月里的豬,毛長身瘦,總是長得很慢,有時喂一年都長不到收購標準。但日子再難,也要從人嘴上省出一些糧食讓豬吃,否則豬不長膘,沒三四指厚的膘,收購站不收。

        往收購站賣豬是一件不容忽視的大事。為讓豬增加幾斤重量,頭天晚上就會給豬準備好食物,大半夜爬起來喂食,等豬肚子吃得滾圓,就綁了往收購站送。

        收購站人遠比種田的人精明。他們清楚門前架子車上排著長隊的肥豬,肚子里裝著太多食物,壓秤。他們讓豬在等待過秤的漫長時間里,將吃進去占重量的東西屙出來。

        門遲遲不開,早早趕來交售生豬的人,像一截截沉默的樹樁子,蹲在大柳樹下歇腳,抽煙,諞閑傳。豬在等候過秤的時間里,不停地拉屎,尿尿。太陽從地平線上一點一點往上攀升。日上中天,豬圓滾滾的肚子在時間里一點一點空下去,癟下去。豬不清楚,它們屙掉屎尿,就屙掉了身體的重量,也屙掉了柳樹下那些養(yǎng)豬人的一些錢和希望。我看見一個跟著大人的男孩,拿著棍子狠勁抽打他家的豬屁股,他不想和父親失望而歸。收購站后面的院子里停著大車,那些達到等級標準的肥豬,過秤后會被直接裝上車運往城里的肉聯(lián)廠。

        在農村,日子是散漫的,時間也是緩慢、悠長的,莊稼人習慣在不急不躁里慢騰騰地生活,沒誰會為一件事急吼吼的。但在柳樹下默默等待的賣豬人,心情是焦躁的,急迫的。因為,在漫長的等待中,他和家人的希望,很可能因自家豬多屙了幾泡屎尿而擱淺,豬拉回家再喂養(yǎng)一些日子,就得吃更多糧食,已喂到節(jié)骨眼上,不給好飼料,豬倒了膘,就永遠交不上。也許很多年以后,這種漫長等待造成的失望和陰影,會像一粒憂傷的塵埃,一直落在那男孩的心上。

        有好多個夜晚,我總是在半夜被狗吠聲從酣睡中驚醒,我趴在窗臺上往外看,月光把庭院照得一片亮白。村子里除了狗叫,還有尖銳、凄厲的豬嗥。母親說,睡吧,沒事,二狗家要去收購站賣豬,綁豬呢。

        從此,半夜里聽到豬嗥,狗吠,我就知道有人要趕早去收購站排隊賣豬。也由此明白,狗的狂吠,并不全是驅趕不明真相的人或者躥進村莊的野獸,有時,也會被曾經熟悉的聲音誘惑,煽動。

        除了跟父親交售生豬,我還有許多東西要拿到收購站的柜臺上換一點小錢。一小袋苜蓿籽、楊槐樹籽、杏仁、桃仁、杏干、花椒,還有一把把捆扎齊整的柴胡、甘草等山野里挖來的藥材。

        藍天上的云朵潔白如棉花?,F在我從供銷社門前走過,那些售貨員上班時取下立在墻腳,下班時重新裝上去的窗板還在,窗板和門板仍是陳舊斑駁的草綠色,但那些售貨員不見了,里面的柜臺和貨架、貨物也不見了。磨面機、榨油機和壓面機在里面轟轟隆隆地響著,兩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和一個牽著小男孩的中年女人,正從門里提著東西走出來。收購站變成了一家超市,一個老漢和兩個女人,正在貨架上挑選商品。收銀臺前,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正給交錢的老奶奶找錢。老奶奶佝僂著腰,神態(tài)松弛,手上的白色塑料袋里裝著三袋方便面,一包洗衣粉,一塊肥皂,兩根火腿腸。一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牽著她的衣襟,眼睛死死盯著售貨員的臉,眼神里有一絲淺淺的憂郁和膽怯。門外,柳樹的陰影從屋脊的瓦楞上向下移動,落到門前第三級水泥臺階上,就停止了移動。

        供銷社對面的鄉(xiāng)政府,早先不叫鄉(xiāng)政府,叫人民公社。大鐵門銹跡斑斑,也許換了新的,也許沒有,只是每年刷刷油漆。門兩邊的四方形水泥柱上,混在里面的綠色玻璃碎片在太陽照射下,像一粒粒細小的閃爍的翡翠。頂端的白色圓球燈上,一年年落在上面的灰塵,仿佛被燈光吸收了,看不出臟舊。那個架在墻頭上播放通知和秦腔的高音喇叭,像一粒鳥屎,被風吹走。院子里四排紅門白墻的瓦房變成了平頂子,似一刀削去了屋脊,不仔細觀察,肯定會以為是三十年前的老房子。院子里依舊看不見人影,安靜,寂寥。

        很多個黑夜,我跨過鐵門,從院里三墻上昏暗的燈光下穿過,走進最后一排的一間小屋。那里,有一個比我年長幾歲的電話接線員兼打字員,他是鄉(xiāng)政府的臨時工,跟我一樣,也做著文學夢。我們一起在燈下刻蠟紙,在油墨機上一張一張印自編的文學小報??此阢U字打印機上叮咣叮咣地將一粒一粒鉛字敲到深藍色的蠟紙上。在冬夜的鐵皮爐里烤土豆,合擠一張窄硬的木板床,偶爾談一個漂亮女子的青春。清晨,再穿過沉睡的大院,去隔壁的中學上學。八十年代初期,文學是宗教,心懷文學情懷和夢想的人,似乎比現在愛錢的人多。我們三十多個酷愛文學的學生,挖藥材,打槐樹籽,偷家里雞蛋,甚至半夜翻過農機站的土墻,將院子里銹蝕的廢銅爛鐵偷出來,再變著法兒賣進去,湊錢買蠟紙、油墨、紙張,還訂了《十月》《收獲》《散文》等幾份聲名響亮的文學刊物,讓少年濃烈的情感與夢想在彌漫著墨香的紙上燃燒,碎裂。然后,在畢業(yè)的歡呼里默然結束,如柳樹的一地落葉,隨風而散。

        娑羅是有數萬人口的鄉(xiāng)鎮(zhèn),按說,街上應當有一個郵政代辦所,那怕簡陋一點,但一直沒有,一直到現在。那個騎著永久牌綠色郵電單車的郵遞員,在我記憶里一直是三十多歲,他像河流里的浮萍,擱淺在時間的岸上。

        郵遞員住在鄉(xiāng)政府,隔兩天跑一趟花所鄉(xiāng)。他先將門口郵箱里的信件一封封取出,放進搭在后座兩邊噴著“人民郵電”的綠色郵包,騎車送到花所郵電所,再從那里取回娑羅的信件、電報、報刊。然后,分送到街上的幾個機關和遠近數十個村子。

        課間休息,我和同學們在教室門前打鬧,他騎著單車,像春天里一只歡叫的鳥飛進校園,將郵包里的報刊信件掏給一個分管收發(fā)的老師,再灑下一串口哨和鈴聲,一陣風似的離去。他應當是每天在柳樹下過往最多的人,也是傳遞歡欣與悲傷最多的人。

        噴著白色“人民郵電”的綠色郵箱,還安靜地掛在老地方,開箱時間上午 9:30,下午 4:30。我在許多城市的小區(qū)與街巷里,偶爾還能看到上面寫著“中國郵政”的郵箱,它們像遺失在時間里的一個遠年古董,在沉默里等待一只溫暖的手。網絡時代誰會將一封手寫的信遞進郵箱,在時間里等待一個遠方的回音呢?記不清有多少次,我曾一次次把自己手抄的文章裝進信封,貼上郵票,小心翼翼地塞進門口的這個綠色郵箱,然后,耐心地等待一個可有可無的遠方消息。也許郵箱里,還躺著很久以前某人的一封信,它被遺漏在時間的縫隙里,無人知曉。

        那個喜歡吹口哨的郵遞員,或許早已退休,也許失業(yè)干別的去了。郵箱還掛在那里,沉穩(wěn),安靜,我與它對視著,像一場百感交集的重逢,覺得它就是我穿墨綠色衣服的親人。少年時代,我曾瘋狂地渴望自己長大后,能成為一名騎郵電車上班的郵遞員,我為什么沒成為一個鄉(xiāng)村郵遞員呢?那郵箱曾經裝下過多少紅塵故事?現在,它像墻腳那些身心疲憊的老人,不聲不響地在明亮樸素的陽光里沉默著。它沉默里的千言萬語已無人聆聽。

        郵箱下邊,偏左一些,靠墻坐著十來個頭發(fā)花白的老漢,他們聚在一起,像一朵一朵在風里孤獨搖曳的蒲公英,或者一片覆蓋著積雪的蒼老樹叢。他們眼神里有安詳,也有迷茫和輕微的嘆息,黝黑的面孔上堆滿深深的皺紋,皺紋里有平靜的蒼茫。沒有言語,他們只是安靜地坐著,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趕集人,擺攤的商販,他們和墻上的綠色郵箱停留在同一個畫面里,像時間遺落在墻上的一個沉默的暗影。在他們眼里,眼前的攤點、商鋪,站著說話或買賣東西的人,就像他們曾經伺弄過的一茬茬莊稼,是在節(jié)氣里變化的,渺小的。在這個春天晌午的老街上,各種商品、吃食,三輪電動車和鳴著喇叭的锃亮轎車,都不會引起他們太多興趣。也許,他們在平靜地回憶自己漫長經歷里的一些人和事,一些已經走遠,不再碰面也不再呈現的事物。他們恬淡的神態(tài)說明,他們已不在乎眼前的事情,時間已將過去與眼前的喧嚷分成了若隱若現的兩端。

        偶爾有一個老漢說起自己過去的經歷,其他的老漢會不由自主地接上自己的曾經。于是,他們將內心封存的輝煌與憂傷再彼此訴說一遍。然后,集散了,這一天趕集的時間終結,各自在斜陽里慢慢回家。對他們來說,趕一趟集市,并不需要買什么,在喧嚷街市的墻腳下,若有若無地絮叨一段曾經的歡喜與現實的憂心,就算趕一趟集。

        鄉(xiāng)政府右邊的老戲臺原是一座舊廟。聽父親說,廟里的神像是在破“四舊”時被打碎、散失的??粘鰜淼膹R樓先是批斗“四類分子”(地主分子、富農分子、反革命分子、壞分子)的廣場。后來,寂靜很久的廟樓作過一段時間的戲樓。我只隱隱記得一點戲樓的片斷。我曾和小伙伴們爬上廟樓對面的這三棵老柳樹,坐在樹杈上,看樹下一大片黑壓壓的人頭,戲臺上鑼鼓鏘鏘,演員舞著水袖咿咿呀呀地唱。因為遠,看不清,一切都是模糊的,隱隱約約,腦海里只留下《轅門斬子》《狀元媒》《鍘美案》《蘇武牧羊》《金沙灘》等一長串秦腔戲名。

        臨街的獸醫(yī)站也是熱鬧的。堂哥是獸醫(yī)站的獸醫(yī),穿白大褂,開藥,抓藥,打針,或者灌藥。他和三四個獸醫(yī),像一個個白色的影子,在院子里的牲口之間不停地穿梭。獸醫(yī)站不只為牲口和家畜治病,還養(yǎng)著種牛和種馬,為牲口配種。印象里的獸醫(yī)站整天都被擁擠、喧嚷包裹著。院子里拴滿等待打針、灌藥,以及發(fā)情的牛、馬、驢。藥房門前,擺著三個大生鐵碾槽,一個人坐在板凳上雙腳蹬著鐵碾子,叮咣叮咣,將草藥碾成粉末,起身離開凳子,另一個等候的人又坐上去。碾好的藥,在臉盆里攪拌成半臉盆稀糊狀的藥湯,吃藥的牲口嘴向上,吊在架子上,灌藥者用一截棍子撬開牲口嘴,拿一個長牛角狀的藥匙,一匙一匙,將藥強行灌進牲口嘴里。注射的針管很粗,針頭如牙簽,讓人看著心里發(fā)怵。而那些拴在木樁子上等待的牲口,啃木樁,尥蹄子,便溽,排尿聲如溝渠里的流水,嘩嘩嘩,身下是一堆一堆的糞便。院里的蘋果樹和梨樹,開著芬芳的繁花,磚墻圍成的花池子里是牡丹、喇叭、八瓣梅,品種很多,卻聞不到花香,芬芳被遮蓋、消解,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臊濁與草藥氣味。

        站里配種的公馬,高大健碩,脖子上系一圈雞蛋大的銅鈴,頭上掛一朵拳頭大的紅花,顱鬃搖旌,蹄大如老碗,高貴絕塵,渾身閃著金屬般的光澤。公馬從廄里牽出來,威風凜凜,打著鼻響,上唇外翻,急切地咂辨空氣中雌性的氣息。被情欲折磨著的豐臀母馬被牽在一個木架內,濕淋淋的馬尾被撩起,等待春風蕩漾的公馬臨幸。在一陣叮叮當當的急促鈴聲中,公馬從母馬后邊舉身奮起,裹挾住母馬交歡,那母馬在公馬肥壯身體的重壓下趔趄著四肢支撐情欲的歡愉。完成生命儀式,公馬被牽回馬廄享受精美飼料,養(yǎng)精蓄銳,等待下一次交歡。母馬離開木架,在時間里等待坐胎產駒,短暫的發(fā)情期結束。

        有時放學路過獸醫(yī)站,我和長海、林子、賴頭等一幫同學會站在門口看牲口熱烈的生命儀式。公馬跟母驢配種后,會生出什么?我問長海。他撓撓山桃核狀的腦袋說,不是馬駒,就是驢駒。那天,那頭矮小的母驢,一次次被公馬壓倒,最后,那些人在一片大呼小叫里,讓公馬將前身趴在木架子的一塊板上,而不是驢身上,工作人員伸手協(xié)助,迅速將公馬小口徑炮管一樣的陽具送入母驢的陰門。長海的父親是生產隊的飼養(yǎng)員,馬和驢交歡的結果不是馬,也不是驢,而是非驢非馬的騾子,這個常識十二歲的長海不會不知道。多年后,已經當了爺爺的長海在街上聊起這件事竟出語驚人。他說,生命的傳承是一件神圣而隱秘的事情,我當時被現場的喧嘩搞懵了。十年前的那個晌午,他在街上跟我說閑話時,獸醫(yī)站與他的焦灼不安都已消失干凈。

        獸醫(yī)站的配種場景比獸醫(yī)站消失的更早一些。土地承包到戶,生產隊解散,牲口分給各家各戶,家家都飼養(yǎng)著牲口耕地種田,一些精明的莊稼漢也養(yǎng)了種馬、種牛、種豬配種掙錢。常有人騎著高大的公馬和公驢,在鈴聲里從柳樹下飛馳而過,蹄聲嗒嗒嗒,在樹下久久盤繞。

        現在獸醫(yī)站場院變成一排店鋪。中間有兩個紙貨鋪,門口都擺著一堆紙做的金元寶、童男童女、轎子、亭子、馬拉銅車、汽車。雖然不斷有人從兩家店鋪門前走過,卻無人停步觀望。這些紙貨是燒給亡人的,只有家里辦喪事,或奔喪的人才會光顧。我在街上走一圈,一小時后,又轉回來,看到一家紙貨鋪門前的紙貨少了近三分之二,它們在我離開的時間里,被有喪事的人買走了。一小時前在屋里埋頭做紙貨的中年女人,正忙著將屋里提前做好的紙貨一件一件往門外擺,不一會兒,門口的紙貨攤又恢復了一小時前的樣子,好像這些東西一件都沒少過,時間一直停滯在門口的紙貨上沒有動。

        緊挨著的另一家紙貨鋪,一個年長一些的微胖女人,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曬太陽,嗑瓜子,神情無聊、慵懶。她不能跟旁邊的幾個小百貨店主一樣,對門前過往的行人熱情地嚷嚷:來,進來看看,有新到的商品。她不能這樣說,這樣嚷嚷很不禮貌,即便別人嘴上不說什么,心里也會罵她瘋子。當然,她也不用著急,死人的消息會不斷傳來,做好的紙貨總會有人徑直來她的店里買走。她只需要在沉默里耐心等待。

        衛(wèi)生院去年動工新建的三層門診樓已經投入使用,不斷有人繞過門前的一片水洼,走進去,有人拎著藥繞著水洼往外走。醫(yī)院東邊一長排兩層的鋪面,仍舊跟兩年前一樣,空著。它們在沉默里等待租賃的人。

        在鄉(xiāng)村,集市是一個熱鬧的節(jié)日。兩個衣著鮮艷、身材高挑的女子,在一個水果攤上各買一袋蘋果,又在旁邊的攤點上一人買了一袋新疆庫爾勒香梨。她們的頭發(fā)都是棕色的,披肩,短裙,衫子里乳房鼓脹。一個皮鞋是棕色的,另一個黑色,鞋跟細高,在水泥地上敲出響亮的嘎、嘎、嘎的脆聲,像她們身體里隱秘而鼓蕩的情欲。她們提著水果的紅色和白色塑料袋,從柳樹下走到街西,又從街西頭折身回到街東的柳樹下,將梨子、蘋果和香水的氣味散落在街上,也把她們的服飾、美麗和非?,F代的青春意象灑在了這個年代久遠的老街上,使得老街上的事物更加蒼老,粗糙,灰暗。她們背對著我,矜持地站在樹下的陰涼里大聲說笑,甜美的笑聲水波一樣蕩。她們的線條和青春刺啦啦放電,逼得我有些喘不過氣。我抬起頭仰望柳樹。

        小鳥在樹上飛來飛去,嘁嘁喳喳。鳥兒用枯草和柴棍壘筑的黑色鳥巢,大如臉盆,在綠葉間若隱若現,仔細搜尋,每棵樹上都有幾個。我知道,這些鳥巢肯定不是三十年前的。那時,街道還沒用水泥硬化,店面都是低矮的瓦屋,沒有這么多兩三層的樓面,街道上塵土飛揚,所有在街市上活動過的事物,都會在泥地上留下自己的印跡。集散了,人、豬、羊、架子車、自行車以及各種攤點留在泥地上深淺不一的痕跡,包括喧嘩、爭吵、叫賣聲,會被一陣風或者雨吹散、淹沒,就像柳樹上鳥巢里的鳥悄然在時間里飛遠,似乎一切都未曾發(fā)生過。

        街市上擺滿各種攤點,趕集的人卻疏疏落落。三個初中學生模樣的男孩,快速從街西走過來,拐進了中學的小巷子。兩個十三四歲的女孩蹲在一個鞋攤前試穿一雙玫瑰色運動鞋。一個衣著鮮亮,牽著小男孩的少婦,從試鞋的女孩身后走過。一些腳步遲緩的老人,在攤販的吆喝聲里買著一些東西。一家挨一家的攤點上,擺著衣服、鞋襪、床上用品、餐具、水果、蔬菜、調料、吃食、熟豬肉。攤點后邊,是成排的店鋪。侄兒文宗說,你記憶里的許多攤點和鋪面現在都沒了。我問為什么?他呵呵笑,好像我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他伸手指著街道說,縫紉鋪沒了,賣布料的沒了,皮貨攤和農具店也沒有了,現在農村沒人買布料裁剪衣服,跟城里人一樣,都是買成衣穿。過去女孩子大都會繡花繡鞋墊,現在年輕人別說做繡活兒,家里連針線都找不到。他的話,讓我想起家里一堆七八成新的衣服,有的不小心劃了一道小口子,有的破一個黃豆大的洞,有的掉了一??圩?,都不是大問題,但沒有針線和對應的扣子,不會縫補,丟掉可惜,留著又不好再穿。

        在一個壓面部門口,我看見幾個女人,從電動三輪車上往下搬糧食。她們要在這里將裝在化肥袋子里的幾袋小麥直接兌換成掛面。掛面當然遠沒手搟面好吃。但吃手搟面麻煩,要將小麥加工成面粉拿回去,和面、搟面、切面都需要時間和力氣。侄兒說,現在農村跟城里人一樣,吃面都是下掛面,簡單,省事。侄兒的話讓我心里咯噔一下,是日子比先前忙碌,還是人心浮躁,生活懶惰粗糙了?

        在我的記憶里,鄉(xiāng)村生活是艱辛的,但也是從容的,精細的,安詳的。家里來了尊貴客人,母親就會和面搟手工面,有臊子時做臊子面,沒臊子用雞蛋代替。上高中時,我和二哥都住校,周末回家一進門,母親就趕緊和面,為我們做一頓香噴噴的手工面。她和面、餳面、搟面、切面、下面,每一道工序都忙而不亂,切面節(jié)奏明快,刀工深厚,面盛在碗里一根一根,寬細、長短勻稱,像機器切的。返校前一天晚上,母親會在柴火灶上整整忙碌一個通宵,在發(fā)好的一大盆面里加上花椒粉、鹽和芝麻,極其講究地慢慢將面烙成一個一個圓圓的焦黃的餅,讓我們帶回學校吃。母親做手工面和鍋盔的精細過程,使我懂得即便是貧困的年月,日子也能溫暖、從容、安詳地過。一碗粗茶淡飯,一件粗布衣裳,一床舊棉被,母親都會精打細算,從長計議。日子冷而憂郁,但在我少年的心里,母親的心是明亮的,眼神是溫暖的。母親不急不躁的操勞里,有我一輩子都看不透的生命的光。

        中午一點,正是街市最熱鬧的時間,卻看不到多少人,賣東西的人似乎比買東西的人多些,看不到一群一群追逐打鬧的孩子,也看不到幾個年輕人。店鋪的招牌鮮亮、耀眼,街市卻空曠、寂寞,甚至彌漫著一種無法言語的灰暗與頹氣。老人們目光黯淡、迷惘,說話慢,走路慢,聲音輕而平靜,像陽光落在他們身上,平淡無聲。他們仿佛是生活、行走在另一種時間里的人。

        加西亞·馬爾克斯說,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

        公路和街市上,趕集的人騎著電動三輪車,如電流穿過風,在柏油路面上“吱吱吱”地穿梭,柳樹下停著一大片紅藍兩色電動三輪,還有十多輛摩托,六輛拉客的私家轎車。偶爾會有一兩個騎自行車的人。此時,兩片枯葉劃動午后的陽光,像街上的一粒灰塵,輕輕落在我的左肩,一片在我的肩上吻一下,翻轉著落向地面。兩片遺漏在春光里的落葉,讓我忽然覺得退到了時間深處。

        落葉是樹在秋天里掉落的頭發(fā)。我家離街道不遠,深秋,天不亮我就背著背簍來柳樹下掃落葉。太陽出來,大地會溫暖一些,但我不能等到太陽升起再出門,那樣就晚了,會有比我更早一些的人來樹下掃走落葉。掃不到落葉,寒冷的冬天,拿什么燒一面溫暖的火炕呢。我在滿天繁星下,踏著滿地空曠與凄清,在這條人畜車輛共行的土街上,唰――唰――,我揮舞掃把,將柳樹滿地金黃的落葉掃成堆,一背簍一背簍背回自家的場院。我掃落葉時,把樹下人的腳印、牛馬羊豬的蹄印、車轍、丟棄的煙頭和咳嗽掃掉,將自己孤獨的腳印留在樹下。冬天,班里擔負衛(wèi)生值日的學生,要帶上柴火早早趕到學校,把教室里的火爐生起來,天亮早自習時,爐子已燃旺,教室就烘暖和了。若遲了,或者不會生火,爐子上黑煙騰騰,影響自習和上課,會被批評。我當值日生,從不在家里準備柴火,披著月光和夜色,彎腰在柳樹下拾一些寒風吹落的枯枝,就輕松為同學們架好了溫暖的爐火。

        我相信,沉默的柳樹悄悄珍藏了我的腳步、咳嗽、孤單,珍藏了街上所有的過往,將它們看到的一切,像孩子間的游戲,藏在我們不易尋見的時間深處,等我們老了,再回頭細細咀嚼,思索。

        一個拄著拐棍的老漢與一個迎面走過來的老漢打招呼:“跟集啊,好著嗎?”對方回答:“好著呢。你身體好嗎?”聊幾句,繼續(xù)往前走,又與一個老婆子站著聊一陣。他走走停停,不斷地與熟人說閑話。我知道,他與集市上的許多老人一樣,并不買什么,也沒什么好買,趕一趟

        集市,就是為碰見幾個熟人,說說閑話。當然,有時他們會在某個小吃攤的凳子上坐下,就著一個剛出鍋的熱油餅,慢騰騰地吃一碗羊雜湯。若家里有小孩,還會順便買幾根麻花。一天的集日就這樣散散淡淡地結束。

        每次回來,走在這街上,我都渴望能偶然遇到一個同學或者熟人。娑羅是我的老家,我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十八年,有很多熟人和同學。但是,我一趟趟回來,一直沒遇到。我不清楚他們都去了哪里,現在都在干什么。街上的人群對我是陌生的,店鋪和店鋪里的東西,許多也是陌生的。我是一個走錯了地方的外地人么?

        在一片圍墻坍廢的空場子前,有兩個男人守著一輛架子車賣生豬肉。油跡斑斑的架子車上,襯著塑料布,上面擺著兩扇白花花的豬肉,膘有兩指厚,攤主將一只腳搭在車把上,閑散自在地吃著煙,車子上的兩扇肉,少了兩條前腿。而另一個,手里握著刀,剛從前肘子上割下一塊肉放到秤上,他似乎來得早一些,也賣得快,架子車上的肉,只剩一個前肘子。

        這兩個三十歲上下的賣肉者,肯定沒見過,也沒聽過他們身后的空場子曾是一個熱鬧的市場。那時,他們也許還沒有出生,而那些有過記憶的人,正在時間里衰老,四處失散。我記得這里的大門,原是三根碗口粗的圓木搭建的,上邊呈扇形排列著九個臉盆大的紅字:娑羅鄉(xiāng)牲畜交易市場。場子東邊有一排榆樹,中間有三棵楊樹和五棵槐樹,那些牲口踩出的大小不一的坑洼,雨天鏟起的污泥包,斷墻上一些拴牲口的木橛子還隱隱可見。樹已在時間里長粗,長高,綁在樹身上的鐵絲,釘在上面的釘子,隨著樹身長到了人摸不到的高處,長進了樹的皮肉里,只留下一些曾經的傷痕。一只貓哇――一聲,突然從樹下躥過墻去,叫聲像嬰兒夜哭。它是一只發(fā)情的母貓。

        每逢集市和廟會日,這里比街道更熱鬧,人和牲口會把這片寬闊的空地擠得很滿,人擠牲口,牲口擠人,馬嘶,豬嗥,羊咩,牲口之間相互嘶咬,尥蹶子,氣氛狂野,喧囂,濃重的臊氣和臭味,如灰塵在人和牲口間浮動。不斷有人將一匹馬或驢的嘴唇掰開看牙口,一只只粗大的手輪流在一只羊身上摸肥瘦。買賣雙方將手伸在馬、驢、羊肚子下,或者伸在自己的衣襟下,用指頭神秘地討價還價。沒有生意的人,則一堆一堆蹲在樹下、墻腳吃煙,聊天。

        現在滿場子一派寂靜,牲畜消失了,那些曾經在這里討價還價的人,在樹下大聲說笑,牽馬趕羊的老年人、青年人、小孩子,還有喧嚷、擁擠都消失了。市場像一片遺落在時間里的廢墟,靜靜地等待陽光的撫摸,風的吹拂。

        大頭是全鄉(xiāng)最早的萬元戶,也是村里養(yǎng)牛時間最長的專業(yè)戶。早先他從這里將牛買回去,集中在自家的一個空院子里,挖五個大水泥池子,將各種草料扔進去,草一層,化肥一層,噴上水,讓干草和化肥在時間里慢慢發(fā)酵。然后,挖出來讓那些饑餓、憨厚的牛吃進胃里,長進肉里。再將它們一車一車拉進城,賣給專門宰牛賣肉的販子。他曾是這個牲口市場上最活躍的人,也是會大把大把賺錢的能人。現在大頭已不再販牛,他家的養(yǎng)牛場也成了廢墟。農村人都不養(yǎng)牲口,大頭跑遍整個娑羅原,也很難收到牛。

        我家是村里最后賣掉牲口的。母親年紀大了,行動不便,五年前,那頭在我家喂養(yǎng)了多年的老黃牛,被二哥牽到集上賣給了牛販子。當時,母親很不情愿,她說,不養(yǎng)豬雞,不養(yǎng)牲口,沒一點農家肥,菜園子里種點菜都沒肥料。二哥說,現在種地全是機械和化肥,誰家還費心費力養(yǎng)牲口么。

        與我家老黃牛一起在集市上消失的,還有豬、雞、兔等各種家畜。記得我十八歲離開時,村莊是熱鬧的,從早到晚像一鍋燒開的粥,沸騰,喧嚷,忙碌。家家都養(yǎng)著牲口和家畜,山坡上牛羊成群,馬嘶驢叫,雞鳴狗吠,成群的孩子滿村莊追打戲鬧?,F在走在村子里,一派寂靜,看不見孩子在場院里追打戲鬧,只看見一只一只孤獨的狗,守望著一座一座寂寞的院落,沒有一絲波瀾,死一般安靜。村莊成了時代遺落在田野上的孤島。

        那些從田野里消失的牲口和家畜,是虛假的不曾存在過的事物么?生活在大地上的人,對大地上的事物越來越陌生,不懂得谷雨節(jié)氣是播種移苗、埯瓜點豆的時節(jié)。不事耕種,不養(yǎng)牲畜,不積農家肥,田地里全是化肥和農藥,從哪里生產綠色有機食品?誰能從浮躁、喧嘩里看見繁華、熱鬧背后的淺陋,粗野和無知?難道我們現在的追求和生活真的比先人更好嗎?許多年以后,誰會在時間里思考、談論、恥笑大地上孤單薄情的人類?我心有糾結,卻看不明,想不透。

        我在街上慢慢走著,且走且停,在現實與記憶之間徘徊,辨識,掙扎,感覺一切都很陌生,卻又似曾相識。各種紛繁的事物在街市上此遠彼近,恍惚中,我甚至看見了街道上的另一個我。

        我走累了,在糧站門口一家店鋪前的紅色塑料椅子上坐下歇腳。糧站的院子沒變,還是那么闊大,水泥地面上頂出一簇一叢的青草,一群麻雀忽而落下,忽而飛起,似在游戲、逗趣。那些狀如蘑菇的糧倉,曾經存放過我家交來的公糧。在這個院子里,我和家人曾經不止一次,把收糧員認為沒干透,不干凈的小麥、玉米和油菜籽攤在水泥地上,在毒日頭下一遍遍翻曬,搖動風車,讓里面最后一粒草屑隨風飛出。當然,日子難得過不下去的時候,我的父母也從這里按人口領回過幾次救助糧,幾十斤玉米,或者紅薯干,都是陳糧,散發(fā)著濃重的時間的霉味。免除農業(yè)稅后,農民不用交公糧,糧站的院子里一派寂寥。賣糧,有糧販子開著大車上門收購,鄉(xiāng)親們在自家院子里就能將存糧換成現錢。

        糧站大門兩邊長而潔白的墻壁,我至今印象深刻。臘月里的集日上,我會將年畫掛滿整面白墻。那時,我十三歲,也許還小一些,是一個賣年畫與書籍的小販。母親辦了一張經營個體小書店的營業(yè)執(zhí)照,讓我利用寒暑假趕集,擺書攤,掙一點上學和補貼家用的小錢。

        我騎一輛破舊單車,從平涼和涇川新華書店將年畫與書籍批發(fā)回來,往返一趟上百公里。然后,再騎單車在原上幾個鄉(xiāng)鎮(zhèn)集市上擺攤零售。暑假賣書,多是小人書和中小學生課外輔導書籍,也有少量的文學書籍。冬天則既賣書又賣年畫。生活日漸好轉,春節(jié)前農村人家大都會買幾張新年畫,貼到舊屋的墻上,去舊迎新,添一點新春的喜氣。但一包一包的書畫重如石頭,天寒地凍,滴水成冰,一個瘦弱的少年,騎一輛沉重的破單車,在呼嘯的寒風里翻山越嶺。

        街道上的白墻,就是我的店面。我將年畫與書籍用細繩子繃在墻上,風不易吹破,也好照看。攤子一擺開,長長一面白墻繽紛而艷麗,是街市上最亮眼的風景。小攤前人頭攢動,一張張年畫,一冊冊書籍,在冬天寒冷的風里,被趕集人挾在腋下,走向不同的家庭,為他們庸常的生活帶去一抹亮色與溫暖。在我之前,這條街上,從來沒人賣過書畫,我離開之后的幾十年里,亦無人再操此業(yè)賺錢。

        現在門兩邊的白墻已消失,成了一家家美發(fā)店、藥店、小診所、五金店、小飯館。店鋪后邊的院子里孤獨地挺立著的糧倉里,不知如今都裝著什么?

        我無數次在這條老街上走過。小時候,和村里小伙伴來街上玩耍、趕集,側著身子在擁擠的人流里鉆,滿頭熱汗,從一個又一個大人的縫隙間往前擠,四十分鐘才能從街東擠到街西。遇上廟會,人山人海,會走得更慢,氣都喘不過來。二十年前回家,我二十分鐘就能從街上走過去?,F在街道變長,兩邊的店鋪擠擠挨挨,街上的攤點多了近十倍,我的腳步也沉了,走路一天比一天慢,走過街道的時間卻越來越短。即便今天的集日,我不到三分鐘就走完了整條街。

        糧站斜對面的劇場和影院,是我離開老家前四年建的,曾是整條街道上最熱鬧的地方,只要有演出,不管白天還是黑夜,街上人潮涌動,一波一波向它們匯聚。我和伙伴們在這里無數次出入,追逐,打鬧??吹接泄媚锔』镒訌碾娪霸撼鰜?,我們會悄悄跟在后邊走一段路,看看會不會發(fā)生青年男女戀愛的新鮮事??此麄兌阍趬堑陌涤昂蜆淞肿永飺肀?,親嘴。而更多的秘密被夜色遮蔽。

        看到冷清如廢墟的電影院,我仍然能聽到遙遠的吵鬧與喊叫聲,腦海翻騰的不止是百場和千場的電影。我看到的是年輕人永遠無法看到的娑羅原舊時光。

        上世紀八十年代,不少偏遠鄉(xiāng)村還不知道電影是個什么鬼時,娑羅原已告別一個一個村莊輪流放映露天電影的時代,邁進了像城里人一樣買票進電影院看電影的新生活。

        小說大師卡夫卡說,電影是一件了不起的玩具。但對故鄉(xiāng)已看了多年露天電影的少男少女們來說,那風吹動白色銀幕的地方,不光為我們打開了一個光影的世界,也教會了我們從有限向無限的眺望,是一個夢想與愛情開始的地方。晚上出門,大人問干啥去?我們都會理直氣壯地回答,看電影去。

        電影院是一個漂亮的大禮堂,但很怪異,里面沒坐椅,也沒舞臺,電影幕布掛在墻上,觀眾站著看,但風吹不著,雨淋不上。即便簡陋,電影院仍是懷春男女彼此發(fā)現、逗趣、傳情、牽手、意亂情迷的樂園。他們的身心像久經冰凍板結的田地,在春風里蘇醒,飽滿濃烈的青春激情需要綻放,有太多的渴望需要舒展。我看到一個穿喇叭褲的男青年,向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搭訕;看到一個臉上長滿粉刺的男子將糖果和瓜子硬往一個姑娘手里塞,姑娘躲閃著,滿臉緋紅。許多少男少女人雖站在電影院里,心卻不在銀幕上。當然,我的青春也被荷爾蒙鼓蕩著。

        有時,電影正放著,一群人吵嚷著沖出門,在門外的空場子上大打出手。夜色籠罩的街道和村道上也很不安靜,一群一群的年輕人,正在為某一個心儀的女子追逐、廝打,在棍子和磚塊聲里,彼此打得頭破血流。即便那愛慕是朦朧的、一廂情愿的,躁動的心也絕不允許別人靠近自己喜歡的女子。看他們打架,我心里除了恐懼,還有莫名的憂傷。誰能阻擋他們不顧一切的渴望與愛慕呢?

        年輕人被《知音》與《廬山戀》里的故事撩撥著,男青年學著《追捕》里的裝扮,穿粗糙廉價的風衣,戴墨鏡,被腫脹的情欲和縹緲的愛情推動著,身心剛從物質的貧困中稍稍得到解脫,新的渴望與追求不可扼制地野蠻生長,他們以彼此嘶咬展示心靈的自由,在朦朧的愛與被愛中激動、興奮、向往,每個人都渴望摸索到自己的愛。也許,那只是對異性的好感與向往,還算不上真正的愛。打架,流血,讓我看到了人性不由自主的野蠻。我不是鄙夷,只是心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迷茫與疼痛。

        比如東子和萍萍。

        東子是我們村的,二十出頭,在電影院喜歡上了東白村十七歲的萍萍。萍萍長得標致,身材高挑,打她主意的小伙子遠不止東子。小伙子們眼睛睜得跟銅鈴似的,爭著往萍萍上身掃,把腫脹的身體往她跟前蹭。于是,像草原上一群雄獅爭霸一頭母獅,嘶咬開始??匆娪心泻⑼计忌磉厰D,東子便下戰(zhàn)書,雙方約了時間和地點,兩伙人棒子和磚頭亂掄、亂飛,打得頭破血流。有時他不吱聲,看準了,從后邊拍一悶磚。膽小的,吃了虧的,見陣勢不對,就會悄然走開。一個一個愛慕者被打傷、嚇退,萍萍像曠野上一朵孤獨的花,無人敢碰。但東子的悲傷是,他連萍萍的手都沒拉過一次,她心里根本瞧不上他,一是他長得寒磣,不光個子矬,家里也確實窮,一家人擠在兩孔破窯洞里。東子死纏爛打得不到萍萍的芳心,放言要先了她,生米做成熟飯。就在東子瘋魔的天昏地暗時,災難卻突如其來。在電影散場回家的路上,斜刺里沖出二十多個小伙子,一陣棍棒,東子差點被打死。一廂情愿的東子,沒品嘗到愛的味道,腿卻被人打斷,成了走路一晃三搖的瘸子。

        我家屋后志剛家的二閨女小英,與鄰村一個三十多歲的男青年難舍難分,但志剛死活不同意。他看不上那個長一張驢臉,比女兒大十二歲的男人,嫌其游手好閑,偷雞摸狗,打架生事。但小英與這男子的愛,像春天里一朵倔強的野花,在冰冷尖硬的亂石灘上,要急切地盛開。鄰居們的戳戳點點,讓志剛很惱怒,勸說不聽,他棍棒相加,最后干脆將小英反鎖在屋里,不讓出門。有一天,志剛從田里回來,小英已喝農藥死了。十九歲的小英用激烈、倔強的死埋葬了自己的青春,在父母心上狠狠地扎了一刀。我記得那是 1983年的春天。她的死,讓我心生蒼茫,也讓我第一次知道,一個人為了愛,會不顧一切。

        哦,對了,還有林子和梅子之間的憂傷。

        每個人都有一段成長的秘密。林子是我的同學,他的愛不是從電影院開始的。他從初一就開始戀愛了,女孩是跟我們一個班的梅子。倆人每天在學校里眉目傳情,彼此將情書悄悄放進對方的課桌抽屜、書包。每天在學校里見著仍不夠,還經常遞紙條,放學或者晚飯后,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幽會。當然,電影場上也少不了他倆的身影。

        天天見著,還要一封封寫情書。一直到高中畢業(yè),倆人如蜜般悄悄愛著,我們都覺得他倆愛得真,愛得切,也都以為他倆的未來是可以預料的,就像老話說的,終成眷屬。事實也往我們期望的方向不急不緩地發(fā)展著。林子高中畢業(yè)參軍去了西藏,梅子上衛(wèi)校。但我們都沒想到,林子當兵走后第二年,梅子就跟同班同學好上了。

        林子背著梅子寫給他的近千封情書,從遙遠的西藏雪山上追回來,但他冰雪般純凈的心未能挽回自己的愛情,他們的愛情已經在時間里變質了。梅子閃電般結了婚。林子將情書還給梅子,要回自己的,在柳樹下的十字路口,像燒他父親過世時的舊衣裳,在一個夜色濃重的晚上,讓情書上滾燙的字,一行行一粒粒,如柳樹上的落葉,在火光里化成灰燼。他說,他燒了十分鐘,才燒完自己的一大包情書。

        有幾個同學氣不過,說,你咋不去把那小子的命根挑了。還嚷嚷著要替林子出惡氣。林子說:真心愛過,就是生命里最美好的事情,庸俗的人才動粗。他一臉的云淡風輕,似乎受傷的不是他自己。

        我知道,那朵撩他的花雖然枯了,但他心中的田園并未荒蕪,愛仍如他的青春一樣蔥郁著。不管是朦朧的,狂亂的,還是清晰的,真切的,那些年,那些愛過瘋過的人,沒成一對,最后都以失敗和悲傷結束。就像我們下落不明的生活,或者夢想與追求,永遠在遙不可及的遠方。

        劇場西邊是鄉(xiāng)文化站,是我最歡喜的去處。我在一個吃攤前,吃了一碗豆腐腦,一根麻花。豆腐腦兩塊錢一碗,是北方的老味道,麻花一塊錢一根,很硬,不香脆。小時候,我跟母親搓過麻花,勻稱,精致,酥脆,有淡淡的甜,很香。五分錢一根。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和生活,誰會把一片葉子當作一生的眠床?這樣想著,腦海里竟忽然飄過《這個殺手不太冷》里萊昂的一句對白:不要總說“好的”。好嗎?

        吃過東西,我不由自主地來到劇場西邊。這時的時間,是下午三點,我看到文化站三大間面朝街道的瓦房,看到屋頂有幾處凹陷,瓦楞上一叢一叢瘦弱的青草,在風里輕輕搖擺。透過爬滿蛛網的斑駁門窗往里看,地上有一堆烤火留下的灰燼,幾截燃燒了一半的劈柴,三塊豎立的磚頭,墻角一攤看不出顏色的糞便,也許是人屎,也許是狗屎。盡管現在屋里除地面上的垃圾,什么都沒有,我還是看到了曾經的報架、一本本翻舊的雜志,比如《大眾電影》《人民畫報》《讀者文摘》等等,桌子上坐滿了埋頭翻看報刊的男女青年,學生模樣的孩子。我在臨窗桌前埋頭讀一本書。我把所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時間,默默地消耗在這里,讀張賢亮的《綠化樹》《北方的河》《黑駿馬》,讀鐵凝《沒有紐扣的紅襯衫》……我從借書的窗口里借出一冊冊心儀的文學書籍,背過父母,趴在燈下不知困倦,一讀一個通宵。

        文化站站長三十多歲,是我一個同班同學的姐夫,新進的文學書籍,新到的文學期刊,我都能第一時間從這個同學手里借到。文學使我感受到一種別樣的愉悅,激動,興奮,憂怨,憤恨。我拼命從書頁里尋找人生微茫的光亮。三十多年前的閱讀記憶,我為什么一直清晰地記得?文

        學情懷對一個人的成長與生活那么重要么?有一天,正上著班,朋友在電話里告訴我,那個幫我從他姐夫手上不停地借書的同學,升任局長不到一月,就在一場籃球賽中因心臟猝死走了。我在辦公室里,像一個缺乏自控力的孩子,竟然失聲痛哭。時間久遠,少年離別,一直未曾相見,但對我來說,與他相處三年的故事與細節(jié),并未在時間里散失,一直存儲在我記憶的一個隱秘角落,它們是我記憶最純真、最笨拙、最羞怯的部分,就像我離開這三十年里遇到的一些人和事,看似消失,實際上只是悄悄存進了記憶的最深處,它們在時間里構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現在,影院、劇場是空寂的,陳舊的,落寞的。每年四月初八的廟會仍延續(xù)著,照例會唱一周大戲,這是劇場一年里僅有的幾天熱鬧。然后,劇場和影院,像荒野上凋謝、干枯的花朵,或者孩子們把玩后掉棄在河灘上的一小塊石頭,冰冷,寂寞,在時間里靜靜地、默默地等待一束遙遠的、能照亮它的光。

        我在這條街上行走的腳步越來越慢,內心也越來越孤獨。對這條街市來說,我是陌生的,街市上來來往往的人對我也是陌生的,而且越來越陌生。

        我站在柳樹下,仰起頭,柳樹仍像過去一樣,蒼翠,高大,簡約。那些枝杈上掛滿蒼老的故事,如灰塵的顆粒,一粒蓋著一粒,跟樹一起生長,蒼老。

        為什么娑羅原人從不把這三棵巨柳叫柳樹,一直都管它們叫娑羅樹?娑羅樹早在明代就死了,但方圓百里的鄉(xiāng)親仍一代一代把娑羅樹枯死處栽植的娑羅柳叫娑羅樹。一直這么叫。

        據說桫欏樹是恐龍的一種食物。娑羅樹不是桫欏樹,這是肯定的。《酉陽雜俎》載,巴陵有一座寺廟,忽一日,一僧人床下冒出一棵小樹苗,外國僧人見之,說是沙羅樹。元嘉年間,這棵樹上忽然開出一朵花,極像蓮花。唐玄宗天寶初年,安西(今新疆庫車)向唐朝進獻沙羅樹枝,呈文中說,“臣管轄四鎮(zhèn)中,發(fā)現沙羅樹枝,奇巧絕妙,與一般雜草不同,兇猛飛禽都不在上面停留,采得該樹二百枝,進呈?!?/p>

        唐玄宗開元十一年,海州(今江蘇連云港)刺史李邕《沙羅樹碑》載:“非中夏物土所宜者,婆娑十畝,蔚映千人。惡禽翔而不集,好鳥止而不巢。深識者雖徘徊仰止而莫知冥植,博物者雖沈吟稱引而莫辨嘉名。隨所方面,頗證靈應,東瘁則春郊若而歲不稔,西項則白藏泰而秋有成。嘗有三藏義凈。還自西域,齋戒瞻嘆。于是邑宰張松質請邕述文建碑?!?/p>

        還有,歐陽修在《定力院七葉木》中說:

        伊洛多佳木,娑羅舊得名。

        常于佛家見,宜在月宮生。

        釦徹陰鋪錚,虛堂子落聲。

        傳說“娑羅樹”出自佛祖的故鄉(xiāng),不光四川有“娑羅坪”,中國好些地方有“娑羅”。平涼是絲綢古道上的古鎮(zhèn),據說娑羅柳站立的地方,原是長著娑羅樹的,是玄奘或鳩摩羅什隨手贈予本地人的。有的老人說娑羅柳距今已有六百多年,有的認為至少一千多年了。我問過的老人像田野里的莊稼,已一茬一茬消失,仍然沒能問清它們的前世今生。它們是一條神秘的河流,秘密隱藏在時間深處,無從打撈。

        在我的記憶里,柳樹下總是坐著許多人,收貨的,賣貨的,諞閑傳的。不管干什么的,人和車輛,在樹下都顯得極其弱小。我站在老柳樹下,不管站多久,都無法感知時間在它們身上的存在與流逝,它們的枝葉在風里喧嘩,但腰身穩(wěn)固,靜默,根系深深扎在大地里。而那些在樹下坐過數百次,上千次甚至上萬次的人,如今都一個一個相繼離開,像河流里的漂浮物,被載到了時間的下游,不再回到樹下聊天,發(fā)呆。樹下的面孔一茬一茬地變換著,對柳樹來說,他們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

        誰能活過一棵樹呢,樹下的面孔在時間里越來越少,而這三棵柳樹,一直立在這里沒動,它們在風雨里挺立,落葉又發(fā)芽。

        我曾因鄙棄的事物離開,走向遠方,它們默默地留在了原地?,F在,我又因鄙棄的事物一次次歸來,與它們重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路徑。也許我們生來就是孤獨的,所以,都撲往繁華熱鬧里去,叫嚷著要做那喧鬧里的人。我知道,三棵巨柳也會在某一年,在原地無聲地消失,一如它們曾經無聲地存活人間。

        我站在曠野的風里,如一只離群的孤狼,心里一片蒼茫。在霜凍和大雪降落之前,在白雪覆蓋田野與村莊的呼吸之前,我將在遙遠的異地焚香祈禱,并向這片大地上消失的事物深深致歉。

        我是故鄉(xiāng)走不出,又回不去的浪子。

        責任編輯 胡興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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