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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麗爾的最后告別

        2020-01-09 08:23:52
        海燕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媽孩子

        朱麗爾停住了腳步。每到這個時候,她總是疑心,是不是錯了。可是,樓上的門,彈簧鎖在響。朱麗爾又上了兩級樓梯,把虛掩的門輕輕推開。朱麗爾知道這不是第一次,她也有預(yù)感,這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朱麗爾考慮是坐地鐵還是公交,或者可以走到街邊,抬起手來招一招,出租車就會無聲地滑行到眼前,打開車門,坐進去,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朱麗爾從樓梯上一級一級下來,推開單元門,看到的總是別人的花園。有綠地有池塘,有各色無名小花,虛張聲勢地開著,朱麗爾就會想,要不要停下來。也有些時候,不過是個小菜園,鐵絲柵欄里,菜苗是空心的,幾顆西紅柿倒掛著,各個孤苦伶仃。朱麗爾會一邊走一邊深呼吸,慢慢用力,吐出去,呼進來。呼進來的空氣有時候清冽,有時候渾濁,帶著不明就里的味道。那么吐出來的是什么呢?朱麗爾從來不問自己,她不會憑空給自己添麻煩,什么麻煩都不會有,朱麗爾有時候,是一個不會自尋煩惱的人。

        在朱麗爾家不遠處有一家咖啡館。她還記得三年前,那間空蕩蕩的庫房里,四面墻的紅磚,一塊塊露了出來,沙發(fā)椅沒規(guī)沒矩,就那么躺在灰白的水泥地上。黑鐵做成了一排排架子,架子上有古怪的書,藍綢的封面,像村里老人的壽衣。然而很快,茶色的玻璃門上勾出了圣誕老人,白的帽子靴子,卷曲的白色大胡子,菱形小牌子,在開了又關(guān)上的門上來回咣當,一間咖啡館就開始營業(yè)了。她進到里面,聽著麥克、琳達、伊麗莎白這些洋名,在空氣中來來往往,看到一個個半大小子、丫頭穿著卡著脖子的硬領(lǐng),壓低了嗓子細聲說話。

        那時,她還叫做朱麗麗。體重一百一十斤,身高一米六。算不上肥胖,可夏天為了遮蓋贅肉,她的裙子會長到膝蓋。照鏡子時,她總是有點搖擺不定。眼睛是雙眼皮,嘴也是小小的一朵。對,是小小的一朵,以前那個她愛過的男人,總是這樣說??赡樚罅耍亲舆€有點塌。朱麗麗相信,沒有什么遺憾是彌補不了的。她穿微喇長牛仔褲,束腰蝙蝠袖,走起路來輕快地像一陣風(fēng)。她快四十了,可是誰信呢,她不會跟別人說起年齡。要是有人,特別是男人,不小心提起她的年齡,她總會粲然一笑,意思是說有的女人是沒有年齡的。

        有沒有年齡,朱麗麗自己說了不算。總會有人坐在那里,朝著朱麗麗叫“大姐,大姐”。朱麗麗大部分時候,都會端著一張笑臉,放低聲音問:“您還想要點兒什么呀?”

        只有一次,朱麗麗不耐煩了,那是一個經(jīng)常把眼睛纏在她身上的男人。朱麗麗沒好氣地問:“大姐,大姐,我有那么老嗎?”那個男人把頭從碗里慢慢抬起來,突然就笑了。他說:“也是,漂亮女人怎么看也不會老?!焙髞磉@個男人又把這話重復(fù)了兩次,最后那一次是在床上。那個男人說完這句后,又加了一句:“你就被這名字耽誤了,麗麗,聽著鄉(xiāng)氣,顯老?!敝禧慃惖戎犗挛?,可男人卻下了床,一去永不回了。

        “朱麗爾”這三個字,是從另外一個男人的嘴里慢慢吐出來的,那個男人手里拿著一支香煙,斜倚在咖啡廳的沙發(fā)椅上。朱麗爾在告別朱麗麗的兩個月后,也告別了那個男人,那天窗外下著雨,男人對朱麗爾說謝謝她,朱麗爾知道這就是成年人的告別。

        “歡迎再來”,機器告別的聲音,甕聲響起,咖啡館的門在后邊關(guān)上。

        “哎呀,越來越不像話了?!彼龑Τ鲎廛囁緳C說。這種時候,她上車時情緒總有點不穩(wěn)定。這個城市的天空,已經(jīng)沒有她來時那么藍了,污染在一天天加重,道路時不時要挖開,粗粗細細的管子放進去,然后再一層層土填進來。到處都是工地,塔吊高高地支棱著,風(fēng)過來,揚起了一層層的沙。還有家門口那條路,動不動就被塞住了,一輛輛小車長龍似的排著。在朱麗爾生活的日日夜夜里,這些小小的不便,此刻就像這個城市的海浪一樣,此起彼伏地涌上心頭。這些都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朱麗爾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的流動人口越來越少了,朱麗爾眼看著城管過來,把街邊的小攤販一次次清走,道路敞亮了,可朱麗爾的小店里,晚八點以后就不上客了。這一切的一切,朱麗爾堵在心里,跟誰說去?

        “什么不像話?”出租司機好像完全沒有理解她的意思。

        遇到這種情況,朱麗爾就知道這個司機是外來戶。要是本地人,朱麗爾起的這個話頭,夠司機絮絮叨叨說一路的。朱麗爾就可以把頭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倏忽而過的風(fēng)景,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

        “我來的時候,這個城市可不是這個樣子?!敝禧悹柕戎緳C問,她是什么時候來這里的,又是哪里人,原來這個城市是什么樣的,這樣的話頭需要一問一答,朱麗爾就可以集中精力對付司機的各種提問,把她的情緒像那些一閃而逝的風(fēng)景一樣甩到腦后。

        “嗯”,司機看起來沒有話要說,他淡漠地扶著方向盤,眼睛盯著前邊。朱麗爾感到的靜,很快被這個司機感覺到了。他打開了音響,調(diào)高了音量,有兩個人在唱,一男一女。

        “什么歌?”朱麗爾隨口問。司機瞄了眼顯示屏,沒有表情,“往后余生”。

        朱麗爾強迫自己不去想這幾個字,“天氣有點反常,是吧?”她現(xiàn)在就想說說別的。

        司機表示同意,他騰出手里,把音量調(diào)低了些,然后把窗子開了一條縫兒。

        “都快十月份了,天還這么熱,秋老虎?!?/p>

        司機把車窗調(diào)得又低了些,表示贊同。朱麗爾也覺得沒有必要再說什么了。她把眼睛看向窗外,那是火車站,聽說還是日本人建造的。十年前,她下了火車,出了車站,她告訴自己,一定要留下來。車站旁邊,有兩層的簡易樓房,窗子外邊探出一個個晾衣桿,粉床單粉襯衫掛在上頭,隨風(fēng)在一晃一晃地蕩。這是她最初租房子的地方。

        房子是老的,長長的走廊常年不見光,公用的洗漱間墻上到處是陰濕的霉斑。當然,也有她喜歡的晴天的大太陽,把被子曬得暖暖的。她讓大勇把被子抱進來,鋪在床上,兩人躺下來,陽光的味道就一下子就竄到鼻子里了。那時還以為這只是開始,好日子都在后頭呢,這也是他最愛說,她最愛聽的。誰能料到,后來,床空了,跟著心也空了。陽光一直在,陽光曬被子的味道還是老樣子,可是一切都變了。

        朱麗爾獨自坐在出租車里,懷里抱著高仿的LV,那是裝門面用的。她從來都是這樣,尤其是和異性約會,一定要帶一個看起來時尚且有品位的包。這就是她目前的生活方式,每個月有幾次,然后持續(xù)半年,甚至幾個月,她就該聽到感恩或者謝謝了,以前是電話,現(xiàn)在是微信。幾個字,就從有到無了。朱麗爾記得開始時也是幾個字,那時是早晨好晚上好之類的。生活就是這樣,什么都在意料之中,就像她清楚地知道,車子再轉(zhuǎn)兩次彎,再過三個街口,等紅燈一變,綠燈亮起來的時候,她就該準備付款下車了,然后步行二百米左右,再上五級臺階,就是“朱麗爾麻辣燙”。

        苑一鳴數(shù)五個臺階,走上去,推開門,走進“朱麗爾麻辣燙店”里,把挎包放在桌子上,然后拿起盤子和夾子。不用看,就是常規(guī)的那么幾樣,他的口味不會變,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懶。他現(xiàn)在一個人生活,六歲的女兒由苑一鳴的母親幫忙照看。苑一鳴愛吃火鍋,可火鍋的吃法需要邀朋呼友的,至少也得兩個人吃,你來我往,熱氣騰騰的??墒撬麕缀鯖]有朋友。近來,在麻辣燙里,他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吃飯方式。

        苑一鳴用筷子夾住一個肉丸,在麻醬小料碗里一裹,放在米飯上,旁邊是一片青菜,兩根粉條,一團豆腐絲,還有一小朵黑木耳。一切都是精心搭配好的,有肉有菜有飯,一筷子劃拉過去,全齊活了。苑一鳴也記不清,他什么時候就這樣開始吃飯了。一頓飯,每一次筷子夾起來的,都精心搭配,這樣一頓飯下來也夠忙叨的,根本沒時間跟人說話,事實上,也沒有人可以說話。

        這個叫做苑一鳴的男人,每個星期至少有兩次會出現(xiàn)在“朱麗爾麻辣燙”,通常在晚上八點左右。他會挑選靠窗的同一張桌子,挑選固定菜式,用同樣的姿勢吃飯、看手機,然后用疊成三角形的紙巾,抹抹嘴巴,再沿著來時的路線,推門出去。剩余的日子,他就在單位食堂里吃,每個窗口輪換著。周六周日,他帶孩子,大都在老媽家吃,碰巧有時候帶孩子出去玩,那就走在哪里吃在哪里。吃在他這里不是問題,當然其他也不是問題。

        問題是,手機打開滿屏都是明星出軌的新聞。他不知道,這個年代別人會怎么看這種事。他的母親倒總是跟他提起這個,在每個周末,他過去看孩子的時候,翻來覆去。他不說話,他只是奇怪,隨便一個事情,都是一個可能的話頭,指向那個已經(jīng)離開他的女人。三年前,他的妻子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說她從沒想過做全職太太,她志不在此,為了生孩子辭職,那是沒有辦法。她待在家里看孩子,心里有點堵,她要出去創(chuàng)業(yè)。他表示尊重,后來,她就去了北京,不是自己去的,跟著一個男人。以后,隔三岔五,她會跟孩子視頻,開始還會跟他說兩句,后來連那兩句客套話,兩人都覺著吃力。再后來,他打開視頻,叫過來孩子,自己就走開了。

        苑一鳴把手機放在一邊,五秒后,屏幕自動黑了。朱麗爾上來收拾,問他還要點什么?他知道這個女人叫朱麗爾,他聽到收銀臺的小姑娘叫過她。還有一次,苑一鳴問是不是還有什么涼的?朱麗爾指了指一進門的冰柜。他謝過她,走過去,五個大圓桶,五種顏色,不同口味的冰激凌,他舀了三個不同顏色的小球,裝在小碗里。

        八點半剛過,其余的桌子,基本都空了,這種情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苑一鳴進來時,還有一半的桌子上有人,一對兒情侶,一個三口之家,再就是幾個大學(xué)生?,F(xiàn)在,店里除了他,還有個不大的小丫頭,在靠窗的桌子旁,攤開作業(yè)本寫字。

        “小朋友,幾歲了?”看著和女兒差不多大,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小丫頭不抬頭。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問出去的話沒人應(yīng)答。

        “叔叔問你呢,說話呀?!币粋€女人的聲音響起。

        他只好抬起頭來,看著小丫頭微笑。

        小丫頭還是低著頭。那個聲音又說了一遍。

        他只好抬起頭來跟這個女人說話:“小孩子,都這樣?!?/p>

        “她就是沒禮貌。”

        “我家孩子也那樣。”

        “你家孩子多大啦?”

        他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特別是面對陌生女人,他會緊張。可現(xiàn)在沒有辦法了,他眼睜睜地看見這個叫做朱麗爾的女人,走了過來,就坐在他前邊的桌子旁,扭過身來,笑瞇瞇地問他:“你家孩子多大啦?”苑一鳴有點后悔自己多事。

        “這個地兒越來越不行了?!彼S口說道,還有半個小時才能關(guān)門,時間需要打發(fā)。男人抬起頭來,只是禮貌地附和了一下。

        他可能不善言談,或者只是不愿在一個陌生人的身上浪費時間,朱麗爾心想。

        “十月份還這么熱,”她說,看著他巴掌大的小碗里,三個冰激凌小球,齊刷刷各剩一半。在她店里,什么樣的人沒見過,可這樣不緊不慢,連個冰激凌也吃得這么齊整的男人,還是頭回見。他長相普通,五官平平,身材也過分瘦小,不是經(jīng)常健身、肌肉邦邦硬的那種。夾克衫的領(lǐng)子,是特意立起來的,朱麗爾注意到,這里邊倒像是藏著個性,或者類似自由的東西,朱麗爾有點拿不準。她以前有個男朋友領(lǐng)子總是立著,吃什么都放點芥末兒。在床上的時候,總說要帶她走遍千山萬水,事實上,這個城市的那片海,他都沒有帶她去過。

        苑一鳴用勺子貼著碗邊刮了刮,半勺子的汁兒,顏色渾濁,她看著他把勺子放到嘴里。

        “現(xiàn)在生意真難做?!彼f。

        “哪一行都不容易?!?/p>

        苑一鳴把手機放進挎包,站起身來,摁好包上兩個暗扣。夾克衫有點咣當,褲子上有死褶,應(yīng)當是直接從洗衣機里撈出來,晾一晾就上身了。“我走了,您忙著?!彼崎_門走了出去。

        純粹是因為無聊而不是別的,朱麗爾開始琢磨這個剛出去的男人。他不像是干體力活的,也不像是干部,應(yīng)當是個辦事員,就是平時朱麗爾辦什么事,透過小窗口看見的那種人。她想象他趴在桌子上,在一張什么樣的紙上蓋個章,窗口外曲曲彎彎排著長隊,隊伍里的人臉上都是煩躁。一個沒大意思的男人,朱麗爾蓋棺論定。

        “等會兒就回家?!彼酒鹕韥?,對小丫頭說。

        三天后,朱麗爾看見苑一鳴走進來的時候,在心里提醒自己,別多事兒,他不是自己的菜。十年前的朱麗爾對男人,沒有這樣的把握,可是見的多了,把握也就有了。把男人比作菜,朱麗爾喜歡這個比喻,蘿卜青菜各有人愛。除此之外,朱麗爾還有自己的心事,那就是菜不是飯,沒菜也不能把人餓死。五年前大勇走了,她帶著個孩子,還得靠自己掙飯吃。男人靠不住,這幾年她總是對自己說,再說給女兒找個新爸爸,也不是沒有麻煩,新聞上這種事情也多了。所以這些年,朱麗爾自己拉扯著孩子,沒打算再結(jié)婚。她把女兒當成自己的全部,可孩子上了幼兒園,一走就是一天,店里的事忙完的時候,她就覺得日子稀湯寡水,沒滋沒味。

        眼看日月如梭,韶華不再,朱麗爾就不能不想著給自己添個菜。添個什么菜,起初朱麗爾頭腦清楚,必須是自己喜歡的,在這個問題上,朱麗爾不能將就,但將就不將就的,朱麗爾年齡越大,也看得越來越淡了,或者用朱麗爾的話來說,自己的口味在不斷變化。原先顏值是第一位的,后來變成了風(fēng)度,再后來能不能聊得來也成了一條,最近甚至覺得體貼也可以打動她。其次,她不能受傷,這也是朱麗爾要重點考慮的。她的心被傷透了,那么大的一個窟窿,多少個夜晚,她端詳著那個窟窿,覺得這輩子恐怕都無法愈合了。她自己沒有辦法想通,生活按部就班走下去,就能走到一個窟窿里。

        她和大勇高中就戀上了,都沒考上大學(xué),大勇先來這個城市打工,后來她也來了。然后就是擺攤,有了孩子,也有了小店,最后是房子。再往后就該是大勇說的好日子了,可事實上,大勇跟隔壁咖啡館的一個小姑娘走了,好在店還在,抽屜里的存款大部分還在,當然孩子也留下來了。這個事都過去很久了,朱麗爾還在搜腸刮肚想隔壁咖啡館的那個女人,那里邊的女孩子都長得差不多,細腰間扎個小白圍裙,頭發(fā)盤起來,塞在紗網(wǎng)里,上邊是個大黑蝴蝶結(jié)。一次是在她的小店門口,另一次是在咖啡館門口,她好像看見過,大勇跟一個女人站著說話。在那些不能入睡的夜晚,朱麗爾痛心疾首地問過自己,為什么那么沒心眼,為什么在眼皮子底下,就讓一個狐貍精登堂入室,然后把一個大男人領(lǐng)走了。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她太忙了。一邊是孩子,一邊是店,她把大勇當成了生活里的那種擺設(shè),就像一把剪刀,她需要了探手就拿得到。事實證明,做了剪刀的大勇,完全有勇氣把自己和朱麗爾的生活一刀兩斷。

        斷舍離,說得輕松,往后,每到雨天雪天,甚至晴空朗朗的天氣,朱麗爾都會心情抑郁。有一天,她沒去店里,女兒一大早送到幼兒園,她給自己倒了紅酒,在高腳杯里,她準備放開自己。平時,有些東西必須藏著掖著。她準備聽到發(fā)自胸腔的哭嚎、咒罵,想看到憋在眼眶里的水汩汩流出,門已經(jīng)關(guān)緊,窗子已經(jīng)閉合,鄰居們都去上班。可是一切都準備好了,朱麗爾發(fā)現(xiàn)自己沒什么了,她把倒在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完,浪費不是她的作風(fēng)。然后穿上鞋,打開門,往店里去了。

        后來,朱麗爾再回憶起那天,就知道心死的時候,人就像塊石頭。但也只有到更后的后來,她才知道陪葬進去的是些什么東西。她開始輕易接受各種各樣的男人,她的生活她做主。有時候夜深人靜,她也會厭倦,別人在自己的生活里來來去去,可她得面對現(xiàn)實,她還年輕,需要時不時透口氣。

        苑一鳴這一次進來的時候,仍然是晚八點。這是個很規(guī)律的男人,朱麗爾走過去,拿著菜單想。在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吹著這個城市略帶寒意的海風(fēng),朱麗爾腦子里浮現(xiàn)出來的竟然是一個男人的臉,以及他那寬松的夾克衫,還有壓了很多死褶的褲子。他好像生活里沒有女人,不然不會隔三岔五就來吃麻辣燙,而且都是一個人??斓叫^(qū)的時候,攥著女兒的手,朱麗爾告訴自己,有點想多了。

        她住的那個小區(qū),不是很新。她當時買的是二手房,裝修都是過時了的,地板門框都是死氣沉沉的紅,當初賣家說那個顏色是仿紅木。住了沒多久,朱麗爾就發(fā)現(xiàn)這個房子跑風(fēng)漏氣,地漏里竄出來的到處是味兒。在廚房里,憑著味兒,她也能知道鄰居們吃什么。她不怎么在家做飯,守著一個飯館,哪兒都能對付一口。日子看起來有點缺鹽少醋,但她盡量讓自己不這么想。

        她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紅酒,孩子已經(jīng)睡了,她睡眠總是不好。她翻了兩頁時裝雜志,喝了酒,然后就趁酒勁還在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她夢到一場婚禮,新郎是去年認識的那個健身教練,夢里的新娘子是她好像又不是她。早晨醒來,她給自己和女兒各煮了一個蛋,就急急忙忙出門了。

        光備料,大半個上午就過去了。中午一通忙,下午兩三點,店里的人就空了。朱麗爾靠在小吧臺邊,一首一首聽著那些老歌。等四點一過,店里就又陸續(xù)來客了。她有時候會注意聽,客人們都在談些什么。有一次她聽到幾個老太太在說婆媳吵架,還有一次她聽到兩個學(xué)生在聊電影。要是年輕的時候,她肯定要跑過去問問是什么電影,但那些日子都過去了。放映廳里,抱著爆米花桶,燈光黑下來,沒有人陪,她想都不要想。她喝綠茶,暑氣還沒有過去,這些日子她容易上火。白開水一樣的日子有點太久了。

        “下次帶孩子一塊兒來吧?!庇忠淮?,朱麗爾過去收拾盤子的時候說。二十分鐘前,朱麗爾又一次坐到了苑一鳴的桌子前,她看著這個男人,把紙巾一張張抽出來,細心抹掉了桌上的灰,那是一些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另外一些紙巾被拿起來,一遍遍擦著額頭上的細汗。朱麗爾有點好笑,天氣已經(jīng)不那么熱了。

        再下一次,是在周六的晚上,朱麗爾系著圍裙,抬頭擦汗,看到門前的石頭獅子上,女兒和另一個年紀相仿的小女孩兒一前一后爬著。她走了出去,看到那個男人在臺階下站著。朱麗爾把頭發(fā)撩到耳后,扭身進了門。朱麗爾再出去的時候,已經(jīng)五點半了,兩個小丫頭踩在圍著草坪的窄的水泥臺上,那個男人跟在后面,神情緊張。朱麗爾看著兩個孩子說:“跟我回家吃飯?!?/p>

        朱麗爾站在廚房里,看著面條在鍋里上上下下翻騰。她有點不明白自己,現(xiàn)在是客人正多的時候,她就這么著急忙慌地一走了事,孩子去哪兒還不能吃一口。一路上,她拖著兩個孩子過馬路,看著兩個孩子手拉手蹦蹦跳跳,男人一聲不吭跟在后面。上樓開門,朱麗爾沒有感覺到背后的灼熱。朱麗爾心跳平穩(wěn),她打開冰箱,取了兩盒酸奶,遞給兩個孩子,然后打開一罐黑啤,放在桌子上。等她端出番茄雞蛋面的時候,黑啤沒動地方。

        朱麗爾聽到身后有笑聲,在她把碗放到水槽中的時候。水流下來,碗的面目逐漸清晰。朱麗爾有那么一會兒,忘了自己身在何處。鍋灶冷清太久了,水槽子里有點堵。這個家有了點熱乎勁兒,朱麗爾想,那罐打開的黑啤,有沒有人喝過?

        “這樣方便嗎?”朱麗爾抬起眼睛,微笑著看苑一鳴。兩周后,他們面對面,坐在一家火鍋店里,鍋里的湯,紅的一半,熱辣得翻騰,白的那一半,還紋絲不動。不遠處的圍欄里,兩個孩子在滑梯上玩。

        “有什么不方便的?”苑一鳴讓她安心。來而不往非禮也,他的家里好久都沒有客人了。他站起來,把香菇、杏鮑菇、蘑菇倒進兩邊的鍋里。“羊肉還得等會兒再下,”他想不出來還能再說些什么。他低著頭,把所有的盤子都往前挪了挪。

        “家里有些亂,”苑一鳴覺得自己沒話找話。

        “一個人過日子,總有點兒?!笨傆悬c兒什么,朱麗爾覺得不太好說,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缺鹽少醋是肯定的,但鶯鶯燕燕也是有的。

        “嗯,一個人。”苑一鳴重復(fù)的時候,朱麗爾感覺到一種輕輕的痛楚。他幾乎把整盤子羊肉端起來倒進了鍋里,連帶著一滴滴化開的血水。

        話還是不多,兩個人低著頭都在鍋里找東西吃。孩子們已經(jīng)吃完,重新回到滑梯邊。可總有什么東西發(fā)生了,朱麗爾敏感地察覺到,那是一個共同的地帶,專屬于他們倆,表面看來僅僅是相同的處境。一個人過日子,拖著一個不大的孩子。可實際上,又不完全是,更像是另外一些東西,是床頭柜上的紅酒,家具上落下的灰,別人的沙發(fā),別人的床,下來樓梯后,推開的沉重或者輕盈的門。還有那些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的小道,那些她能看到花開未必看到花落的花園。那些個角角落落,裝滿了一個成年人被生活遺棄的痛楚,那些個沒法面對的,無法輕易說出的,所有的所有。而這些所有的所有,對面的這個人,一樣也都有,朱麗爾知道。

        朱麗爾不知道的是,推開男人家的門,會讓自己不知所措。一種極致的東西,繞過生活的油鹽醬醋撲面而來。朱麗爾穩(wěn)了穩(wěn)心神,發(fā)現(xiàn)那是一種顏色。墻壁、地板、門、窗簾、沙發(fā)、電視柜,都是一種白,鋪天蓋地,不由分說。進到廚房里也是,油煙機是白鋼的,柜體是銀色的,理石是白玉的顏色,就連筷籠里的勺子、鏟子,都在不緊不慢地散發(fā)著幽幽的白光。

        朱麗爾已經(jīng)不能再把這一切理解成一種干凈、偏好了。坐在沙發(fā)上,她覺得白從四面八方趕過來,圍攏她。但奇怪的是,她不覺得被這種白壓迫,這些齊心協(xié)力的白,有種自行其是的勁兒,或者說它們還沒有來得及聚沙成塔,就心灰意懶了。到處都是半心半意的東西,餐廳里垂吊的小燈泡,一半在白色燈罩里,一半裸在外邊;過道上貼了有花的壁紙,花朵從中間劈開,一半生機盎然地開著,另一半就不知所蹤了;還有窗簾,一半從高高的圓掛鉤上脫了出來,有氣無力地耷拉著。

        “這房子裝修得很素雅。”朱麗爾說的不是實話,這房子有點像病房,才是她想說的。

        “有點白吧?”苑一鳴仿佛聽到朱麗爾的心里話。

        “還好?!?/p>

        “我其實是個大夫。”

        “哦”,朱麗爾覺得一下子都想通了。

        “當然,不是你想象的那種?!?/p>

        朱麗爾等著他接著說下去。

        “我是個小兒推拿大夫。”

        “那我們家孩子要是生病就找你了?!?/p>

        接下來,苑一鳴開始滔滔不絕了。對他來說,這是一個難得的可以有話可說的時刻。朱麗爾耐心等著苑一鳴把小兒的咳嗽、脾胃、上火談了一遍,然后又把手伸出去,讓苑一鳴找到那一個個神秘的穴位。還有什么呢,可以簡單說說。

        “你們怎么分開的?”朱麗爾突然想問問。

        “她跟人走了。你們呢?”

        “也是?!?/p>

        還沒到敞開心扉的時候,話已經(jīng)說得夠多了。見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朱麗爾站起身來,叫過還在玩耍的孩子,“我們該回去了,謝謝款待?!?/p>

        女兒已經(jīng)睡了,燈下,朱麗爾在想,那個男人有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水杯,在北邊陽臺,不起眼的小書架上。她下樓的時候,就知道孩子的水杯落下了,可她沒有回去。什么時候回去?要不要回去?這算得上是個問題,不大不小的問題。一個可以有無窮解的問題。

        要不要給自己添個菜?這是朱麗爾近來一直考慮的問題。兩個月以來,天越來越短,跟著海從老遠的地方上了岸,鐵青著臉,跑遍整個城市的大街小巷。朱麗爾鎖好了小店的門,從臺階上下來的時候,就覺得一天比一天重的寒意。她蹲下來,給女兒系好圍巾,風(fēng)從她的指尖,奔跑著呼嘯而過,她覺得冷。

        有一天下午,天是陰著的,她撥了他的電話。上次苑一鳴來店里吃飯時,告訴過她,每周有一個下午,他不用上班。電話里的聲音,有點陌生。可來不及了,朱麗爾告訴自己,箭在弦上,每到這個時候,朱麗爾都會有這種感覺。上次這種時候,還是半年以前。

        鎖“咔噠”一聲,單元門開了,不知為什么,每到這個時候,心還是虛飄飄的。這幾年,朱麗爾推開過各種各樣的單元門,推開時,心多少是有點雀躍,有那么一點點期待,期待什么呢?朱麗爾事后才想得起來問自己??傻搅四菚r,朱麗爾多半是慵懶的,那是一種知道答案后,就不想再窮究事理的懶散感覺。只有一次,從那個健身教練的房子里出來,把門掩上,她還有推門前的心情。當然兩個月后,她又回到了原處,生活沒有奇跡,一次都沒有。

        那么這一次呢?不過是一個水杯,跟奇跡沾不上半毛錢的關(guān)系。朱麗爾還想再看看,畢竟這一次不像以前,水杯能多少讓這個事情有個回旋的余地。盡管這樣,朱麗爾還是花了點時間,精心打扮了自己。以前,根據(jù)那個人的口味,莊重、嬌媚、妖嬈、清新、性感,都曾經(jīng)有過,惟妙惟肖,連朱麗爾都懷疑自己,是不是這些東西就長在自己的身體里??蛇@次,坐在出租車里,朱麗爾才覺出不對勁兒。寬腿的羊毛褲,套著寬大的長毛衣,朱麗爾知道自己,一定是在鄭重其事和隨意率性中犯了難,才變成一個沒有曲線的麻袋。其實這個事情,也是在嚴肅與不嚴肅中間,何必較真。

        苑一鳴打開門,等著朱麗爾從樓梯走上來。他是個成年男人,他會想,一個孩子的水杯,有必要大動干戈?他帶過去就是了。除非……除非什么呢?他不想往深處想,想得太多了,容易失望。這樣的失望,這幾年中也有過好多次了。那些小小的咬噬的痛苦,并不會毀掉整個生活,可它們給生活鍍上了一層膜。從此,快樂與痛苦都灰蒙蒙的。

        一切都是幽幽的暗,朱麗爾推門進來的時候覺得滿意。在這種不明不白的光線里,連苑一鳴的眼睛都好像多了些東西。對,這樣的時刻,如果什么東西都不在眼睛里,朱麗爾會覺得那才是錯覺。

        苑一鳴覺得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藏在大毛衣里的女人笨重臃腫,那個干練的老板娘不見了。關(guān)于水杯的事來來回回都說了三遍了,每次都是女人在起頭?,F(xiàn)在,連她都無能為力了。杯子就放在茶幾上,女人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沙發(fā)到門只有五步遠。箭在弦上。

        “要不,在我這兒吃個便飯?”

        女人坐下來,有點如釋重負。

        冰箱里,只有幾個水果,一小袋子雞蛋。誰也沒再提飯的事??沙聊瑝哼^來了,必須做點什么。朱麗爾聽著自己笑出聲來,那是另一個自己。老實說,她看走了眼,做游戲也得選對人。不過,她走了那么久,才來到這里,沒有一下子就出去的道理。

        朱麗爾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她的肚子餓了,坐在出租車上,紅的綠的燈一閃而過。她有點不認識自己。她還記得,臨出門前,男人把水杯遞給她時看她的眼神。他不會說話,在床上,他做他的,沒有多余的內(nèi)容。

        多余的,是自己的身體,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尖聲叫喊。她起早貪黑地忙,全心全意做個好母親,她聽歌追劇,忙到腳不挨地,她壓服不了它。壓服不了,就放開自己。成年人的成熟,就在于不為難自己。每個月兩次,朱麗爾總會走上那段樓梯,聽著樓上的門,咔噠一聲,輕輕打開。一切駕輕就熟。

        朱麗爾嫻熟地駕馭著一切,帶著任性的放縱,清新或者嫵媚、熱情或者高冷,就像她穿穿脫脫的衣服,款式不同,風(fēng)格各異。有一次她燙了波浪大卷,輕佻地坐到苑一鳴腿上,她看到了這個男人眼里的困惑和隱忍。朱麗爾很得意,在這間房里,可以不再做自己,那個被老公遺棄的失敗女人,那個為了生活需要赤膊上陣的女人。她可以做任何一個她想做的女人。她知道這個男人會包容,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難得添一個菜。在這一點上,兩個人完全一樣,也完全公平。

        苑一鳴家的廚房里在發(fā)生著變化,新添了骨瓷的碗和盤子,餐廳的燈泡全換了。夜晚吃飯的時候,燈光璀璨。窗簾拉起來的時候,平展展的,就連壁紙上的花朵,也找到了丟掉的另一半。朱麗爾不動聲色。

        苑一鳴也不動聲色,他看著這個女人,像換衣服一樣變換著自己。她把他弄糊涂了,事實上,他也知道自己對女人從來都沒有明白過。對他而言,女人是隨時進來也可以隨時出去的另外一種生物。他對她們,向來無能為力?;叵胍幌拢谝淮卧诼槔睜C的小店對她有印象,到現(xiàn)在都過去大半年了。他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女人闖進自己的生活,穿著他的襯衫,在廚房里出出進進,洗水果或者找水喝,那多半是從床上下來以后。等她推門出去,他多半要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一會兒,這個女人的味兒還頑固地留在這里。苑一鳴接著就會發(fā)現(xiàn),剛剛離去那個女人會留下一些東西,有時是一把蔬菜、一袋水果,孩子的新裙子,甚至是餐桌上的花格子布。

        朱麗爾從不空手。她覺得事事得講公平,她不覺得她是女人,他占了她的便宜。反而是每次約會,他預(yù)備的水果、點心、晚飯,讓她覺得欠了人情。朱麗爾是生意人,知道人和人的關(guān)系,兩不相欠,才能一別兩寬。

        苑一鳴寬不了心,他眼見著這個女人把越來越多的東西,帶到這個家里。這些小東西,帶著一點執(zhí)拗,生生往他的生活里擠。然而添個菜的事,誰還能較個真?

        問題是,有人較真。那個人是苑一鳴的老母親。那一天,老太太要給兒子送點吃的,沒打招呼,直接用鑰匙開了門。

        老太太進到屋里,眼就花了,她看到一個女人,在自己兒子廚房里晃。老太太想都沒想,就推門出去了。這還用想嗎?那個女人光著兩條腿,穿著兒子的襯衫。

        好不容易等到周末,苑一鳴回了家。老太太拿過一袋子豆角,坐到苑一鳴跟前。苑一鳴準備伸手掏手機,就看到老媽把豆角推過來。苑一鳴只好把手探到袋子里。

        “老這樣也不是個辦法?!?/p>

        苑一鳴腦子還沒有轉(zhuǎn)過彎來。

        “要是有合適的……”老媽停下來,把豆角倒到盆子里。

        “什么合適的?”苑一鳴不知道,他和老媽的腦子里同時閃過一個身影。

        菜的事兒跟老媽說不清楚。

        “有什么菜,咱就做什么飯,咱不挑啊?!痹芬圾Q覺得老媽能跳到他的腦子里。

        “嗯,不挑?!?/p>

        “我看那個就挺好?!?/p>

        苑一鳴突然明白,上回的門鎖為什么響了卻沒有人。

        苑一鳴的腦袋開始大了。他跟朱麗爾本來挺默契,就是個菜的事兒,哪天不愛吃了,換個菜也正?!,F(xiàn)在老媽帶著一袋子豆角跳進來,非要他不挑不揀,看菜做飯。什么事論到吃飯的份兒上就嚴重了。

        等下一個周末,苑一鳴再回家,就帶上了朱麗爾,這是老媽的意思。這一周老媽各種電話微信轟炸,苑一鳴覺得老媽有種非要把生米做成熟飯的勁兒。轉(zhuǎn)頭跟朱麗爾說,朱麗爾卻沒事兒人一個。朱麗爾跟苑一鳴說,這飯也得看幾成熟,要是水汽剛蒸完,也不燜一燜,就揭開鍋蓋,那米硬的肯定咬不動。

        苑一鳴沒聽明白,不知道朱麗爾是成心想做一鍋夾生飯,讓牙口不好的老太太倒胃口,還是說凡事急不得,時間足夠火候自然就好。朱麗爾這邊呢,想的卻是菜不能當飯,更不能隨便做飯。她不是不想吃好菜好飯,問題是像苑一鳴這檔子大眾菜,雖然能細水長流,吃得時間長了也容易膩味。她現(xiàn)在一個人慣了,殘茶剩飯是常有的事,可一個人也省心,不用吵架不用背叛,而且冷不丁,還碰到一個自己喜歡的菜。

        朱麗爾揣著這個心思,就抱著隨遇而安的態(tài)度了。禮盒準備的是稻香村的點心,另外就是時令水果。朱麗爾倒不是要討老太太喜歡,就是覺得凡事要講個禮數(shù)。朱麗爾覺得老太太雖然有意,但只要她和苑一鳴無心,老太太總不能趕著鴨子上架吧。

        老太太那天真還沒起勁兒趕鴨子,只是笑瞇瞇地把鴨子燉在砂鍋里。老太太看著朱麗爾把鴨肉一筷子一筷子夾到碗里,就眉開眼笑。朱麗爾也喜歡眼前這個一見她就笑的老太太,誠心誠意地幫著來回忙活。所以,等到吃完飯,朱麗爾聽到老太太說,明天讓一鳴帶她去二姨家里玩玩,朱麗爾也沒忍心反對。

        苑一鳴這邊呢,知道老媽不想讓煮熟的鴨子飛了,可他現(xiàn)在再說什么,已是雞同鴨講。本來他還以為朱麗爾會推辭一下,可這個女人說話辦事總是出人意料。

        第二天,苑一鳴帶著朱麗爾踩著飯點兒去的二姨家。一推門,就驚著了。二姨的一對雙胞胎姑娘,帶著姑爺孩子全來了。三十平米的客廳里,滿滿當當全都是人。苑一鳴知道二姨熱情,早有心理準備,可來了才知道,自己準備得遠遠不夠。朱麗爾在這個城市里,沒什么親戚,看到眼前的一大家子人,心先就熱了。

        問題是,二姨家都去了,三姨和小舅家不去就失禮了。這幾個親戚家全走下來,還沒等他們喘口氣,苑一鳴父親那邊的親戚又來了一圈。三個月下來,苑一鳴先蒙了,這陣仗已經(jīng)是非朱麗爾不娶了。他順著七大姑八大姨的眼睛,看到了另外一個朱麗爾。這個朱麗爾會過日子,菜場的菜價比誰都門清,小賬在本子上,事無巨細,清清楚楚。待人接物,有分寸,懂周全。苑一鳴知道,這些其實都是一個老板娘的基本素質(zhì)。這些日子以來,苑一鳴眼中只有床上床下的朱麗爾,他從沒把她放到日子里看。但這些七大姑八大姨看不到床上,她們只能往日子里看。她們跑到老太太耳邊聒噪不停,百川歸海,結(jié)論都是,把朱麗爾放到苑一鳴的日子里,再合適沒有了。

        老太太把結(jié)論放到心里,她笑瞇瞇地讓兒子跟他摘豆角。

        “麗麗這人怎么樣?”老太太覺得麗爾兩個字,念到嘴里滑溜溜的,就擅自把朱麗爾又改回朱麗麗。

        “什么怎么樣?”苑一鳴覺得床上床下的,不太好說。

        “過日子怎么樣?”

        “那還用說?!痹芬圾Q的意思是她一個老板娘,要是不會過日子,小店早就完蛋了??墒窃掃M到他老媽耳朵里就變成另一個意思了。老太太覺得兒子的意思就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老太太真的不再說什么了,她埋下頭來開始張羅。苑一鳴眼看著自己的老母親今天拿回一塊紅被面,明天帶回一盒紅碗筷。再不然就是跟他絮叨喜糖喜餅,心里就有點發(fā)毛。后來他就想,他吃過南方一種食品,就是菜飯,菜就是飯,飯就是菜,稀里糊涂,味道還不錯。

        朱麗爾這邊呢,心里卻越來越不是味道了。她不是不知道整個事情越來越跑偏,問題是,她攔不住,攔不住那么些熱情好客的人,攔不住那么多好玩的事兒,攔不住她喜好玩鬧的心。每一次她都強迫自己酒足飯飽、不樂不歸。清湯寡水的日子,過得太久了。她知道,這樣的好日子,以后不敢說沒有,就是有也不會太多。所以每一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朱麗爾最后一次照了照鏡子。鏡子里是另外一個人,朱麗爾有點不認識自己。鼻翼兩側(cè)的暗影將鼻梁高高托起,化妝刷打出了錐子臉的輪廓。眼影是亮紅,襯著桃色的腮紅,再加上朱紅的唇膏,紅通通一片,可并沒有喜氣洋洋,相反倒像是哭過。床上攤了一床的衣服,穿在身上卻是眼暈的亂。藍底紅紫格子的緊身小衫,下邊是綠白格子的大擺裙,鞋子卻是湖藍色的半筒靴。懶得再換了,有什么關(guān)系。昨晚接到苑一鳴的電話起,朱麗爾就在琢磨穿什么。穿什么?她突然想起她和苑一鳴的第一次。那天她也是在鏡子前站了好久,身后攤滿花花綠綠的衣服,就像現(xiàn)在。

        現(xiàn)在,她推開苑一鳴家的門。男人臉上都是笑,朱麗爾心亂了一下。餐桌上居然有花,床單也換了,紅緞子上,亮著金色的牡丹。朱麗爾不想煞風(fēng)景,至少現(xiàn)在不想。他要說話,她走過去,用吻堵住他的嘴巴。她看著他的眼睛,覺得眼眶有點濕。這么多天以來,他也盡力了。她向后邊倒下去的時候,突然有點擔(dān)心身下的那朵牡丹。

        他壓了上來,甚至是狂亂粗暴的。她伸出手去,摟住他的脖子,心想這或許是最后一次把自己交給這個男人。

        她讓開了那朵牡丹,讓自己落在床的另一邊?,F(xiàn)在到了最難的時候。她還記得昨晚,電話里苑一鳴的聲音,有點遲疑,說了很久,然后停下來,等她說好??伤皇钦f,明天再說。電話那頭,猶豫了一下,然后掛了。

        再說總得要說。昨晚電話掛了以后,她就一直在打腹稿。她舉棋不定,從哪里開始說起。麻辣燙還是那個水杯,或者她自己心里那個冰窟窿。能解釋清楚嗎?半年前,她拾級而上,推開了他的門。她坐在他的沙發(fā)上,等他把她留下來。她牽著著他的手,一直來到他的床邊。她見了他的母親,見了他所有的親戚。然后,她居然就要退了,扔給他一個爛攤子,一個說不明道不白的背影。她能說自己懦弱嗎?她能說自己其實對他始終沒有那種要命的感覺嗎?她能說她也只是想添個菜嗎?她嘴張了張,她沒有辦法把這些說出口。

        在這一天的晚些時候,朱麗爾將會非常慶幸,她把這些真心話,牢牢攥在心里,哪怕擠出水來,也沒有讓它們走露半點風(fēng)聲。走在夜風(fēng)里,朱麗爾將會想,生活其實遠遠比想象的寬闊,它敞開懷抱,能容納得下所有不見天日的真實。而她,除了把自己完全地交給生活以外,別無他法。

        朱麗爾靠在床頭,說出口的只能是自己想喝水。苑一鳴覺得奇怪,明明是自己說得口干舌燥,但口渴的卻是朱麗爾。從昨晚到現(xiàn)在,不止這一件事顛倒了。以前是朱麗爾在說,苑一鳴在聽,間或插一兩句嘴。可現(xiàn)在,他苑一鳴絮絮叨叨說了半天,朱麗爾半點動靜都沒有。再往前就是前晚了,老媽叫他回家吃飯。他坐到小飯桌前,發(fā)現(xiàn)飯菜旁邊立著一個酒瓶子。老媽平時最不放心的,就是他愛喝兩口。沒想到老媽會親自給他倒一杯,說好菜下酒。

        朱麗爾是不是盤好菜呢?苑一鳴也不是沒有問過自己。他的答案是,有時候是,有時候不是。他看著朱麗爾,在兩個小女孩中間,蹦蹦跳跳的,帶她們做各種游戲,自己還經(jīng)常笑得前仰后合。但也有些時候,他順著朱麗爾的眼睛,看到過去那些模模糊糊的影子,雖然只是一些語焉不詳?shù)钠危芬圾Q有想象力。

        苑一鳴覺得頭疼的是,老媽比自己還有想象力。老媽的想象力,始終盤旋于苑一鳴的婚后生活。誰來做飯,誰來管錢,要不要再生一個。苑一鳴覺得老媽的想象力,有點超前??衫咸睦锵氲氖?,兒子就是老實,眼前一個現(xiàn)成的人,怎么就不往前想想。老太太歲數(shù)大了,知道不進則退的道理。

        “還等什么?”老太太把酒瓶往前推了推。

        “急什么?”苑一鳴是大夫,知道心急容易上火。

        “媽都上火?!?/p>

        老太太剛拔完火罐兒,額頭上一大一小,兩個紫印子。

        為了這個事兒,老太太火燒火燎的,苑一鳴覺得是沒法再等了。

        臨出門,苑一鳴丟給老媽最后一句話,“媽,你明天就不用上火了?!?/p>

        上火不上火的,苑一鳴很快發(fā)現(xiàn)沒那么容易。比如說現(xiàn)在,朱麗爾靠在床頭,不多說一句話,只是一小口一小口把水咽下去。苑一鳴就覺得自己的額頭上也有兩個紫印子。

        朱麗爾不想上火,她知道自己并不壞,可也沒有好到要委屈自己。眼下這樁事,雖然棘手些,時間一長也就淡了。她只是有點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干脆點兒。她還在等什么呢?昨晚,在電話里苑一鳴就問過她,“我們還等什么呢?”沒有退路,她必須低下頭來,往自己內(nèi)心的深處看了,苑一鳴,這個普通男人背后有著什么,那是細水長流又乏味不堪的生活本身,是讓朱麗爾既無法忍受又割舍不了的一切一切。

        苑一鳴在等,一只卡通的水杯被緊緊攥著,在朱麗爾的手里。杯上一只貓咪,在門后,探出頭來,露出一雙怯生生的眼睛。她不說話,但眼睛里有一種東西,哀傷懇切。苑一鳴心里一動。他不知怎么了,就伸出手去托住她的臉。在他的手里,朱麗爾睜著一雙孩子氣的眼睛,有點錯愕有點驚惶,就像杯子上的那只貓咪。苑一鳴心里又一動,他的手越發(fā)溫柔起來,上上下下,愛撫著她的臉頰。然后,他看到朱麗爾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

        朱麗爾沒想到,她等來的居然是自己的眼淚。太突然了,這一個瞬間。怎么可以?朱麗爾是誰,來去匆匆,精明強干,一個店里里外外,一個家瑣瑣碎碎。她運籌帷幄,精打細算,知道怎么迎來送往,知道每一個熟客的口味,知道銀行的利息,知道保險的分紅,知道怎么和工商干部巧妙周旋。當然也知道撐不住的時候給自己添個菜,知道什么時候上樓推門,在聽到感恩謝謝之后,又什么時候得體的離開。她要強好強,從不言敗,即使在大勇最初離開的日子,她也咬著牙,強裝笑臉端盤子迎客,回家按部就班帶孩子。她不是沒哭過,但流出的眼淚,是要給自己看的,那些洶涌奪眶而出的眼淚,只能在沐浴中被沖刷,在黑夜里被遺忘。

        怎么可以?她朱麗爾突然被一只手打敗了。這只手,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過來了,單刀直入,不聲不響。朱麗爾覺得心里有堵墻轟然倒塌。在斷壁殘垣間,有個柔弱的嬰孩,痛苦地蜷縮著,她知道那就是自己。眼淚從四面八方涌了上來,從身體的角角落落漫上來,朱麗爾無知無覺,只有四處漫著的水。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朱麗爾的。她拿起接聽,只聽了一句話,就從床上跳下來,拿起包往門外沖。苑一鳴跟在后面喊:“怎么了?”她只說了兩個字“孩子”。朱麗爾腿腳都在發(fā)軟,可她知道她必須奔跑。她早上出來時,孩子咳嗽已經(jīng)好些了,怎么會突然呼吸困難?她不敢想,本來她還在慶幸,生活已經(jīng)沒有讓她可以火燒火燎的了,可現(xiàn)在她知道,她不堪一擊,隨時就可以心焚如火。

        苑一鳴跟在后面,也在跑。就在朱麗爾推單元門的時候,她聽到苑一鳴說:“別怕,有我呢?!敝禧悹柕难蹨I突然又出來了,她突然有點沒法想象,要是沒有身后這個男人,她會怎么樣。

        當她坐在女兒的病床前,看著吊瓶里的液體一滴一滴往下滴的時候,心里還有點驚魂未定。她只記得自己一直在跑,推開門,孩子姥姥臉色蒼白,孩子小臉燒得像火炭一樣,閉著眼,已經(jīng)昏睡過去了,家里彌漫著嘔吐過的味道。她想去抱孩子,苑一鳴推開了她。她就像個木偶,苑一鳴說“毯子”,她抓起了毯子,苑一鳴說“水壺”,她拿上了水壺。然后她看著苑一鳴把孩子裹在毯子里,抱出了門。她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外邊星星亮得刺眼,她在心里跪著,虔誠地乞求上蒼,孩子要平安。其他都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了。然后是急診室,血常規(guī),X光,CT,化驗單,打吊瓶,孩子是急性肺炎,躺在病床上,小臉還是蒼白著。朱麗爾坐在病床旁,握著孩子的小手,苑一鳴站在她的身后。這一刻,在這個動蕩不安的夜里,朱麗爾第一次覺得安然和安心。

        夜風(fēng)從病房窗子的小縫吹過來,白天喧囂的市聲像這個城市的海潮一樣,在緩緩地后退。病房里只剩下了朱麗爾和孩子,大夫走進來說,幸虧他們沒有等,送得及時。是啊,沒有等,多么及時。朱麗爾忽然想起來,昨晚也是在這個時候,夜風(fēng)從陽臺的窗縫里躥進來,她拿起了電話,聽到苑一鳴說:“我們還在等什么?”停了好一會兒,她又聽到,苑一鳴用嘆氣一般的聲音說:“等天氣再熱熱,我們就到海邊去,水天一色,拍婚紗照正好?!?/p>

        夜風(fēng)吹來,睡意朦朧間,朱麗爾覺得自己依稀來到海邊,海浪一下一下漫上來,她小心地撩起白色的紗裙,把腳浸在水里,微涼,身后,海面霧蒙蒙的,一切都半明半暗。在風(fēng)里,朱麗爾清楚地知道,與過去告別的時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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