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勝 牛杰群
先秦儒家的君臣觀是政治思想史研究領域持續(xù)關注的重要學術問題,郭店楚簡的出土,為進一步研探這一問題提供了新材料。本文擬從郭店楚簡所見儒家君臣觀的來源、演變兩個角度,分析孔孟之間先秦儒家君臣觀的具體面貌。
本文研探的君臣觀主要是指統(tǒng)治者、精英思想家等,對為君、為臣之道及君臣關系的認識或理解,郭店楚簡儒家類文獻載有這三方面的內(nèi)容。從思想源起角度看,一些觀念上承西周以來的思想觀念,一些則與戰(zhàn)國時期其他諸子的思想有共通之處。
《郭店楚墓竹簡·尊德義》云:“君民者,治民復禮”[1]174,又云:“明乎民倫,可以為君?!保?]173這兩句話是說君主應當以“禮”治民,君主是等級秩序的制定者和維護者,熟悉禮法是成為君主的一大前提。先秦儒家認為百姓不能自我管理,君主因需產(chǎn)生,君主的合法性主要來自國家治理本身的需要,他們主張“君民者,章好以視民欲,謹惡以(渫)民涇(淫),則民不惑”[1]129,既要以禮法規(guī)范百姓行為,也需順應民情。上述君道觀與《左傳》所載觀念基本相同?!蹲髠鳌废骞哪?,師曠云:“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2]1016意思也是說君主因管理百姓之需而產(chǎn)生。可見,郭店楚簡所見君道觀的核心內(nèi)容有其思想淵源。
不僅是儒家,戰(zhàn)國時期的墨家、法家也認為一般民眾無法自我管理,需要設立君主來管理他們。比如,《商君書·君臣》云:“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時,民亂而不治。是以圣人列貴賤,制爵位,立名號,以別君臣上下之義?!保?]130以體現(xiàn)貴賤等級的制度管理民眾,使天下人知曉君臣之別、君臣之義的思想,應當是戰(zhàn)國諸子思想的一個共域。
《郭店楚墓竹簡·唐虞之道》中有“身為天子而不驕”,“君民而不驕,卒王天下而不疑”[1]158的話語,意思是說作為君主最主要的品行是謹言慎行,不能驕縱自己?!豆瓿怪窈啞こ芍勚吩疲骸熬幔┒⒂陟?,一宮之人不勝其敬。君衰(绖)而處立,一宮之人不勝……一軍之人不勝其勇?!保?]167君主自謙、持正就可以得到百姓愛戴。《尚書·盤庚》:“先王有服,恪謹天命?!薄渡袝ふ僬a》:“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4]930,1441這些言論都有要求君王謹守天命、謙虛謹慎之意?!蹲髠鳌分卸嘁娨缶铣终潋湣⒁缘路竦难哉?,甚至有“君民者,豈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社稷是養(yǎng)。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2]1098的主張??梢?,郭店楚簡所見儒家關于君主謙虛謹慎、持正治民的觀念也有其思想淵源。
《郭店楚墓竹簡·緇衣》云:“大臣之不親也,則忠敬不足,而富貴已過也。邦家之不寧也,則大臣不治,而褻臣讬也。此以大臣不可不敬。”[1]130意思是說,君主要敬重大臣。周代禮制中,君臣往往是一種禮儀型關系,無論是創(chuàng)立天下的君王,還是繼承大統(tǒng)的新君,都會以特定的禮儀程式與臣下構成穩(wěn)定有序的君臣關系?!蹲髠鳌氛压贻d有晏嬰之語:“君令、臣共……禮也。君令而不違,臣共而不貳……禮之善物也?!保?]1480這說明春秋時期以禮儀型君臣關系及其理念來規(guī)范君主對待臣下的態(tài)度、做法,仍是占主流地位的觀念。郭店楚簡所載相關言論表明,除禮儀型君臣關系及附于其中的觀念仍在存續(xù)外,儒家強調(diào)君主敬重臣下的觀念,與戰(zhàn)國時期人才流動規(guī)模加劇等社會現(xiàn)實有一定關聯(lián),說明當時在君主如何對待臣下這一問題上的思想觀念是比較多元的。
先秦儒家臣道觀的核心即是“忠”,臣下應當效忠于君王,服從君王旨令,內(nèi)心深處也要對君主臣服。統(tǒng)觀《左傳》,“忠”有效忠于社稷、對天下之民的真心、誠懇之心等含義,但主要是指臣下對君主的效忠之義?!豆瓿怪窈啞ち隆钒选爸摇焙汀笆ァ薄爸恰薄叭省薄傲x”“信”并稱為“六德”,這六個德目各有各的內(nèi)涵,也各有各的載體。其中,“忠者,臣德也”[1]187,即忠誠是臣下必須遵從的道德準則。此外,《郭店楚墓竹簡·唐虞之道》把舜“忠事帝堯”[1]157看作是堯禪讓王位給舜的重要前提,《郭店楚墓竹簡·忠信之道》則對臣下提出“至忠亡訛”[1]163的道德要求。可見,郭店楚簡所見臣道觀的核心內(nèi)容,與《左傳》等所見“忠”的思想內(nèi)涵有一致之處,且在理論上有所提升。
《郭店楚墓竹簡·魯穆公問子思》中,魯穆公問子思:“何如而可謂忠臣?”子思答曰:“恒稱其君之惡者,可謂忠臣矣?!保?]141這是子思關于何謂“忠臣”的看法。子思把“恒稱其君之惡”作為“忠臣”的標準,既反映了子思及其學派的思想個性,也深化了孔孟之間儒家對“忠”的認識。不過,子思的這一主張也有其思想淵源。《論語·憲問》載:“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保?]1292子路向孔子請教如何“事君”,孔子認為不應欺瞞君上,但可以當面觸犯。當面觸犯君上,一般出于據(jù)理力諫或直稱君上行為失當,這與子思所說的“恒稱其君之惡”的觀點頗相接近,可以看作是子思臣道觀的思想來源?!豆瓿怪窈啞ぞl衣》云:“臣事君,言其所不能,不詞其所能,則君不勞?!保?]129意思是臣下應當直陳君上“不能”,不夸贊其“所能”,只有這樣,君上可以“不勞”。這句話表達出的臣道觀與上述子思的看法也較為接近,說明孔孟之間的儒家的確秉持有直陳君主之“惡”“不能”為忠臣的臣道觀念,這是原始儒學“從道不從君”觀念在戰(zhàn)國中期的延續(xù)。
為臣者向君王、社稷效忠是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思想觀念,而在如何效忠、何謂忠臣的問題上,戰(zhàn)國諸子的看法不盡相同。一般來說,儒家主張臣下應為賢人,《郭店楚墓竹簡·五行》把君子與賢人聯(lián)系起來,提出“達者君子道,謂之賢”[1]151。法家則反對臣下標榜賢德,主張盡其所能侍奉君上,認為:“治國之臣效功于國以履位,見能于官以受職,盡力于權衡以任事。人臣皆宜其能,勝其官,輕其任,而莫懷余力于心,莫負兼官之責于君。故內(nèi)無伏怨之亂,外無馬服之患?!保?]204和法家相比,郭店楚簡所反映的臣道觀,既對臣下的道德修養(yǎng)做出要求,還站在臣下角度,在維護既定政治秩序的前提下,力倡臣下以批判現(xiàn)實政治的勇氣展現(xiàn)個人意志。“恒稱其君之惡”的觀念不僅體現(xiàn)了子思的剛毅精神,反映了子思道尊于勢、德貴于位的君師心理[7],也反映出孔子至子思一系的儒家具有的批判思想和抗議精神[8]197—207。
君臣關系是現(xiàn)實政治中最為重要的人際關系,君臣之間的關系如何定位,則是統(tǒng)治者及精英思想家最為關注的問題。我國早期國家階段政治實體往往圍繞某一氏族內(nèi)部的親疏等差建構君臣關系,君臣之間的道德準則往往以“友”這一德目加以規(guī)范。直到西周,“友”仍指族人,包括了君臣、父子、兄弟關系,而君臣關系是以家族內(nèi)部兄弟之道為紐帶與主軸的血緣關系[9]。春秋時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友朋等關系及其道德規(guī)范逐漸趨于獨立,尤其是君臣關系與其他人倫之間的區(qū)別擴大,且附著于這一關系之上的道德觀念也逐步擺脫血緣關系的影響?!蹲髠鳌贰熬釉弧敝?,以“度其德,量其力”為立君主張,以“舉善為官”為選官觀念,“昭以忠信”為為君之道,“忠為令德”為為臣之道[10]。孔子雖然承續(xù)了君臣乃父子關系延伸的觀念,但更注重君臣關系的政治準則和道德規(guī)范[11]。
郭店楚簡所見君臣關系方面的一些主張,與西周以來的觀念可謂一脈相承?!豆瓿怪窈啞ち隆匪娋缄P系的立論仍延續(xù)了血緣氏族的傳統(tǒng),認為“男女不卡,父子不親。父子不親,君臣亡義。是故先王之教民也,始于孝弟?!保?]188可見,孔孟之間的一些儒家仍把君臣關系與男女、父子關系一起,看作是孝道的延伸或擴展?!豆瓿怪窈啞こ芍勚芬舶选熬贾x”與“父子之親”“夫婦之辨”并立,認為它們都是“天大?!保?]168,即具有先在合理性的人倫關系?!豆瓿怪窈啞ぞl衣》則力倡建構君臣之間適宜的德道規(guī)范,主張“君不疑其臣,臣不惑于君”[1]129。
在君臣關系的定位上,孔孟之間儒家有一些看似“另類”的觀念?!豆瓿怪窈啞ち隆分杏小盀楦附^君,不為君絕父”[1]188的話語,意思是說可以為父親棄絕君上,但不能為了君上棄絕父親,即“親”重于“君”。無獨有偶,《郭店楚墓竹簡·語叢一》載:“友君臣,無親也?!?、朋友,其擇者也?!保?]19《7郭店楚墓竹簡·語叢三》載,“父亡惡,君猶父也,其弗惡也,猶三軍之也,正也。所以異于父,君臣不相在也,則可已;不悅,可去也;不義而加諸己,弗受也”[1]209。這兩句話綜合釋之,即指君臣之間是一種有條件的社會關系,君主可以擇別臣下,臣下也可擇君事之;父子則是緣于血親的倫理關系,是優(yōu)先于君臣的人之大倫。“親”重于“君”的觀念是郭店楚簡所見儒家仁內(nèi)義外思想的延伸,當時的儒家主張“內(nèi)立父、子、夫也,外立君、臣、婦也”[1]188,父子之親是形于內(nèi)的人倫關系,而君臣之義則是形于外的社會關系。因此,“親”重于“君”完全順理成章。這一君臣關系一方面秉承了早期國家階段君臣、父子關系皆為“友”的文化傳統(tǒng),另一方面用仁內(nèi)義外包裝“從道不從君”,從而構建起友道通于君臣的思想觀念??梢姡此啤傲眍悺钡乃枷氩⒎侨珶o根據(jù)。
郭店楚簡所見儒家君臣觀中君主地位的先在合理性、臣下應當效忠君上等觀念一直在延續(xù),而一些觀念則發(fā)生大的變化。具體來說,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大方面:
如前所述,郭店楚簡所見儒家君道觀是西周春秋時期觀念的延續(xù),反映出儒家與其他諸子思想的一致性。事實上,與這種君道觀念相伴隨的則是現(xiàn)實政治中的雙重君臣觀。受商周強制攤派勞役、貢納,并由之形成“人有十等”“以待百事”式的等級服役制度影響,當時的人們皆有“服”[12],從而形成逐級服從的等差關系,并在此基礎上構造出雙重君臣關系。西周時,雙重君臣關系主要體現(xiàn)于天子與諸侯之間的君臣關系和諸侯國內(nèi)諸侯王與諸卿之間的關系。前者是一般意義上的君臣關系,后者則是諸侯國內(nèi)事實上的君臣關系。隨著時代的演進,維系周天子與諸侯國之間的血親關系逐步淡化,加之周天子“恩惠換忠誠”的施政,實際上是在執(zhí)行自殺式的權力運作。它首先導致的是王權的財力匱竭,并使西周王朝處于深刻的財政危機中[13]162-163,從而使得這一層級的君臣關系內(nèi)部的權利體系逐步失衡。隨著諸侯國勢力的擴大,其內(nèi)部事實上的君臣關系及其權利關系愈加穩(wěn)固。至春秋時,諸侯權力下移,事實上的君臣關系甚至出現(xiàn)于諸卿與家臣之間?!蹲髠鳌废骞迥?,齊崔杼欲弒莊公,設計把齊莊公騙到其家,派家臣刺殺莊公。莊公哀求崔杼家臣放了自己,家臣回答道:“君之臣杼疾病,不能聽命。近于公宮,陪臣干掫有淫者,不知二命?!保?]1097可見,雙重君主觀念中的逐級服從意識對現(xiàn)實政治的確產(chǎn)生重大影響。至秦漢時期,“當時的士大夫,似乎有兩重的君主觀念,依然擺不脫封建時代的遺影”[14]218。研究表明,秦漢吏員與長官之間也具有事實上的君臣關系,隨著郡守、縣令(長)任吏權的逐步擴大,至東漢時郡縣中這種“君臣觀”還曾一度興盛[15]。
與雙重君臣觀相對應的則是漢代國家對既得利益群體,即以恩惠換取軍功利益集團等支持,從而使君主成為一部分或少部分人事實上的君主。這一點在漢初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漢初的政權是在軍功既得利益集團支持下建立的,漢高祖也盡全力照顧這一既得利益群體。漢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詔曰:“吾立為天子,帝有天下,十二年于今矣。與天下之豪士賢大夫共定天下,同安輯之。其有功者上致之王,次為列侯,下乃食邑。而重臣之親,或為列侯,皆令自置吏,得賦斂,女子公主。為列侯食邑者,皆佩之印,賜大第室。吏二千石,徙之長安,受小第室。入蜀漢定三秦者,皆世世復。吾于天下賢士功臣,可謂亡負矣。其有不義背天子擅起兵者,與天下共伐誅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保?6]78
在既得利益集團的支持下,漢初的國家政權不僅得以鞏固,而且還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君主專權時代的政治典范。正如李開元先生所言:“西漢政權本是劉邦集團通過長期戰(zhàn)爭建立起來的,優(yōu)待參與政權創(chuàng)立的軍吏卒,乃是西漢初年漢朝政府的基本政策之一?!保?7]44在“吏多軍功”的時代背景下,漢初的政權事實上推行的是君主與少部分臣下之間相互支持、相互依存的君臣觀,盡管漢惠、呂后以來國家致力于打造新的統(tǒng)治基礎[18]。文景以來,軍功集團對于漢政權的影響力逐漸減退,但豪強大族把持“吏道”的時期,國家層面上的君臣觀仍然窄化為君主與一部分既得利益群體之間的權利關系,加之儒家思想與現(xiàn)實的結合有一個緩慢的過程[19],其所主張的普遍主義君臣觀在漢代遇到較大挑戰(zhàn)。
在君主為既得利益群體謀利,且社會上普遍存在雙重君主觀的時代大背景下,漢代的君道觀呈現(xiàn)出多元并流的態(tài)勢。總體來看,強調(diào)君權至上、要求臣下忠心不二的思想在漢代占主流地位。君權至上的思想觀念是漢代國家統(tǒng)治思想的核心精神,無論是頂層權力設計,還是在具體的治國理政過程中,最高統(tǒng)治者都在利用國家機器宣傳“大忠”“至忠”,使“忠”成為一種人人必須遵守的政治規(guī)范[20]26-57。在皇權主要為軍功利益集團服務的漢初,這樣的思想觀念也是當時君道觀的主流。在當時的當政者看來,“專欲損上徇下,虧主而適臣,尚安得上下之義,君臣之禮?”[21]462因此,以友道喻君臣或“從道不從君”的觀念既不合時宜,更不可能得到統(tǒng)治者支持。在思想界,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儒家特別強調(diào)忠君觀念,提出“心止于一中者,謂之‘忠’;持二中者,謂之‘患’”[22]346。漢儒主動反對雙重君主觀念,典型地體現(xiàn)了儒家思想與國家統(tǒng)治思想合流的思想發(fā)展態(tài)勢,從而消彌了先秦儒學“從道不從君”觀念中的批判精神。
當然,漢儒的君臣觀也并非全然服膺于統(tǒng)治者的意志。儒家主張君主應當為天下人之君,而非個別人或特殊群體之君,這是歷代儒家的共同主張。漢儒主張文德教化,視此為君上澤被天下臣民的不二之道,視黷武苛法乃偏私之舉,《鹽鐵論》卷九《繇役》引賢良文學之語:“武王之伐殷也,執(zhí)黃鉞,誓牧之野,天下之士莫不愿為之用。既而偃兵,搢笏而朝,天下之民莫不愿為之臣。既以義取之,以德守之。秦以力取之,以法守之,本末不得,故亡。夫文猶可長用,而武難久行也。”[21]520君主以“文”德化天下之民,就是自視為天下萬民之主,以避免偏用苛法而失去民心。此外,漢儒還主張君主應當利用體識教化之道的儒家,至于那些“刀筆之吏,務在筐箱,而不知大體”[23]81,任用他們只能使執(zhí)政偏離正道,使君主因維護他們的利益而成為特殊利益集團的代言人。只有施德政、行教化的君主,才會成為天下人之君,也會得到天下人的擁戴。
總之,戰(zhàn)國后期至秦漢時期,郭店楚簡所見儒家君道觀中的一些思想觀念因政治背景變化等因素,或趨于消彌,或發(fā)生了變化。總體上,后世儒家愈加強調(diào)君權至上,也強調(diào)臣下對君主的絕對服從。同時,儒家秉持的君主為天下萬民之主的觀念一直在延續(xù),這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先秦儒家思想中的仁義精神和批判理念。
從傳世文獻看,戰(zhàn)國后期的儒家多秉持君臣關系為父子關系延續(xù)的觀念,但甚少有“親”重于“君”的言論表述。荀子則提出“君”重于“親”,認為:“君子喪所以取三年,何也?曰:君者,治辨之主也,文理之原也,情貌之盡也,相率而致隆之,不亦可乎!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司诱?,固有為民父母之說焉。父能生之,不能養(yǎng)之,母能食之,不能教誨之,君者,已能食之矣,又善教誨之者也,三年畢矣哉!”[24]442-443荀子關于君王為“民之父母”的主張成為秦漢以來歷代君主專制政權國家統(tǒng)治思想的一個核心觀念。從最近出土的戰(zhàn)國簡牘看,荀子未必是最早提出“君”重于“親”者,清華簡《芮良夫毖》中有“亡(無)父母能生,亡(無)君不能生”[25]146的話語,說明此篇文獻的作者比荀子更早、更明確地提出“君”重于“親”這一觀念[26]。
從思想觀念的流變看,周代的君臣觀往往表現(xiàn)出的是君臣關系中和諧、美好的一面,清華簡《皇門》總結了君王明哲、宗臣屏輔、同舟共濟的理想型君臣關系,且這種關系本于宗法,體現(xiàn)了君臣等序、官別其宜的禮治精神[27]。春秋雖為亂世,但從上述《左傳》等文獻所反映的君臣觀看,當時的人們?nèi)詮娬{(diào)君臣各安其分的禮治原則,尤其強調(diào)君主的賢達和臣子的忠誠,體現(xiàn)了“以道事君”的思想主張。郭店楚簡中“親”重于“君”的觀念是“以道事君”觀念的深化,它是君臣觀演化過程中一個頗為特殊的環(huán)節(jié)。孟子在前儒的基礎上,提出了革暴君之命的主張,在他看來,“率獸而食人”[28]62的暴君即是“一夫”[28]145,對待這些暴君就得“殺之”[28]144“棄之”“已之”[28]141,革暴君之命的臣下不是亂臣賊子,他們的行為是“救民于水火之中”[28]434-435的正義之舉。孟子從另一個角度弘揚“從道不從君”的思想,與郭店楚簡所反映的儒家思想具有一定的內(nèi)在一致性。
“親”重于“君”的觀念演變?yōu)椤熬敝赜凇坝H”。究其原由,與戰(zhàn)國以來的政治形勢不無關系。戰(zhàn)國后期起,隨著君主專制政治因素的迅猛增長,君主對臣下的約束愈加嚴苛,尤其是普遍實施俸祿制后,臣下也愈加依附于君上。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諸子大多反對以“友”衡量君臣關系,墨家把“仕者持祿,游者愛佼”[29]24看成是“七患”之一,法家反對君臣“共勢”“共權”“共事”,主張“權制獨斷于君則威”[3]82。到了漢代,隨著君主集權體制的逐步完善,君權至上、君為臣綱的觀念也日益深化,君臣關系作為“三綱”之一,成為維系中國傳統(tǒng)政治的核心價值觀念??傊?,先秦時期的君臣觀經(jīng)歷了從一般意義上的忠君到“以道事君”“從道不從君”“誅暴君”等的演變過程,這與之后的“君為臣綱”君臣觀有很大區(qū)別[30]。
從儒家學派本身的流變看,“親”重于“君”的觀念是先秦主流儒家的重要政治觀之一,他們一方面繼承了原始儒家以“友”道規(guī)范君臣關系的思想,另一方面以血緣親情的先在合理性淡化君臣關系中的服從意識,借此來彰顯臣下的獨立人格和自主意識??鬃印熬?,臣臣,父父,子子”[31]128的主張,是在臣下忠誠君上的大前提下,要求君臣相依、各守其職,即在既定秩序范圍內(nèi),臣下?lián)碛写_保自身人格獨立、精神自主的權利。這種君臣、父子同構的政治觀、倫理觀,雖沒有直接表達出“親”重于“君”的主張,但顯然隱含著類似的思想主張。擴而言之,“親”重于“君”的觀念并非簡單地理解為親情重于君權,實際上儒家借此表達的主要是既定秩序中臣下在人格、思想上的獨立性問題,反映的是主流儒家的自由意志和批判精神。這種自由意志來自原始儒學所承續(xù)的商周貴族政治傳統(tǒng),而蘊含于其中的批判精神則是孔子、子思、孟子等一系儒家的思想特質。孔子之后儒學分化,七十子后學的思想主張和學術特點愈加多元,加之君主專權時代的到來,一些儒家自身開始放棄獨立人格及自由意志的追索。到了漢代,儒家普遍以參與國家權力結構的頂層設計為榮,不僅服膺于君權至上的統(tǒng)治理念,還試圖消解儒學的批判性來迎合統(tǒng)治者的需要。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親”重于“君”觀念逐漸被淡化,它的消彌也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儒家批判精神的萎頓。
早期國家往往具有一定的神權色彩,同時借助軍權力量達到統(tǒng)治目的。不過,在具體實施國家管理和社會控制過程中,都須仰仗民眾之力量,并由此形成民本主義的觀念。早期氏族首領往往通過自苦其身、博施于人而獲得擁戴,從而形成王權權威的源頭,三代國家皆以民本主義作為統(tǒng)治基礎[32]218,259,260。在“民本”思想影響下,相對于“權力”義,“責任”義才是中國早期王權需要優(yōu)先關注的問題,這也是對君王權力的現(xiàn)實制約。在商周的國家政治技術中,君與臣為匹耦關系,有一定的平等性;其他如設官分職、諫官在政治決策中的地位等方面,都構成對王權的分疏,故這時的王權只能是“有限”的,遠達不到“專制”的水平[33]。正唯如此,為君者謙虛謹慎、友愛臣下便成為符合社會政治實際的統(tǒng)治觀念。這一觀念為春秋戰(zhàn)國諸子所承續(xù),并成為郭店楚簡所見君道觀的核心內(nèi)容。戰(zhàn)國以來,隨著王權的強化,要求臣下效忠君上,“君”重于“親”的觀念逐步抬頭,并成為占主流地位的思想觀念,而“從道不從君”、“親”重于“君”等觀念逐步邊緣化。不過,郭店楚簡所見君臣觀念的變化并非全然由政治形勢所決定。從學術史角度看,要求君上“友”于臣下,“從道不從君”、“親”重于“君”等的思想觀念由儒家仁學思想體系所承續(xù),成為儒家道統(tǒng)觀念的核心思想內(nèi)涵。從政治史角度看,秦漢時期容納雙重君臣觀念的社會現(xiàn)實,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郭店楚簡所見君臣觀念仍有一定歷史影響。
總之,郭店楚簡所見儒家君臣觀是一個復合的思想體系,既有傳承而來的思想觀念,也有一些儒家特有的思想主張,還有一些觀念反映出諸子思想的某些“共域”。就其流變而言,盡管政治形勢的變化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相關思想觀念的流播,但其中一些內(nèi)容仍通過附載于其他觀念或社會政治現(xiàn)實得以存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