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趙家兄弟是一對雙胞胎兄弟,也是一對鄰居,他們共同居住在京城海淀區(qū)的一座小四合院里。
小四合院緊鄰某大學(xué)校園,是京城典型的那種:坐北朝南,中軸對稱,臥磚到頂,起脊瓦房。北房三間,正房居中,左右兩側(cè)各有一間耳房。東西廂房各兩間,南房三間。院的大門開在正南方向的東側(cè),不與正房相對。據(jù)說這是根據(jù)八卦的方位,正房坐北為坎宅,如做坎宅,必須開巽門,“巽”者是東南方向,相傳在東南方向開門財源不竭,金錢流暢,所以要做“坎宅巽門”為好。
小四合院的主人是否財源不竭、金錢流暢,暫且不表。院里的環(huán)境卻是令人心宜的:院內(nèi)寬敞,庭院中蒔花置石,東西對稱各長出一棵枝葉茂盛的海棠,樹冠已直追房頂。中央石凳之上擺放著數(shù)盆石榴盆景。緊挨盆景的南側(cè),是一口醬色大陶瓷缸,缸里養(yǎng)有金魚數(shù)尾,寓意吉利。此刻透過清澈的水面,可見缸里的金魚,正在清澈的水里悠然自得,優(yōu)哉游哉,好不愜意。
總而言之,這小四合院無論結(jié)構(gòu)還是院內(nèi)環(huán)境,都是十分理想的居所。相對封閉的院宅,對外只有一個巽門,關(guān)起門來自成天地,擋住了院外的嘈雜與熱鬧。院內(nèi)空間開闊,綠樹掩映,草木葳蕤,鮮花芬芳,生機盎然。這怡人美好的院內(nèi)生活空間,好比一座露天的大起居室,把天地拉近人心,也難怪古往今來為老北京人所喜愛。假若是一家人獨居四合院,在里面和和美美,其樂融融,不亦快哉!
小四合院原本確是一家獨住,也即趙家,但那是趙家前輩趙老太爺和趙老太太。趙老太爺是毗鄰這座四合院的那所知名大學(xué)的歷史系教授,趙老太太則是純粹的家庭婦女。民國初年,趙老太爺靠著自己的勤奮,用十幾年的積蓄置下這座小四合院,夫婦倆春風(fēng)得意地住進了院里,開始安居樂業(yè),并勤勤懇懇地進行著生殖繁衍的偉業(yè)。雖然四合院里像世俗慣例那樣種著石榴,象征著多子多福、全家團聚,趙老太爺那時還是年富力強的趙教授,對自己年輕的妻子恩愛有加,親熱備至,可瘦小的趙老太太那時候肚子就是不怎么爭氣,她先后懷了三胎,可要么中途流產(chǎn),要么孩子生下來不久夭折。及至第四胎,夫妻倆從一開始便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還問診中醫(yī)大師,百般調(diào)理,細(xì)心保胎,費盡周折,歷盡艱辛,總算大功告成,而且不生則已,一生就是一對雙胞胎,就是眼下這座小四合院的主人大趙和小趙。雖說名字一開始便被當(dāng)初的趙老太爺和趙老太太叫為大趙、小趙,但事實上這對趙家兄弟可是實打?qū)嵧惶鞆耐粋€娘胎里鉆出來的,先后只相差不到一個時辰。先從娘胎擠出來的那位被稱為大趙,后出來的自然就成了小趙。
按說,趙家的四合院里同樣按北方風(fēng)俗種著兩棵海棠,而且兩棵海棠也長得蓬蓬勃勃、枝繁葉茂。海棠是四合院中北京人祖祖輩輩最愛栽種的風(fēng)水植物,取其一年花開似錦的喜慶,象征著家庭和和美美。
可人不隨樹愿。不知怎么的,趙家的這對兄弟自打離開娘胎便成了冤家。打小的時候,兄弟倆不停打鬧,甚至打架,碰到好吃的、好玩的,他倆總是爭先恐后,你爭我奪,各不相讓。并非趙教授夫婦缺少教養(yǎng),孩子打小的時候夫婦倆就教導(dǎo)這對雙胞胎兒子背《三字經(jīng)》,讀《弟子規(guī)》,還不知多少次地反復(fù)給這對雙胞胎兒子講孔融讓梨、孟母三遷、頭懸梁錐刺股的故事,向他們傳遞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的千年美德,教導(dǎo)他們要相親相愛、互助互讓,要把心思用到學(xué)習(xí)上??哨w家兄弟就像頑石二枚,《三字經(jīng)》背是能背,《弟子規(guī)》讀是讀了,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這些道理,兄弟倆也都懂。可一旦遇到具體事情,甚至只是生活瑣事,兄弟倆該不讓還是不讓,該打的時候還是要打。趙教授夫婦為此可謂傷透了心,苦惱不已。研究并教授了數(shù)十年歷史的趙教授始終也鬧不明白:莫非“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真是人的天性、宇宙的絕對真理?
趙教授況且如此,本就沒太多文化的趙教授夫人,對此更是無可奈何了。每每見到這對孽債兄弟打架,原本生性溫和的趙夫人只得急急地抓起趙教授上課時用的教鞭,以打代教,邊打邊教訓(xùn)。她打大的便對大的說:你大沒大樣,你就不知道這世上的人大的都要讓著小的嗎?她打小的會對小的嚷:他是你哥,你怎么就不知道要尊重你哥?
對于母親的管教,兄弟倆誰都不認(rèn)賬,也不服氣。大趙據(jù)理力爭:我怎么是大的了,我和他同歲,怎么就得讓他了?小趙則如此反唇相譏:我與他同歲,他怎么就成哥了,他都沒個好樣,我尊重他個屁呀!兄弟倆輪番說出的話,時常讓趙母目瞪口呆,舉著的教鞭無力垂了下來,接著是唉聲嘆氣,暗自抹淚。靜夜里,與丈夫趙教授同床共枕時,她時常私下抱怨:真氣死我了,早知生的是一對孽種,還不如不生呢!這時候趙教授卻一如既往正癡迷于妻子雪白光滑迷人的胴體,他一邊貪婪地愛撫,一邊哼哼唧唧安慰妻子說:別擔(dān)心……畢竟……他倆還小,或許……長大了……懂事了,也就好了。
日出日落,月缺月圓。
十幾年的時間,說長則長,說短則短。轉(zhuǎn)瞬間,趙家這對雙胞胎兄弟很快就長大了。長大的這對兄弟,雖然數(shù)年間先后在同一所小學(xué)、同一所中學(xué)上學(xué),可無論是上學(xué)還是放學(xué),他們從來是井水不犯河水,都是各走各的,從不結(jié)伴而行。即便是上學(xué)時在父母的督促下一同走出家門,但出了家門他倆也是各走各的,幾乎形同陌路。放學(xué)回到家里,也同樣如此。
一九五五年,大趙小趙已滿十八歲,高中剛剛畢業(yè)。原本趙教授夫婦是希望兩個兒子能上大學(xué)的,無奈趙家這對雙胞胎兄弟生性頑劣,調(diào)皮好耍,無心向?qū)W,半點也沒有遺傳趙教授淡泊明志、潛心學(xué)問的基因,兩人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不上不下,盡管勉強也考上高中,但高中階段成績在班里排名時常倒數(shù)。眼看兩個孽債兒子學(xué)習(xí)不可救藥,上大學(xué)無望,又值國家號召之時,趙教授便萌生將兩個兒子都送去農(nóng)村鍛煉、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念頭,并寄希望于兩人在廣闊天地能有所作為。但趙教授的想法,只得到趙夫人一半的贊同和支持。也就是說,趙夫人同意丈夫?qū)鹤铀偷睫r(nóng)村鍛煉,但她不同意兩個都送,只同意送一個。趙夫人的理由也比較充分:兩個兒子都送走了,身邊無任何子女,無異于斷子絕孫,家不像家,夫妻倆孤零零住這么個四合院,日夜空蕩蕩的,你不覺得瘆得慌?再說萬一咱倆有個三長兩短,找個人跑腿照應(yīng)都困難。趙夫人的這些理由、擔(dān)心,讓趙教授一下無話可說,心想畢竟是趙家女主人,想得比我周到,于是他沖夫人豎起拇指,點頭贊同。可兩個兒子只送走一人,手心手背都是肉,送誰不送誰,夫婦倆思前想后,進退兩難,反復(fù)商量依然未果。于是想出了一個相對公平卻并非兩全其美的辦法:抓鬮兒。
對于父母的打算,趙家的兩個兒子剛開始都抵觸、都拒絕,但趙教授開了個嚴(yán)肅的家庭會議,拿出給學(xué)生授課時的那種本事和勁頭,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趙教授說:并非我不想讓你們倆上大學(xué),可就你們倆目前的成績,你們能保證考得上嗎?哼,別給我丟人了!可考不上大學(xué),你們留在家里能干什么?坐吃山空嗎?哼,門兒都沒有,要知道你們都滿十八歲,已經(jīng)是成人啦!你們想留在城里就業(yè)?哼,沒那么容易,不然國家怎么要號召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再說了,你倆雖然都已滿十八歲,法律規(guī)定已經(jīng)是成人,但你們都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們倆都像成人嗎?哼,整天斤斤計較,打打鬧鬧,誰都不肯讓誰,誰都看著誰不順眼,你們哪里還像教授家庭的兒子?哼,你們倆不嫌丟人,我都感覺自己這張教授的老臉被你們徹底撕爛了!既然你們倆打小水火不容、勢不兩立,而且屢教不改,我同你媽商量好了,干脆將你倆拆開,家里只能留下一人,另一人到農(nóng)村去鍛煉。毛主席都說了,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也可以大有作為。既然如此,你們兩個,送一個到農(nóng)村鍛煉我看沒有什么不好!
教授父親的這一席話,像一塊高處落下的大石,一下子重重地壓在大趙小趙的心頭上。他倆都不敢直視平常溫和此刻卻異常威嚴(yán)的父親,紛紛將目光投向母親,傳遞出少有的求助。但此刻的母親表情嚴(yán)肅,心如鐵石。未等哥兒倆開口,母親便說:你爸剛才說的這番話,也是我想說的。我倆昨晚都商量好了,考慮到平時你倆水火不相容,誰也不讓誰,我同你爸商定了一個相對公平的辦法——抓鬮兒。你爸已經(jīng)寫好了兩張紙條,一張寫著“去”,另一張寫著“留”,誰抓到“去”的這張紙條,誰就得盡快到居委會報名,到農(nóng)村去鍛煉。
母親的這番話,仿佛平地驚雷,轟然撞擊著大趙小趙的心房,哥兒倆內(nèi)心霎時翻江倒海。外表看卻是傻了眼,直愣愣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驚得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之后,大趙率先打破沉默,他帶著挑釁的目光沖弟弟小趙說:怎么,你害怕了,了?小趙眼冒怒火,吼道:你才害怕,你才呢!你敢不敢現(xiàn)在抓鬮兒?兩人叫起板來,倒也讓趙教授夫婦倆心頭一直懸著的那塊石頭,稍稍落地,原本他們還擔(dān)心這對孽子犯渾,連鬮兒都拒絕抓呢!
兩人抓鬮兒的結(jié)果:“去”字的紙條,不偏不倚,恰恰被大趙抓著了。打開紙條的那一刻,大趙如遭電擊。他兩眼發(fā)直,久久地盯著那個碩大的“去”字,白紙黑字,確確實實,他不停地眨巴著眼睛,看了又看,瞧了又瞧,怎么也不敢相信。心仿佛正被一根絲線扯痛了,一直往下沉,耳邊這時候卻冷不丁響起小趙幸災(zāi)樂禍的笑聲。此刻的小趙,正手舞足蹈,趾高氣揚,一臉壞笑,而且越笑越開心。挑釁和嘲弄的目光,也像支支射出的箭,投射到大趙沉郁的臉上,讓大趙感覺痛入骨髓、疼痛難忍,內(nèi)心的怒火像即將爆發(fā)的火山,呼呼燃燒。在場的趙教授夫婦正欲呵斥制止小趙的放肆,大趙卻已經(jīng)搶先一步,閃電般舉起手重重地扇了小趙一記耳光,轉(zhuǎn)過身撒腿便跑,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日去夜來,趙家的小四合院隨著夜幕的降臨重歸平靜,白天發(fā)生的風(fēng)波雖也在趙教授夫婦的安撫下回歸平息,但趙家這對雙胞胎兄弟結(jié)下的梁子,從此刻骨銘心。
盡管心存不甘,大趙最終還是自認(rèn)倒霉,也多少帶著不當(dāng)狗熊不讓小趙嘲笑的自尊,獨自前去街道居委會報名,幾天后又獨自背起背包同他的幾位同學(xué)一起去了湖北黃岡農(nóng)村。離家那天,原本趙教授夫婦準(zhǔn)備前往車站送行,但大趙去意決絕,走出家門時既不道別,甚至都不回頭看自己的父母一眼,只甩下一個長長的背影。那一刻,趙教授夫婦的心也被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扯痛了,久久不能消散。
更讓趙教授疼痛的是,大趙此去湖北,除了剛到黃岡漲渡湖農(nóng)場時來了封信,此后音信稀少,甚至數(shù)年都不回家。這讓趙教授夫婦時常牽腸掛肚,愁腸百結(jié)。夜深人靜之時,夫婦倆時常惦念著遠在湖北的大兒子,也時常感慨養(yǎng)兒就是養(yǎng)白眼兒狼,簡直就是自討苦吃,甚至懷疑自己前世是否造孽了,怎么生了這對不省心的孽子。抱怨歸抱怨,趙教授還是在夫人的催促下,每月給遠在湖北黃岡的大兒子大趙寫信,信的內(nèi)容無非是噓寒問暖,問兒子是否缺衣少食、每天都在做什么、勞動量大不大、干活兒累不累。當(dāng)然也免不了諄諄教誨,規(guī)勸兒子一定要想開些,要胸懷祖國放眼世界,要讓自己在艱苦的勞動中磨煉意志,增長才干,不斷成長。盡管父親是苦口婆心,每次在信末落款處還都鄭重其事署上了夫婦倆的名字,而且每月至少寫一封,月月如是,雷打不動,但兒子大趙心冷如鐵,總是愛理不理。大趙每年至多回一兩封信,每次回信都是惜墨如金,寥寥數(shù)語,口氣不咸不淡,而且內(nèi)容大都千篇一律,無非是“我沒事,不累,過得去,挺好”之類應(yīng)付了事,甚至連反過來問候父母的半句言語都沒有。如此,做父母的更像熱鍋上的螞蟻,時常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甚至趙教授做學(xué)問寫文章時三心二意,在課堂講課也時常心神不定,講著講著出現(xiàn)思維不暢,甚至腦子短路的情況。直至大趙離家的第五個年頭,趙教授實在坐不住了,夫婦倆利用寒假時間,冒著刺骨嚴(yán)寒,長途跋涉來到湖北黃岡的漲渡湖農(nóng)場。
好不容易七繞八拐,沿途四處打聽,總算見到日思夜想的大兒子,一切完全出乎趙教授夫婦意料:大趙已經(jīng)變成五大三粗的漢子,蓬亂的頭發(fā),疲憊卻不乏神采的目光,黝黑的臉上胡子拉碴,一身已洗得發(fā)白且沾染泥土的藍色粗布衫,使他整個看上去已是一個活脫脫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不僅如此,大趙已經(jīng)成家,媳婦是與他同年來到這個漲渡湖農(nóng)場的武漢女子,而且他們倆已經(jīng)有了一個兩歲的兒子!
趙教授夫婦被農(nóng)場的熱心同事引進大趙家時,大趙一家三口正圍坐在家里一張簡陋的圓桌上吃晚飯。見到門外來人,而且是多年不見的父母,原本已經(jīng)站起身的大趙瞬間觸了電一樣木在屋里,兩腮被還未下咽的食物撐得鼓鼓的,兩只疲憊的眼傻傻地看著自己的親生父母,那樣子像極了一只正吃著東西卻被突然嚇著了的蛤蟆。他的妻子和兒子見狀,同樣像觸了電,仿佛大趙身上的電流瞬間又傳導(dǎo)到他們母子身上。
當(dāng)看到自己的親生父母雙雙站在門口早已老淚縱橫時,大趙才在同事的招呼下慌慌地回過神來,爸,媽,你們怎么來了?邊說邊招呼自己的父母趕快進屋。他們一家三代就這樣在一陣手忙腳亂和唏噓感慨的嘆息聲中,悲喜交加地團聚了……
二
轉(zhuǎn)眼就到了一九七七年。
那一年“文革”結(jié)束,全國恢復(fù)高等學(xué)校升學(xué)考試。大趙的兩個兒子雙雙從湖北的黃岡中學(xué)考到了北京,而且大兒子上了清華大學(xué),小兒子上了北京大學(xué),兄弟倆只相差一歲,小兒子是趙教授夫婦那年到湖北黃岡看望大趙之后的第二年出生的。
趙家第三代的兩個男丁,一下子雙雙考上了北京的名校,這從天而降的大喜事讓趙教授夫婦喜上眉梢,樂得合不攏嘴。以至于無論是在自家的四合院里,還是在院外遇上鄰居街坊,抑或是在自己工作的大學(xué)里見到同事,趙教授幾乎逢人就傳遞喜訊,逢人就津津樂道。內(nèi)心那禁不住的喜悅,像春天回暖的大地上的雜草,呼呼瘋長。私下里,趙教授夫婦感慨地說趙家這回是祖上顯靈、后繼有人啰。
大趙的兩個兒子,大的叫趙爭氣,小的叫趙爭光。人如其名,事實證明大趙當(dāng)初給這兩個兒子的名字不僅起得好,而且起得高明。大趙的兩個兒子雖然生在農(nóng)場,長在農(nóng)村,而且上學(xué)時也趕上“文革”,學(xué)校半學(xué)半農(nóng),學(xué)生時常被組織到農(nóng)場或農(nóng)村支援生產(chǎn)、參加勞動,接受再教育,可趙爭氣和趙爭光兄弟倆天生雙雙勤奮好學(xué),似乎從娘胎里就開始體諒父親,深知父親在趙家曾經(jīng)遭受的委屈,他們要為父親爭氣,為父親爭光。從小學(xué)到高中,他們屢屢用優(yōu)異的成績?yōu)楦赣H贏回了榮譽,博得了周圍的人的羨慕與贊譽。他們不僅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課余時間還癡迷看書。雖然那時候他們也找不到什么像樣的書,但只要見到書他們都從不放棄,在學(xué)校偶爾見到《人民日報》 《光明日報》 《紅旗》的兩報一刊社論,也都像鐵屑遇到磁鐵一樣被吸引住。至于文學(xué)書籍,《朝霞》 《千重浪》 《春潮》之類的小說,浩然的《金光大道》 《艷陽天》 《西沙兒女》,別的如《青春之歌》 《烈火金剛》 《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 《紅旗譜》 《紅巖》等,雖然只有寥寥數(shù)本,多數(shù)還都是好不容易從學(xué)?;蜣r(nóng)場的圖書室借來的。但只要每借到一本,兄弟倆都如獲至寶,如饑似渴,你看完給我,我看完給你,每本都一而再、再而三,反復(fù)看好幾遍。以至有些小說的章節(jié)他們都能背誦。如此這般,日積月累,潛移默化,兄弟倆便沐浴在知識的雨露之中,如春天的禾苗般天天成長。誰都沒有想到,及至高中將近畢業(yè),兄弟倆都順風(fēng)順?biāo)?,趕上了“文革”結(jié)束、國家恢復(fù)升學(xué)考試。一九七七年,哥哥趙爭氣剛好是應(yīng)屆高中畢業(yè)生,不早不晚,順理成章趕上恢復(fù)高考后的第一屆考試,而且一考即考出了高分,上了清華。此事一時間在大趙所在的漲渡湖農(nóng)場如春雷炸響,轟隆隆造成了轟動,見到大趙及大趙家人的人,無不豎起了大拇指。盡管如此,大趙及家人卻很低調(diào),對所有夸獎和祝賀的人都只是禮貌地回報笑容,道聲感謝,內(nèi)心當(dāng)然是跟抹了蜜似的,那種甜絲絲、美滋滋的感覺,如春風(fēng)拂面、甘露沁心,久久不能消逝。然而,好事遠未停息,僅僅過了半年,比哥哥低一個年級、即一九七八級的弟弟趙爭光參加高考,再度奏凱,一舉考上了北大。這事一如地震,不僅在他們生活的漲渡湖農(nóng)場,還在他們前后左右方圓數(shù)十公里的黃岡地區(qū)乃至整個湖北省都產(chǎn)生了轟動,而且經(jīng)久不息。不僅黃岡的媒體,就連《湖北日報》和《長江日報》都分別作了專題報道,趙家兄弟和趙家父母,一下子成了湖北炙手可熱的新聞人物,風(fēng)光無限。他們一家人所到之處,見到的都是羨慕的目光……
俗話說,禍不單行,福無雙至。可福無雙至這話,放到大趙一家身上卻并不靈驗。大趙兩個兒子雙雙考上北京名校的同時,因為落實政策,大趙也按政策離開湖北黃岡漲渡湖農(nóng)場,攜妻帶兒榮歸故里,一家四口回到了北京。這對大趙一家來說,不僅是雙喜臨門,而是喜事接連不斷了。
經(jīng)歷了之前的骨肉分離和親情磨難,大趙一家的回歸對趙老太爺和趙老太太來說,簡直是喜從天降。眼見大兒子大兒媳和先后考上名校的兩個孫子榮歸故里,趙老太爺和趙老太太別提有多高興了。他們臉上的笑容就如春天盛開的花朵,收、收不回,關(guān)、關(guān)不住,滿臉的舒心和甜蜜一如冒出的山泉,由里往外汩汩溢出。
趙家全家人破鏡重圓,而且如今是三代同堂、人丁興旺,趙家的小四合院又熱鬧起來。
自大趙抓鬮兒不得已下鄉(xiāng)到了湖北農(nóng)村,留在趙教授夫婦身邊的小趙開始是洋洋自得備覺慶幸,冷靜下來之后卻也思慮著自己的前程。思慮再三,他心有不甘報名參加了高考,但無奈成績太差被他父親趙教授不幸言中,他鎩羽而歸、名落孫山。幸好他還勉強拿到了高中畢業(yè)證書。憑著這張證書,小趙幸運地考進了北京第二紡織廠當(dāng)了一名機械維修工。工人階級是領(lǐng)導(dǎo)階級,所以小趙也沾了光環(huán),無形中被抬高了身價,無論是在家里還是走在大街上,小趙渾身都像被打了雞血,神采奕奕,趾高氣揚。工作不久,他也開始戀愛,女方叫丁秀芝,是本廠的一名紡織工,其父母是本廠的第一代工人,丁秀芝算是紡織廠的“紡二代”。小趙與丁秀芝的結(jié)合,雖不算門當(dāng)戶對,但畢竟是同廠同事,也算珠聯(lián)璧合,何況兩人是自由戀愛,自打認(rèn)識開始就眉來眼去、情投意合。對小趙的這樁婚事,趙教授夫婦雖然像對小趙的前程那樣心存不甘,可也無可奈何,只能順其自然,隨他去。所以結(jié)婚的時候,趙教授夫婦不置可否,只對小趙說你的終身大事,你自己定,好與壞你自己掂量,將來也別怨我們。這種表態(tài),雖然不是明確支持,卻也算默認(rèn),這已經(jīng)讓小趙如獲至寶,他將消息告訴丁秀芝時,兩人大喜過望,相擁親吻,如膠似漆。激情過后,兩人又月下盟誓,定下終身。當(dāng)小趙領(lǐng)著自己的戀人前來拜見趙教授夫婦時,見丁秀芝慈眉善目、溫順可人的樣子,趙教授和趙夫人倒也滿心歡喜,當(dāng)面答應(yīng)了小趙結(jié)婚的請求。
婚后小趙夫婦住在四合院東邊的兩間廂房。而后的幾年,他們生育了一兒一女,而且兒子和女兒出生間隔只相差兩歲,非常理想的兒女雙全,這點比大趙清一色的兩個兒子按說更為理想。可人算不如天算,小趙的這一兒一女雖然乖巧懂事,也都孝順,學(xué)習(xí)上卻繼承了小趙天性的愚鈍,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成績在班里總是絲線挑豆腐,無論如何也提不起來。雖然兄妹倆也都報名參加了高考,卻同樣像他們的父親一樣鎩羽而歸。那時候,大趙的兩個兒子早已經(jīng)是清華和北大的高才生,他們比小趙的兒子和女兒都大了幾歲,侄子趙爭氣和趙爭光考上大學(xué)的風(fēng)光曾經(jīng)那么強烈地刺激了小趙的神經(jīng)。如今兒子和女兒的雙雙落榜,身為父親的小趙并不甘心。盡管兒子和女兒高考落榜自己并無意復(fù)讀再考,但小趙還是逼迫他們分別復(fù)讀了一年,只是一年之后依然無果而終。這樣的結(jié)局,令心存不甘的小趙心灰意冷,可又別無他法,只好偃旗息鼓,收兵認(rèn)命。當(dāng)然,這是后話。
還說當(dāng)初大趙一家衣錦榮歸北京的事。
大趙在湖北農(nóng)村時,小趙留在北京父母身邊,與丁秀芝結(jié)婚之后生兒育女,趙家小四合院里的石榴終于見證了四合院的主人后繼有人。趙教授夫婦先后將四合院東邊的兩間廂房和南邊的一間倒座房分給了小趙一家,小趙和丁秀芝夫婦獨住一間,他們的兒女長大之后各住一間。小趙的兒子叫趙一丁,女兒叫趙一秀,名字各取母親姓名中的一個字。這兩個名字讓外人一聽便嘖嘖稱贊,就連爺爺趙教授也不由得豎起大拇指,對兒子小趙說你書讀得不怎么樣,給兒女起名字倒有一套。小趙聽罷面露得意之色,說那是與秀芝一起反復(fù)商量的。趙教授當(dāng)然是明白人,他自然看出小趙與丁秀芝的感情是魚水相依,不同一般,這倒也讓趙教授夫婦頗覺欣慰。小趙和丁秀芝恩愛有加,既是和睦家庭的緣分,也是長輩們難得的福音。天下做父母的,誰也不希望看到兒子兒媳同床異夢,整天在家里打打鬧鬧。
既然小趙一家已經(jīng)住了東廂房的兩間和南房的一間,大趙一家回京之后,自然而然就住到西廂房的兩間和南房的另一間了。南房剩下的另一間用作公用。北房的三間,則一直由趙教授夫婦居住,正房用作客廳,東房用作臥室,西房用作書房。
大趙一家的回歸,讓趙家的小四合院人丁興旺,從過去的相對冷清一下子變得熱鬧、紅火起來。趙教授忽然發(fā)現(xiàn),四合院里的石榴似乎結(jié)出了更多的果實,飽滿的石榴果在陽光的照射下紅彤彤的,一個個像眉開眼笑的孩子。四合院里的海棠似乎也長得比以前茂盛,那數(shù)不清的果實也像調(diào)皮的小精靈,從茂密的枝葉中爭先恐后地探出腦袋,在晴朗的陽光下沖四合院的主人們擠眉弄眼。趙家的四合院確實迎來了有史以來最熱鬧、最興盛的時光。
大趙一家剛從湖北遷回北京的那天,趙教授夫婦興奮得像雙雙被打了雞血,在四合院里進進出出忙前忙后,張張羅羅大呼小叫,幫助招呼著讓大趙一家將衣服雜物一一歸位。當(dāng)晚還破天荒預(yù)訂了距離自家四合院不遠的全聚德烤鴨店,一家三代十口人歡歡喜喜熱熱鬧鬧在一起團聚了。這也是趙教授一家三代史無前例的一次大團圓。在這樣一家價格不菲的餐廳團圓,買單的自然是趙教授本人,他也樂得。能夠讓自己的子孫在全聚德這家連名字都富有意義的高檔餐廳團團圓圓,趙教授夫婦已經(jīng)是求之不得,甚至可以說有些感恩戴德,之前他們老兩口兒還有些忐忑不安,擔(dān)心大趙小趙至今還心存芥蒂、不給面子呢。
要說芥蒂,大趙和小趙心里還是存著的。畢竟打小多少年一直打打鬧鬧、水火不容。畢竟兩人在誰留城、誰下放農(nóng)村的人生關(guān)頭,忽然間有了天壤之別。畢竟決定命運分野的那一刻,小趙還挨了大趙一記響亮的耳光。這種刻骨銘心的記憶,怎么可能一下子煙消云散呢?
但即便如此,事情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幾年,大趙小趙不僅已長大成人,還都已經(jīng)成為年輕一代的父親,他們各自的孩子如今的年齡甚至比當(dāng)初他們自己打鬧的年齡都要大。無論如何,歲月的塵埃已或多或少拂走了兄弟之間內(nèi)心的不少怨氣。何況他們共同的父親趙教授至今還都是趙家的一家之主,雖日漸蒼老,但畢竟老樹粗枝,根依然深,葉依然茂,威嚴(yán)也依然存在,底下大小不一的小樹雖然多少年來蓬蓬勃勃生長,但依然離不開趙教授這棵大樹的庇護。不說別的,單就住房這一條,他們還不都是離不開趙教授當(dāng)初傾囊置下的這座四合院?
大趙舉家從湖北遷回北京之前,趙教授夫婦就已經(jīng)有話在先,老兩口兒將小趙夫婦叫到自己跟前,再三叮囑小趙千萬別記仇,過去的事就千萬不要再提了。還說,過去你們是小孩子不懂事,現(xiàn)在你不僅早就是大人,早就成家立業(yè),孩子也都快長大成人,念在骨肉親情的份兒上,可千萬別鬧出什么幺蛾子來丟咱們趙家祖宗的臉。何況你們也已經(jīng)是孩子的父母,要為孩子樹立個好榜樣,可千萬別讓一丁和一秀像你們哥兒倆那樣反目成仇。趙教授說這一番話的時候,表情嚴(yán)肅,態(tài)度誠懇,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顯然說的都是掏心窩話。趙教授的夫人也心事重重,在一邊附和著丈夫,時不時敲打著邊鼓??偠灾c丈夫同心同德,滿心思希望自己的兩個兒子從此言歸于好。
好在小趙畢竟早已不是過去的小趙,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了,對于哥哥的到來,雖然不能說已經(jīng)心無芥蒂,卻也理解老父老母的一片苦心,識大體、顧大局的事,他還是能夠做到的。所以面對老父老母的再三叮囑,小趙拍著胸脯說:爸、媽,你們盡可放心,我不會給你們添堵。小趙的媳婦丁秀芝聽罷更是撲哧一笑,說:爸、媽,你們可真逗,我以為是什么大事呢,原來就這么點芝麻大的事,那叫事嗎?大哥他們一家好不容易從湖北農(nóng)村回來,我和小趙是舉雙手歡迎啊,怎么可能出現(xiàn)您二老擔(dān)心的事情呢?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趙教授老兩口兒就像剛相互攙扶著走完了一處獨木橋,那顆懸至嗓子眼兒的心總算回落到原處。
大趙一家回到趙家四合院時,小趙見面時先是一愣,但這一愣也不過是一兩秒鐘,表情很快松弛下來,訕訕地笑。雖然他沒有開口叫哥,卻也快步迎上前去幫大趙一家招呼著搬行李。
直到晚上,趙家三代人在全聚德吃飯的時候,趙教授夫婦端坐在雅間的正座中央,大趙小趙兩家分列左右兩側(cè),男男女女十個人將一張大圓桌圍了個圓圓滿滿。酒席開始之后,大趙和小趙兩家人之間雖然談不上親密無間、熱熱鬧鬧,可也算得上客客氣氣,勸酒和搛菜也都是禮尚往來,說話也是蜻蜓點水,該說的說,不該說的絕對不說。對于過去,大趙小趙可以說彼此都心照不宣,都小心翼翼地維護著趙教授夫婦所在意的面子。至少,趙教授和夫人原先擔(dān)心的事,并沒有在全聚德的飯桌上出現(xiàn)。這讓趙教授夫婦欣慰不已。
此后的許多年,大趙和小趙兩兄弟,雖然與父親同住在一座四合院,但都各有各的家室,各自的四口之家一日三餐都是各顧各的,自家做飯自家吃。大趙小趙倒是約定,父母年紀(jì)大了,不能讓他們自己做飯,要二老在兩家輪換吃,每家吃一周。這主意是小趙率先提出來的,大趙聽罷當(dāng)即同意,兄弟倆一拍即合,這幾乎是兄弟有史以來第一次意見一致。兄弟倆還一起到二老房間,鄭重其事說了此事,二老聽罷彼此對視了一下,趙教授當(dāng)即表態(tài)贊同。趙教授的夫人則不置可否,不置可否就是隨你,趙夫人是中國傳統(tǒng)典型的家庭婦女,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自打她嫁給了趙教授,許多時候尤其是拿大主意的時候,她都是無條件服從丈夫的。不過趙老太太提出,吃飯主要是晚餐吧,你們和你們的媳婦都各自要上班,早上匆匆忙忙,中午又不回來,我看早餐和午餐就免了吧。對呀!——還是趙老太太考慮得周到,她畢竟是一家之主婦,趙家父子三人聽罷都覺得在理,幾乎都不約而同表示贊同。
趙家兄弟讓老父老母每周輪流吃晚餐的安排,既體現(xiàn)出各自對父母的責(zé)任與孝心,讓趙老太太省去了每日操持晚餐的煩瑣,更主要的是讓趙家的四合院和諧起來。
星辰輪換,日月更替。月復(fù)一月、年復(fù)一年的陽光和雨露,趙家四合院的海棠長得更加葳蕤茂盛了。
平日里,趙教授夫婦雖然每家一周在大趙小趙家里輪流吃晚飯,但早餐和午飯,老兩口兒自己還是要張羅著自己做的。好在他們的早餐和午飯一般都比較簡單,早餐無非是米粥、饅頭就咸菜,外加每人一個雞蛋,偶爾買點面包和牛奶換換口味。午飯則時常是煮面條,有時候則是到外面的小吃店買點現(xiàn)成的包子或餃子。至于晚餐到誰家吃,吃什么,吃好還是吃得不好,老兩口兒從不計較也從不比較,他們在意的是難得兩個兒子和兒媳都有這種孝心,愿意讓他們老兩口兒吃。某種意義上講,他們吃的是心情而非食物。
逢年過節(jié),趙教授則依舊要張羅著到外面餐廳團圓,去得最多的也還是離家不遠的著名餐廳全聚德。趙教授每次張羅,大趙小趙一家也都響應(yīng)配合,只不過每次聚餐團圓,兄弟倆誰都從未主動提出買單,或者兩家輪流買單,仿佛老父親主動張羅大團圓就理該由老父親買單似的。所以每次團聚,無論大趙還是小趙,他們各自的家人男男女女誰都吃得心安理得。
趙家這種相安無事、逢年過節(jié)聚會的局面,一直持續(xù)到趙教授去世為止。
三
趙教授是在一九八九年夏天突發(fā)心梗去世的,享年八十歲。
趙教授的去世,讓趙教授的夫人趙老太太像一夜間遭了霜打的瓜藤,滿臉?biāo)。鋈婚g蒼老了不少。盡管趙老太太的兒子大趙和小趙依然遵循著老規(guī)矩,每周輪換著讓老太太到家里吃晚飯,但因為遭受生離死別的打擊,趙老太太的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前。走路已步履蹣跚的她,已經(jīng)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到外面買東西了,因為白天大趙和小趙兩家人都要上班,老太太的早餐和午餐便成了問題。
小趙于是向大趙提出,老太太輪到在誰家吃飯就由誰解決老太太的早餐和午餐,大趙點頭同意。
事雖已定下來,雙方也征得趙老太太的同意,按約定每周輪換一次,讓趙老太太到自己家吃晚飯,每天上班前也都為趙老太太準(zhǔn)備早餐和午餐,可兄弟倆的經(jīng)濟條件不一樣,對母親的感情也是有區(qū)別的。
小趙通過抓鬮兒幸運躲過下放農(nóng)村,進了北京第二紡織廠當(dāng)機修工,又結(jié)識了“紡二代”丁秀芝,雙雙成為那個時期人人羨慕的工人階級。雖然那個年代全社會物資短缺,但身為工人且是雙職工的他們優(yōu)先享受著憑票供應(yīng)的首都市民生活,雖然不算富足,但相比于下放湖北農(nóng)村的大趙,他們的糧食、肉蛋和日化等基本生活品,可以說樣樣都不缺。盡管星移斗轉(zhuǎn),天地輪換,他們所在的紡織廠在改革開放和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中宣告破產(chǎn),被一家外資企業(yè)兼并改造成一家汽車制造企業(yè),但幸運的是工廠變換門戶并未砸破小趙和丁秀芝夫妻的飯碗。原本就是機械維修工的小趙被企業(yè)的控股方留下來,被培訓(xùn)、改造成了汽車裝配工。長相白凈、做事干練、性格開朗的丁秀芝則被留下來干銷售。這樣一來,小趙夫妻倆不僅沒有因紡織廠被兼并下崗、斷了生計,反倒是塞翁失馬,夫妻每個人的工資收入比原來還翻了一倍。他們的一兒一女,雖然沒有考上大學(xué),卻也已經(jīng)就業(yè)。兒子趙一丁剛開始受聘于一家醫(yī)藥企業(yè)做銷售,沒干幾年就與人合伙開了一家藥店,雖然還沒有掙到大錢,但他一個人的月收入比他父母兩人每月的工資總和還高。女兒趙一秀呢,職高畢業(yè)后進了衛(wèi)校,如今是協(xié)和醫(yī)院的一名護士,工資月收入也高于她父母中的任何一人。
大趙因為下放農(nóng)村二十余年,青春獻給廣闊農(nóng)村的同時也犧牲了原本可能留在首都北京的大好年華,歲月的刻刀將他這位北京青年雕刻成了湖北農(nóng)村一位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皮膚黝黑,皺紋橫布,手腳粗糙,言談舉止粗魯隨意,就連說話都帶著濃重的湖北腔。他的媳婦胡素麗是位典型的武漢女子,性格火暴,行事潑辣,嗓門兒洪亮,辦事待人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家里的大事小事,大趙都得讓她三分,基本上都是胡素麗說了算。與小趙相比,大趙的青春年華犧牲了太多太多,要說沒半點委屈那是假的。內(nèi)心深處,他覺得這個世界虧欠他太多太多,父母、弟弟,甚至整個北京,都虧欠了他。幸好上天是公平的,在他心如死灰的時候,他的兩個兒子為他大大地爭了口氣,為他長了臉面,讓他不僅成為黃岡地區(qū)乃至湖北人人羨慕的新聞人物,而且在他們趙家也成為趙老頭子趙教授津津樂道、光宗耀祖的樣板。他更沒有想到,他兩個兒子先后考上清華和北大的同時,自己又趕上國家落實政策回到了原籍首都北京,原本多少有些自卑的他,感覺自己的腰桿驟然間挺直了?;氐奖本┡c弟弟小趙同住一座四合院,雖然不敢過于趾高氣揚,暗地里卻也時常感到底氣十足,走起路來都感覺腰板空前筆直,腳下虎虎生風(fēng),說話的聲調(diào)也拉升了不少。只是略感遺憾的是,雖然他和妻子趕上落實政策回到了北京,政府也給安排了工作,可并不理想。大趙被分配到郵電局當(dāng)郵遞員,他媳婦則被安排在一家國營百貨商店當(dāng)勤雜工,夫妻倆的工作不僅辛苦,收入也相對微薄,加上兩個兒子都在上大學(xué)需要費用,一家人的經(jīng)濟時常是捉襟見肘。幸好那時候上大學(xué)的費用和生活開銷還不是很大,更主要的是大趙的兩個兒子趙爭氣和趙爭光學(xué)習(xí)都非常爭氣也非常爭光,他們每學(xué)期在各自的學(xué)校都能獲得獎學(xué)金,本科畢業(yè)還先后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選派到美國留學(xué),當(dāng)然這是后話,先按下不表。
還說趙老太太繼續(xù)每周輪換在大趙和小趙家吃飯的事。
小趙向哥哥大趙提議母親輪到在誰家吃晚飯時,早餐和午餐也得管,大趙也同意。早餐在哪家當(dāng)然都不成問題,因為他們各自的家人上班前也得吃早餐,無非是請母親過來一起吃或?qū)⒃琰c送給母親。問題是午餐,因為誰家的人白天都要上班,四合院里只留下趙老太太,解決的辦法是要么上班前給趙老太太備著飯菜,中午讓趙老太太自己加熱即可食用,要么中午趕回家給趙老太太現(xiàn)做。但后者難度較大,可能性也很小,因為偌大的北京可不像中小城市,路遠不說,中午一般也就一個多小時的休息時間,匆匆趕回家去為老太太做午飯根本不現(xiàn)實,唯一的選擇是上班前為老太太備好午飯。
矛盾恰恰就出在為老太太備飯上。既然已經(jīng)約定,無論是大趙還是小趙,午飯都會為老太太備的,但備什么飯、讓老太太中午吃什么,一是憑本心,二是憑家庭經(jīng)濟實力。
小趙家每天上班前給老太太備的午飯,要么是餃子、包子,要么是雞蛋炒飯或肉餅,外加一碗小米粥,還時常送一根香蕉或一個蘋果。大趙家呢,午飯時常只給老太太備一個花卷或饅頭,外加一碟咸菜或一小碗前一天晚餐的剩菜,有時候也給老太太留下一碗粥或米飯,菜依然是咸菜或剩菜,沒有雞蛋更沒有香蕉和蘋果。
開始的時候大趙小趙彼此并不知道,趙老太太也并不言語,兩個兒子送來什么她吃什么。盡管時間長了老太太心里的那桿秤已經(jīng)稱出她自己在兩個兒子心中的不同分量,但她并不埋怨,更不想說出。保持趙家四合院里的和諧與相安無事,讓自己平平安安、平平靜靜度完為期不多的余生,是趙老太太眼下最大的心愿。再說大趙一家為她備的午飯不如小趙一家,老太太盡可能往經(jīng)濟方面的原因想,畢竟她也知道大兒子一家的經(jīng)濟條件眼下確實是不如小兒子的。即便大兒子真的是故意對母親吝嗇,甚至是有意報復(fù)、虐待(其實這一點老太太想都不敢想),老太太也準(zhǔn)備默默承受。因為當(dāng)初讓大兒子下放湖北農(nóng)村的事,趙老太太至今還是心存內(nèi)疚的。
趙老太太不計較甚至不在意,并不意味著矛盾就永久封存。
那天中午,小趙因外出辦事路過家門口,順便回家看母親,發(fā)現(xiàn)母親正滿臉愁容一點一點地就著咸菜啃饅頭,心痛之余,胸中不由得燃起無名的怒火。
他問母親:我哥每天中午都給您準(zhǔn)備這樣的飯嗎?
此刻母親嘴里剛咬下一口饅頭。見小兒子一臉驚詫,她停住咀嚼,鼓著腮幫,睜大混濁的眼睛像一頭被驚嚇的老牛望著小兒子。開始是點頭,緊接著腦袋像搖著波浪鼓一樣不停搖頭,邊搖邊慌慌地說:沒、沒……
小趙一把奪過母親手中的饅頭,大聲嚷:您別吃了!言畢,不由分說轉(zhuǎn)身將饅頭扔到廚房的垃圾桶里?;仡^對母親說:您等等,我給您煮餃子。母親卻舉手?jǐn)r住他,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湊合著吃點得了。再說我只是今天中午吃的饅頭,你哥他們早上走得匆忙……言下之意,往日他們送的并不是饅頭和咸菜。
母親還沒說完,小趙便打斷她:得了得了,您別哄我。吃饅頭不是不可以,但得有菜啊,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能讓您老人家啃干饅頭就咸菜?!小趙說完,果真回到自己家里,僅僅用了十幾分鐘就端來了一盤熱騰騰的三鮮餃子,那是他從冰箱里拿出來的速凍餃子。
小趙本想當(dāng)即打電話質(zhì)問哥哥大趙的,想了想?yún)s還是忍住了。
第二天中午,他利用休息時間專程到家里探看究竟,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母親午飯還是就著咸菜啃干饅頭。小趙這下火了,這火像地龍一樣呼地從他的胸中躥了出來,怎么壓都壓不住。他像一團火球瞬間闖回自己家,唰唰唰地往大趙的單位辦公室撥打電話(那時候還沒有手機),恰好是中午休息的大趙接的電話。
一聽是大趙的聲音,小趙就沖口質(zhì)問:哥,你到底是不是咱媽生的,你就天天中午讓老太太啃干饅頭就咸菜?
毫無準(zhǔn)備的大趙冷不丁挨了一悶棍,愣了一會兒他支吾著回應(yīng):我……我不知道啊,午飯都是胡素麗——或許他忽然意識到說漏了嘴,轉(zhuǎn)而停頓了一下,改口說——哎哎,我倒要問你,吃饅頭就咸菜怎么了,你是不是以為你家多掙了幾個臭錢就在老子面前顯擺,有啥了不起?再說了,晚上我們再讓咱媽吃好點不就一樣了嗎?
聽哥如此狡辯,小趙更是火冒三丈,得了吧你!誰不知道你們一家的德行,摳摳搜搜還滿嘴謊言,你這樣對待咱們家老太太,就不怕遭世上人戳脊梁骨?!說完小趙狠狠地將話筒扣了,那股氣像是狠狠砸在大趙身上。
小趙雖然是在四合院的東廂房給大趙打電話,但聲如響雷,震得原本靜謐的四合院幾近山搖地動,仿佛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地震。他的母親趙老太太當(dāng)然聽得一清二楚。他回到母親的房間,只見母親正捂著胸口,苦著臉邊咳嗽邊責(zé)怪小趙:兒子,你……你怎么能……責(zé)怪你哥,午飯……又不是你哥送的……咳……咳……
小趙仍沒好氣地說:我知道不是他送的,他干嗎不自己送而讓他老婆送?再說了,我不相信他自己送就能夠送出什么花樣來!
雖然還在不住咳嗽,但趙老太太還是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沖兒子嚷嚷:你——別管……我都這把老骨頭了,吃……吃什么不都是一樣?
小趙卻寸步不讓,他說:我就是要管!
這天晚上,趙家的人都陸續(xù)回到了四合院。小趙將大趙約到自己房間,劈頭就問:哥,說好了咱們兩家每周一換輪流照顧媽吃飯,可我連續(xù)兩天中午回家,卻發(fā)現(xiàn)老太太總是饅頭就咸菜,這也太寒磣了吧,你們這樣對待自己親媽也不怕遭天譴?!
大趙明知是自己老婆胡素麗做得有些過分,此刻見小趙眼睛噴火,胸中的火苗也被點燃了,?菖,你小子竟然回家監(jiān)督我家給老太太送什么飯?我問你,咱媽的飯這周該你管嗎,你管得著嗎,該你管飯的時刻我監(jiān)督你了嗎??菖,老子還沒監(jiān)督你呢,你倒監(jiān)督起老子來了!
小趙反擊:你想監(jiān)督盡管監(jiān)督,我讓咱媽吃什么你可以去問咱媽。你要是養(yǎng)不起咱媽、管不起她吃飯,你就直說好了,別摳摳搜搜偷雞摸狗盡干傷天害理的事!
大趙明知理虧氣短,卻也不甘心認(rèn)輸,他說: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你不就靠撞大運留在北京比老子多掙幾個臭錢嗎,有啥了不起臭顯擺?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等著瞧,往后還不知道誰比誰更有錢呢!
大趙說的也不是沒道理,他的青春年華在農(nóng)村整整耽誤了二十余年,經(jīng)濟上眼下當(dāng)然沒法兒跟小趙比??伤膬蓚€兒子都先后考上清華、北大了,雖然現(xiàn)在還未畢業(yè),尚未掙錢,但誰都知道他們前程無量,掙錢是早晚的事。
小趙還真被大趙這句話噎住了,你你你的干瞪著眼支支吾吾了半天,像一枚啞火的鞭炮。最后怒不可遏迸出一句——你……渾蛋!
大趙也不甘示弱——你才渾蛋呢!
兩人不歡而散……
兄弟倆的吵架聲驚動了趙家所有的人,大家都圍攏過來,好幾只眼睛爭先恐后地向他倆投來驚詫的目光。趙老太太此刻正倚在四合院正房的門框上望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心如死灰,目光呆滯,淚水漣漣。
當(dāng)晚,趙老太太獨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間服下了大量安眠藥,自此一覺不醒。
四
趙老太太的死,也讓她的兩個兒子大趙和小趙的關(guān)系更加水火不容。
首先是對母親的死互相埋怨,彼此推卸責(zé)任,甚至是在護送母親去殯儀館火化的路上還大吵大鬧。惹得殯儀館正開車的司機都看不下去,開口大怒說:我說你們哥兒倆到底有完沒完啊,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啥時候、啥場合,吵什么吵?你家老太太都讓你們給氣死了,你們還不依不饒不讓她老人家靈魂安生?你們就不怕讓世上的人戳脊梁骨?哼,你們不嫌丟人我都嫌丟人,說實話我現(xiàn)在都替你們感到臉紅,替你們家老人感到痛心!
要放在平時,脾氣火暴的趙家兩兄弟豈能容忍一個外人如此指責(zé)?可此刻面對司機劈頭蓋臉的痛斥,兄弟倆竟然一時變成了啞巴,盡管嘴唇已氣得像正吐著氣的汽車發(fā)動機呼呼顫抖,雙雙都只見眼睛噴火卻不見嘴唇發(fā)射子彈。許是喪事當(dāng)前,面對母親的亡靈,他們只好忍氣吞聲默默趕路,總算熬到將母親的靈車送進了殯儀館。
在選擇什么檔次的骨灰盒上,兄弟倆又出現(xiàn)了分歧。大趙要買普通且經(jīng)濟實惠的,兩三千元就可以搞定的那種,理由是人死入土,再好的骨灰盒最終都會跟人一起腐化成污泥,沒必要鋪張浪費。小趙則要買高檔的,說母親在世辛苦了一輩子,死后應(yīng)當(dāng)讓她有個像樣的居所享福安魂,隨便打發(fā)那是不肖子孫才會干的缺德事。
兩人針尖對麥芒,爭執(zhí)不下,各不相讓。
大趙最后甩下一句:你非要買你就買,反正我沒錢!說完將臉扭向一邊。
小趙鼻翼一提,輕蔑地剜他一眼,嗆出一句:哧——這才是你要說的實話,而非你冠冕堂皇說的什么浪費還是不浪費的問題!再說,我知道你沒錢,沒錢就直說得了,干嗎編出那么多理由?言畢,他不由分說,自作主張買了一個價值一萬元的紫檀木骨灰盒。
那一刻,大趙感覺羞愧難當(dāng),恨不得找到地縫鉆入地里。因為那位年輕的女收銀員異常漂亮,漂亮的女收銀員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此刻像照妖鏡,一會兒照照小趙,一會兒又照照大趙。大趙感覺她投射來的目光像一支支暗箭,讓他無處逃遁。他天生就是好色的男人,他從來不怕氣勢洶洶的男人,但他怕漂亮女人那刀劍一樣的目光,因為漂亮女人的目光會讓他尊嚴(yán)掃地。
買紫檀木的骨灰盒是小趙拍板的,錢自然是小趙墊付了。一路上大趙的心卻七上八下敲起了響鼓,反復(fù)琢磨著這錢自己最終到底該不該分?jǐn)?。分?jǐn)偘?,他心有不甘,感覺自己是被小趙綁架了。不分?jǐn)偘?,又覺得對不起母親,畢竟自己與小趙一樣是從同一個娘胎里鉆出來的。不分?jǐn)偪隙ㄊ遣恍?,九泉之下的父母恐怕會死不瞑目,沒準(zhǔn)兒還會時不時于夜深人靜的時候找回家來討說法。一想到母親陰魂終將纏身,大趙不寒而栗,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感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他對小趙自作主張執(zhí)意花高價為母親購買紫檀木骨灰盒一事更加耿耿于懷,仿佛小趙強行讓他吞下了一只死蒼蠅,很惡心。于是,他對小趙恨得牙癢癢,拳頭的骨節(jié)捏得咯吱咯吱響,恨不得揮拳將小趙的腦袋揍個稀巴爛。無奈母親剛剛?cè)ナ?,此刻他眼前浮現(xiàn)了母親的音容,母親正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他,審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威嚴(yán)的目光咄咄逼人。大趙一激靈,不由得警惕起來,理智像警鐘驟然敲響,一次次提醒著他:喪事當(dāng)前還是要以大局為重,萬萬不可鬧出幺蛾子來。他咬緊牙根,一次又一次強迫自己忍住,再忍住,但他無法制止住情緒的外露。在與小趙一起上山安放母親骨灰盒的路上,他一路鐵青著臉,氣哼哼的,卻啥話不說,只顧咔嚓咔嚓走路,像一具生著氣的鐵疙瘩。
他們一同上山,準(zhǔn)備將母親與早幾年去世的父親合葬在一起。
人死為大。傳統(tǒng)的中國人特別看重自家先人靈魂的居所,也即風(fēng)水。好風(fēng)水不僅能為仙逝的先人安放靈魂,還能庇護并福蔭后代。當(dāng)初父親去世的時候,大趙和小趙遵父親生前之囑提前為父母親選擇并購買了一處墓地,位置不錯。墓地位于西山一處向陽的山坡,四周草木蔥蘢,前方視野開闊,山下還有一潭波光粼粼的湖水。雖然墓地價格不菲,當(dāng)初購買時花了十萬元,可眼下同樣位置的墓地已經(jīng)翻了一番,漲到了二十萬元。當(dāng)初購買這塊墓地的時候,大趙和小趙其實也是有分歧的,大趙認(rèn)為墓地太貴,提議再多看幾處地方,看看有無位置也不錯,但價格相對便宜的再說。但小趙根本聽不進去,執(zhí)意選定這一處,而且拍了照片和視頻帶回家讓母親親自過目,母親看后很滿意,說就定下這地方吧,錢我和你爸出。老太太聲音不大,卻語氣堅決,一言九鼎,一錘定音。何況錢是二老出的,大趙無話可說,一顆懸著的心也就隨之放了下來。但大趙類似的事曾經(jīng)接二連三,已經(jīng)讓小趙打心眼里瞧不起了。真的是人窮志短,在小趙心目中,農(nóng)村回來的大趙鼠目寸光,斤斤計較,摳摳搜搜,沒半點北京爺們兒應(yīng)有的氣概,反倒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了。
安放完母親,兄弟倆協(xié)商著分割父母的遺產(chǎn)。
父母的存款還有五萬元,剛好一分為二,大趙和小趙每人分了兩萬五千元。分錢的時候,大趙一反常態(tài),主動將五千元拍到桌子上,一臉豪氣說:這是分?jǐn)偰赣H骨灰盒的錢,買骨灰盒的一萬元,你我每人出五千元!大趙的舉動大出小趙意外,他眨巴著眼睛,反復(fù)打量著大趙,多少有些不相信,心想莫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于是他將大趙拍到桌子上的五千元推回給大趙,說:別介,紫檀木骨灰盒是我執(zhí)意要買的,錢我出,你甭管了。不料大趙懟他:母親不是你一個人的母親,也是我的母親,你想讓我以后不得安生嗎?!大趙咆哮著,一臉的兇神惡煞。倒將小趙一家鎮(zhèn)住了。小趙只好鳴金收兵,搖著頭嘿嘿訕笑,連聲說好、好、好。此刻的大趙則目光炯炯,豪氣萬丈,仿佛感覺到自己有生以來總算干了一件揚眉吐氣、驚天動地的大事。
分完了母親那五萬元存款,剩下的只有房子和家什。四合院里的東西廂房各兩間,還有南房三間中的各一間,父母在世時已經(jīng)分別給了大趙和小趙。
余下的是北房三間,正房居中,左右兩側(cè)各有一間耳房,還有南房(倒座房)中間的那一間,總共四間。這四間房到底該怎么分?
小趙的意見是北房的那三間,東西耳房每家分一間,中間的正房和南房的那間留作公用,正房作公共客廳,親戚來了或各家有朋友來了,可在正房招待親戚或朋友,南房的那間依然共用于堆放雜物。小趙的這個意見不無道理,畢竟是四合院,兩家先前已分到的東西廂房都不適合招待客人,唯北面的正房可作客廳,父母在世時本來就是將正房當(dāng)客廳的。
但大趙不同意這個意見,他尋思著父母一走,他們趙家已經(jīng)沒有什么親戚來往,姨姑舅妗叔叔伯伯都已經(jīng)作古,第二代的堂哥堂弟表姐表妹之類,有的在國外,有的在外地,北京這邊一個沒有,父母的朋友舊交之類也不可能來往了。再說自己下放農(nóng)村二十多年,少年時代的玩伴早已經(jīng)失去聯(lián)系,二十多年間結(jié)識的要好朋友都在湖北黃岡農(nóng)村,返京后新結(jié)識的朋友幾乎沒有。同事倒是有好多個,但自己與他們的關(guān)系一直不咸不淡,平時雖也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但純粹就是工作關(guān)系,下了班都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各自回家溫炕摟媳婦去了,壓根兒就不會有誰下了班吆五喝六一起聚,再說即使聚也不可能拉到家里來。大趙左思右想,越想越覺得自己家里實在是不需要再招待什么親戚朋友,越想越覺得小趙的理由說得冠冕堂皇,其實純粹是為自家打著小算盤——誰不知道他小趙生性開朗豪爽,大大咧咧愛熱鬧喜交往啊,沒有下過鄉(xiāng)的他在北京混了幾十年,狐朋狗友一大堆,他想將正房留作公用客廳,屆時不就等于就他一個人用嗎,想得倒美!大趙內(nèi)心恨恨罵道,嘴角一撇,不由得浮出一絲輕蔑,還不乏得意,仿佛一眼看穿了小趙的內(nèi)褲。只是他并不點破,他只是堅持反對:那不行,沒必要!再說了,現(xiàn)在交朋會友誰還帶到家里來呀,還不都找家餐廳或茶館???話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因為他一直囊中羞澀,到餐廳或茶館與朋友聚會對他來說目前還是奢侈了,他消費不起。但他知道那些消費得起的人早已經(jīng)過了在家里招待客人或請朋友到家里聚會的年代,他羨慕他們,渴望著有朝一日也能有實力趕上他們的消費水平,與他們一樣。說這話他有些后悔,是因為與小趙協(xié)商購買母親骨灰盒的時候他說過他沒錢,僅僅過去幾天他說話就改了口風(fēng),變得有錢了?他怕小趙抓住他的把柄,瞧不起他。
小趙果然機警,像貓抓老鼠一樣瞬間便捕到了大趙的蹤影,兩只眼睛像鷹隼一樣向大趙射來銳利的光芒,嘴角也浮現(xiàn)輕蔑的微笑。只是他也沒有戳穿大趙,說出的話也并未讓大趙擔(dān)心與難堪,只是口氣噴著火焰,像打機關(guān)槍:哼,你不同意?可正房只有一間,你說怎么分,莫非咱們兩家一家分半間,再打上隔斷?
大趙聽罷,松了口氣。大趙說:當(dāng)然不是將正房一分為二,我的意見是將正房分給一家,南面的那間公用的倒座房分給另一家。
小趙緊追不舍說:那我問你,咱們兩家誰得正房,誰又得南邊的倒座房?
大趙清了清嗓子,臉上立時現(xiàn)出兄長的威嚴(yán)。他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音調(diào)也緩和下來,以兄長的口吻說:我說小趙,按說你是我弟,我是你哥,都是一對父母所生。俗話說長兄如父,如今咱們的父母都已經(jīng)不在,家里的事按說應(yīng)該由我做主,至少應(yīng)該主要是聽我的,對吧?雖然咱倆兄弟幾十年,可你一次都沒有聽我的,這要是讓外人知道了可有些說不過去呀。那么這一次,你就聽我的吧,而且我只要你聽我一次。這可以吧?
小趙滿臉疑惑,搞不清大趙葫蘆里面到底要賣什么藥。內(nèi)心既猜疑又在不斷抵抗,大趙說得頭頭是道,讓不知情的外人聽著蠻像真的,可他心底里從來就沒認(rèn)為大趙是自己的哥哥。但他還是耐著性子說:哧,那得看你到底是啥主意,主意公不公道!
大趙說:那行,你聽我說。想當(dāng)初父母讓咱倆中的一個下放農(nóng)村,我是家里老大,我顧全大局、聽從咱爸咱媽的指令去了農(nóng)村對吧,而且一去就是二十幾年,我做出犧牲、吃過的苦包括吃過的虧你都沒經(jīng)歷過,對吧?你想沒想過,而你沒去農(nóng)村,是占了大大的便宜,你留在北京找了滿意的工作,又成家立業(yè),二十多年來方方面面過得比我滋潤,這你得承認(rèn)吧?
小趙聽完對方這番話,一臉不屑,懟他:哧,你可說清楚了,你去農(nóng)村是主動去的嗎,不是抓鬮兒去的嗎?別說的比唱的好聽,盡往自個兒臉上貼金!
大趙說:那行,算我倒霉,抓鬮兒去的農(nóng)村。那我在農(nóng)村吃了二十多年的苦,這你不否認(rèn)吧?不管咋說我是替咱們趙家去的農(nóng)村,我要是拒絕聽咱爸咱媽的話,堅決不去,那不還得輪到你去?我既替咱們趙家去了,我吃的苦和虧怎么說也得補償吧?依我說,咱們這個四合院,北邊的正房該分給我,南邊那間原本公用的倒座房給你……
大趙話音未落,小趙就像不小心踩了炭火一樣跳將起來,雙目像被點燃的火炮噴著火舌。他揮舞著手臂,氣急敗壞沖大趙大號:你想得倒美!聽好了,你去農(nóng)村可是抓鬮兒去的,誰讓你同意抓鬮兒了?那只能說你運氣背,自認(rèn)倒霉吧!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現(xiàn)在吃后悔藥有啥用?再說了,你自個兒抓鬮兒抓著的,你到農(nóng)村吃的苦關(guān)我屁事,我留城過得滋潤不滋潤又關(guān)你屁事,是吃你的欠你的了?小趙越說越激動,腦門兒青筋突出,眼睛刀光劍影寒光閃閃。
原本抱著希望的大趙仿佛劈頭蓋臉挨了一陣耳光,臉上紅彤彤熱辣辣的。此刻他渾身像極了被點燃的火球,體溫在急劇攀升,雙拳攥得越來越緊,眼看著隨時就將爆炸、出擊。而小趙也毫不示弱,雙眼咄咄逼人,雙拳的骨節(jié)也捏得咯咯作響,隨時準(zhǔn)備迎擊。
一場兄弟之間的肉搏眼看將一觸即發(fā)。幸好兄弟倆的怒吼聲一時驚動了各自的家人。湊巧的是今天正是周末,大趙的兩個兒子趙爭氣和趙爭光剛好從清華和北大雙雙回到了家,一進大門便聞信將正在海棠樹下劍拔弩張的父輩兄弟雙雙拉開。雙方的家人這時候也七嘴八舌紛紛圍了上來,無論是自己的媳婦、兒子還是女兒,都在竭盡全力勸阻,努力平息著眼前這場趙家內(nèi)部親人之間的激烈爭吵,最終都將大趙和小趙連拉帶拽強行架回到自己家里。
大趙被兩個兒子架回到自己家,依然怒氣難消,鼻翼像急促拉拽的風(fēng)箱起起伏伏,呼呼哧哧。兩個兒子趙爭氣和趙爭光知趣地圍到他的身邊,不停地勸釋安慰,希望父親盡快平息內(nèi)心的怒氣。兄弟倆都搞不明白父親因何如此,竟然與自己的叔叔差點打起來。待父親怒氣漸息,他們才逐漸弄明白緣由。畢竟是讀了清華、北大的,各自都喝了一肚子墨水,也都知書達理。聽罷父親大趙的訴說,兩人都不約而同勸父親不必生氣,有話好好說,不必與叔叔一般見識。再說分房的事應(yīng)該與叔叔商量著來,能分到大的正房就要正房,分不到正房,南邊那間倒座房也不是不行。他們的理由是,房子呀、金錢呀什么的,說到底都是些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何苦為此爭個你死我活既傷了親情也傷了元氣?這世間身體很重要,而親情也不可或缺,再怎么說叔叔還是叔叔,與老爸您是同胞兄弟,都是爺爺奶奶的親生兒子,即使打斷骨頭也還連著筋呢,何必煮豆燃豆,相煎何急?
兩個兒子在身邊左一句右一句地開導(dǎo)著,勸釋著。坐在沙發(fā)上的大趙左瞅一眼右瞅一眼,像看著他倆唱雙簧。他覺得兩個兒子說的雖然都不無道理,可他實在是不甘心,而且拒絕茍同。內(nèi)心深處,他一直認(rèn)為自己在趙家是個倒霉蛋,趙家吃的苦遭的罪全都讓他一個人背了,趙家虧欠他大趙的實在是太多太多。既然如此,那間正房作為補償分給他大趙天經(jīng)地義,有何不妥?想到這兒,他那顆已經(jīng)花白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口中念念有詞:不行,絕對不行,我就得要那間正房!
大兒子趙爭氣看他犯犟,改變了原本一味開導(dǎo)的策略,索性將他:爸,您老堅持要分那間正房,可叔叔那邊要是堅持不同意,那您怎么辦,莫非真要同他打架,拼個你死我活、頭破血流?哼,要是真鬧到這個地步,您就一定能得到那間正房嗎?我看未必。要真那樣,恐怕咱家和叔叔他們一家就將沒完沒了打下去,從此永無寧日??赡X得真要鬧到那樣的地步,值得嗎?有好結(jié)局嗎?
這一番話像一團塞進嘴里的棉花,將父親噎住了。大趙氣哼哼干瞪著眼,囁嚅著,支支吾吾,半晌兒說不出話來。
趙爭氣見自己的話有了效果,趁熱打鐵,緩了緩口氣繼續(xù)說:爸,您都活大半輩子了,應(yīng)該活得比我們明白,凡事要想開點,想長遠點,千萬不要意氣用事。古人說,小不忍則亂大謀。當(dāng)初您下放到農(nóng)村,吃苦不假??稍捳f回來,當(dāng)初要不去農(nóng)村,您能認(rèn)識我媽嗎?能有我和我弟弟爭光這兩個兒子嗎?我倆一個清華,另一個北大,夠意思了吧?即使放在全國,這樣的家庭恐怕也沒幾個是不是?在這一點上,叔叔他們家再怎么說都比不上咱家吧?所以古人還有另一句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世界上的事呀,不都是一成不變的,有時候壞事能變成好事、好事也能變成壞事,就看當(dāng)事人怎么把握、怎么對待了。更何況,我和爭光畢業(yè)后前途如何,恐怕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我們將來會住洋房,會開上豪車,會讓您和我媽整天吃香喝辣,日子肯定會比叔叔他們家滋潤得多。所以,您完全沒必要糾結(jié)眼下分的是大房間還是小房間,您和我媽眼下只管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過好每一天,往后的日子長著呢。我敢保證,你們肯定會有享不完的福!
不愧是清華高才生,趙爭氣的這番話像及時藥,更是對癥藥,讓大趙聽了很受用,內(nèi)心的怒氣像風(fēng)暴卷過的湖面,漸漸平息下來,臉上的不悅與怒氣也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兒子趙爭光這時也添磚加瓦:爸,您快消消氣,我哥剛才說的話也是我想說的話,咱們真的沒必要計較眼前利益、得失,凡事真的要想長遠些。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不,我和我哥又給您和我媽帶喜報回來啦。說著他從他背回的雙肩包里取出一個白色信封,遞給父親。大趙接過信封,又抽出信封里面的信箋,左看右看,都是左右搖頭,滿臉疑惑,因為信封和信箋上的字像狡猾的蚯蚓,曲里拐彎,雖正沖他嬉皮笑臉、擠眉弄眼,可他一個都不認(rèn)識,一點也看不懂。
他將疑惑的目光投向大兒子,大兒子笑而不語。
不僅如此,大兒子又遞來另一個信封。大趙瞅瞅信封,又抽出信封里面的信箋,與小兒子剛才的那個信封一模一樣,寫的全是外文,讓大趙一頭霧水。大趙抖著兩個完全看不懂的信封,擰著眉沖著兩個兒子喊:這——這到底是咋回事?這上面……寫的都些啥玩意兒呀?
兩個兒子哈哈大笑。他們的笑聲驚動了母親胡素麗。胡素麗此刻抓著一塊抹布邊擦手邊一串碎步圍了上來。
見母親也來了,大兒子趙爭氣這才揭開謎底:爸,媽,我和爭光雙雙被美國的名校錄取啦,爭光要去的學(xué)校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xué),我將要讀的是麻省理工學(xué)院,兩所大學(xué)在美國甚至在全世界,可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氖澜缑0。?/p>
大趙和胡素麗聽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斷眨巴著眼睛,活像剛挨了雨淋的一對公雞和母雞,有些不敢相信。夫妻倆又望了望身邊的兩個兒子,忽然間高興得像中了彩票,兩張漲紅的臉?biāo)查g流光溢彩,憋不住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倆的笑聲很快感染了兩個兒子,兩個兒子也終于開懷大笑。他們一家人爆出的笑聲清脆悅耳,像奔騰的潮水浪花飛濺、四下漫溢……
待屋里回歸平靜,大趙一拍大腿,臉上愁容重現(xiàn),一邊還翻著白眼兒說:不對不對,咱們白歡喜一場。他將目光投向妻子,而后又在兩個兒子之間來回脧視,一臉焦急與愁苦。
母子仨不明所以,齊聲問:咋啦?
大趙望了望兩個兒子,說:你們倆都出國留學(xué),咱家哪兒來的錢呀?
兩個兒子胸有成竹,相視而笑。大兒子趙爭氣說:爸,您一百個放心,雖然是美國的名校錄取,但我倆都是公派,費用都由國家出。再說這兩所學(xué)校都設(shè)有高額獎學(xué)金,如果學(xué)習(xí)成績好,每學(xué)年還會有數(shù)千美元到上萬美元的獎勵!
趙爭氣的這番話,讓父母頓時吃了顆定心丸。大趙和胡素麗大眼瞪小眼,頓時又樂開了花。
回想起今天與對面小趙發(fā)生的沖突,聯(lián)想到小趙那一兒一女當(dāng)初連大學(xué)都沒考上的現(xiàn)實,大趙內(nèi)心忽然升起一陣莫名的快感。此刻他騰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瘋瘋癲癲地跑出門外,在海棠樹下大聲沖小趙家里仰天大笑大喊:哈哈,哈哈,我兒子爭氣和爭光雙雙考上了美國名校,馬上就要到美國留學(xué)啰,哈哈哈……
大趙的笑聲和喊叫聲在院子里震天響,驚飛了海棠樹上的一群麻雀,震落了海棠樹上的幾片黃葉。妻子胡素麗和兒子趙爭氣、趙爭光驚愕地望著他??纱筅w卻發(fā)現(xiàn)對面東廂房小趙的那家始終沒有動靜,仿佛一群斗敗的烏龜,將腦袋都縮回到甲殼里。縱然如此,大趙內(nèi)心還是涌起一陣陣從未有過的快感,感覺像是解了多少年來的心頭之恨,仿佛他自己剛剛狠狠扇了小趙一耳光似的。
盡管趙爭氣和趙爭光即將公派出國留學(xué)的事,給大趙一家注入了喜氣,讓他們一家人連日喜上眉梢,那種難以言說的喜悅與笑容,像涂抹在他們一家每個人臉上的美容霜,久久不散。只是與小趙一家分割父母房產(chǎn)的事,依然像壓在大趙心頭上的一塊石頭,讓他久久不能釋懷。
眼看父親還為此事發(fā)愁,大兒子趙爭氣又勸起了父親:爸,依我說,這事沒啥可發(fā)愁的,想簡單可以很快了斷,可要想復(fù)雜你會沒完沒了被糾纏住。何苦呢!
大趙望著兒子,不明所以,問:你說怎么個簡單法,又怎么個復(fù)雜法?
趙爭氣說:哧,那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嘛!你要簡單,就別老想著一定非分到北邊那間正房不可,干脆讓給叔叔他們,或者最不濟就公平一點,與叔叔抓鬮兒,抓到什么就是什么,誰都別后悔??赡阋抢嫌X得自己這輩子吃虧,非要爭那間正房,叔叔家又不讓,那就得跟叔叔他們吵鬧下去,沒完沒了,永無寧日。可真要鬧到那個地步,您覺得日子能過得舒心嗎?哼,我看恰恰相反,早晚您都得憋出病來!
大趙聽兒子這么一說,忽然像觸電一樣愣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
妻子胡素麗聞聲而來,她邊解下圍裙邊接住話茬兒:依我看哪,爭氣說的也是,要不咱們就同對門一起抓鬮兒,趁爭氣、爭光還沒離家出國,盡早把這事了斷。不然真要把你憋出病來,我可伺候不起!
妻子這番話更是讓大趙聽罷一頭霧水,滿臉狐疑。他不明白平素潑辣強勢的妻子此時怎么也認(rèn)了,心想莫非她真的是怕老子會憋出什么病來?可人家胡素麗一臉嚴(yán)肅,半點也不像是跟他開玩笑。他與她對視的目光于是敗下陣來。只聽大趙“唉”的一聲,抱著頭低聲嘆起氣來。
小兒子趙爭光這時又順?biāo)浦?,再次勸起了父親:爸,我哥說得對,別跟我叔叔他們較真兒了,趁我和哥還沒走,您最好快刀斬亂麻,盡快將分房子的事了斷,免得我們走后你們還在這事上惹出什么幺蛾子來。到那時候我倆可都不在家,遠水解不了近火,幫不上您。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大趙已經(jīng)無路可退。再說他越琢磨越覺得家里人無論誰說的都很在理,他已經(jīng)無力反駁。這么一想,他覺得只好聽大兒子趙爭氣的建議,選擇與小趙他們一家以抓鬮兒的方式分房。唯一讓他不甘心也不放心的是,他沒想到當(dāng)初自己下放農(nóng)村的方式,這次又不得不派上用場。俗話說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心想這次倒霉的不會還輪到我大趙吧?不過很快,他又否定了內(nèi)心剛剛浮現(xiàn)的那絲僥幸。他想抓鬮兒抓鬮兒,撞的就是大運,成敗與否、吃虧還是占了便宜,機會從來都是均等的。有了二十幾年前那次抓鬮兒的經(jīng)歷和在湖北農(nóng)村吃過的苦,他對自己的運氣已經(jīng)不那么自信。只是縱然如此,他也已別無選擇,心想只好硬著頭皮再撞一次大運了。
令大趙沒想到的是,老天竟然還是公平的。他與同胞弟弟小趙抓鬮兒的結(jié)果,北邊的正房不偏不倚剛好被他抓到了。打開鬮兒簽的那一刻,他雙手哆嗦。眼睛和嘴巴瞬間都張得老大,有些不敢相信。待定神再看,這才尖叫起來,連蹦帶跳奔向站在一旁的妻子,那種得意與興奮,使他整個兒看上去像一顆被點燃后丟在四合院里正噼啪燃燒跳躍的鞭炮。
五
大趙與小趙分割完趙家四合院的房產(chǎn)之后,大趙的兩個兒子趙爭氣和趙爭光離家出國去了,趙家的四合院終于平靜下來。
趙家院子里的海棠樹和石榴樹長得更旺更歡實了。
春天到來的時候,粉紅的海棠花、鮮紅的石榴花競相開放,爭奇斗艷,將趙家的院子裝扮得生機勃勃、春意盎然。待到夏季,海棠和石榴的枝頭都漸漸結(jié)出了果實。進入秋天,那些果實便逐漸露出顏色,海棠果小巧玲瓏,黃中透紅。石榴果大腹便便,綠中浮胭,宛若剛剛化完裝的戲子臉蛋兒?;螯S或綠,卻終究顯紅的兩種果實,一如駐守院子里的一對同胞兄弟,春去秋來,如期而約,和睦相處,生死相依,不離不棄。年復(fù)一年,年年如是。它們的生長與存在,像極了院子里一對忠實的衛(wèi)士,它們似乎在恪守這座四合院的第一代主人、趙老爺子當(dāng)初栽種它們時的愿望與諾言。
趙爭氣和趙爭光剛出國那陣,大趙家里明顯漸趨安靜,畢竟家里一下子少了兩個人。縱然平日大趙的兩個兒子都在清華和北大上學(xué),而且都住在學(xué)校,但畢竟每逢周末都會像小鳥歸巢般飛回家來,此起彼落與父母說著學(xué)校的各種趣聞逸事,那種熱鬧與歡樂,時常讓大趙夫妻倆心滿意足,內(nèi)心深處縈繞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溫馨與甜蜜。如今兩個兒子遠走高飛、雙雙去美國名校留學(xué),雖然給大趙兩口子大大爭了氣、爭了光,可往日的歡樂與熱鬧仿佛也被兒子們帶走了,這讓大趙兩口子多少感覺到了落寞。
為了不讓安靜與寂寞過多地占據(jù)兒子們離家后留下的真空,下班后或節(jié)假日,大趙兩口子開始盡可能地張羅著找些節(jié)目打發(fā)寂寞時光。比方說,過去從不打牌下棋的他倆開始打牌下棋,玩跑得快或斗地主,用象棋駕馭車馬炮捉對撕殺,或擺出軍棋指揮起千軍萬馬,水平不高也不求輸贏,圖的就是個樂和和熱鬧。時常玩得熱火朝天各不相讓,玩得大呼小叫不亦樂乎,歡呼聲歡笑聲此起彼伏飛出門外,惹得對面東廂房的小趙一家時常探頭探腦,往這邊張望。
自打大趙和小趙兄弟倆通過抓鬮兒分割完父母遺留的存款與房產(chǎn),兄弟倆就“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幾乎誰也不搭理誰,更從未互相串門。甚至每天在院里見面也是視而不見,進進出出在院門口見面也只是嗯嗯哼哼,用鼻音打招呼或似有若無地點頭示意,反正是從不再正面打招呼,更不會稱兄道弟。就連妯娌之間、伯侄之間也是如此??傊?,他們兩家人雖不是反目成仇,但至少是進入了冰河期。雖然住在同一個院子,但基本上是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日子。
自從抓完鬮兒的那一刻起,沒有分到正房的小趙雖然多少也感覺到了遺憾,心態(tài)倒還是正常的。抓鬮兒本來就是他一開始就想到的方式,抓到也好沒抓到也好,靠的就是自己的手氣和運氣,抓不到也沒有什么可抱怨的。男子漢大丈夫,應(yīng)該拿得起放得下,摳摳搜搜婆婆媽媽,早已經(jīng)不是他小趙的性格和做派。再說當(dāng)初他與大趙二選一抓鬮兒下放農(nóng)村,他小趙已經(jīng)撿了便宜。世間的好事不可能老讓給他一個人,他相信老天是公平的。所以沒有分到正房,小趙雖然惋惜,但心態(tài)是平衡的,他不會怨恨誰。要說還有什么讓他內(nèi)心不那么痛快,那就是他越來越感覺到他的哥哥大趙比以前更加斤斤計較、不近情理,仿佛下放農(nóng)村之后誰都欠著他錢,反正他明顯感覺到大趙身上時時透著一股莫名的怨氣。而在大趙抓鬮兒幸運地抓到正房之后,大趙的那種得意忘形乃至幸災(zāi)樂禍,讓小趙內(nèi)心像爬進了一群螞蟻一樣,怎么都有點硌硬,不舒服。原本小趙估摸著,如果大趙好說好商量,北邊的正房就別分割,作為公用客廳迎來送往招待客人或朋友,那多好!真要那樣,趙家兄弟之間也還算有個牽連,甚至逢年過節(jié)也沒準(zhǔn)兒還能張羅著兩家在客廳里一塊兒聚聚。這下可好,父母的財產(chǎn)都分割干凈了,兄弟之間的關(guān)系也已經(jīng)名存實亡。
大趙呢?自打分到了正房,他多少年來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委屈和被虧欠的心理,或多或少得到了一些補償。重要的是他家還雙喜臨門,不僅如愿抓到了正房,兩個兒子還雙雙被公派到美國名校留學(xué),而且還用不著他大趙操心費用,這讓大趙不能不大喜過望,覺得真的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心想自己倒霉了這么多年,委屈了這么多年,壞日子總算熬到頭了。眼看著就將苦盡甘來,那難以自禁的喜悅,就像被開采后洶涌而出的泉水——擋、擋不住,堵、堵不回,只能任由它汩汩地往外流淌。這種壓抑已久的情緒和發(fā)泄,倒也像極了感冒發(fā)燒服藥之后排出的冷汗與惡氣,讓他日漸輕松舒心起來。以往在湖北農(nóng)村久驅(qū)不散的陰云,也日漸從他那張粗糙黝黑的臉上逐漸消失。
這不,就連他從湖北娶回來的老婆胡素麗,也都發(fā)現(xiàn)以前沉默寡言的丈夫,眼下竟然時不時會邊打牌下棋邊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調(diào),什么“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什么“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等等。反正是沒頭沒腦,逮著什么唱什么,也沒有什么來由,高興了就哼幾句。這樣的情形逐漸多起來,也漸漸傳遞給了妻子胡素麗。只要是大趙開了個頭,還沒哼幾句,胡素麗就不由自主跟著他的調(diào)調(diào)哼起來,真正是夫唱婦隨了。到了后來,胡素麗也是高興時就搶到了丈夫前頭,率先哼起了歌兒,什么“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什么“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在難留”等等,反正也是沒頭沒腦,逮著什么唱什么,也沒有什么來由,高興了就哼幾句。同樣地,只要胡素麗起個頭,大趙也跟著唱。大趙家時常飄出的歌聲,透著主人壓抑不住的快樂,卻也讓小趙一家感覺到反常,心里或多或少有那么一點不舒服。尤其是小趙,有那么一陣子,只要一聽到對面?zhèn)鱽淼母杪?,就煩躁不安,無論對方唱得如何,他都感覺像是誰在哭喪,聽著渾身都感覺起雞皮疙瘩,可又無法發(fā)作,只能恨得牙癢癢,內(nèi)心直罵大趙無恥、臭顯擺!
對于小趙一家人的感受,大趙和胡素麗壓根兒就不理會。夫妻倆還是高興了就唱,就哼起了小調(diào),幾乎日日如是,仿佛天天都在過節(jié)。更讓小趙一家難以容忍的是,大趙和胡素麗不僅在對面廂房唱,周末和節(jié)假日還跑到北邊正房唱,而且不是小聲哼唱,而是扯開嗓門兒大聲吊起了嗓子,什么“我們走在大路上”,什么“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什么“美酒飄香啊歌聲飛,朋友啊請你干一杯”等等,反正都是些開心的歌、甜蜜的歌、幸福的歌、得意忘形的歌。夫妻倆純粹是自娛自樂,嗓子都不怎么樣,甚至有時還唱得跑了調(diào)??伤麄z卻唱得很投入,很忘情。歌聲騰空而起,在院子里震蕩、回旋,時常還驚飛了原本在海棠樹上休憩或正嬉戲的麻雀,更驚動了小趙他們一家。
那天是周六上午,大趙夫妻倆閑來無事,又如期到北邊的正房喝茶唱歌。歌聲正響徹院子之時,小趙怒氣沖沖地闖進來,大喝一聲:你們到底有完沒完,整天鬼哭狼嚎地也不嫌鬧心,吵死人了你們知不知道!
歌聲戛然而止,夫妻倆原本的興奮像斷了電的電視機突然黑屏,那尷尬的笑容瞬間被定格在臉上,讓人感覺他倆此刻是皮笑肉不笑。但這種表情僅僅停留了不到兩秒鐘,待到他倆回過神兒來,發(fā)現(xiàn)是小趙時,大趙氣不打一處來說:嚯——你吃了槍藥了吧你,沒看這兒是老子的地盤,我愛怎么唱就唱么唱,你管得著嗎你?!
小趙聲如洪鐘:沒錯,這是你的地盤,可你們的聲音吵到地盤外來了,正房外這個院子不全是你的地盤吧,你不覺得這是擾民嗎?你們再這么吵鬧,我可就要報警了!
一聽“報警”二字,原本還想爭辯的大趙瞬間泄氣了,一個“你——”字停在半空,后面準(zhǔn)備好的那串子彈突然啞火了,只靠仍睜圓了的雙目咄咄地向?qū)Ψ絿娭瓪狻?/p>
也許這時候意識到理虧,抑或是意識到眼下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只能單打獨斗,平素遇事寸土必爭的胡素麗此時竟然扯了扯大趙的衣角,示意他鳴金收兵。夫妻倆只是用扭曲了的眼神繼續(xù)發(fā)泄著對小趙的不滿,關(guān)上正房房門悻悻地返回到自家的廂房……
有了此次沖突,兩家的關(guān)系進一步墜入低谷。雖然是同住一個院子,進出同一個大門,甚至共同享用著院子里海棠樹和石榴樹給他們帶來的美景和綠蔭,就連院子里的那缸金魚也還是他們兩家共有的。但平日里的生活,雖依然如楚漢關(guān)系,隔河相望,卻互不理睬,誰也不理誰,誰也不尿誰。院子里的衛(wèi)生,也是各人自掃門前雪。雖然沒有楚漢界線的劃分,但打掃垃圾的時候卻都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各家的大事喜事,當(dāng)然也不會互相稟報。就連大趙的兩個兒子趙爭氣和趙爭光留學(xué)畢業(yè)雙雙逾期不歸,被國內(nèi)原本的接收單位除名之后留在美國工作,小趙的兒子趙一丁結(jié)婚成家和女兒趙一秀出嫁,兩家都互不知情,當(dāng)然也就互不上門祝賀。每年清明節(jié)上山為父母親掃墓、祭拜,兄弟倆也從不相約,都是各走各的。有時候在父母親的墓地相遇,兄弟倆也依然像平素那樣形同陌路,各行其是。至多是看到誰先在父母親墓前祭拜,誰就遠遠地躲在一邊等候,直到先到的祭拜完畢離去,等候的才接踵而至。
要說趙家兄弟誰家過得更加快樂、幸福,恐怕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論家境,早先經(jīng)濟拮據(jù)的大趙由于兩個留美兒子已經(jīng)功成名就,如今在美國每人都有二三十萬美元的年薪,不僅雙雙在美國成家立業(yè),生活過得富足,也讓大趙一家鳥槍換炮,今非昔比。過去,大趙家過日子是掐著手指左右盤算,每周想沾點葷都如履薄冰,唯恐當(dāng)月的那點工資不小心又花冒了。以致家里的每日三餐,多數(shù)時候除了素菜還是素菜,而且大都是大路貨,無非是土豆、白菜、胡蘿卜之類,油水也少得可憐。而今,大趙夫婦可都是瘦乞丐搖身變成胖和尚,挺胸腆肚,要多闊綽就有多闊綽。每日三餐,肉、蛋、奶早已是俗物,即便吃也肯定是挑最好的、最貴的。比如,豬肉專挑土豬肉或黑豬肉,羊肉是非新疆、內(nèi)蒙古的不吃,昂貴的日本牛肉則時常成為他倆吃牛肉時的首選。極品海鮮也隔三岔五成為夫妻倆餐桌上的美味,什么藍鰭金槍魚、澳洲龍蝦、加拿大熟凍北極蝦、法國貝隆生蠔、阿拉斯加帝王蟹……過去想都不敢想的水果,如今在大趙家里不僅日日不缺,他們還專門挑稀罕的、進口的、好吃且又價錢不菲的。國內(nèi)的水果如攀枝花杧果、海南玫瓏蜜瓜、仙居?xùn)|魁楊梅、蘇州東山白玉枇杷,國外的像泰國山竹、美國車?yán)遄?、澳大利亞奇異果、菲律賓的椰子和鱷梨、塔吉克斯坦的檸檬、埃及的椰棗、巴拿馬的菠蘿、墨西哥的香蕉、西班牙的鮮食葡萄、哥倫比亞的鱷梨、阿根廷的櫻桃……可謂花式多樣,應(yīng)有盡有,想吃什么夫妻倆就買什么,三天兩頭變換花樣吃。實際上這些東西,剛開始的時候大趙和胡素麗是舍不得買的,以前窮慣了的他們,忽然間變成如此大手大腳花錢,山珍海味,胡吃海喝,內(nèi)心多少有些惴惴不安,感覺這樣下去簡直是在犯罪。但兩個兒子回國探親的時候,不斷地勸自己的父母:爸,媽,咱們家過去窮,腸胃長時間都受了委屈,如今應(yīng)當(dāng)想方設(shè)法補回來。你們想吃什么就盡管買,咱們家如今不缺錢,你們要花多少我們給你們寄多少,千萬別再委屈了自己。要不然你們就跟我們到美國去,幫助我們帶帶孩子,照看園子。兒子們的這番話,讓做父母的像寒冬里喝下一盅溫過的紹興黃酒,溫暖,舒暢,渾身氣血貫通,內(nèi)心溫暖如春。以至于夜里入睡前老兩口兒還心滿意足喋喋不休相互在枕邊嘀咕:咱們這兩個兒子哪,不僅書念得好,還這么孝順,真是蒼天有眼哪!說這話的時候,老兩口兒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當(dāng)初在湖北黃岡農(nóng)場的那些苦日子,并由此感慨不已。
大趙和胡素梅倒是也跟著兒子們?nèi)ミ^一趟美國。
大兒子趙爭氣在舊金山,是某電器公司的技術(shù)主管。小兒子趙爭光在洛杉磯,是一家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員。兩個兒子在美國都擁有自己的別墅,還都有獨立的花園、草坪和泳池。讓大趙和胡素梅說不清該驕傲還是該后悔的是,這哥兒倆不知是事先有約,抑或是打賭比賽著誰比誰更有本事似的,竟然雙雙都娶了個美國媳婦,并且都雙雙先斬后奏??v然大趙和胡素麗早就有話有先,再三提醒哥兒倆千萬別找外國女人,并且在寫信或通電話時,話里話外時不時打探著哥兒倆婚戀的蛛絲馬跡,可這哥兒倆談戀愛對父母都像地下工作者,從來都三緘其口。待到某一天哥兒倆來了個突然襲擊,雙雙帶回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女人,進家門的時候還都雙雙笑盈盈、甜滋滋地分別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大大方方地叫了一聲:爸、媽,大趙和胡素麗才又驚又喜,哭笑不得,老兩口兒一時竟然緊張得手足無措,驚喜之后臉上浮起愁云。敏感的小兒子趙爭光見狀,嬉皮笑臉地站出來為二老解圍:爸,媽,你們愁個啥?你們看,我和我哥一人娶回一個美國女人做老婆,這不等于為咱們中國人出了氣、爭了光嗎?你們倆應(yīng)該高興才是啊,嘻嘻!
一句話,逗得哥哥趙爭氣哈哈大笑,笑聲像導(dǎo)火索點燃了一屋子的人,就連兩個聽不懂中文的美國媳婦也憨憨傻笑。大趙和胡素麗夫婦也笑,只是笑得都不大自然,臉上的肌肉半笑半僵,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趙爭氣見狀,收斂住笑繼續(xù)開導(dǎo):爸,媽,不瞞你們說,我和爭光剛到美國不久就談戀愛了。安娜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莉莎是爭光的同班同學(xué)。美國女孩兒性格開朗、熱情、大方,而且都長得豐滿漂亮,安娜和莉莎都是一開始就主動向我們哥兒倆發(fā)動情感戰(zhàn)的。換句話說,她們倆都是主動送上門來的老婆,不要白不要,我們哥兒倆要是不同意,豈不都成了傻瓜和笑話?哈哈,哈哈哈……
母親聽罷,拿眼狠狠剜他們哥兒倆,一人剜了一眼,沒好氣道:哼,臉皮真厚!當(dāng)初你們出國我最擔(dān)心的事就是怕你們倆學(xué)壞,現(xiàn)在果真是學(xué)壞……
大趙卻笑呵呵說:行啦行啦,他們哥兒倆都已經(jīng)將生米做成熟飯,還有啥可發(fā)愁的,咱們就等著抱洋娃娃孫子吧,哈哈。
一句話,逗得一家人又歡樂起來。兩個原本看著中國婆家人忽笑忽愁不知所以的美國媳婦,終于也開心地跟著笑。
沒過多久,大趙和胡素麗夫婦果然到美國為兩個兒子抱洋娃娃。大兒子趙爭氣生的是女兒,小兒子趙爭光生的是兒子。這一男一女的兩個混血洋娃娃,剛開始的時候曾讓大趙和胡素麗見了都興奮不已,都爭先恐后抱在懷里親個不停,沒想到兩個美國媳婦見狀都不約而同地不高興,都一把從大趙夫婦懷里搶過孩子一通嘰里咕嚕的抱怨。弄得中國爺爺和中國奶奶一頭霧水,搞不清兩個美國媳婦到底是怎么了。
這樣的經(jīng)歷,第一次是在舊金山大兒子趙爭氣家。大趙問兒子你的美國老婆到底怎么回事,趙爭氣有些尷尬,不知該怎么回答。再問,趙爭氣也只是遮遮掩掩一個勁兒說沒事沒事,然后又扭過頭去開心地逗著老婆和孩子,這讓大趙和胡素麗原本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以為真的是沒事。
待到第二次,到了洛杉磯小兒子趙爭光家,夫婦倆見到洋孫子暗黃色的頭發(fā)、黑亮黑亮的眼睛、粉嘟嘟鮮嫩得幾乎能捏出水來的一張娃娃臉,做了奶奶的胡素麗不由分說從莉莎懷里抱過來就習(xí)慣性使勁親,像母雞啄食般地親。不料莉莎像被火燙著了一樣驚呼一聲,一把從中國婆婆懷里奪下孩子,大呼小叫地抱到一邊,急急火火地從茶幾上取出一張餐巾紙不停地擦,然后又取了一張消毒濕紙巾又不停地擦拭,像擔(dān)心沾了啥似的。雖然語言不通,但胡素麗這位中國婆婆再傻,也已經(jīng)從莉莎這位美國媳婦的行為明顯看出對方端倪,莉莎明顯是在嫌棄自己臟。以致胡素麗剛一進門時的滿心歡喜和高漲情緒,像被忽然間澆了冰水,內(nèi)心都快結(jié)了冰坨。眼見母親的臉色忽然間由晴轉(zhuǎn)陰,機敏的兒子訕訕地笑著安撫母親:媽,都怨我事先沒提醒您,美國人講衛(wèi)生,一般都不讓大人用臉去蹭孩子,尤其是不讓用嘴去親孩子。
大趙這才恍然大悟,連聲說:難怪難怪,我們在你哥那兒也遇到同樣的事兒,也同樣遭你嫂子安娜的反對。然后又拍打著妻子胡素麗的肩膀安慰說:算啦算啦,咱們這是少見多怪,從現(xiàn)在起咱倆就入鄉(xiāng)隨俗吧。再說了,莉莎這也是為了咱們的孫子好,這么小的孩子抵抗力差,要是萬一真的染上細(xì)菌得個什么病,不就更糟?反正父子倆對胡素莉連哄帶勸的,總算平息了風(fēng)波。
然而,胡素麗并未因此長記性。沒過幾天,風(fēng)波再起,并且在家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風(fēng)暴。
那天傍晚,趙爭光和莉莎雙雙下班回家,莉莎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中國婆婆將嘴里嚼過的東西用鐵勺接住,然后又喂進孩子嘴里。莉莎像瘋了一樣沖了過去,一把將中國婆婆手中的鐵勺打落在地,抱起孩子沖中國婆婆咆哮,嘰里呱啦的一通喊叫,眼里噴著怒火,那樣子像極了一頭發(fā)怒護犢的母獅。大趙和胡素麗一時驚得目瞪口呆,都不知道眼前這位美國媳婦到底在叫什么。但從莉莎母獅般咆哮的表情中,這對中國公婆大致也能猜出幾分,都明白眼下這位美國媳婦肯定是不滿意了,生氣了。更讓胡素麗糟心的是,兒子趙爭光這回沒再像上一次那樣安撫她,甚至還站到莉莎一邊埋怨她:哎呀媽,您也真是的,那么不注意,那么不講衛(wèi)生,我不是跟您說過美國人特別在意講衛(wèi)生嗎?
胡素麗一聽,氣不打一處來說:兒子,你可聽好了,小時候媽可就是這樣喂你和你哥的。你們別動不動就用“衛(wèi)生”這兩個字嚇唬人,當(dāng)初我就是這樣一口一口地喂你們,你們不也長得好好的嗎,你們不也長大了嗎?不僅長大,你和你哥學(xué)習(xí)成績從來都是頂呱呱的,不僅考上清華、北大,還到美國留學(xué)來了,怎么著?當(dāng)初媽要不是這么喂你們,你們還不一定能有今天呢,哼!胡素麗滿眼委屈與不滿,恨不得像趙爭光小時候那樣揮手教訓(xùn)他。
趙爭光據(jù)理力爭:哎呀媽,那是過去,那是在中國湖北農(nóng)村!可這里是美國,是美國的洛杉磯。美國是發(fā)達國家,美國人的生活方式與咱們過去不一樣!你也該知道有句中國老話說入鄉(xiāng)隨俗,咱們現(xiàn)在是在美國的地盤上生活,咱們就尊重美國人的習(xí)慣可以嗎?趙爭光說這話的時候,急得直跺腳,恨不得捶胸頓足,言語懇切得近乎懇求,將心窩子掏給母親看的心都有了。
胡素麗見兒子這個樣子,一時語塞,只是干瞪著眼,眨巴著眼睛,而后雙掌一拍,像一個泄氣的皮球不住地嘆著氣。
大趙趕緊出來圓場:好啦好啦,兒子說得對。入鄉(xiāng)隨俗入鄉(xiāng)隨俗。從現(xiàn)在開始咱們注意點不就行了?
胡素麗雖然不再說什么,卻還是一臉的委屈,甚至還悄悄抹起了眼淚。她也有理由感到委屈。兒子兒媳一整天在外上班,她和大趙辛辛苦苦幫助他們帶孩子,不僅擦桌拖地搞衛(wèi)生,還炒菜做飯,里里外外忙碌了一整天。眼看著兒子兒媳還沒回家,她怕孫子餓了趕緊先弄了點飯菜喂孫子,不料卻換來美國兒媳的一頓奚落,她這能不感到委屈嗎?
風(fēng)波雖然過去,但接下來的日子,胡素麗并未感覺到快樂。雖然住著兒子在美國買的大別墅,屋內(nèi)寬敞堂皇,屋外風(fēng)景如畫,吃的喝的不僅應(yīng)有盡有,還盡是昂貴高級的食品??扇兆娱L了,大趙和胡素麗吃著這些高級食品卻感覺到味同嚼蠟,以至于漸漸喪失了食欲。最難受的是,兒子和兒媳每天早出晚歸,到單位上班,剩下大趙和胡素麗夫妻倆帶著一個兩歲多的孫子,除了在屋里及室外自家花園里活動,外面他們便不敢再越雷池半步。一是因為語言不通,周圍又沒有其他華人;二是當(dāng)?shù)刂伟膊缓?、?guī)矩又多,搶劫兇殺的事也時有發(fā)生。兒子每天上班前都再三告誡父母千萬不能外出。開始的時候,大趙和胡素麗對住美國別墅的生活還覺得新鮮、新奇,甚至還有幾分得意、滿足,兒子的告誡也全都遵守??删枚弥?,大趙和胡素麗便日漸感覺到生活的單調(diào)、寂寞,甚至有一種如坐牢獄、度日如年的感覺。
更讓大趙和胡素麗難受的是,自打上次因胡素麗喂孩子與兒媳發(fā)生沖突,莉莎這位美國兒媳再也沒了第一次在中國見面時的那種熱情與笑容。外出回家除了一句面無表情機械式的“哈嘍”,便只顧陪伴兒子嘰里咕嚕地嬉戲逗樂。在孩子面前,她臉上的笑容和表情總是風(fēng)生水起、搖曳多姿,要多生動有多生動??芍灰O聛砻鎸χ袊?,莉莎便面無表情,臉上那生動的音容瞬間跑得無影無蹤,仿佛是彩色的電視畫面突然遭遇斷電。中國公婆在這位美國兒媳面前,仿佛可有可無,形同陌路。但有時也不盡然,因為莉莎吃起胡素麗做的中國飯菜,總是高興得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可一旦吃完放下碗勺,她生動的表情又恢復(fù)原樣,甚至連句謝謝的話都沒有。兒子趙爭光看出母親的不悅,倒是哄騙母親說莉莎在飯桌上吃得高興,一個勁兒夸媽的飯菜做得好,還要我對你們說聲謝謝,只是你們倆聽不懂罷了。胡素麗聽罷即訓(xùn)斥兒子:你別紅口白牙盡說瞎話,她要是真感謝我,她那眼神和表情能不對著我,我能看不懂?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那么好哄騙啊?
兒子被一語戳穿,只好嘿嘿訕笑,一臉尷尬。
表面上看,大趙和胡素麗雖然享受著榮華富貴,也享受著祖宗三代同堂的天倫之樂,可內(nèi)心的孤獨感如同春天拔節(jié)的春筍與日俱增,直拱得他倆的內(nèi)心惴惴不安。以致有一天晚上睡覺前,大趙和胡素麗將兒子趙爭光叫到自己房間,提出回國。
這消息對趙爭光來說如同一聲驚雷冷不丁在他耳邊炸響,他不停地眨巴著眼睛,然后驚叫:什么,不會吧,你們有沒有搞錯?他頓了一下,眼睛在父母之間來回脧視,接著說:你們讓我和我哥從小就要好好讀書,不就是盼望著咱家改變生活境況,過上像樣一點的生活嗎?如今我和我哥好不容易將你們接到美國,不愁吃不愁穿,還住上了大別墅,可以說要什么有什么,還能享受天倫之樂。這樣的日子多少人想都不敢想,你們卻要回國,這不成笑話了嗎?
見妻子胡素麗沉默不語,大趙說話了。大趙說:爭光啊,你說得沒錯,這里的條件是很好,可我和你媽還是不習(xí)慣。你們白天上班,我們整天關(guān)在屋里哪兒也去不了,要朋友沒朋友,要親戚沒親戚,甚至連個能說中國話的鄰居都找不到,實在是悶得慌。再說我和你媽在你們這兒已經(jīng)住了一段時間,也該回國看看了。
兒子說:實話實說吧,你們是不是覺得莉莎對你們不好?要是這樣你們就到舊金山我哥那邊去住上一陣,住到你們不愿意住了再回到我們這兒來。反正是兩邊輪流住,回國的事我看還是算了吧。再說你們都這么大年紀(jì)了,現(xiàn)在回到中國,我和我哥卻都在美國,相隔萬里,中間還隔著個太平洋,萬一要是有個感冒發(fā)燒或其他的什么病痛,我們連去看望你們都困難,更不用說照顧了。
胡素麗爭辯道:這個你們甭管!我和你爸雖然年紀(jì)大了,但腿腳還麻利,不會有事的。再說你別盡往壞處想,要是整天都往壞處想,自己嚇唬自己整天都擔(dān)驚受怕,那還讓不讓人活了?
兒子見自己的父母都這么固執(zhí)。說我說不動你們,那我給我哥打電話,我讓我哥來說。話音一落他便打通了趙爭氣的手機。
電話立馬就打通了,趙爭光將父母執(zhí)意要回國的事向哥哥趙爭氣說了一遍。趙爭氣讓爭光將手機交給母親胡素麗,嘰里咕嚕說了一通,無非是勸母親和父親別回去,或者到舊金山那邊去住一陣。但胡素麗去意已定,口氣堅決,刀槍不入。最后幾乎是帶著哭腔說:我們在美國已經(jīng)住這么久了,實在是太過寂寞。你們要是讓我和你爸在美國再住些天,非得給憋死,你們就讓我們回國透透氣、散散心吧,我們實在是有些受不了啦!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兄弟倆都沒招了,只好順了父母的意,給他們預(yù)訂了回國機票。
六
回到北京的第一天晚上,大趙和胡素麗就高興得像刑滿獲釋的罪犯,晚上竟然不約而同雙雙想重溫舊夢。說不清是誰先起意,誰先動手動腳的,反正夫妻倆洗完澡脫衣上床時,兩人便著了魔似的,磁鐵一樣雙雙粘到了一起。雖然性事再也找不回年輕時的激烈亢奮、山呼海嘯,轉(zhuǎn)而是小心翼翼、步履維艱,可同樣是纏綿悱惻、輕語呢喃。這是一種久違了的感覺,一如當(dāng)年在湖北黃岡農(nóng)場新婚宴爾之時。待到激情過去,雙雙款款深情地回望了一眼對方,心滿意足翻回到床上大口喘氣之時,都驚異于自己這把年紀(jì)竟然還有如此熾烈的欲望與潛能。以至于大趙情不自禁地伸手在胡素麗臉上反復(fù)摩挲,兩人又深情對視,高興得像孩子一樣開心地笑。
從美國回到北京四合院家中的大趙和胡素麗,仿佛一對放飛的小鳥,心情一天天又舒暢起來。盡管他倆與對面的同胞弟弟小趙一家依然形同陌路,互不往來,朋友和原來的同事也少得可憐,可他們的感覺還是如同從顛簸的空中航班回落到沉穩(wěn)的大地,渾身都感到安全與踏實,并且實實在在體悟到“在家百日好、出門時時難”的人生古訓(xùn),感覺到自己在北京四合院中的家才是他們真正的家,在美國再好,住得再豪華,那也是兒子他們的。
心情一好,閑來無事的夫妻倆又開始重操舊業(yè),打牌、下棋、唱歌,反正是變換著花樣玩兒,怎么高興怎么玩兒。當(dāng)然,最高興的時候還是扯開嗓門兒哼起歌兒,什么“我們走在大路上”,什么“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什么“美酒飄香啊歌聲飛,朋友啊請你干一杯”等等,反正都是些開心的歌、甜蜜的歌、幸福的歌、得意忘形的歌。夫妻倆純粹是自娛自樂,嗓子都不怎么樣,甚至有時還唱得跑了調(diào)。可他倆卻依然唱得投入,唱得忘情。不過,有了上次與對面小趙吵架的教訓(xùn),他們不得不控制著聲音,不敢大聲唱,更不敢放聲唱。即便如此,他們也已經(jīng)自得其樂,并且樂此不疲。
因為父母回國,遠在大洋彼岸的兒子趙爭氣和趙爭光,多少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牽掛。唯一能補償?shù)氖歉嗟亟o父母寄錢,兄弟倆輪流寄。不是每月寄,而是每個季度寄。過去一個季度寄兩千美金,現(xiàn)在加倍,寄四千美金,當(dāng)然這都是兄弟倆事先商量好了的。他們都覺得自己沒在父母身邊,寄錢是唯一的安慰。寄了錢,還不忘三天兩頭打來越洋電話,叮囑父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千萬用不著節(jié)儉省錢,時代不同了,咱們現(xiàn)在不缺錢。他們還勸父母到家政公司請個保姆,別再自己干活忙家務(wù)了,請保姆的費用甭?lián)?,他們寄……如此等等。要說大趙的兩個兒子不孝順,那肯定是冤枉了他們,委屈了他們。雖然身處大洋彼岸,天天忙著事業(yè),可只要一閑下來,他們都惦記著遠在中國的父母,能想到的事他們都叮囑了,能盡的孝他們都盡了。大趙和胡素麗對兒子們是沒有埋怨的,兒子們的叮囑他們也都盡可能記在心里、盡可能都做了。比如說吃喝穿用,他們倆確實已經(jīng)今非昔比,早已經(jīng)不再節(jié)儉了。魚肉蛋奶,山珍海味,各色時令水果,各種各樣的零食、點心,真的是要什么有什么。北京市場有的他們幾乎都有,甚至北京市場沒有的,兒子們也隔著太平洋為他們網(wǎng)購。就連昂貴的茅臺酒,大趙也是一箱接一箱地往回買。大趙天生好酒,一次喝個半斤八兩的不成問題。可他以前買不起酒,茅臺想都不敢想。現(xiàn)在買得起了,大趙便報復(fù)性地買回來喝,他想將過去喝不起的酒、吃不起的大魚大肉一天天給補回來。胡素麗原本不會喝酒,現(xiàn)在大趙天天喝,茅臺的酒香慢慢誘惑了她。剛開始她抿一口就齜牙咧嘴、搖頭晃腦地一個勁兒喊辣,一邊還用手掌不停地為吐出的舌頭扇著涼風(fēng)驅(qū)辣。后來她便慢慢適應(yīng)了,大口喝下的茅臺再也沒覺得辣而是覺得香,以至于酒量如今都可以與大趙分庭抗禮、并駕齊驅(qū)。這讓大趙很是興奮,因為他終于有了酒友。有了酒友,喝的酒才更香了。不然從古至今怎么有獨飲苦酒一說?所以對于大趙和胡素琴夫婦來說,如今過的是貴族的生活、神仙般的日子,只要他們想吃想喝,他們天天都可以當(dāng)過年,日日都可以饕餮大餐。
至于兒子們說的請保姆一事,大趙和胡素麗一致拒絕。他們的理由是現(xiàn)在自己生活還能自理,干嗎要請保姆?再說家里冷不丁住進個外人,礙手礙腳不說,萬一保姆要是手腳不干凈怎么辦,那豈不等于引狼入室?所以不能請,絕不能請。這就是他們夫妻倆的共同想法。
只是他們不知道古人早有告誡: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甚至連今人的俗語都忘記了: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好。這不,人世間的憂患像霧像雨又像風(fēng),說來就來了。
那天晚上,大趙和胡素麗像往日一樣,正在餐桌上胡吃海喝,喝得興致勃勃,酒酣飯飽之時,大趙最后的一口酒剛剛下肚,就感覺到渾身忽然間像著了火,有一股火苗自他內(nèi)心深處熱辣辣往上躥,直燒至他的腦門兒。大趙只覺得自己的腦門兒轟隆一聲,像被火龍捅開了一樣,一陣錐心的劇痛像炸響的鞭炮擊穿了他的腦殼乃至全身。瞬間他一陣暈眩,而后重重地摔倒在地。
只聽胡素麗一聲驚叫,叫聲驚天動地……七
卻說同一座四合院里,住在大趙對面東廂房的小趙一家。
名叫小趙,其實年齡已經(jīng)年過八旬,他媳婦丁秀芝也只比他小三歲,他們都已經(jīng)退休二十余年。退休之前,小趙的職業(yè)是汽車裝配工,丁秀芝干汽車銷售。當(dāng)初在紡織廠,兩人差點成為下崗工人,幸好他們運氣不錯,在被注資企業(yè)兼并之后咸魚翻身活了下來,工資還出乎意料比原先高。雖然這個高也高不到哪兒去,放在北京這地兒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他倆都已經(jīng)心滿意足,工作也更加賣力。由此也順風(fēng)順?biāo)恢备傻搅送诵?,如今每人每月領(lǐng)著三四千元退休金。不多不少,他倆也不怨天尤人,很知足。用小趙的話說:夠吃夠喝,行啦。
俗話說,知足常樂。小趙和妻子丁秀芝就是。
小趙除了與他的冤家同胞兄弟大趙見面時臉無表情,無論是在家里還是走出四合院,他逢人就端著笑臉,笑瞇瞇的,甚至見了陌生人都是一臉和善,仿佛滿世界的人都是他的好朋友。
他的妻子丁秀芝也是。也不知道是小趙將笑傳染給了丁秀芝,還是丁秀芝將笑傳染給了小趙,反正丁秀芝整天也端著笑臉,甜甜地笑,像一朵四季不謝的花朵。那笑從她那風(fēng)韻猶存的臉上蕩漾開來,宛若春風(fēng)拂面,飄著花香,很是可人,讓誰見了都不由得心生好感。也難怪當(dāng)初她所在的紡織廠被兼并之后,新老板會一眼看上她,讓她去干銷售,她那張笑盈盈的臉其實就是最好的銷售名片。
愛笑的人天生就有好人緣。
記得剛剛退休那陣,好幾個哥們兒拉小趙入伙合開汽車修理店,另有幾個哥們兒介紹他到不同品牌的4S店當(dāng)汽車修理工。六十歲出頭的小趙雖然已經(jīng)退休,但精力依然旺盛,自覺渾身還有使不完的勁兒,當(dāng)然也不甘心就這么閑下來。哥們兒的熱情招呼,正合他意。
他最終選擇到4S店當(dāng)汽車修理工。這事他是與媳婦丁秀芝反復(fù)合計過的。與人合伙開修理店可能掙得多些,但需要投入資金,他自己需要出資十幾萬元。那時候,十幾萬元對別人來說可能算不上什么,但對小趙來說則幾乎要砸鍋賣鐵、傾盡家資,家里一點存余沒有,心能不慌嗎?何況開汽車修理店,經(jīng)營還存在風(fēng)險,妻子丁秀芝聽了也堅決反對。如此這般,他便到了離家不遠處的一家4S店打工,每月又能掙四五千元的工資,雖然付出的代價是他每天都得早出晚歸,出力流汗,還帶回一身油漬,但他干得高興,每天都樂呵呵的,將笑臉也一并帶回了家。
小趙也喜歡喝酒。雖然他喝不起茅臺,可他不羨慕也不稀罕,長年累月,二鍋頭與他一路相伴,早已經(jīng)成了他的最愛。偶爾參加朋友聚會,喝了茅臺、五糧液、國窯1573之類的高檔酒,他反而會不習(xí)慣,感覺不對口味。這也不奇怪,就如同有的人習(xí)慣了抽劣質(zhì)煙,抽起來依然津津有味,偶爾抽高檔煙反覺得不對勁兒。因而,二鍋頭是小趙除媳婦丁秀芝之外的第二個情人。自打他娶了丁秀芝,他從未對第二個女人產(chǎn)生過興趣,他認(rèn)定只有丁秀芝才能給他一個溫馨舒適的家,才能給他踏實的感覺。
丁秀芝退休后,也曾有朋友介紹她到一些公司或單位當(dāng)臨時工,返聘謀一份工作,像小趙一樣多掙一份薪水,但遭到小趙反對。其實丁秀芝是五十五歲退休,比小趙還早了五年,論身體和精力,依然像秋天開出的壽菊,蓬勃著呢,鮮艷著呢。可小趙憐香惜玉,說你干脆先輕松幾年吧,過幾年你要當(dāng)了奶奶,想輕松門兒都沒有了。丁秀芝聽了,愛意綿綿地瞥了一眼丈夫,心暖暖的,有一股溫?zé)岬娜崆樵谛刂新^。她覺得丈夫說得在理,也心想丈夫每天早出晚歸,假若自己也找份臨時工在外忙碌,誰來照顧丈夫、照顧家呀。這么一想,她果真就放棄了,專心在家里待著,卻并不閑著。白天的時候,她早早起床為丈夫和兒女們準(zhǔn)備早餐,洗洗涮涮。收拾完衛(wèi)生,再到附近早市或超市采購,回來的時候,日頭也已近當(dāng)午了。午飯后再睡上一覺,起了床洗把臉,燒水沏茶,再擦擦屋里邊邊角角的灰塵,清理屋里屋外的垃圾,不一會兒又該準(zhǔn)備晚飯了。原本以為退了休有大把時間的丁秀芝,卻忽然間感覺時間滑溜溜像永遠抓不住的泥鰍,稍不小心便不知不覺溜走了。
好在丁秀芝也有成就感。與退休前相比,他們家收拾得熨熨帖帖,天天都是窗明幾凈,床鋪桌椅甚至是地面,也幾乎是一塵不染。晚餐更是令全家人贊不絕口,夫妻和兒女的四口之家,通常是四菜一湯的標(biāo)配:一葷一素,另兩個是半葷半素。雖然食材都很普通,葷的無非是雞肉、鴨肉、魚肉、雞蛋之類,素的是白菜、土豆、青椒、胡蘿卜之類,但丁莠芝心靈手巧,硬是將普通食材烹出了花樣,炒出了別樣的味道,咸甜香辣搭配有致,煎炒燜煮應(yīng)對有方,加上那份一日一花樣的例湯,每天的晚餐都讓全家人吃得嘖嘖稱贊、心滿意足。最滿足的當(dāng)然是丁秀芝的丈夫小趙,這普通的四菜一湯配上他心愛的二鍋頭小酒,雖然每次都喝得不多,一般僅二至三兩,卻似乎有神仙般的感覺。每每放下碗筷,便會邊剔著牙邊打著香嗝兒,對媳婦丁秀芝豎起大拇指,連聲說:舒服,舒服,真他媽的舒服!邊說邊用蒙眬的醉眼向媳婦傳遞出綿綿愛意。丁秀芝每每聽了,自然是十分受用。臉上向丈夫回報的紅暈和笑意,讓全家人每每都感覺如沐春風(fēng)。即便后來兒子趙一丁娶回了媳婦,女兒趙一秀出嫁,次年家里還添丁加口,有了孫子和外孫女,小趙家這股沁人心脾的春風(fēng)不僅不曾消失,還越來越發(fā)明顯與熱烈。
小趙的兒子趙一丁的媳婦孟小蘭是他中學(xué)的同學(xué),雖然也沒有考上大學(xué),但幼師畢業(yè)后在中關(guān)村的一家機關(guān)幼兒園當(dāng)幼教,性格溫和,能歌善舞,不僅在幼兒園里是頂呱呱的業(yè)務(wù)骨干,在家里還是相夫教子的一把好手。每天下班回家,她總是主動幫助婆婆丁秀芝操持家務(wù),粗活兒累活兒搶著干,還在婆婆的引導(dǎo)下虛心學(xué)習(xí),拜師學(xué)藝,將婆婆長年累月練就的一手好菜一一學(xué)到了手,色香味幾乎毫厘不差。這讓公公婆婆和丈夫趙一丁樂得合不攏嘴,慶幸家里的廚藝有了傳人,全家人的口福眼看著將會享個不盡。不僅如此,孟小蘭在家里敬老愛幼,時不時給公公小趙帶回來二鍋頭,給婆婆帶回來稻香村點心。自打結(jié)了婚,丈夫趙一丁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孟小蘭之為量身定制,每年公公婆婆生日或春節(jié)來臨,也都是孟小蘭張羅著為老人添置新衣,時常讓二老高興得合不攏嘴。作為年輕母親,孟小蘭對自己兒子趙小孟更是關(guān)愛備至,呵護有加。吃喝穿戴,學(xué)習(xí)教育,陪學(xué)陪玩,無一沒有孟小蘭的影子。閑暇的時候,孟小蘭還會教兒子唱歌跳舞,在爺爺奶奶面前表演節(jié)目。這讓小趙三代同堂的家庭時常其樂融融,歡聲不斷。
相比于趙家四合院對面西廂房大趙一家孤零零的落寞,逢年過節(jié),抑或是周末,趙家四合院的東廂房時常是迎來送往,熱鬧非凡,歡聲笑語時斷時續(xù)。小趙的女兒趙一秀總會帶著丈夫陳景濤和女兒陳婷婷回娘家看望父母,每次來都是大包小包帶來孝敬父母或岳父母的各色水果、點心或保健品。陳景濤是協(xié)和醫(yī)院的眼科醫(yī)生,趙一秀是到協(xié)和醫(yī)院當(dāng)護士的半年之后,因工作關(guān)系與其結(jié)識并相戀結(jié)婚的。他們的女兒陳婷婷已經(jīng)八歲,比趙一丁的兒子小兩歲,正上小學(xué)二年級。
三代同堂,一家八口,又有兩個相差僅兩歲的小不點孩子嬉戲追逐,在爺爺奶奶家相聚自然是熱熱鬧鬧。每次見面都?xì)g歡喜喜、說說笑笑,并且在一起共進午餐或晚餐。但無論是午餐還是晚餐,都是婆婆丁秀芝、女兒趙一秀、兒媳孟小蘭團結(jié)協(xié)作的成果。老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小趙家的這三個女人,每每在一陣鍋碗瓢盆交響曲和嘻嘻哈哈的笑聲中,不知不覺就會變魔術(shù)般做出一桌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
雖然四合院北邊原本可以當(dāng)客廳與大趙共用的正房已經(jīng)分給了大趙,小趙一家也懶得向大趙開口借用,但他們也自有辦法。天氣寒冷或刮風(fēng)下雨之時,一家八口時常是圍坐在北邊的東耳房里,雖然擠了點,氛圍卻也更熱鬧,也更親切了。一俟春暖花開、風(fēng)和日麗之時,他們則時常將桌椅搬到院子里東側(cè),于楚漢界河的東廂房這邊,圍坐在海棠樹下吃吃喝喝,把酒言歡,說說笑笑,一時間更是反襯出西廂房里大趙那邊空巢家庭的孤寂與落寞。這種景況,時常讓躲在屋里時不時偷窺的大趙和胡素麗不乏羨慕,也心生嫉妒。他們唯一能找到心理補償?shù)?,便是每逢預(yù)見對面小趙一家要聚會時,便提前購買更優(yōu)質(zhì)的山珍海味或稀有的高檔食材,做出香味更誘人的飯菜。有時候甚至在烹煎燒炒時,故意用鍋鏟將炒鍋敲碰得叮咣作響,甚至用扇子將出鍋的肉香或菜香對著門口往東邊使勁扇拂,唯恐小趙那邊聞不到這邊的肉香和菜香……
八
那天,是小趙一家周末照例團圓的日子,女兒女婿和外孫女也都來了。晚上,小趙一家三代同堂,八個人圓圓滿滿圍坐在北面的東耳房吃喝得正歡,忽然聽聞院子西南側(cè)的西廂房那邊傳出的一聲驚叫,桌上的人像被突然按下暫停鍵,紛紛睜大眼睛豎起耳朵探聽動靜。一些人鼓脹的腮幫子停止了蠕動和咀嚼,另一些人舉著的筷子或勺子停在半空,大家都凝精聚神在猜測院子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院子西南側(cè)那邊的驚呼聲卻一陣緊似一陣,女婿陳景濤和女兒趙一秀雙雙放下碗筷想起身去探個究竟,不料卻遭到一家之主小趙的制止。老頭子不停揮著手,示意大家坐下,說人家沒準(zhǔn)是唱歌或演戲呢。這么說大伙倒也覺得在理,因為大趙和胡素麗時常扯開嗓子唱歌唱戲,自娛自樂。女兒和女婿剛要坐下,準(zhǔn)備重新入席,那邊的驚呼聲更高更緊了,而且還帶著哭腔,一點都不像是在唱歌和唱戲。大人們這回本能地放下碗筷,從座椅上彈了起來,紛紛沖出耳房沖向院子,循著驚叫聲沖到了西廂房。最先趕到的是小趙的兒子趙一丁和女婿陳景濤,其他人也都紛紛趕到。
眼前的情景讓大伙大吃一驚:胡素麗正抱著摔倒在地的老伴兒連呼帶叫,一邊不停地?fù)u著他的腦袋。此刻,倒在地上的大趙腦袋歪邪,嘴角流著口水,左手腕還不停地抽搐。職業(yè)的敏感讓醫(yī)生出身的陳景濤迅速伏下身來檢查大趙的心臟、鼻息和眼睛,一邊大聲呼叫妻子趙一秀趕緊打120急救電話。其他人也都急得手足無措,內(nèi)心怦怦狂跳像擂著一面面大鼓,惴惴不安地祈盼著救護車能盡快到來。
大趙很快被送到協(xié)和醫(yī)院急救室,檢查的結(jié)果是急性腦溢血,需要住院治療。但誰都知道協(xié)和醫(yī)院住院床位緊張,一般情況是很難一時住進去的。幸好趙一秀和丈夫陳景濤是協(xié)和醫(yī)院的護士和醫(yī)生,是他倆幫助聯(lián)系與協(xié)調(diào)并很快入住。負(fù)責(zé)搶救的急救醫(yī)生告訴胡素麗,幸虧搶救及時,否則你家老頭子恐怕就沒命了。聯(lián)想到丈夫被送進醫(yī)院搶救和住院的過程,胡素麗內(nèi)心不由得陣陣?yán)⒕斡致暵暩屑?,一股久違的暖流從胸間掠過,她感覺到堅硬的內(nèi)心忽然間融化了,變暖了,變軟了……
大趙在協(xié)和醫(yī)院整整住了兩個月。經(jīng)過神經(jīng)內(nèi)科專家的精心治療,大趙雖然保住了性命,卻再也無法站立起來。他左腳和左手乏力,站,站不住;舉,舉不起。假若扶著他站起來,他也只能憑借右腿和右手,左腳和左手只能半吊著,看上去像被嚴(yán)寒拷打的黃瓜,蔫蔫地垂掛著。更糟糕的是,他的臉、眼和嘴嚴(yán)重歪斜,難以閉合的嘴巴時不時淌出口水,仿佛一口接近枯竭而被遺棄了的泉眼。
大趙雖然出院,但身體嚴(yán)重偏癱。原本只有老兩口兒相依為命的家庭,忽然間就像被壓上了一座大山,讓原本生性要強的胡素麗感覺被壓得快透不過氣來。雖然這個家有兩個兒子,還是學(xué)業(yè)出色、如今事業(yè)有成的兒子,可他倆如今都遠在萬里之外、太平洋彼岸的美國,遠水解不了近渴。家里突發(fā)事故的時候,兩個兒子,叫,叫不來;幫,幫不上。他們家倒是不缺錢,甚至可以說最不缺的是錢??慑X再多也長不出胳臂大腿,更不會直接忙前跑后聽你使喚照顧你。這次大趙被送醫(yī)院急救并且安排了住院,假若不是他同胞兄弟不計前嫌讓兒子、女兒和女婿幫助,胡素麗縱然有三頭六臂,縱然腰纏萬貫,也只能是一只無頭蒼蠅,即使胡飛亂竄,也會理不出頭緒,找不到方向。面對偏癱的丈夫,如今的胡素麗感嘆人生最重要的還是親情與健康,只恨自己的兩個兒子不在身邊,長期以來兩個出色的兒子為她帶來的驕傲和優(yōu)越感也正在土崩瓦解、逐漸喪失。她甚至設(shè)想,假如當(dāng)初兩個兒子留下一個在身邊,哪怕只是北京市一個沒上過大學(xué)、地位卑微的普通職工,那自己的家庭將會是多么完美。
獲悉大趙生病住院的消息,大趙的兩個兒子趙爭氣和趙爭光雖然請了假從大洋彼岸趕回家了,卻都姍姍來遲。他倆在家里待了十來天,每天除了到醫(yī)院看望父親,說一些開導(dǎo)安慰的話,并無更多的作用。最大的貢獻是每人又帶回了兩萬美元。有了錢,他們雇了最好的護工照顧父親,而且一下子雇了兩個護工。兩個護工輪流值班照顧父親,一男一女。男護工安排在晚上,女護工則負(fù)責(zé)白天。無論是在晚上還是在白天照顧父親的護工,趙爭氣和趙爭光哥兒倆都出手大方,每個護工每天都給了四百元護工費,比一般的市場價高出近一倍,弄得知道消息的其他護工既羨慕又嫉妒。即便如此,趙爭氣和趙爭光還一再鼓勵那兩個護工:你們倆可得好好干,一定要照顧好我們父親,要是能讓我們父親滿意,我們還會另加獎勵。這番話讓兩個護工聽起來很受用,都慶幸自己今生今世遇上了出手闊綽的大款。然而在趙爭氣和趙爭光看來,相比美國,每天每人給的這四百元護工費,已經(jīng)是便宜了一半,所以即便是再獎勵一些也沒什么,再說他們哥兒倆確實不缺這點錢。
相聚的時間畢竟短暫,趙爭氣趙爭光十天假期轉(zhuǎn)眼間便成為過去。他們倆在美國的工作都異常忙碌,而且各自都是本單位工作團隊的業(yè)務(wù)骨干??蒲械拿總€環(huán)節(jié)業(yè)務(wù)還異常緊密,缺了某個環(huán)節(jié)他們的業(yè)務(wù)幾乎就無法正常進行下去,所以趙爭氣和趙爭光各自的公司都在催促他們盡快返美上班。
離開北京的前一天晚上,趙爭氣和趙爭光破天荒畢恭畢敬到對面的東廂房去拜會叔叔小趙和嬸嬸丁秀芝,嘴巴都像抹了蜜一樣叔叔嬸嬸地叫得異常親切,一個勁感謝叔叔嬸嬸一家對自己父親的照顧和對母親的幫助。哥兒倆的到來讓小趙一家人大出意外,剛開始一家人的表情無異于見到了外星人來訪,無論男女老少,各個異常驚訝,之后都冷冰冰地向這哥兒倆投去審視的目光,有些愛理不理的。隨著那哥兒倆的不斷表白,小趙一家人的表情漸漸由冷變暖,微微化解了疑惑,流露出了善意。只有被稱為叔叔的一家之主小趙一直沉默不語,面無表情,臉如巖石,老頭子只顧低著頭吧嗒吧嗒地抽煙。只聽趙爭氣繼續(xù)說:叔叔嬸嬸,你們都是我們的長輩,肯定知道血濃于水這句話。其實在中國農(nóng)村還有一句話,叫作姑舅親,輩輩親,打斷骨頭連著筋??稍谖覀兛磥恚迨鍕饗鹨惨粯佑H,甚至比姑舅更親。再怎么說,叔叔和我爸是同胞兄弟,你們都是爺爺奶奶所生,是血脈相同、骨肉相連的親兄弟,世間再沒有比這種關(guān)系更親的了。要不然怎么會有打架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一說?以前我爸同叔叔有一些矛盾與誤解,作為晚輩我們一直都有些費解,也不便說什么。但無論如何,我爸肯定有做得不對的地方,請叔叔和嬸嬸多多擔(dān)待,我們代表我爸向叔叔嬸嬸道歉,并懇求叔叔原諒。說句交心的話,我爸這輩子都快過完了,莫非叔叔和我爸還要把矛盾、誤解甚至怨恨帶到下輩子不成?真要那樣,那肯定會成為人間最大的不幸!真要那樣,我爺爺奶奶九泉之下恐怕也會死不瞑目,令人傷心!真要那樣,我們做晚輩的以后哪里有臉回來尋宗認(rèn)祖?真要那樣,我們在世人面前恐怕只有咬破嘴唇往肚子里咽血咽淚的份兒,難道叔叔和嬸嬸愿意看到這樣的人間悲劇嗎?
說完這番話,趙爭氣還將手中一個鼓囊囊的信封放到叔叔和嬸嬸跟前的桌上,說:叔叔嬸嬸,我和爭光這么多年在國外,回來得少,也還從來沒有孝敬過你們,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再次感謝我們不在時叔叔嬸嬸一家對我爸我媽的幫助。明天我們哥兒倆就要回美國了,以后還請叔叔嬸嬸繼續(xù)擔(dān)待,多多包涵!言畢,趙爭氣和趙爭光雙雙下跪,舉手作揖,然后不由分說轉(zhuǎn)身離去。他們的這番舉動與肺腑之言,讓小趙一家人如遭電擊,大覺意外。一個個一時像木樁一樣愣在那里,都感覺剛才像是做了一場夢。待他們都從夢中醒來,丁秀芝才急急打開趙爭氣兄弟倆留下的那個鼓囊囊的信封,發(fā)現(xiàn)里面裝著整整五萬元人民幣。
五萬元在小趙一家看來,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但這筆錢的到來,既像一個燙手的山芋,也如一顆石子突然扔進他們一家原本平靜生活的湖里,在每個人心中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瀾。
最先起反應(yīng)的是一家之主小趙,這是要干嗎呢,莫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趕快給他們退回去!
老伴兒丁秀芝一臉犯難,是應(yīng)該退回去??扇思倚值軅z剛才的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看得出是真心實意。現(xiàn)在就這么直愣愣送回去,人家的臉是否掛得住?
老頭子說:有啥掛不住的?他們早干嗎去了,這時候才知道親情的重要?哼,假情假意。我呸!說著,還狠狠地掐滅了手中的煙蒂,像是將所有的怨恨都發(fā)泄到煙蒂了。
這時候兒子趙一丁卻站出來說:爸,我看人家哥兒倆這次專程上門來,說的話情真意切,句句實在,而且也很在理。雖然他們確實可能是被迫無奈才上門說這番話的,可俗話說伸手不打笑面人,得饒人時且饒人。這世界上的任何人,沒有誰一輩子都是一順百順的,總會在某個時候有不如意甚至遭遇天災(zāi)人禍的時候,能互相幫襯最好,不能幫襯最起碼也要與人為善。何況您和我伯伯確實是最親最親的骨肉兄弟呢,我覺得趙爭光說得一點沒錯。再說了,從前您就怨恨伯伯,甚至怨恨他們一家,以至于還不讓我們與趙爭氣和趙爭光兄弟來往。其實大伙都有骨肉親情,又同住在爺爺奶奶留下的這座四合院,平時進進出出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可就因為您同伯伯小時候結(jié)下的恩怨,導(dǎo)致咱們一家與他們一直鬧矛盾,難道您不覺得別扭與寒磣?難道您非得讓我們晚輩也將你們之間從前的恩怨一直繼續(xù)下去?說實在的,這要讓外人知道了恐怕都會看咱們趙家的笑話,要我說這純粹是在辱沒咱們趙家祖宗的臉面。爺爺奶奶要是知道咱們今天仍是這個樣子,九泉之下真的會死不瞑目!
趙一丁這番話如醍醐灌頂,讓身為父親的小趙渾身不由得為之一震,可又心有不甘,氣哼哼地干瞪眼,張口想反駁什么??赡嵌秳拥淖齑胶椭苓叺暮永习胩鞗]迸出聲響,喉結(jié)滑了幾個來回,喉嚨里那股眼看將沖口而出的氣流最終卻仍像打呲了的氣槍,“刺溜”一聲被噎住了。老頭子不是不想反駁,而是覺得兒子的話理直氣壯,威力強大,而且入情入理,無可辯駁。尤其是一想到九泉之下的父親和母親,他原本堅硬的內(nèi)心和充足的氣血忽然間柔軟了下來,他已經(jīng)無力反駁。只是“哼”的一聲,將氣哼哼的臉扭向一邊,噘著嘴有些不情愿地嘆氣。
這時候,一邊正在幫著兒子整理衣服的兒媳孟小蘭也說話了:爸,您甭生氣,生氣傷身體,得不償失,何必呢?我覺得我媽和一丁說的話不是沒道理,人家哥兒倆畢竟都是上了名校、如今在美國事業(yè)有成的人,剛才在咱們家說的那番話真的是入情入理,而且看樣子說得也很誠懇,咱們最好就別再糾纏過去的那點恩怨了,說起來真的沒啥大到永遠解決不了的矛盾。再說了,咱家的東東將來長大了,沒準(zhǔn)兒也會考到美國去留學(xué)呢,是不是東東?孟小蘭說著笑呵呵地逗起了兒子。
不料兒子還真很乖巧地配合,朗聲說是。還轉(zhuǎn)身沖爺爺喊,爺爺,我長大了也要到美國留學(xué),去找在美國的兩位伯伯,您同意嗎?他稚嫩的臉轉(zhuǎn)向爺爺,一臉天真,一臉無邪,一臉純潔。烏黑的瞳仁在眼眶里滴溜溜的,期待著爺爺?shù)幕卮稹K让鹊臉幼?,讓大人們?nèi)炭〔唤?。一家人忽然都爆發(fā)出爽朗的笑聲。
趙爭氣和趙爭光兄弟回到西廂房不到半個時辰,趙一丁和孟小蘭代表小趙一家到四合院的西廂房來了。他倆的到來也讓大趙一家大感意外,胡素麗有些手忙腳亂,雖然也熱情地招呼著趙一丁夫妻倆進屋坐,但身體卻忘記讓開,擋住了大半個門框,只顧訕訕地笑,多少有些尷尬。
趙爭氣和趙爭光聞聲迎了出來,招呼趙一丁夫婦進屋,胡素麗這才意識到要讓開身子。
進了屋,趙一丁夫婦并未坐下,而是關(guān)切地問:伯伯的身體好些沒有,現(xiàn)在感覺怎樣,何時能夠出院?胡素麗趕忙回答:還行,這兩天他吃飯、睡覺都還湊合,就是身子再也站不起來,什么都需要別人照顧了。唉,太遭罪了,往后出了院可怎么辦哪?
趙爭光說:媽,您別太擔(dān)心,待我爸出院咱們請保姆照顧。如果一個不夠咱們再請一個。兩個一起照顧,應(yīng)該夠了吧?
胡素麗道:你倒是說得輕松!人再多,哪有自己的子女在身邊好?明天你們哥兒倆又要去美國,天高地遠的,家里有啥事都指望不上,我能不擔(dān)心嗎?想當(dāng)初真不該讓你們哥兒倆都走那么遠!說完,她抹起了眼淚。
趙一丁趕忙安慰:伯母,您別擔(dān)心,爭氣爭光都已經(jīng)在美國那邊扎根,這已是事實,擔(dān)心也沒有用,只能面對現(xiàn)實。只要家里請來保姆照顧伯伯,問題還是可以解決的。再說了,我們一家人都在對面,近在咫尺,有啥事您就招呼一聲,我們可以幫忙照應(yīng)。說完,他將手中鼓囊囊的那個信封完璧歸趙,放在桌子上,對趙爭光說:爭光,你們的心意我們一家領(lǐng)了,但錢不能收,謝謝啦!
趙爭氣正要上前推辭,趙一丁卻攔住了他說:爭氣,我和我爸我媽都商量過了,這錢絕不能收。你們放心走吧,伯伯伯母這邊有我們幫助照應(yīng)呢。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咱們兩家不僅有骨肉親情,又是近鄰,伯伯伯母這邊有啥緊要事盡管招呼,我們不會坐視不管的,這點你們盡可放心。說完,他伸出手來,同趙爭氣和趙爭光握了握,趙爭氣和趙爭光同時感受到這位堂兄弟手中傳遞來的力量,這力量分明讓他們感受到了對方的真心與實意。這讓哥兒倆不由得深深感動,他們回應(yīng)趙一丁的是更加有力的握手,母親這時也圍上來向趙一丁千恩萬謝。
屋里的氣氛一時間異常動人。就連站在一邊的孟小蘭也都觸景生情,內(nèi)心一熱,感覺到眼眶里有溫?zé)岬臏I水涌出……
尾聲
趙爭氣和趙爭光回美國之后的第五天,他們的父親大趙出院了。出院手續(xù)是大趙的侄女,也即大趙的同胞弟弟小趙那位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當(dāng)護士的女兒趙一秀跑前忙后幫助辦理的。趙一秀的哥哥還特意請了假到醫(yī)院幫助接伯伯大趙回家。
大趙雖然出院了,但身體嚴(yán)重偏癱。他出院是叫了救護車才送回來的,是趙一丁用力將伯伯抱下了救護車才回到了趙家的四合院,也讓大趙坐上了家里事先買回來的輪椅。之前的一天,趙一丁的母親丁秀芝還陪伴胡素麗一起到附近的家政公司請了保姆,而且果真一下子請了兩個,每人包吃包喝,月工資六千。再之前的一天,趙一丁還幫助伯母胡素麗張羅著從外面請來了水泥工,先是將西廂房的一個門檻拆了,又在西廂房外的臺階與天井連接處用石塊水泥修了個通往院落的斜坡,以方便保姆每天推著輪椅讓伯伯進出院子活動。
經(jīng)歷了治病求醫(yī)和出院的風(fēng)波,趙家的四合院總算又平靜下來,并且逐漸進入新的生活軌道。
西廂院的大趙再也站不起來,除了晚上睡覺,白天便被安頓在輪椅上,與輪椅終日相伴,甚至還得穿上尿褲,被保姆推進推出,在西廂房和四合院的院子里來回活動。大趙既無法喝酒,也無法再唱歌了,就連說話都很少,有時候甚至終日沉默寡言。這也難怪,經(jīng)歷了病魔的打擊,他大傷元氣,身體偏癱,面部歪斜,說話口齒不清,而且還動不動淌著口水,能撿回條命已屬萬幸。茍延殘喘的他,每天坐在輪椅上被保姆推進推出,像極了一尊活著的木偶。年過八旬的他,余生唯一的任務(wù),就是一分一秒地消磨時光、打發(fā)日子。
胡素麗請來的兩個保姆,一個負(fù)責(zé)照顧丈夫大趙,另一個負(fù)責(zé)買菜、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比起之前大趙沒生病家里也還沒請保姆的日子,胡素麗倒是從煩瑣的家務(wù)中解放了。她每天所要做的事,就是督促兩個保姆的工作,看管住自己的家尤其是家里的錢柜。兩個兒子以前寄的錢以及這次他們回國看望父親留下的錢,都被胡素麗緊緊地鎖在她臥室的錢柜里,錢柜的鑰匙都被她用細(xì)棉繩穿起來掛到脖子上,睡覺的時候都不放心摘。在她眼里,請了兩個保姆等于請了兩個潛伏在家里的賊,說不定哪天就會乘她不備偷走她錢柜里的錢。所以她每天都提心吊膽,每天都一次次提醒自己一定要看緊些,再緊些。她只是在需要用錢的時候才一個人悄悄躲進臥室,反鎖上房門,摘下脖子上的鑰匙悄悄打開,估摸著將要花錢的數(shù)額,取出一點,又取出一點。不僅如此,每天讓保姆去市場買菜,回來時她都要囑咐保姆記賬。稍有變化的是,胡素麗同對面小趙一家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是水火不容和老死不相往來了。每天見面,無論是見到對方家的哪位,她都會堆起笑臉主動打招呼,甚至有時候還會囑咐保姆多買些菜回來,勻一些送到對方家。即便有時候網(wǎng)購了高檔次的肉類海鮮,或四時高檔水果,她也會送些給丁秀芝。而丁秀芝從開始的推辭到后來盛情難卻漸漸接受,也使她們妯娌之間的關(guān)系漸漸融洽起來。當(dāng)然,丁秀芝一家也投桃報李,每天都會在閑下來的時候,到西廂房來看望大趙,噓寒問暖,再三交代胡素麗,說有啥事言一聲。即便只是簡短的客套問候,也會讓胡素麗涌起暖流,心生感激,繼而感嘆活在世上最珍貴的還真是親情。
冬去春來,轉(zhuǎn)眼間就到了二○二○年。
二○二○,諧音愛你愛你,年輕人和浪漫情人最喜歡的數(shù)字。大家以為,這一年將會是最好運最浪漫并且最幸福的年景。
不料春節(jié)未到,一場罕見的新型冠狀病毒襲來。封城、隔離成為響徹媒體的字眼,口罩成了流行品和人們須臾不能離開的救命稻草。本該是舉國喜慶、萬家歡樂的春節(jié),無數(shù)的人卻只能宅在家里抵御病毒、守護生命。就連北京趙家的四合院,也都沒了往日的自在。平時經(jīng)常在院子里活動的趙家人,無論老少,無論男女,即便在院子里活動也都紛紛戴上了口罩。
春節(jié)前,胡素麗請來照顧大趙的兩個保姆,早早提出要回老家過春節(jié),這要求分別從兩位保姆的口中云淡風(fēng)輕地提出來,卻將胡素麗嚇得不輕,心想真要讓兩個保姆都回家了,剩下自己和殘廢的老伴兒,那可怎么辦?這么一想,胡素麗整整一個晚上都在床上翻烙餅,擔(dān)心與憂愁像驅(qū)趕不走的噩夢一陣陣襲來,讓她無論如何都睡不著。
第二天一早,早飯都未吃,胡素麗就將兩個保姆叫到自己跟前。鄭重其事地對她們說:春節(jié)你們都別回家了,我給你們加工資,每人給你們加兩千元,比國家規(guī)定的三倍工資還高,你們看怎么樣?
姓肖的保姆腦袋霎時搖得像撥浪鼓說:那可不行,我都整整一年沒回家了!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再說我母親身體又不好,春節(jié)怎么說我都得回去看看。
姓李的保姆則說:我也不行。我女兒明年高考,天天都盼著我回去。我要是不回去肯定影響她的情緒,也肯定會影響她的高考。
兩位保姆的話像兩孔上了子彈正沖她而來的槍口,讓胡素麗更加心驚肉跳。胡素麗故作鎮(zhèn)定,臉上堆起了笑容,討好地說:你們回家的心情我能夠理解,可我家里也有實際困難,你們要都走了,我一個人確實難以對付。你們倆再好好想想,不回家不僅省了路費和旅途奔波勞累,十幾天的時間還額外多掙了兩千元,不錯了。如果你們覺得加兩千元少,我再考慮加點,反正錢的事好商量。
姓肖的保姆說:不是加錢不加錢的問題,無論如何我都得回去,不回去我老公可饒不了我,弄不好都可能同我鬧離婚。今天我就得去買火車票。
姓李的說:我也是……
胡素麗搶白道:你們總不能今天同時去買火車票吧?
姓肖和姓李的保姆這下倒是被問住了,大概都明白確實不能都在今天同時去買火車票。她們商量的結(jié)果,是姓肖的今天去,姓李的明天再去。
兩個保姆都將要回家過春節(jié)的事,突然間像一團亂麻塞進胡素麗心里,讓她感覺內(nèi)心異常壓抑,呼吸急促,難受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冥冥之中,她似乎預(yù)感到大事不妙,厄運將至。
姓肖的保姆早飯后果真請假外出購買火車票去了。她走前,胡素麗還不斷打退堂鼓,說春節(jié)的火車票哪有那么容易買,即使排一天隊你恐怕也不一定能夠買上。但姓肖的保姆回家心切,拿出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架勢,任憑胡素麗怎么勸說都不改變主意。
沒辦法,姓肖的保姆前腳一走。胡素麗便苦口婆心地勸起了姓李的保姆,說小李你還是別回去了。讓小肖今年回家,你明年再回,或者等你女兒考上大學(xué)時你再回,我給你加一個月工資,這個月給你發(fā)一萬兩千元。你想想,春節(jié)你回去不但要花路費,要長途奔波跋涉,回到家沒準(zhǔn)兒還分散你女兒準(zhǔn)備高考的時間和精力。你不回去,讓她專心學(xué)習(xí),還多掙了六千元。不說別的,即便你女兒考上大學(xué),不還得準(zhǔn)備一筆錢供她上學(xué)?等她考上大學(xué)你再回去,一家人歡歡喜喜一塊兒慶賀,不也很好嗎?
這下姓李的保姆糾結(jié)了,春節(jié)到底是回還是不回?從內(nèi)心上講,她一百個想回家。她同樣離開家整整一年了,誰不想家呢?再說她很想念女兒,也想念老公,還有家里的老人。可不回去能增加一個月工資,那六千元對她來說太有誘惑力了。何況主人說得不錯,女兒考上大學(xué)需要錢呀,自己春節(jié)不回家能多掙六千元,待女兒考上大學(xué)自己再回去確實是更加劃算呀。這么一想,姓李的保姆動心了,她準(zhǔn)備答應(yīng)胡素麗的要求,自己春節(jié)不回家。但姓李的保姆也要面子,她對胡素麗說:這樣吧,我本來也想家,想得要命,尤其是特別想我女兒??晌矣窒?,春節(jié)我和小肖真的都走了,你這里怎么辦呀,肯定照應(yīng)不過來。那我還是先不走了吧,等暑假我女兒高考結(jié)束,我再回去。
這話說得熨帖,讓胡素麗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她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雙手一拍,連蹦帶跳說這就對啦、這就對啦!姓李的保姆忽然發(fā)現(xiàn),自打進他們家,胡素麗還從來沒笑得如此燦爛。
雖然姓李的保姆留下了,但胡素麗仍高興不起來。二○二○年這個春節(jié),甚至整個春天,她覺得過得異常沉悶、壓抑。整天宅在家里不說,電視上手機上傳播的信息,每天除了疫情就是疫情,全世界幾乎人人都被病毒嚇得半死,誰都擔(dān)驚受怕、謹(jǐn)小慎微,誰都時刻戴著口罩,買回酒精、泡騰片、84消毒液、洗手液、消毒紙巾等各種消毒用品。電視和微信上每天都在報道世界各地新冠肺炎的新增人數(shù)和新增死亡人數(shù)。人如螻蟻,生命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如此脆弱、渺小。胡素麗忽然覺得,人生也就這么回事,來去匆匆,何必爭個你輸我贏,何必爭個你死我活?聯(lián)想到老伴兒和自己過去那么多年與對面小趙一家寸土不讓斗氣,不由得心生悔意,慚愧和自責(zé)忽然像潮水般陣陣襲來、涌上心頭。乘保姆不在身邊的時候,她陪著大趙,悄悄湊近老伴兒耳邊,將憋在心里的這種感覺告訴老伴兒,邊說邊發(fā)著感慨。不料老伴兒啥話不說,聽罷卻禁不住老淚縱橫,放聲痛哭。
熬過了三月,四月悄悄來臨。
經(jīng)歷了兩個多月的全國動員、全民抗擊,中國的疫情日漸平穩(wěn),外國的疫情卻此起彼伏、風(fēng)高浪急。美國的疫情更是驚心動魄。這讓胡素麗每天都擔(dān)驚受怕,每天都坐臥不安,她每天都牽掛著大洋彼岸的兩個兒子以及他們的媳婦、孩子。幸好如今有微信,胡素麗每天都要主動接通兩個兒子的微信視頻,說說話,看看他們的樣子。但因為時差,也因為兩個兒子都很忙,能說話的時間并不多,往往說不了幾句便被兩個兒子率先掛斷了。后來連續(xù)幾天,胡素麗的微信視頻只能聯(lián)系上大兒子趙爭氣,而小兒子趙爭光卻不管怎么努力都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胡素麗只好問大兒子趙爭氣,為什么聯(lián)系不上爭光?趙爭氣沉默片刻,接著告訴母親:爭光這段時間被研究所安排參加抗疫工作,被單位隔離封閉,正與眾多同事緊鑼密鼓研究疫苗,沒日沒夜加班,沒時間也沒機會與您通視頻。不過他平安無事,媽,您盡可以放心。
其實,趙爭氣沒敢告訴母親真實情況。但他在微信上悄悄告訴了堂兄弟趙一?。旱艿苴w爭光十天前不幸感染了新冠肺炎,已于一周前去世。趙爭氣感嘆說:危難時刻,自己才明白人生在世,其實什么都不重要,生命和親情最最重要。假若危難時刻親人之間能在一起守望相助,那該有多好!他向趙一丁坦誠:自己十分想念祖國,想念北京的親人,尤其是十分掛念年邁生病的父親和母親。眼看著如今祖國日新月異的發(fā)展,真后悔當(dāng)初留學(xué)結(jié)束自己沒回到父母的身邊工作。眼下自己在美國已經(jīng)拖家?guī)Э冢已劭粗髂昃偷搅送诵菽挲g,再想回祖國效力也已經(jīng)不現(xiàn)實。趙爭氣還感慨道:如果說祖國是一條巨輪,我感覺自己如今就像一個被拋進汪洋大海的棄兒,面對來勢迅猛、日漸洶涌的疫情,隨時都有被風(fēng)浪吞沒的危險。要是自己這次萬一也躲不過病毒襲擊,像弟弟趙爭光一樣不幸客死異國他鄉(xiāng),那我這輩子可就再也見不到父母和親人了呀,想想真是可怕!趙爭氣還說,今生只活一次,來生再無可能。活了幾十年,如今我才算活明白了,人活著,要珍惜身邊的每一分鐘,珍惜身邊的每一份親情。我們不是花草,凋謝了還能再開,干枯了還有來年。我們的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不會再有;閉眼了,不會再醒來。三千繁華,彈指剎那,百年之后,不過一抔黃沙。所以如今我深深體會到,人活著的時候,要善待每一個人,因為沒有下輩子。只可惜人生苦短,過去的已經(jīng)一去不返。人生所有的遺憾和后悔,都將成為無法醫(yī)治的痛。身在美國,遙望家鄉(xiāng),思念父母和親人,此時此刻,我只能徒嘆奈何!趙爭氣在微信里的這些話后面跟著是三個觸目驚心、淚流滿面的表情。末了他再三囑咐趙一丁,千萬別告訴母親趙爭光已經(jīng)去世的消息,并且拜托趙一丁盡可能多去關(guān)心照顧父親和母親,日后若還有機會回國,一定重謝。
趙一丁看完趙爭氣的這則微信,身邊仿佛炸響一聲驚雷,無比震撼,內(nèi)心瞬間也翻江倒海、電閃雷鳴。他萬萬沒料到世事如此莫測,生命如此脆弱、不堪一擊。他忽然感覺到自己剛才像做了一場噩夢,內(nèi)心不由得涌起陣陣悲哀,一股溫?zé)岬臏I水禁不住從他的眼眶洶涌而出,不停地往下流淌。他趕緊從衣兜里掏出紙巾,慌慌地擦拭,唯恐讓父母親看到。
四月的天氣異常晴朗,北京的氣溫也漸漸趨暖。
趙家四合院里的海棠花如約綻放。粉紅的海棠花一朵朵,一簇簇,眉開眼笑,爭奇斗艷,在早晨的陽光映照下如妙齡女子,雍容柔美,婀娜多姿,流光溢彩。麻雀們依然無憂無慮地在開著海棠花的枝葉間開心追逐、來回穿梭,盡情嬉鬧。往年,院子里這樣的季節(jié),這樣的景象,會讓大趙和胡素麗老兩口兒看得入迷,看得忘情,看得心花怒放,仿佛自己此時此刻比嬉鬧的麻雀還要快樂??山衲甑拇藭r此景,胡素麗陪著坐在輪椅上的老伴兒觀看著海棠樹上嬉鬧追逐的麻雀,內(nèi)心卻黑云壓城,感到異常陰沉與壓抑。此時此刻的他們,思緒已經(jīng)飛到大洋彼岸,他們無比強烈地思念和牽掛著遠在大洋彼岸的兩個兒子。一想起早晨電視機里傳來美國新冠肺炎感染者一天里又陡然新增了兩三萬例的消息,老兩口兒的心又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次,思念和牽掛無形中又增加了一分。此刻他們是多么盼望爭氣和爭光現(xiàn)在就在自己的身邊,那該有多好??!
想著想著,老兩口兒此刻已禁不住淚流滿面……
原刊責(zé)編 ? ?王喜峰
【作者簡介】楊曉升,男,廣東省揭陽市人。著有長篇報告文學(xué)《失獨,中國家庭之痛》等各類作品三百余萬字。長篇報告文學(xué)《只有一個孩子》曾獲2004年正泰杯中國報告文學(xué)獎和第三屆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中國科技憂思錄》獲新中國六十周年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報告文學(xué)獎,《失獨,中國家庭之痛》獲首屆浩然文學(xué)獎。近年所著中篇小說《紅包》《介入》《身不由己》《天盡頭》《疤》《病房》《寶貝女兒》《龍頭香》等被多家報刊選載或入選多部年度優(yōu)秀作品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