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謙

夜已深。馬達加斯加南部的森林里，環(huán)尾狐猴們正在酣睡。

月光穿過樹冠，灑在樹葉和枝杈間，在狐猴特雷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不遠處的地面上，有什么東西踩著厚厚的腐葉，發(fā)出細碎的聲響。特雷翻了個身，繼續(xù)睡去。

幾分鐘后，那聲響從地面轉(zhuǎn)移到樹干上，越來越近。特雷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看到月色中，一個黑影正順著旁邊的樹干爬進狐猴梅里的巢。接著，它在巢中臥倒、折膝、垂肩，整串動作做得如流水作業(yè)的機器一般，準確而又僵硬。

“梅里——”特雷輕聲呼喚，對方?jīng)]有反應。

“梅里！”特雷索性跳過去，俯身到黑影上方。它定睛一看，只見梅里圓睜著一雙呆滯的大眼，一動不動。若不是親耳聽到那均勻的呼吸聲，特雷幾乎以為梅里已經(jīng)魂歸西天了。

這下，可把特雷嚇得不輕。

特雷和梅里

渾身癱軟的特雷強打精神，爬回自己的巢。

一夜無眠。特雷幾乎整夜緊盯著梅里的巢，生怕錯過什么。奇怪的是，之后的數(shù)小時里，梅里再沒什么動作。天亮時，它若無其事地起床、下樹，按時加入族群的“陽光聚會”。那是環(huán)尾狐猴們一天當中最重要的時刻，大伙兒聚在林中空地上，伸展四肢曬太陽。

特里緊挨著梅里坐下。

“小子，昨晚你干什么去了？”特雷試探著問道。

“什么干什么呀，當然是睡大覺。”梅里回答。它眼神清澈，像以往那樣真誠地看著特雷。一時間，特雷有些混亂。它望著自己最好的朋友，對昨晚目睹的一切產(chǎn)生了懷疑。

從有記憶的那一天起，特雷和梅里就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它們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進入族群的幼兒園，又在同年同月同日被交給同一個阿姨看管——它們的母親在一場戰(zhàn)斗中犧牲了。那是一場環(huán)尾狐猴和馬島的慘烈戰(zhàn)斗，狐猴們失去了兩位偉大的母親和戰(zhàn)友，馬島也被趕出這片叢林。戰(zhàn)斗結束后，特雷和梅里成了孤兒，一起長大，一起學習覓食、戰(zhàn)斗和其他生存的本領。兩年下來，它們熟悉彼此的每一根毛發(fā)，每一種氣味，每一個心思。它們從未懷疑過彼此的情誼，就像從來不會懷疑太陽每天從東邊升起一樣。

可現(xiàn)在，特雷混亂了。它懷疑，自己對梅里的懷疑是很值得懷疑的。唯一能夠打破這個局面的辦法就是繼續(xù)觀察梅里。

夜游的梅里

夜幕再次降臨。

特雷不敢入睡。它豎著耳朵，翹起鼻子，在黑暗中等待著。

周圍一片寂靜，狐猴們都已進入深睡模式。就在特雷以為今晚不會有什么異常的時候，梅里下了樹。它像前一晚一樣僵著身體，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行走。雖然看不清梅里的模樣，但特雷隱隱覺得，梅里的眼睛是睜著的，眼神跟昨晚一樣是呆滯的。

不知過了多久，梅里僵著身體爬上樹，重復臥倒、折膝、垂肩那一串動作，睡了過去。

天亮了，“陽光聚會”照常進行。特雷問了梅里同樣的話：“昨晚你干什么去了？”

“什么干什么呀，當然是睡大覺。” 梅里回答得依然很利索。

“胡說！我明明看到你下了樹，還跑了一大圈?！?特雷有些生氣了。

“怎么可能？你還不知道我嗎？別說亂跑了，就是讓我半夜下樹，我也不敢啊?！?梅里說。

這倒不假，梅里一向以膽小聞名。特雷望著梅里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問不下去了。它討厭這種在追問中不斷懷疑的感覺，于是，使勁擺了擺頭，把煩惱拋諸腦后。經(jīng)過一整天的思想斗爭，它決定把這件事報告給族里一位見多識廣的阿姨，請阿姨和自己一起“監(jiān)視”梅里。

那位阿姨二話沒說便答應了。當晚，兩雙眼睛盯著梅里。詭異的一幕果然又發(fā)生了——梅里下了樹，像機器一般在林子里胡亂游走。阿姨看了一會兒，給這事兒定了性：“它這是在夢游呢！不用理會?！?/p>

夢……夢游？特雷頭一回聽到這個詞。

“這是一種病。你別看它走來走去的，其實，它還在睡覺，壓根沒醒過來?！卑⒁陶f。

“可我以前怎么沒見過它夢游？”特雷將信將疑。

“我以前還比現(xiàn)在年輕呢，哼！夢游也不是生下來就有的??！”阿姨甩下這句話就走了。

特雷更混亂了。

異類梅里

不知道是不是阿姨走漏了消息，沒幾天，整個族群的狐猴都知道，有一只小狐猴患有夢游癥，它的名字叫梅里。像是觀光賞景一般，許多小狐猴選擇晚上不睡覺，偷看梅里夢游。

起先，特雷會上前阻攔大家?？珊髞?，背后的議論越來越多，小狐猴們都把梅里看成一個異類，紛紛疏遠它，不和它玩兒，連帶得特雷也少了許多朋友。等到特雷也逐漸有了“梅里是個奇葩”這種感覺、不再上前護著梅里的時候，偷看梅里的夜間活動就演變成了一場又一場戲弄。

最初，只是一些小狐猴在白天模仿梅里夢游時的動作，僵著身體在叢林里晃來晃去。后來有狐猴提議，趁梅里夢游的時候從背后偷襲它。它們說到做到，夜里，梅里在夢游中被推搡，驚醒，迷迷糊糊地找不到回去的路，在叢林里轉(zhuǎn)悠半天才回巢。誰也不告訴它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第二天，梅里繼續(xù)夢游，繼續(xù)被捉弄。

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了好幾次。捉弄梅里的狐猴越來越多，所有參與的、沒有參與卻默許的狐猴們似乎都站在了同一個陣營。特雷做不到和大家一起參與游戲，也找不到勇氣和那些狐猴作對，它成了默許的一方。就這樣，一次又一次……特雷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無法直視那雙清澈的雙眼。而梅里，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這一切，習慣了做一個異類。

直到有一天，馬島來了。

“怪物”哨兵

說起來，馬島很久沒有來過這片林子了。它花了一些時間偵查，發(fā)現(xiàn)環(huán)尾狐猴最近的警衛(wèi)比較松懈。于是，它懷著十分的自信策劃了夜間的偷襲。

沒想到，剛一踏入環(huán)尾狐猴的領地，馬島就撞見了這輩子沒遇到過的怪事兒——環(huán)尾狐猴竟培養(yǎng)出了一種非比尋常的哨兵，不，那簡直不是哨兵，而是怪物——身體僵直、姿態(tài)怪異的身影在黑暗中機械般走來走去，看起來沒有一絲生氣。馬島強忍著恐懼待在原處，而那怪物完全沒有停的意思，徑直穿過林中空地，往它所處的位置走來。

馬島不敢貿(mào)然行動，選擇立刻離開。驚慌失措的它怎么也想不到，那怪物其實就是夢游的梅里。而馬島在梅里的“威脅”下倉皇逃跑的樣子，也被附近的真哨兵看到并報告給了女王。

接下來，因為那位哨兵的宣傳，整個族群都知道了梅里嚇退馬島的事情。無意中，梅里成了英雄。它的夢游癥在小狐猴們眼里不再是缺陷，而是一種像臭腺般正常的存在，甚至是令人羨慕的特點。

狐猴們不再捉弄梅里，而是頻頻向梅里示好，除了特雷。說不清是什么原因，特雷做不到像其他狐猴那樣，當作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倒是梅里，和往常一樣，曬太陽的時候挨著特雷，覓食的時候拉著特雷，跟成年狐猴們巡邏的時候也要叫上特雷。

“你看，新鮮的嫩芽，大伙兒幫我采的！” 梅里湊到特雷身邊，分享美食給它。特雷下意識地往后退，梅里卻堅持把嫩芽往它面前送。

往日的點點滴滴浮現(xiàn)在眼前，特雷在淚水涌出之前，羞愧地垂下了頭。

對戰(zhàn)馬島

生活在繼續(xù)。

表面上，特雷還像以前那樣和梅里做著最好的朋友，但內(nèi)心深處，它總覺得缺了點什么。

日子一天天過去。進入7月，種種跡象表明馬島再次出現(xiàn)在附近。巡邏的哨兵告訴女王，從氣味和痕跡看來，這次來的還是以前那只馬島。估計它經(jīng)過幾周的修整，摸清了狐猴族群的底細，很快就要發(fā)動新的襲擊。

女王下令加強警戒，增派了夜間巡邏的哨兵。得知消息以后，特雷幾乎整晚都不敢入睡，緊盯著夢游的梅里，確保它安然回巢才敢躺下。但無論如何，那只馬島還是來了。

馬島大多都很狡黠，這一只顯然也不例外。它從狐猴領地布哨最薄弱的地方潛入，在黃昏發(fā)起進攻。戰(zhàn)場在一片河谷附近，狐猴迅速進入防守模式，士兵和其他成年狐猴在女王的帶領下，形成一個扇形，將小狐猴和年老體弱的狐猴護在后方。

雙方在河谷間對戰(zhàn)，狐猴們數(shù)量雖多，卻始終沒占著便宜。戰(zhàn)斗持續(xù)了半個小時，一大群狐猴跳上跳下，女王和幾位阿姨的“臭彈”也用了不少，馬島依然不肯離開。就在雙方都疲憊不堪的時候，馬島察覺到狐猴的布陣弱點，突然從狐猴防守的縫隙里直撲后方的小狐猴。

它的目標是角落里的梅里。

成年狐猴們來不及回防，梅里本能地往后躲，硬生生撞上身后的樹干。眼看馬島鋒利的爪子就要碰到梅里，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只小狐猴從它的斜后方?jīng)_了出來。馬島在突然的撞擊下偏離了方向，不等大伙兒看清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它已經(jīng)鎮(zhèn)定了心神，再次撲向已經(jīng)癱在樹干旁的梅里。

但時機已過。成年狐猴們迅速圍了上來，將梅里和其他弱小狐猴團團護住，發(fā)出尖利的叫聲，迫使馬島離開。

見狐猴們的防守實在嚴密，自己很難獲勝，馬島只好悻悻地離開狐猴的領地。這時，狐猴群中響起梅里的尖叫聲：“特雷，你受傷啦！”原來，剛才撲向馬島的是特雷。穩(wěn)下心神后，梅里率先發(fā)現(xiàn)了特雷的傷勢——它的上肢正在流血。

阿姨們經(jīng)過檢查，確定特雷只是皮外傷。大伙兒問它疼不疼，它不管不顧，只拿雙眼緊盯著一旁的梅里，直到確認梅里沒有受傷，一切完好，才囁嚅著回答：“我——不疼，不疼?！?/p>

只有最細心的狐猴才能發(fā)現(xiàn)，這時候的特雷，看向梅里的雙眼再也沒有猶豫和退縮，只有勇敢和熱切。而梅里，用它一貫天真無邪的大眼睛，同樣熱切地看著特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