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寶章
一張桌子,一只銅鈸(福州話寫作“镲”,讀qi?。?,一塊醒木,一支竹箸。這便是福州評話的全部道具。
一把紙扇,一襲長衫素服。這便是福州評話先生的形象。
可以登高門,進大戶,為文人士大夫所激賞;也可出入街頭巷尾,讓販夫走卒癡狂。這就是福州評話的魅力。
福州評話曾經(jīng)就像是福州人生活中常見的一位朋友。那時,每逢民間節(jié)日,或紅白之事,事主往往出資請戲班唱一出戲或請評話先生說一段話本,以答謝神祇和街坊鄉(xiāng)親。那是屬于民間的歡樂。
“文革”時期,福州傳統(tǒng)評話如同其他許多藝術形式,一度從社會上銷聲匿跡了。但這位“老朋友”頑強地尋找生存空間。大城市管得嚴,說書藝人便轉到福州郊縣如長樂、連江、福清等地;公開場合無法登臺,民間一些對評話極其癡迷的說書人和市民,便私下里偷偷組織小規(guī)模的表演。
老家的舊街坊,是一片毗連的木構屋。白天只要家里有人,就大門敞開,小孩子經(jīng)常從東家進,西家出,鄰里關系非常密切。大約是在20世紀70年代初,我才上初中,發(fā)現(xiàn)鄰居家有幾個晚上神神秘秘。開始還以為是賭博,后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在請評話先生說評話呢。帶著些許好奇和冒險的心理我也擠了進去,鄰居也不阻攔。屋里人不多,一般也就六七人最多八九人,都是平日里知根知底的。
這是我第一次與評話先生近距離地親密接觸。因為公開演出被禁止,評話先生著裝打扮不敢與眾不同,就是一身普通的中山裝,年紀以40多歲者居多。主人通常在桌上為評話先生放一包煙和一茶缸的茶水。
關好門,確保無虞之后,評話先生喝一口水,清清嗓子,整肅面容,只見他左手拿銅镲,右手執(zhí)竹箸,猛然間,那根竹箸在銅镲的邊沿或擊或抹或按或劃,頓時,銅镲發(fā)出連綿不斷或急促或和緩、或遙遠或切近、或激越或低昂的聲音,如風入峽谷,疾雨滿川。突然,評話先生將銅镲往桌上一拍,一聲霹靂,云散天青。
一首古詩詞在評話先生抑揚頓挫、似唱似吟的音調(diào)中緩緩流淌而出。后來我知道這叫作“序頭”,大致與宋元以后話本說唱或話本小說相同,都是在卷首以一首詩或詞開宗明義。聽完這首詩詞,你就大致了解話本的內(nèi)容和所要表達的觀點。著名的如《三國演義》開頭那一首《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唱完“序頭”便進入正文。
“話說明正德年間,江南蘇州府……”
“話說北宋靖康年間,金兵南下……”
那幾年,我聽過的評話不下十幾場。時間久了,話本的名稱已完全不記得,內(nèi)容多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或者行俠仗義的武士劍客一類。文字有的明快,有的典雅,有的精巧,有的直白,但都極富感染力,應該都是經(jīng)過時間磨洗的經(jīng)典本子。說書人年齡不同,風格各異,但名字無一記得。你看他們,每當說到神州陸沉,國難當頭,則悲憤難抑,滿臉忠義之氣;及至王師北定,失地重光,又神情激昂,滿目生輝;說到公子落難,佳人情傷,則愁容慘淡,一唱三嘆;至如劫后重生,否極泰來,那就真的是白日放歌,青春還鄉(xiāng)了。而那一片銅镲,配合著說唱,或如金戈鐵馬,陣氣橫空,或如鼓瑟吹笙,峨峨洋洋,如怨如慕……聽眾的情緒像波濤中的小舟,隨著故事情節(jié)和評話先生說唱的腔調(diào)跌宕起伏。
福州評話究竟形成于何時,沒有太清晰的歷史線索。元人陶宗儀《南村輟耕錄》中記載,宋末元初臨安(杭州)說書藝人丘機山曾到福州說書,以吟誦“詩贊”開篇,然后轉入夾說夾吟的“正話”,最后再以“詩贊”作“結臺吟”,并以“扇響鈸”作間奏,這種表演形式倒是與今日福州評話表演形式頗為相近,也顯示出福州評話與宋元以來的說唱話本之間鮮明的傳承關系。當然,蘇州評彈界還有一種說法,認為福州評話是大名鼎鼎的說書藝人柳敬亭的晚年大弟子居輔臣在明末清初時傳入福州的。
時間過去了40多年。自從1975年去插隊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聽過福州評話了。雖然福州評話現(xiàn)在可以光明正大地演出了,但我卻不愿冒昧地去聽。時過境遷,說者與聽者的心境都有了很大變化,感受也就不同。內(nèi)心深處我其實更擔心,如果沒有發(fā)自心底的那一份癡情,福州評話還會有那么大的感人力量嗎?其實任何藝術都一樣,無論有多美麗的軀殼,如果沒有靈魂,都沒有生命。我當然是胡思亂想了。今天的福州評話正是大放異彩之時,題材豐富,人才輩出,但我仍愿淺陋地固守著幾十年前那個美好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