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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玫瑰深淵

        2020-01-08 02:20:30李牧
        荷城文藝 2020年4期

        李牧

        1874 年 5 月 9 日這天,切爾馬什尼亞小鎮(zhèn)的人民從凌晨四點起就共同匯聚在鎮(zhèn)外的那條河流旁。

        他們在六點整時,用雙唇感恩河水;七點整,面向旭日禱告;九點整時開始頌唱圣歌, 和其他任何虔誠的信徒都并無二致,在此之后,他們靜靜守在道路兩側(cè),等候著新鎮(zhèn)長的上任。老鎮(zhèn)長安德烈曾在離切爾馬什尼亞六十里的城里與那個人有過一次會面,也正是在安德烈臨終的床榻前,大伙在他含糊不清的吐詞中各自勾勒出了新鎮(zhèn)長的形象。

        略有學(xué)識的長者說:他曾在圣彼得堡接受高等教育;幾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和寂寞的寡婦暗自思忖:他年輕,單身,或許還很英俊;其他對政治與愛情毫無興趣的人則篤定:他身上有著成為東正教徒的美好資質(zhì)。

        我在傍晚才趕到切爾馬什尼亞,拉車的馬已經(jīng)累壞了,我的視線中也有了些許重影。我從車上下來,排列在兩旁的人群立馬圍成了一個圈,陣勢有如古代中國的士兵參照“奇門遁甲”改變軍陣一般。我向前走去, 先是長老站在道路中央,為我親吻、祝福, 之后各式的繁縟禮節(jié)都從人堆中迎了上來。我被俄羅斯式的熱情人潮推涌著前往我的住處,期間也有幾次中斷,比如:有小孩緊緊纏住我的雙腿,用世間最澄澈眼眸的注視著我,然后問了幾個幼稚的問題;或者是在鎮(zhèn)里最年邁的老人(他們已然是歷史的真正實體)執(zhí)意要重重孫把自己背到新任官面前,最后一次訴諸對于職掌切爾馬什尼亞的訓(xùn)誡。當(dāng)然, 也有少數(shù)幾個已婚之婦趁機朝我暗送秋波, 他們的丈夫看在眼里,在一旁摩拳擦掌,作為無聲的警告。就這樣走走停停,我最終停在了一棟大概有三層樓高的建筑前。

        鎮(zhèn)民們無比默契地一散而去,街道很快又陷入一種似乎無人造訪的荒涼之中,然而我無意再停留片刻,進了房門,卸下戴在頭上與掛在脖子中的花環(huán),很快便睡著了。

        接下來的幾周,我漸漸熟悉了在切爾馬什尼亞的事務(wù),這個遠離國家中心的窮山惡水之地,并不像我來之前想象的如此復(fù)雜, 甚至可以說是十分單純,每日困擾街坊的無非是“米哈伊爾家新修的院墻越到了葉戈爾一家的土地上”、“馬克西姆太太與馬克西姆不跌不休的情感糾紛,兩人對于誰先背叛對方各執(zhí)一詞”,最嚴(yán)重的也不過是“阿芙麗婭一家遭竊,小偷一周后良心發(fā)現(xiàn)歸還財物”。

        十幾年前震動整個俄羅斯帝國的歷史事件似乎還未輻射至此,又或者歷史從來不屑在這里停留。在這樣一片缺少關(guān)注的土地上, 那些高喊著的“廢除農(nóng)奴,還我自由”的口號,就像是只停留在紙面上的工程圖一樣,絕無實踐的可能。但是,你若以為他們會像城里的激進分子一樣鼓吹革命,爭取更進步的社會,那可是大錯特錯。事實上,他們并不覺得不公,相反還要感謝上帝讓他們有了眼下的生活。而只有在地主偶爾施壓、收成連年不好,或者年輕男子想要炫耀自己的學(xué)識時,才會把“自由”一類的字眼搬上臺面, 而后,大家卻也把它當(dāng)做玩笑話一樣略過了。

        舊有的秩序就這樣以一種普通共識的形式延續(xù)了下去,而我這個新任鎮(zhèn)長——以及千千萬萬與我在相同處境下的人,也都做出了相同的選擇:不觸動這種秩序。

        所以我基本明確了自己在切爾馬什尼亞的行政法則:余下的日子中,只消投入不多不少的精力,給鎮(zhèn)民留下不壞的印象——當(dāng)然沒準(zhǔn)也會超出預(yù)想,給我立一尊雕像什么的。等到任期滿后,便能體面地全身而退。

        此后,我每天照舊收到不多的鎮(zhèn)民來信, 里面的內(nèi)容大抵千篇一律。但我還記得,在1874 年 11 月 8 日這天, 我收到了一封題為《有關(guān)安娜·塔可夫斯基無人繼承遺產(chǎn)的處理事宜》的信件。

        我當(dāng)時并沒有多想,只是打算先入為主地把它歸入“家庭糾紛”一類。然而未來圍繞這封信展開的一切將證明,我當(dāng)時是何等的自大與愚蠢。

        信的內(nèi)容并不復(fù)雜:安娜·塔可夫斯基, 女,32 歲,母親信息不詳,父親弗奧多羅·塔可夫斯基在她 7 歲時帶她移居于此。后者在1861 年,也就是安娜 20 歲時因病辭世,此后安娜開始了獨居生活。她一生未婚,亦無兒女,在定居切爾馬什尼亞的數(shù)十年間與鎮(zhèn)民也少有來往,她本人在今年 1 月 2 日被發(fā)現(xiàn)死于離家不遠的一處巨大裂谷中。

        安娜·塔可夫斯基死后在切爾馬什尼亞邊陲地帶留下了一座裝修精良的木屋、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庭院以及大片已開墾的土地(并且大家對其還未公開過的財富保有爭議)。有關(guān)部門在她去世后致力于尋找她已指定或潛在的繼承人,后來干脆將范圍擴大到“但凡與安娜有關(guān)系的人”,但除了幾個自稱是“安娜的靈魂伴侶”的小混混以外,所獲無幾。除此之外 , 鑒于今年鎮(zhèn)長的職位擔(dān)任出現(xiàn)過一段真空期,故本案曾中止受理。

        信的背后還有這樣一段特別的補充:值得說明的是,安娜相貌不凡,家底深厚,鎮(zhèn)上的追求者不在少數(shù),但均以失敗告終。

        而在我用樸素的情感猜想這筆財富大概率會被界定為公有財產(chǎn),并打算就更深細節(jié)詢問這起案件曾經(jīng)的負(fù)責(zé)人時,他卻表現(xiàn)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曖昧態(tài)度,像是只想把這件事糊弄過去,這與他先前配合我其他工作時的態(tài)度是大不一樣的,而無獨有偶,我在其他下官身上也感受到了異乎反常的阻力, 這反而激起了我的不滿與好奇。

        于是,在幾天后,也就是 6 月 15 日那天, 在沒有任何人陪同的情況下,我擅自前往了安娜的遺產(chǎn)所在地——切爾馬什尼亞的最北端。

        我花了不少時間才基本弄清周圍的環(huán)境——這里與其像信中所說只是房屋加上土地,更不如說是一個貴族家的大莊園,只不過其主體建筑并不是歐式豪宅而只是一座小木屋,但整體謀篇布局卻絲毫沒有遜色。方圓幾里內(nèi)的景觀都可看出人為修葺過的痕跡, 盡管數(shù)月無人打理,再加上這些日子風(fēng)沙很大的緣故,已經(jīng)顯得破敗,然而還是可以依稀分辨出其鼎盛時的外部輪廓,這完全是居住在切爾馬什尼亞的小老百姓所不可能染指的生活格調(diào)與審美水平。

        當(dāng)然,我還特意去看了發(fā)現(xiàn)安娜遺體的那條裂谷。那是一條至少五層樓高,并且寬度也不一般的斷陷谷地,就像是整座山的一個瘡疤,或者說是戰(zhàn)士的榮譽。

        本來,這樣的地質(zhì)構(gòu)造在整個西伯利亞都并不多見,然而我卻從來沒有在任何書上見過有關(guān)這里的記載,也正好印證了我之前對這個偏僻之地的看法。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最終停在一座小木屋外, 再三猶豫要不要越界行政,卻突然看到了木門上用紅色的墨水標(biāo)著幾個醒目的大字:“尋你所想”。

        我這才下定決心走了進去。內(nèi)室的裝修同樣體現(xiàn)著極簡主義的不尋常格調(diào),兩張地鋪兩把椅子一張桌子是全部的家具,除此之外再沒有什么能夠彰顯主人眼見不平的器物。唯獨有些突兀的是書柜,最惹人注目的是亞里士多德失傳的《詩學(xué)》以及不同年代不同版本對于《圣經(jīng)》的集注,此外更多的則是涉及地理、歷史、哲學(xué)的專業(yè)類書籍,其學(xué)術(shù)難度是我也難以企及的。老實說,在切爾馬什尼亞見到這些書可比見到空中樓閣還要不可思議。

        懷著對安娜·塔可夫斯基父女更大的的興趣,我開始翻看這些書。大量的專業(yè)理論盡管和他們的住址一樣讓我對主人越發(fā)敬佩, 卻也很快讓人感到疲乏,直到我拿起封面用金邊裝裱、書頁無比厚重的一本(第一反應(yīng)自然是《新約》),讓我產(chǎn)生了在這已遭蟲蛀的地板上打一夜地鋪的想法。

        這是一本由塔可夫斯基父女二人共同撰寫的日記——或者說,是一部新的圣經(jīng)。

        日記的前半部分自然是父親弗奧多羅·塔可夫斯基書寫,他贅述了自己在貴族家庭中度過的幸福童年時光,并在 1821 年只身前往莫斯科求學(xué),借住在他那在拿破侖戰(zhàn)爭中屢建功勛的舅舅家,彼時他才十二歲。但是四年后,留名歷史的那場革命卻同樣地成為了弗奧多羅人生的轉(zhuǎn)折。先是得知父親在家鄉(xiāng)遭到槍殺的消息,而后,他的舅舅,作為十二月黨人的前沿力量,頭顱連續(xù)幾周被懸掛在彼得堡的廣場上,然而這場重大的政治迫害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而是更加迅速的發(fā)酵, 并很快落到了每一個塔可夫斯基頭上。弗奧多羅的嬸嬸在災(zāi)禍蔓延到自己身上的最后幾天里,變賣了一切家當(dāng),留給弗奧多羅,并替他偽造了身份,把他安置到葉卡捷琳堡繼續(xù)完成學(xué)業(yè),正是在那里,弗奧多羅邂逅了愿意隨自己漂泊一生的愛情卡捷琳娜·塔可夫斯基。

        但自己的身份不久后便敗露,在沙里亞, 弗奧多羅與卡捷琳娜私定了終身。他們的婚姻并沒有得到俄羅斯帝國法律的承認(rèn),而只是趁著天黑時候在教堂背后相互盟誓,在伏爾加河旁祈求祝福。從此便開始真正的逃亡。

        幾年后,卡捷琳娜為弗奧多羅生下了他們唯一的孩子,但爾后在逃亡至秋明時,卡捷琳娜染上瘟疫去世。弗奧多羅當(dāng)著女兒安娜的面親手將她葬在玫瑰盛開的山丘上。

        弗奧多羅帶著女兒繼續(xù)東逃,數(shù)月后終于到了切爾馬什尼亞。

        此后關(guān)于塔可夫斯基父女如何定居此地, 如何在異鄉(xiāng)尋得徹底的寧靜,二人如何成為心靈上的依傍,我便不再引述了。

        夜?jié)u漸深了,我在尚未走樣的壁爐里生起了火,就近打了個地鋪,在搖曳的火光中繼續(xù)往下讀。

        不管怎么說,如果弗奧多羅的部分僅僅代表一個被命運玩弄的可憐歷史中間物,或是作為苦難與幸福同時光顧的渺小個人。那么接下來安娜的部分,則無疑是想讓我們透過星云迷霧,直接窺探宇宙的秘密。

        和父親不同,安娜并不只是把日記當(dāng)作記錄生活的手段,而在其中注入了某種充滿哲理的思辨、某種病態(tài)的理性、某種神秘的痛苦。

        她在自己那一部分日記開始之前加上了這樣的話:

        “正如每一個不可知論者一樣,我無法自證,鑒于這個原因,我應(yīng)允你保有懷疑的請求——懷疑我的‘懷疑。但讀者若試圖以凌駕于邏輯之上的姿態(tài)予以反對,或膽敢以世俗意義來剝奪任何人在這個問題上的話語權(quán), 我是堅決無法認(rèn)同的?!?/p>

        緊接著的是日記的主體,如同稚柔的骨朵一樣,在我手中緩緩綻開。

        1861 年 8 月 11 日:

        我名為安娜·弗奧多羅維奇·塔可夫斯基。家父于今天,8 月 11 日,在床榻上沉默著永遠離開了我。我依照他的遺志,在他的身體上綴滿玫瑰,然后將他葬在不遠處的裂谷中。愿上帝繼續(xù)保佑他。阿門。

        他生前既是我的導(dǎo)師,也是我的摯友, 我了解他的全部人生,而他的一生,也同樣被記錄在這本書里。即日起我將替他續(xù)寫這本日記。

        我扭了扭脖子,繼續(xù)往下讀。

        安娜在往后十年里幾乎沒有離開此地, 她自己在庭院種了很多菜,后山則是父親在世時栽滿的玫瑰。

        她對外界的消息毫不知情,也漠不關(guān)心, 只是在某一個男人上門求愛時偶然聊起在城里的見聞,她才得知了曾改變父親命運的那場革命已經(jīng)取得勝利。她流露出的少見喜悅, 讓對方頓時以為已俘美人芳心,當(dāng)場跪地求婚,然而她只是急于把消息告訴躺在深淵中的父親與在天之靈的全部塔可夫斯基,隨后禮貌地拒絕了來者。

        安娜在切爾馬什尼亞就是這樣,即便她鮮有露面,甚至大伙最開始根本拿不準(zhǔn)她長什么樣,只是用“美得像伏爾加河的女子”

        (鎮(zhèn)里可沒幾個人見識過伏爾加河)這樣的形容帶過。但鎮(zhèn)上的男人從未喪失過對她的興趣,或許他們覺得,比起鎮(zhèn)里明碼標(biāo)價的女人,安娜身上恰到好處的神秘感才是更大的誘惑。他們變著法地試探安娜,每次造訪都帶著自以為勝券在握的籌碼,昨天是從城里帶回的尼龍絲襪,今天是出獵收獲的上等熊皮,明天是用自家窗簾裁制的晚禮服,后天是對安娜經(jīng)過細致觀察后精心挑選的淫穢讀物……安娜從不介意他們的來訪,也不責(zé)怪他們的愚鈍,她靜靜地觀看來訪者的表演, 但所有的禮物與示愛她都一概回絕。

        后來我曾故意在鎮(zhèn)上打聽過諸如“安娜的情史”這樣諂媚的問題,有幾個男人便開始吹噓他們與安娜的愛恨糾纏,卻也深諳造假的藝術(shù),試圖在退卻的尺度中博取更大的信任,所以最終無不是以“但我們最后沒能在一起”收尾;當(dāng)然也有甚者,故作謹(jǐn)慎地對我說自己曾在小木屋與安娜有過幾個銷魂的夜晚,語氣中竟還帶著余味未盡之感:“她的那雙美腿真是修長”。

        而住在鎮(zhèn)口、常日被自家老爺折磨的老太,一聽到“安娜”便把我拉到一旁,壓低了嗓門:“她私底下其實是個騷貨”。

        安娜當(dāng)然不知道鎮(zhèn)上的人對自己作怎樣評價,并且也絲毫不在意,不過,在 1864 年6 月 28 日的一篇日記中,出現(xiàn)了如下有關(guān)鎮(zhèn)民以及這片土地的片段:

        這是造物主的過失。她沒能成功拯救切爾馬什尼亞這個俄羅斯的棄嬰,并且沒有想到福音竟也被烏拉爾山隔斷了,生長在這片無主之地上的人民,最終將在戰(zhàn)栗的信仰中走向魔鬼的懷抱。

        他們確乎是惡魔,但是也是溫順、無害的戴著鐐銬的惡魔。一切殘暴的意志和欲望都被馴化的官能取代了,他們不再從掙錢、禱告、性愛中獲得體驗,而更多的是享有被金錢、被上帝、被生殖器官奴役的快感。

        然而請小心,可憐他們,但別著急賜予他們反仆為主的特權(quán)。一旦為惡魔解開鎖鏈, 手持鑰匙之人反而成為罪惡所在了。

        在這十年里,安娜就這樣與鎮(zhèn)民保持著點到為止的聯(lián)系,更多時候,她還是只身浸入到孤立無援的思想空間中。

        與當(dāng)今政治哲學(xué)家的研究方法不同,安娜更像是兩千多年前仰望星空的古希臘人——卻也不盡然,弗奧多羅去世后,她連可以辯論的對象都沒有了。

        但是,就她所言,自己從未感到孤單。在 1867 年 9 月 2 日的記錄中:

        我從“玫瑰谷”(這是她第一次使用這個名稱)回來,父親的身旁又多了不少簇?fù)恚?照以前,他大概會斷言這將引起我的嫉妒心??墒牵细W多羅,哈哈!你錯了。這次是她們該嫉妒我。今天我與馬基雅維利會了面, 你猜怎么著?這個渾身遍布甲胄的暴君導(dǎo)師, 背上卻冒出了一朵白肉,他懇求我替他保密, 我勉強答應(yīng)了下來。但是可能嗎? 親愛的, 我巴不得告訴全世界,馬基雅維利算不上一個真漢子,不,這還不夠,我要大聲說“馬基雅維利是個懦夫!”而他唯有向我立誓, 永遠臣服于我,我才肯收手。這可算不了什么,他只是我眾多情人中的一個而已。這次是她們該嫉妒我,她們守著一具干枯的尸骨,而我,全世界都是我的姘夫。

        這一篇一反她往常理性、克制的筆風(fēng), 我?guī)缀跻獙φ障惹白舟E確認(rèn)是不是同一人所寫,但很快便接受了事實。

        經(jīng)過粗略計算,她那年 27 歲左右,結(jié)合我從鎮(zhèn)民那里聽說的她的死因,我只覺得可惜。

        “任何人在這種狀況下都非發(fā)瘋不可”,我私自替她辯解。

        然而就在我緊緊環(huán)抱著屬于塔可夫斯基父女二人的日記時,屋外刮起了大風(fēng)。

        我打開木門,切爾馬什尼亞已陷入徹底的漆黑中,唯有腳下的枯葉能讓人確信自己沒有從這個世界中被抹去。我暗暗責(zé)怪自己竟完全忘記了時間,同時感覺到異常的冷, 轉(zhuǎn)身又回到屋中。

        進門后,我心想冒犯既已至此,腦海中同時顯出門上的大字:“尋你所想”,這便不再客氣,從一個簡陋的箱子里翻出一件獸皮大衣,抖掉上面的灰,披在身上,回到壁爐旁繼續(xù)往下讀。

        之后的日記基本沒有為我增加什么新晉印象,只是周期性的又出現(xiàn)譫妄、癲狂的囈語,我只是猜想安娜在遭受著巨大的精神折磨,至少從 1867 年開始是這樣的。我思忖: “這是一個令人難過的事實,否則我一定會上門拜訪。

        但是,若不是這樣,我大概畢生都不能夠像現(xiàn)在一樣了解安娜,或許還會被她當(dāng)作‘那些男人處理?!?/p>

        但這個想法卻在我心中平添一種罪惡, 只好趕快又回到書中,以免我的愧疚感加劇下去。

        然而這并不只是一個奇女子的自傳,在1871 年 5 月 13 號,一起意外卻引發(fā)了切爾馬什尼亞的劇變(這三年的歷史是鎮(zhèn)民從未提及一個字的)。

        事實上,安娜早已給過我啟示,而我卻忙著揣測她的心思,以至于在大部日記中都忽略了那條最重要的線索。

        來不及審問自己,我飛速把書頁往前倒, 一直到了那個關(guān)鍵詞第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卡捷琳娜去世的日子,那是一段來自弗奧多羅·塔可夫斯基的告解。

        1847 年 7 月 1 日:

        你還記得嗎,我的女神。我們躲過了學(xué)校,躲過了家族,躲過了你那些煩人的追求者。在那個寂寞的冬夜, 我們卻不再寒冷, 即便我們當(dāng)時已經(jīng)身無分文,卻還是在街邊廉價玫瑰的見證下,相約共赴注定煎熬的未來。

        “弗奧多羅,我們要么愛,要么死?!?/p>

        你說出這句話時故意背對著我,可當(dāng)時完全浸入愛河的我卻絲毫沒有體察到其中任何一點復(fù)雜的心情——只是任由我們滾燙的肌膚慢慢融化所有潛在而又現(xiàn)實的顧慮,在第二天私奔之前最后一次為這片土地注入溫度。

        當(dāng)然,我從不后悔自己做出的決定,我知道你也一樣。

        但我時常會想:自己是何其幼稚與自私, 用殘酷的誓約永遠地捆住了彼此,卻無情地把你的更有價值的一生作為全部籌碼先拋了出去,也許我們最終確實贏回了“愛情”的名諱,但屬于你的未來卻再也不能找回,反倒是率先入場的賭徒,含著所謂痛苦之淚繼續(xù)茍且,無數(shù)次回想這場本不會發(fā)生的悲劇。

        換作以前,我絕對不允許自己繼續(xù)貪戀人間。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你瞧瞧安娜——咱們的女兒,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我身旁睡熟啦。今天早上,我告訴她:

        “把這株玫瑰栽在媽媽的胸口,有一天她會重新找到我們的”。

        她是多么聽話,把她的小手輕輕搭在你的臉上舍不得走,可最后還是乖巧地幫我蓋上了土?!?/p>

        我繼續(xù)尋找那個關(guān)鍵所在。1848 年 2 月:

        我們最終落腳在一個名為切爾馬什尼亞的小鎮(zhèn)上,這里的人不錯,只是不知道能夠在這兒待多久,會不會又像之前在捷夫里茲城一樣被揭穿?我不知道。

        我和安娜在山上發(fā)現(xiàn)了一塊沒有主人的荒地,這里遠離市鎮(zhèn),風(fēng)景也算不錯,眼下來看是個定居的好地方。

        1852 年:

        哈,卡捷琳娜,還記得咱倆第一次逃出學(xué)校去約會那天嗎,當(dāng)時實在是狼狽,身上的錢也沒帶夠,勉強只夠從花店買一株玫瑰……

        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在后山挑了塊不錯的地兒,全部種上了你的最愛。

        1853 年:

        后山的玫瑰開了……

        然后,線索重新回到了1861 年8 月11 日, 也就是安娜接手日記,以玫瑰葬父那天。

        我注意到,就是從那時起,奇怪的事情開始顯露出來。

        1862 年 5 月:

        今年的玫瑰到現(xiàn)在還遲遲不開。我采集了泥土樣本和近些日子以來的雨水,鹽堿化與酸化程度卻比我預(yù)想中的還低,四周也不見蟲害,近月來光照又那么好……真是一樁怪事。

        1863 年 6 月 4 日:

        玫瑰仍沒有一點兒開的跡象。1863 年 6 月 6 日:

        我前去裂谷看望父親,他身旁竟開出了玫瑰。主啊,我聽到了你的聲音。阿門。

        1866 年 5 月:

        谷底已經(jīng)遍布玫瑰,整座裂谷好像正在滲血一樣。

        ……

        這些似是似非的線索,就像是被刻意打磨出的碎片一般,終于,在 1871 年 5 月 13 日那天,拼湊出了“玫瑰深淵”的全部模樣。

        事情是這樣的:

        瑪麗娜太太家僅剩的一頭牛染上了一種罕見的怪病(前一頭牛不久前得了同樣的病而死了),這種怪病伴隨著的是牛內(nèi)臟與口腔的潰爛,而且發(fā)病時往往伴隨著巨大的痛苦, 牛像被在無數(shù)條鞭子不停地抽打一樣漫無目的地狂奔,同時發(fā)出著可怕的嗥叫,就像是來自于地獄的低語一般。每次提起這病,瑪麗娜太太就會哭著描述當(dāng)時的畫面:

        “ 我那可憐的拉達( 前一頭牛的名字),它就這樣一邊跑,一邊把腸子都吐出來啦!”

        剩下的那頭牛在一天夜里發(fā)病,驚醒了整個切爾馬什尼亞,然而大伙點起燈出來時, 牛已不見了蹤影。好心的鎮(zhèn)民幫著瑪麗娜太太找了一遍了小鎮(zhèn)的幾乎每一個角落,可都沒有收獲。而安娜家偏遠的住處,此時自然成了最后的希望所在。

        天才剛剛亮,一大群人已經(jīng)點著火把到了山上(其中肯定不乏聽說要到安娜那兒去才加入隊伍的人)?,旣惸惹瞄_了木門,禮貌地告訴了安娜此行的意圖,然后便分頭在山里搜尋。

        “大概就在我洗了把臉的時間里”,安娜聽到一聲尖叫,出門時發(fā)現(xiàn)大伙已經(jīng)圍在一起,自己也湊了上去。

        那頭牛就不偏不倚地站在裂谷邊緣,慢悠悠地啃著沿兒上長出的玫瑰。細心的鎮(zhèn)民發(fā)現(xiàn):

        “它吃下花瓣后,身上的瘡痕消失了”。然而瑪麗娜可顧不上這些,畢竟風(fēng)稍大一些自家的牛都有摔下去的可能。她實在是心急如焚,只好一邊嘬著嘴一邊試探性地向前,嘴里還念叨著:

        “我的寶貝兒,我的心肝兒,別害怕,快到我這兒來?!?/p>

        但正在低頭進食的牛兒反而受了驚嚇, 隨后一個激靈栽了下去。

        瑪麗娜太太開始了不知持續(xù)了多久的哭天喊地,大伙兒都在一旁說著安慰的話,心里卻各自把剛剛親眼目睹的奇象盤算的很清楚:

        “ 城里的醫(yī)生都治不好的病, 這玫瑰能治?!?/p>

        第二天,果然有人提禮上門,他們兩兩而行, 一人在屋內(nèi)與安娜閑聊, 美其名曰:

        “來看看我們切爾馬什尼亞的珍寶”,另一人則佯裝內(nèi)急,趁機到了“玫瑰谷”附近。

        “摘一株足矣,兩株至多,三株則顯得太貪心。但是,二點九株又為何不可呢?反正我只帶走花瓣不就得了?”

        事畢,兩人一起向安娜草草告別。正當(dāng)他們沉浸在天衣無縫的計劃中回到鎮(zhèn)上時, 藏在袖子里的玫瑰花幾乎要被嚇了出來。

        “還沒聽說嗎?瑪麗娜家的牛今天早上自個兒又回來了……絕對一模一樣!瑪麗娜反復(fù)確認(rèn)以后說鐵定是先前那頭牛無疑了…… 我能不知道嗎,我當(dāng)時也在場!那可是二十多米高的深谷……真是奇了怪了?!?/p>

        那一天,除了安娜,整個切爾馬什尼亞的居民都聚集在廣場中央,觀摩那只“死而復(fù)生”的牛。它身上的病狀已經(jīng)一去不返,顯得比原先還要健康、肥壯。

        此后,鎮(zhèn)民們成了玫瑰谷的常客,從起先小心翼翼地向安娜問價,生怕給的太低會惹這位冷艷的主兒不滿,又怕給得過高斷絕了自己日后再次光顧的路;到后來發(fā)現(xiàn)谷主根本不在意這幾兩銀子,便成了厚著臉皮的討要;再后來則干脆把它當(dāng)做公共用地了。

        官員們自然也想從中分一杯羹,有人曾向安德烈鎮(zhèn)長提議:“玫瑰谷或許能幫切爾馬什尼亞走向輝煌。”但這都是后話了,大家率先關(guān)注的,無不是自己臥病在床的老母親, 或者院里下不出蛋的母雞;當(dāng)然也有幾位少女嫌自己的長相不夠動人,不肯放過任何的可能性(而這一次她們明顯又失敗了)。

        值得一提的是,安德烈期間數(shù)次履行與民同樂的鎮(zhèn)長義務(wù),每次從安娜家回來,我有些擔(dān)心他的衣服被撐破。

        而就像鎮(zhèn)民曾經(jīng)目睹過發(fā)生在牛上的一切,只是吃下幾瓣兒玫瑰,常年腿疾的老者站了起來,眼珠被鷹勾走的流下了眼淚,就連素日無病的青年人也說 :“我覺得更有力量了。烏拉!”

        而更鼓舞人心的是,有人發(fā)現(xiàn),不是非得把玫瑰吞下去不可,只要和玫瑰建立起肉體上的任何聯(lián)系,奇跡就會發(fā)生。

        當(dāng)然,也存在這樣一個令人遺憾的事實: 死者不能復(fù)生??ㄒ谅逶诔檠实恼Z調(diào)中向人們證實了這一點:他從墳中挖出了他幾周前夭折的孩子,但無論是用把玫瑰掛滿全身,還是用玫瑰汁進行洗禮,后者都紋絲不動。

        盡管這樣,切爾馬什尼亞的居民已經(jīng)相當(dāng)滿足,又或者是害怕過度的索求會讓造物主厭煩乃至反悔。安德烈鎮(zhèn)長連忙宣布把每年的 6 月 21 日定為全鎮(zhèn)的“玫瑰節(jié)”。甚至還沒來得及為這個節(jié)日命名,就在幾天后舉辦了盛大的狂歡,其陣勢不亞于“上帝進圣城”的那一天。

        盛典將至,盡管全鎮(zhèn)上下極力邀請這位切爾馬什尼亞的“恩人”,安娜仍舊婉拒了邀約,前者只好又拉走一車玫瑰,“作為慶典的主角和咱們‘玫瑰女神的代表?!?/p>

        那一晚,安娜孤身一人駐足在山頂,山下的市鎮(zhèn)已經(jīng)浸入到狂喜之中,縱情的燈火讓它看起來就像是正在熊熊燃燒的龐貝城, 而它的皇帝——安德烈,正與子民們共同享有這個還未失落的城市。

        “‘火大概燒了一整夜,”但安娜的心思顯然不在那里,而一心只想弄清整場鬧劇。

        那一晚,安娜和我一樣,嘗試從過去的日記中回憶起一切蛛絲馬跡。除此之外,她還翻閱了先前少有接觸的神秘主義手稿—— 弗奧多羅曾耗費大量筆墨記述這份手稿的由來:在伊希姆的一處修道院,多次收留他的亞歷山大長老,在彌留之際把未完成的手稿贈給了弗奧多羅。

        但未知的知識非但沒有給她些許啟示, 反而激起了更深的恐慌與憤怒。半夜之后, 她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背離了原本的方向,把手稿扔在了一旁。

        但是,正如中國古人所言,“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安娜直到 1872 年 12 月 21 日才破獲了關(guān)鍵所在,她在那一天的日記里寫道:

        我自以為置身毫無維度的平面宇宙,卻不想早已進入了他為我設(shè)下的迷宮。我順著自己的意愿看到的只是毫無差別的迷墻,卻忽略了考證墻壁凹陷處真實存在的暗示。

        但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她在某一天重新拾起了那卷手稿,而后者成了她此前所作孤立猜想的佐證與補充,牽引著她向墻外走去。

        回到那一晚,在她放棄從神秘主義中得到答案以后,起身走到門外。切爾馬什尼亞的狂歡還在繼續(xù)。

        她的日記略過了對在屋外這一段時間的描寫,但我可以猜測(我一直這樣猜測),甚至可以篤定,她和我一樣,在思考著一件事, 我們都從之前的日記中捕捉到了那個有意無意的指向:弗奧多羅·塔可夫斯基。

        當(dāng)然憑借其才智與未全部躍于紙上的記憶模本,安娜只可能有著比我更進一步的看法。

        這個想法在當(dāng)時讓我自己有些吃驚:即便是在圣彼得堡時,我也從未對任何人有過思想上的退讓(即便我確實不如人家)。

        但僅僅是讀了半本日記,甚至還沒來得及翻找這位“和伏爾加河一樣動人”女人的相片,我現(xiàn)在可以說,我已經(jīng)被安娜征服了, 當(dāng)然,這并不完全等同于情感上的愛慕,也更不可能是囿于肉欲的激情,而更像是一種——余生我的靈魂從未遠離過安娜的陰影, 在我最后的日子里,我才對自己說出那句話: “更像是一種宗教式的體驗”。

        而當(dāng)時,顯而易見的是,所有的怪聞都從葬父那天起一一浮現(xiàn)。

        先是后山的玫瑰無緣無故地消失,又是父親的尸首上開出玫瑰,而后是玫瑰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布滿整條裂谷的全部表面,現(xiàn)在玫瑰又可以醫(yī)治所有活人的疾病……

        安娜深諳這種違背宇宙法則的現(xiàn)象日后會給切爾馬什尼亞帶來怎樣的后果,但她明白自己并不能夠叫停這場鬧劇,在可憐的鎮(zhèn)民為自己父親招致的福祉或災(zāi)禍代償之前, 她只能試圖厘清自己眼下混亂的思緒,試圖從父親身上獲得更多啟示。

        但這種希臘式的自我拷問并沒有維持太久,玫瑰節(jié)狂歡后的第四周,奇怪的事又再度出現(xiàn)。

        1871 年 7 月 14 日那天,19 歲的腓烈佐亨準(zhǔn)備前去拜訪安娜,但并不是去討要玫瑰。腓烈佐亨的心思鎮(zhèn)上早已人盡皆知,并且大伙老愛當(dāng)面羞辱他“: 還沒長成形就想著擎天?”

        但腓烈佐亨還是在一片嬉笑聲中執(zhí)意前往了小鎮(zhèn)北部。到了山腳,腓烈佐亨本打算先出城購一件體面的禮品,但我們的這個年輕人,隨后決定用一種浪漫主義的手法決定自己的去留。關(guān)于缺乏主見的腓烈佐亨,鎮(zhèn)上還流傳著一系列關(guān)于他的趣聞,比如,他本已決定在街口小店買一根面包,但意志卻不十分堅定,非要借助外界來替自己決定, 并且他對于容錯率是相當(dāng)重視的,單一的概率還并不足以撼動他的判斷, 所以,“ 當(dāng)?shù)谝粋€路過拐角的人穿著高筒的靴子,此刻街上的人男性人數(shù)大于女性人數(shù),十秒內(nèi)排在我后面的顧客催我趕快付錢。我就買這根面包。”

        而腓烈佐亨此刻的抉擇關(guān)乎自己的終身幸福,自然不敢怠慢。在耗費了與偶然性對抗的半個多小時以后,他踏上了上山的路。

        造訪安娜的過程自然與曾經(jīng)來過的每一個男人大同小異,閑聊片刻后,安娜禮貌地對腓烈佐亨道別,腓烈佐亨十分滿意地原路返回。

        太陽還沒完全落山,腓烈佐亨在余暉中走過街道,他覺得自己同別的男人不一樣, 不屑于向正在收攤的人們吹噓自己同安娜相處的時光,然而青春痘還未祛盡的臉上卻不自覺揚起一陣笑意。

        就在那天夜里,切爾馬什尼亞起了騷動。腓烈佐亨嘶吼著在他當(dāng)天剛剛走過的街上打滾,他的身上爛得跟不久前那頭牛差不多。大伙紛紛點亮了自家的燈,又提著燈盞涌到事發(fā)地,但只是圍在遠處,沒人敢上前。 “石灰嵌進了他的指甲里”,據(jù)圍觀者說。

        彼時安娜也被噩夢驚醒,她在山上望見切爾馬什尼亞又在黑夜里顯出了輪廓?!盁舨幌袷强駳g那天一般的熾烈,而是顯得淡素。更像是在天空被火山灰覆蓋下寂寞的黃昏?!?/p>

        第二天,安娜從鎮(zhèn)里得知了意外已經(jīng)最終平息的消息:老瓦爾喬在大家愣住時從家里找來了幾株玫瑰,遠遠地丟了過去,腓烈佐亨一下子啃完——連莖都嚼了下去,然后就睡著了。今早他又出現(xiàn)在街上,跟昨晚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安德烈那天在已經(jīng)落灰的會堂召開了大會,四十多位代表受邀參加,當(dāng)然也包括腓烈佐亨本人。但當(dāng)與會人員試圖讓他回憶起昨天的事兒,他卻一個字也吐不出,支吾良久,他才說了一句話:“我打算去找安娜。其它什么都不記得了?!?/p>

        各個代表的表情都多少有了變化,但無人說破,連忙把話題岔開。

        經(jīng)常出城做點小生意的尤里此時接過了話茬,他資歷雖不高,卻以“見識廣”,在鎮(zhèn)上有著不錯的影響力:

        “要我說,這是打西邊來的瘟疫。我先前在城里聽說過這種病的厲害,說它在幾十年的戰(zhàn)爭中硬生生把幾十萬法國人從我們國家趕出去了。當(dāng)然,我們在座誰也沒見過這種病,是不是城里人想糊弄我們鄉(xiāng)巴佬,我也不確定。”

        家庭主婦卓婭像是想起了什么,開始和旁邊的人小聲議論,安德烈見狀邀請她發(fā)表自己的見解,但她又十分為難。

        “卓婭太太,你這是何必!咱們現(xiàn)在可是在為了切爾馬什尼亞的未來著想,有什么不能說的?”

        “好吧,好吧。不過我得先聲明,我可不是故意挑她的刺,再說我經(jīng)常去看望她的哩……各位,你們想一想,腓烈佐亨昨天唯一離開我們視線的時候去干了什么?去找了他的心上人!而正是從她那兒回來以后,病就纏上身來。我再說一遍, 我很喜歡安娜。但是剛剛尤里提醒了我,咱們老祖宗的法國?。ㄖ该范荆刹痪褪悄菢印瓉淼膯??”

        大伙兒先是面面相覷,然后開始窸窸窣窣地說著什么。安德烈連忙拍桌維持會議秩序,同時他站起身來:

        “夠了,我不允許你們在安娜不在場時對她進行侮辱。但是——鑒于我們處在這樣一個可能決定切爾馬什尼亞存亡的時刻,任何真相都不容錯過。不過現(xiàn)在,還安娜清白的機會就在眼前。腓烈佐亨,你說說看,你昨天到底和安娜……弄了沒有?”

        腓烈佐亨渾身顫抖地站起來:“我……我不知道。我只記得……我站在安娜家的山下?!?/p>

        誰也不敢從這種話中下一個定論,但人們議論的聲音已經(jīng)逐漸壓過了屋外的風(fēng)聲。

        在討論遲遲沒有結(jié)果的同時,有人突然騎著馬前來報信。

        “鎮(zhèn)長,市集上……又有人害病了。”

        四十多號人連忙朝那里趕去——這是一段由切爾馬什尼亞東區(qū)到西區(qū)的垂直距離。當(dāng)他們抵達時,空蕩的空間里只剩下爛了一地的番茄和馬鈴薯,散落的各種顏色的花瓣正裹挾著泥土向北方飄去。

        腓烈佐亨驚叫了一聲,“啊,安娜!”隨后像得了軟骨病一樣癱坐在地上。

        安德烈此時已經(jīng)領(lǐng)著人們向安娜家跑去。太陽剛剛落山,安娜從后山回來——她已經(jīng)把那塊地翻新,種上了蔬菜。就看到玫瑰谷旁聚集了一排人。稍靠近些,才看見他們像是死尸一樣面部朝下,有的四分之一身子都懸在裂谷上方。

        安德烈領(lǐng)著代表們也正好趕到。膽子大的, 上前把玫瑰谷上的“ 尸體”拖了過來, 才發(fā)現(xiàn)他們只是睡著了,身上也并無異狀, 就像昨天的腓烈佐亨一樣。

        大家也無心思再追究病的來源,只是沉默地等著地上的人醒來。天漸漸黑了,山下的切爾馬什尼亞始終沒亮起一盞燈來。

        在 7 月 15 日這天的日記中,安娜寫道: 古羅馬的帝王坐在我的臺階上,看著一座城市在地理意義上熄滅。父親,我們都是罪人。

        大概已到深夜,地上先后有人醒了過來, 仍舊是沒人記得發(fā)生過什么。然而安德烈需要的不過是多幾號人馬,他向這個更加壯大了的隊伍提議:一同到山下看看。

        沒有人逼迫安娜隨同,但她分明感受到人群中有一道凜冽的目光,只是沒有對上任何一個眼神。

        安德烈率著人馬往下趕,行至半山腰時, 一組相反方向的腳步卻與他們不期而遇。他們先是站定,相互確定自己沒有產(chǎn)生幻覺, 然而下一秒對方已經(jīng)盯上了他們,還來不及往回撤,他們就已經(jīng)被淹沒在往山上走的洪流中——那是不止一半的切爾馬什尼亞病人。

        安娜當(dāng)然也聽到了山體的異動,她就站在門口,看著惡魔們一個一個涌上來,一步都不曾后退。但是,病人們看都不看她一眼, 而是發(fā)了瘋地向玫瑰谷奔去。

        玫瑰谷在此之前已經(jīng)向切爾馬什尼亞開放了兩個月,長到平地上的與谷口附近的玫瑰早已所剩無幾,加上幾小時前遭到了另一波洗劫,現(xiàn)在幾乎已經(jīng)不可能妄圖在人類自身可達范圍內(nèi)再摘下一朵。

        然而,谷底的玫瑰卻還靜靜地睡著,或者說,在他們的眼中已經(jīng)妖艷地扭起了腰肢。他們中有人跳了下去。一個接一個。而后幾乎便成了野蠻的戰(zhàn)爭。

        人們相互撕咬對方的脖頸,把頭發(fā)一把一把扯掉,男人和女人都是(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將當(dāng)時的他們稱為“人”);有的把手伸進對方潰爛的皮膚里,掏出一團猩紅的肉,或者是,把對方暴露在外的骨頭掰了下來,握在手中當(dāng)做武器。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先一步跳入谷中。

        但是,他們也不放過任何一個已無力墜谷的同伴。到他們的悲鳴停下來的時候,谷外已經(jīng)一個人都沒有了。

        “‘沒人能逃過地獄,我也一樣。”

        我起身往壁爐里添了幾塊木頭,隨后再次走出門外,卻無法擺脫一種由腳底升至顱內(nèi)的恐懼。

        大概一個小時前,即便我在徹底的黑暗中一點兒也看不見切爾馬什尼亞,卻還能依稀感受到鎮(zhèn)民們在睡夢中平緩又幸福的心跳。——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開始懷疑山下的那塊腹地——整個切爾馬什尼亞的存在了,那些我早上還見過的鮮活面孔,此刻是正在床上酣眠,還是在谷底與尸群相擁,也成了天亮之前無法知曉的事實。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試圖體驗安娜當(dāng)時等待時的勇氣,卻錯把風(fēng)聲誤以為是真的哀嚎,幾乎一屁股癱坐下去。

        我是不是走得太遠了?我聽見一個遙遠的聲音。讓我想起某年在圣彼得堡的學(xué)會上, 我試圖用三段論駁倒教授試圖用來哄騙其他院系女孩的推理證明,卻遭眾人嗤笑:你實在不解風(fēng)情。

        輾轉(zhuǎn)回到屋內(nèi),我也沒有立即翻開下一頁日記,而是在混亂的思緒中走向了書柜。我突然想起安娜提到過的那份手稿——我花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它藏在書柜最內(nèi)層。

        最先吸引我注意的,是卷在手稿中的一張羊皮卷。我把它橫向展開,發(fā)現(xiàn)它比我想象中的要長,就像是富有東方美感的風(fēng)俗畫, 但是上面的內(nèi)容卻被一層薄灰遮住了。我不敢抖灰,怕像老一輩傳說的那樣,羊皮卷也會隨之瞬間風(fēng)化消失,只好從左往右開始, 一邊用手把灰撣掉,一邊捕捉其中的內(nèi)容。

        然而它給我的印象就像是孩子在書上任意的涂鴉,是各種單一且不挨邊的意象的結(jié)合。我看到一半時幾乎有些沮喪,但還是耐著性子把灰抹完,終于,在最后一個意象的輪廓顯現(xiàn)出來時,我看清了它的全貌:在羊皮卷的最中間,是一座異域氣息頗濃的塔樓, 徑直地插入天頂,作者似乎在上面花了很多功夫,極力勾勒出每一層樓的層次。這座塔樓畫得比周圍意象都精致些,但除了高度, 它所占的空間并不大,甚至在紙張中心空出了很大的位置。

        同樣的塔樓大概還有六座,它們隔著一定的距離對稱分布,每座塔塔底都生出一條斷斷續(xù)續(xù)的藤蔓,與旁邊的塔樓相互勾連, 一直延展到畫的邊緣。

        每兩座塔樓之間則是些奇怪的物象,比如一張巨大的側(cè)臉、赤裸的人群、長著翅膀的山脈,還有銜著花或葉子的鳥。作者興許有更深的寓意,然而我當(dāng)時卻無法分辨出它們與市面上某些刻意挑戰(zhàn)傳統(tǒng)感官邏輯,實際上卻根本擺脫不了視覺慣性的高價“藝術(shù)品”有何二致。

        唯一驚艷到我的,是羊皮卷左右兩邊畫的一條巨蛇,它的頭和尾是相面對著的,仿佛它剩下的身體在羊皮卷以外的空間蔓生著。手稿的內(nèi)容則比羊皮卷更加讓人摸不著頭腦,記錄了大量圣人布道時的辭令,以及從其他藏書中摘錄下來的阿拉伯文,大概是要為自己的觀點提供無懈可擊的支持,然而我粗略地翻過前面十幾頁,還是沒能搞明白筆者要說明什么。

        我索性直接把書翻到安娜做過標(biāo)記的地方,字跡到了這里顯得有些狂躁,似乎單一組合的文字已經(jīng)不能很好地傳達筆者連貫的思想。

        七座通天塔皆是宇宙,這曾是不爭的事實。但我們的錯誤在于,認(rèn)為它們各自是獨立于彼此的存在。這確實符合過去保守的認(rèn)知,然而早晚有一天我們要突破這個被簡單化了的真理,以我在石泉布道時的真實所見, 我愿意做這個大膽的陳述者。

        石泉村最初得名于一條永不干涸的泉流, 村民在泉附近鑿了好幾口井,卻從來沒有水涌出過,只有那條泉——像是獨立于整個世界之外的存在一樣,永恒地安睡在那里。

        那是一個十分荒廢的村落,我當(dāng)時在那兒待了短短一周,卻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村里幾十號人不肯搬走的秘密。

        村人們每天都會在固定的時間內(nèi)相聚在泉水中沐浴,盡管我此前并未在任何道書里見過相關(guān)描述,在最初兩天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是在第三天的夜里,我無意間目睹了村民浴泉的整個過程——與其說是正在沐浴的人類,不如說是一群媾合在一起的動物。

        他們完全破除了白日里還存在的年齡、性別、家庭因素,著魔般地投入到這場無差別的性交中。我不敢驚擾他們,只是在幾天的觀察里慢慢破解出了這群夜行者的秘密。我注意到,整個漫長的過程像是被人為規(guī)劃好的,每次的時間控制與進行順序都沒有出過一點差池;而最令人震悚的是他們的靈與肉,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悲歡,就像完全失去意識的木偶,然而身體卻不曾停止抽動, 那種動物完成交媾前瞬時的痙攣持續(xù)不斷地在每一個人身上發(fā)生,像是每個人都徹底遁入了“無我”之境,在永恒的性愛中重獲新生。

        我沒有加入其中,也沒有就此詢問任何一人,而是在幾天的觀察后悄悄的離開了, 但我已經(jīng)知曉了真相,因為這與我早前的猜想不謀而合。

        我們過去以為,是時間和空間構(gòu)成了整個世界。可事實上,是宇宙在無限自我生殖的時間和空間單位里流動,盡管不同的時空單元被相互分隔著,但其中仍有隱秘的結(jié)界存在,而我已經(jīng)找到了第一處——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第一個火種,往往意味著,將有無窮多的火種……

        我想起歷史上的道德譜系也曾一度被異教徒改寫,那些人堅稱要依靠濫交獲得亞當(dāng)夏娃的勇氣,通過祭獻新生兒來博取主的垂憐。他們知道這是不可赦的罪行,但他們恰恰要由自己來承擔(dān)這種罪孽,讓主注意到世界的水深火熱,確保其他的人類能被拯救。

        這樣的異端學(xué)說讓我有些惱火,也難怪安娜最初從中一無所獲。

        我重新翻開安娜的日記,回到那個半座小鎮(zhèn)都墮入了深淵的晚上。

        第二天早上,安娜打算到鎮(zhèn)上看看剩下的鎮(zhèn)民,或者說,看看奇跡有沒有繼續(xù)出現(xiàn)。盡管率先有心理準(zhǔn)備,但當(dāng)她看到昨夜異動的野獸此刻又像是溫順的羊群一樣出現(xiàn)于此, 還是吃了一驚,但此時更加吃驚的顯然是鎮(zhèn)民們,他們看到小鎮(zhèn)的稀客,紛紛靠了上來, 習(xí)慣性地說著些不痛不癢的漂亮話。

        期間沒有人提到過昨天晚上一個字—— 那些投谷的人自然是失去了記憶,可剩下一半也都無比默契地緘口不言 , 像是她才是那個得病的人。

        安娜不費力氣地接受了眼下的事實,但卻陷入了一種更深遠的憂慮:宇宙的平衡自然不可能無休止地被打破,此時此刻盜取的上帝之泉,將由何處補償?

        而在接下來少有的幾天平靜過后,安娜擔(dān)憂的事果然發(fā)生了。

        先前就染過病的貝拉女士在幾天里幾乎沒有踏出家門,卻在一個毫無征兆的節(jié)點上發(fā)了病,幸好當(dāng)時她正在自家樓下,而右手邊就擺著一缸玫瑰酒釀,她喝了一小口便像先前被玫瑰治愈的病人一樣昏倒在原地。過了幾分鐘,當(dāng)過路的鎮(zhèn)民以為她已經(jīng)恢復(fù)過來時, 病又再度回來到她身上??膳碌氖牵?這樣的循環(huán)整整一天沒有消停過:她發(fā)病,抿一口酒,昏倒片刻,又繼續(xù)發(fā)病。就這樣一天下來,貝拉喝完了滿滿一缸玫瑰酒釀。

        而生活一向規(guī)律的老雅科夫 , 從那天晚上起 , 也出現(xiàn)了怪病。但他的病和之前出現(xiàn)在鎮(zhèn)里的又不大一樣:他的皮膚并不潰爛,而是生出一個一個的血泡;他也不像牲畜一樣發(fā)狂, 只是感覺自己的下肢無比虛弱——而后他扒下褲子,發(fā)現(xiàn)那玩意兒紅得發(fā)紫。(后來我查閱類似的病狀,確定那是梅毒無疑了。但我縱閱切爾馬什尼亞的年鑒,已有近百年沒有關(guān)于梅毒的記載)

        而當(dāng)天夜里,雅科夫發(fā)現(xiàn)家里已經(jīng)一點兒玫瑰的存貨都沒有,只好等次日再向街坊鄰居討要,強忍著痛睡去了。第二天早上他起床,發(fā)現(xiàn)床單上有血跡,但病卻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更荒唐的 是,年僅 12 歲的小少爺安東——他當(dāng)時正在追趕自己的小馬駒,下一秒?yún)s像受到驚嚇一樣木在了原地。隨后幾天,盡管家中有數(shù)量不少的玫瑰供應(yīng),但小安東使用玫瑰治療后沒幾秒后,又像患了癡呆一樣發(fā)起愣來。

        短短一周內(nèi),幾乎所有鎮(zhèn)民都被這樣的怪事纏上了。各種他們見過的、沒見過的, 嚴(yán)重的、輕微的病都無緣無故地來,又悄無聲息地去。諸如感冒、腹瀉、近視這樣的小病,人們干脆不去理會,反正幾分鐘,幾小時——至多幾天便自己康復(fù)了;但伴隨著巨大疼痛的那一類,人們只好在它們剛出現(xiàn)時就用玫瑰扼制其苗頭。

        在近兩個多月不停歇的輪回中,大伙兒各自都飽受著不同程度病痛的折磨,只有安娜是唯一幸免的人——她一邊尋找著真相, 一邊為切爾馬什尼亞祈禱。然而在這個怪圈中的一切都沒有一絲一毫好轉(zhuǎn),唯一變化著的,只有每家每戶的玫瑰余存漸漸枯竭。

        終于,在 9 月 6 日那天,安娜迎來了許久不見的鎮(zhèn)民造訪。

        米哈伊爾站在安娜面前,緊咬著牙關(guān), 整張臉擰巴得像是抽象畫,疼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安娜十分理解他的處境,但對此卻束手無策——玫瑰谷的上半部分已經(jīng)給摘禿了。

        米哈伊爾已經(jīng)等不了下一次自然康復(fù)的到來,于是向安娜借了一根繩子,獨自爬往谷下。谷壁上的玫瑰慢慢進入他的視野,但同時疼痛也在催促著他,就在他急著把左手伸過去夠離他最近的一株時,右手卻無法支撐自己身體的重量——他摔了下去。

        安娜并不懷疑米哈伊爾第二天會照常出現(xiàn)在鎮(zhèn)里,但是他此舉所引發(fā)的,卻是一股墜谷的風(fēng)潮。墜谷和玫瑰的療效并無二致, 他們身上的病也無法根除,但整個小鎮(zhèn)都慢慢地迷上了這項運動——或許是因為比起玫瑰,墜谷更有一種自我毀滅的美感。

        先只是像米哈伊爾一樣病痛難耐之人, 而后連輕微鼻炎之人都加入其中。并且,他們從最開始懷著擁抱上帝的信念往下跳,到后來簡直像跨出自家的門檻一樣縱入谷中。大伙兒一起相約墜谷,這讓安娜想起了那一晚的場面——但是那一晚他見到的是狂人們的盛宴,而現(xiàn)在同樣的人在她眼前,卻是嬉笑著、彼此挽著手、慢條斯理地走向深淵。

        一時間,病痛的威力好像自動削減了, 人們不再議論誰帶來了災(zāi)難,也不再怪罪上帝的不公,而是坦然接受了,甚至開始享受著每一次墜谷帶來的重生,仿佛這是屬于切爾馬什尼亞的新的救贖。

        當(dāng)然,也許大家在口頭上保持著一致, 認(rèn)定這是得救前的最后考驗,事實上卻壓根不可能蠢到一點兒玄機都猜不到。在遭遇了那么多宿命論色彩濃重的怪事,以及通過對身邊細微變化的察覺(比如一覺醒來,卻突然覺得自己的枕邊人有些陌生,盡管沒有任何證據(jù)能夠證明這點),大家在潛意識都形成了一個幾乎一致的猜想:大伙兒們正在分享別人的痛苦,而別人也在分享他們的,只是還不知道這個“別人”是誰。

        然而沒有人會挑明這一點,也許某兩個人會在一次偶然的對視中察覺到這一要素, 但沒有任何人會主動暴露自己的心思,相反還會無比默契地把謊圓下去。

        他們確乎算得上是很好的東正教徒,所以即便只是藏在心里,他們也沒有做出更大膽、更瀆神的猜測。然而安娜——雖然在過去幾十年間也跟隨父親信教,但在若隱若現(xiàn)的真理面前,卻是可以毫不猶豫地放棄前者的,加上她在切爾馬什尼亞騷亂的這段日子里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思考,于是,在 11 月 4日的日記中,她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疾病在切爾馬什尼亞出現(xiàn)過三次爆發(fā), 其規(guī)模也越來越大。第一次是兩頭家牛,而它們的主人卻安然無恙。而后, 腓烈佐亨, 以及兩個月前的爆發(fā),源頭都沒有任何理由來自城外。

        用大自然的異變來解釋前兩次爆發(fā)雖然再合適不過,但是結(jié)合第三次爆發(fā)中的復(fù)雜情況,疾病并不是按照一種生物機理在人體內(nèi)運行,而是在特定的時間段出現(xiàn)又消失。這顯然已是超自然的范疇。

        如果病既不來源于城外,也不來自鎮(zhèn)內(nèi), 還有什么可能?

        我們再將目光聚焦在微觀上,可以注意到,在第三次的爆發(fā)中有這樣一個不容忽視的細節(jié):在第二次爆發(fā)中染上狂病的,在三次中染上了與前一次一樣的病;而第二次爆發(fā)中幸免的鎮(zhèn)民,則全部染上了其它的病。

        這一點尤為關(guān)鍵,真相仿佛已經(jīng)快要呼之欲出了,或者說,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呼之欲出了,卻一直被一層陰影所覆蓋。

        沒錯,我們東正教徒都堅信著‘彼岸 的存在——這是我們信教的極大意義所在。我們希望憑借生前的虔誠來獲得死后的得救,希望能夠獲得匹配前世信念的新生。但是,姑且不論‘彼岸是否只是一個偽概念, 要是我們眼下獲得了另一個救贖的機會,一個無需禁欲苦行即能抵達的“此岸”,“彼岸”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我十分清楚自己在說什么,也知道這是何等褻瀆上帝的行為。

        請你原諒,我的主。

        但是,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吧,看看發(fā)生在切爾馬什尼亞的一切,不要再欺騙自己。他們難道不是已經(jīng)與另一個世界, 不, 是另外無數(shù)個世界建立起了聯(lián)系嗎?盡管我不知道這一切是怎樣發(fā)生的(此前我曾認(rèn)為父親是始作俑者,但我越發(fā)認(rèn)定這是鎮(zhèn)民們自己的發(fā)現(xiàn))也不能否認(rèn)這些個的秩序正在以一種錯誤的方式崩壞,但是,誰能否定這不是事實存在的“此岸”。

        我們的主大概也沒有想到,被自己流放到無主之地的遺孤們,如今找到了新的神, 不是“彼岸”的神,而是此岸的神——也就是他們自己。他們不需受所謂公正、博愛的主的支配,不需在朝圣之路上與主教和裁判官競爭,而是任由自己的意志,任由人的意志——只要自己想,便能在自己曾犯下滔天大罪的世界里洗清罪孽,便能在“此岸”中解脫。

        是的,切爾馬什尼亞的人們還沒能意識到這件事的重要性——他們大概永遠不會意識到。實際上,我想說的并不是他們,不是這群至多百年后就將成為枯骨的烏合之眾, 但是,正因為他們偶然地找到了禁忌的大門, 為整個宗教世界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

        但此刻,安娜才是這扇大門鑰匙的唯一持有者。她在面臨一個抉擇:是慷慨地贈給世界一個新秩序,就像哥倫布當(dāng)初揭開殖民的幕布一樣,還是讓鑰匙隨著自己的尸體徹底腐爛,等待下一個猶大的出現(xiàn)?她將親自做出選擇,但還不是現(xiàn)在,她感覺自己還沒有完全走出迷宮,里面還有一種致命的誘惑, 仍在等待著她。

        安娜的日記已經(jīng)接近末頁,而在接下來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安娜暫時摒棄了思辨, 也不再撒囈語,日記暫時成了她記錄切爾馬什尼亞平淡生活的載體,就像是旅行者主觀色彩頗重的游記,里面凈是自然景色與風(fēng)俗民情,讓人幾乎忘記了鎮(zhèn)民當(dāng)時正在承受一場幸福的苦難。

        我冥冥中有一種感覺:安娜的思考到達了瓶頸,或者是,她已經(jīng)作出最終的決定。終于,我把日記翻到了最后一頁。1873 年 12 月 21 日:

        我有時會責(zé)怪父親,把這樣的難題丟給了我一個人,卻還不肯回應(yīng)我的請求??芍钡浇裉煳也虐l(fā)現(xiàn),他早已給出啟示。就在那份手稿當(dāng)中。

        我之前沒能弄明白的是,這一切是怎樣發(fā)生的,以及切爾馬什尼亞的“此岸”為什么突然陷入了混亂,換而言之,如果疾病第三次爆發(fā)是秩序已經(jīng)混亂的必然結(jié)果,那么第一次與第二次爆發(fā)作何解釋?或者說,兩頭牛與腓烈佐亨為何平白無故染上疾???

        我想我現(xiàn)在能給出一個定論。

        整個自然,不必遵循任何固有的邏輯, 而是以一種絕對未知的規(guī)律運轉(zhuǎn),在無數(shù)錯綜復(fù)雜的自然變量影響下,其發(fā)展軌跡是完全不能被預(yù)知的。

        那兩頭家牛,即便受到過人類的馴化, 其野性意志還是讓它們隨心所欲地穿行于切爾馬什尼亞的任一角落,而在某些空間內(nèi), 興許是為了品嘗更美味的野草,它們?nèi)ネ四承┛膳碌牡胤健也恢?,但它們回來時已經(jīng)染上了病,并通過玫瑰結(jié)界,引發(fā)了這場劫難。

        但人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受理性管轄。而共同的理性則能讓人確保任意尺度內(nèi)的空間都不受影響, 所以, 當(dāng)我做出一項反應(yīng)時, 全部的“我”在相同處境也都會進行同樣的行為。

        可腓烈佐亨偏偏是個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主兒, 他將自己的決定完全依附于自然變量——這還不夠,他還設(shè)置了偶然性的游戲,通過數(shù)次相乘將事發(fā)概率降到極小(并且腓烈佐亨往往按照自己的意愿選擇可能性大的一種),也就是說,就算當(dāng)時停留在山下的腓烈佐亨,有極大的概率會選擇上山拜訪,但在無限的空間里 , 也終究會有幾個腓烈佐亨,無奈去往了城外(到這里我可以猜想城外才是疾病的真正發(fā)源地)。

        而整座玫瑰谷無疑就是那個隱秘的結(jié)界, 或者說,父親在谷底的尸骨,孕育了結(jié)界。

        目前的我所在的空間,并非疾病最早發(fā)生的那一個世界,但我想應(yīng)該是至少也是病者通過結(jié)界最先進入的世界之一。所以在疾病還沒有在更大尺度空間內(nèi)流動之時,這里的鎮(zhèn)民有足夠的時間建立起對玫瑰本身的崇拜。

        然而在第三次的大規(guī)模爆發(fā)中,大多數(shù)世界都已被波及,剩下世界受到牽連的速度勢必也會越來越快。當(dāng)同時期的空間已無一幸免,人們的躍遷就已不是在同一節(jié)點發(fā)生——我不確定,但時間線顯然也發(fā)生了錯位,否則我們無法解釋有人患上了不屬于當(dāng)下的病。

        而到最后——歷史上將沒有任何一個切爾馬什尼亞會幸存。

        在這個空間淪落速度會遠遠快于時間流失的時刻,我必須立馬做出選擇。

        我絲毫不懷疑,待我手持火把站在谷口時,所有淪陷空間中的“我”也會完全同步地進行?,F(xiàn)在只剩下最終一個問題:真的要燒了它嗎?第二次殺死我的父親?

        真的要毀掉此在空間中鎮(zhèn)民的一切希望, 去成全剩下的切爾馬什尼亞嗎?((或許已一個不剩,那么我們這樣做無疑是等同從全部意義上將鎮(zhèn)子抹去了)。大概沒有任何一個置身其中的人能夠認(rèn)同這種做法——這是一場由別的“自己”挑起的戰(zhàn)爭,憑什么要由此在的自己負(fù)責(zé)?

        世界上能有幾人像哈姆雷特一樣拷問:

        “身后又如何”,同樣地,在所有空間下,會有一個鎮(zhèn)民反思‘彼在的自己又如何 嗎——大家當(dāng)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沒有人愿意當(dāng)?shù)谝粋€圣母?

        難道我要來當(dāng)這個圣母——一個有罪的圣母?

        但若我不毀掉幾個切爾馬什尼亞——好吧,是無數(shù)多個切爾馬什尼亞。若是把世界的秘密暴露在外,等著他們慢慢發(fā)現(xiàn),然后把真理交給這樣一群人守護,我就無罪了嗎?一旦新的“此岸”宗教形態(tài)形成——并且比以往的任何派別都更有吸引力,勢必會和俄羅斯本土,甚至整個宗教世界的“彼岸” 信仰形成對抗,兩股無法彌合的宗教將給世界造成怎樣的傷害?將給實際存在的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帶來怎樣的痛苦?我無法想象。更不要說,若是“此岸”的秩序又像切爾馬什尼亞一樣被打破呢?若是“此岸”遭到異端利用呢……

        我決定絕筆于此了。

        時候已經(jīng)不早,我想我該做出決定了。我已經(jīng)知道了安娜的選擇——屋外的裂谷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條被廢棄的垃圾溝,我仿佛看到鎮(zhèn)民當(dāng)初是如何在燃燒殆盡的玫瑰谷中發(fā)泄怨恨的。

        但是,安娜沒有完全做出決定,又或許, 這是她刻意為之——她留下了這本日記。

        把余下的選擇權(quán)交給了一個她未見過但無比信任的人——目前來看這個人是我。

        前一秒,這部無論怎樣宏大的宗教史詩在我眼中都不過只是以她人視角呈現(xiàn)的故事, 即便它就發(fā)生在我的腳下,潛意識里卻把它當(dāng)做遙遠時空里的一段歷史——反正注定不會與現(xiàn)實掛鉤,最多也就是讓人欽佩筆者、暗自唏噓和徒增幾分悲憫。但現(xiàn)在,書寫這最后一筆的義務(wù)卻落到了我頭上——而且是能決定全書走向的一筆。

        我此刻仿佛正站在安娜身旁,剛剛從安娜手中接過書,或許我們還能共同探討更深層次的事宜 , 最終做出一致的選擇。然而事實上卻不是這樣 , 我成為了唯一的敘述者,更糟的是,面對這樣具有歷史性意義的事件,我的現(xiàn)存知識中也沒有任何理論可以作為參照。就在我陷入萬難之境時,安娜在日記開頭寫下的話卻突然提醒了我:

        “正如每一個不可知論者一樣,我無法自證,鑒于這個原因,我應(yīng)允你保有懷疑的請求——懷疑我的‘懷疑?!?/p>

        它就像一個十分合理的缺口,允許我一時間把所有疑問傾倒出來:為什么安娜會把這本日記留下來,按理來說她在燒掉玫瑰谷時候不就應(yīng)該把日記一塊兒扔下去嗎?還是說她又動搖了,希望畢生探索的真理能夠代替自己永遠活下去?如果這本日記留了下來, 她又怎么能確定發(fā)現(xiàn)它的不是其中一個鎮(zhèn)民, 而是至少能像我一樣的人?難道在熊熊燃燒的玫瑰谷中,她又看到了新的啟示?可她為什么不寫下來……

        我的疑問還在繼續(xù)推演:我是不是第一個翻看這本日記的人,或許在我之前所有鎮(zhèn)民都已經(jīng)把它當(dāng)作故事集傳閱?安娜的精神狀況已經(jīng)出現(xiàn)問題,這從日記的不少頁中可以窺見,那么有沒有可能,整本日記都只是一個瘋子的囈語——一個瘋子把其他所有人當(dāng)作瘋子,不是很正常嗎?我此前對她每一個字的篤信,與她無條件的共情,是不是只是建立在我對她隱性的好感中,還是建立在那些專業(yè)書籍的權(quán)威上,或者是建立在我自我陶醉的意淫中?

        我究竟該相信誰,是相信切爾馬什尼亞的平常百姓——他們縱然缺少知識,但我在他們身上可從來沒有看見過所謂魔鬼;還是相信這個被譫妄纏上的女人?更何況她提出的論點是整個人類歷史上聞所未聞的。

        我扔下書,沖出了木屋,天已經(jīng)蒙蒙亮。我在廢棄的玫瑰谷附近踱步,漸漸地又平靜下來。

        我剛剛的懷疑難道不是意在回避終極的問題,或者意圖通過削減日記的可信度來減輕自己決定的負(fù)罪感嗎?事實上,即便日記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也能以“它耽擱了我一晚上的時間”為借口,在離開時順手把它毀掉,頂多就是增添幾分對死者遺物的愧疚。

        而唯一的問題就在于:我要不要留下它? 我又移步到屋內(nèi),自己剛剛的丑態(tài)實在令我感到惡心。更不用說期間我試圖欺騙此時可能存在于其他空間中的“自己”:“我假裝要燒掉它,然后在它即將進入火焰時收回來, 那么一部分空間保留了日記,剩下的則沒有。所以我們便能確保一些宇宙保有原來的秩序, 另一部分則開始探索新秩序。這也算是歷史的漸進過程。”而后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么愚蠢,尤其令我惱怒的是當(dāng)我想到此時的無數(shù)個“我”,都在進行同樣的構(gòu)想。

        中庸是行不通的。

        眼下的我必須像 12 月 21 日的安娜一樣, 給出一個最終答案:燒還是不燒?

        我將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1874 年 6月 16 日,我把日記扔進壁爐,連著那份手稿一起。在爐火的光影中,我隱約看見安娜·塔可夫斯基被鎮(zhèn)民吊在玫瑰谷上方,同整條深淵一起熊熊燃燒。而溫順而又無害的惡魔們啊,此時正圍在一旁,向他們的“玫瑰女神” 獻禮。東正教的圣歌回蕩在切爾馬什尼亞北部,玫瑰谷底的花瓣碎片隨著高溫噴涌而出, 在最后一點“真主之泉”的洗禮下,人們?nèi)既绔@新生。

        五天后,“玫瑰節(jié)”如期舉行,鎮(zhèn)上一朵玫瑰都沒有,卻也絲毫不影響大伙兒的熱情??駳g開始前,所有人在長老的帶領(lǐng)下唱完頌歌,感謝主的恩賜,然后在廣場中央點起了篝火,大伙兒圍著火焰席地而坐。然后,人們開始圍著火焰跳舞,先是幾個膽大的小孩帶起節(jié)奏,然后旅店老板也請出了自家店里的吉卜賽姑娘;素日扭捏的小伙見狀也趁機邀請心愛的姑娘,在起哄聲中把切爾馬什尼亞推向幸福的極限。

        大家一邊看著表演,喝著燒酒,一邊和身邊的人暢聊平日難齒的新鮮事。我聽見一切喜怒哀樂,一切屬于人類的可愛情感都流入小鎮(zhèn)的夜空,而我的靈魂也像酣醉的星辰, 在切爾馬什尼亞穹頂沉浮。

        期間,坐在我旁邊的下官剛剛一杯伏特加下肚,便偏頭故作神秘地告訴我,他們真打算給我修一座雕像,也要給前鎮(zhèn)長安德烈修一座,就在會堂旁邊,說完就倒頭睡去。

        夜?jié)u深,玫瑰節(jié)的狂歡仍在進行,在歡聲笑語中,半醉的漢子提議舉杯,我們隨即起身:

        “敬新鎮(zhèn)長!敬切爾馬什尼亞!敬俄羅斯!”

        “敬新鎮(zhèn)長!敬切爾馬什尼亞!敬俄羅斯!烏拉!”

        狂歡過后幾天,我對已故小鎮(zhèn)居民安娜·塔可夫斯基無人繼承的遺產(chǎn)做了如下批示:保留房屋與屋內(nèi)的一切,作為過路人的臨時免費住所;庭院與后山收歸政府;至于那條裂谷,花多大功夫也要把它封起來——我的理由是:嚴(yán)重影響土地開發(fā)利用的連續(xù)性,且存在巨大安全隱患。

        ——在那里,無數(shù)個安娜正依偎著她們共同的父親,再也無人造訪。

        懷抱著一切不可知的秘密中,她們再度成為了玫瑰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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