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雪

在琉球，來自中國的冊封使被稱作“天使”。明清兩朝冊封國王的正使很多，其中有5位是福州人。5人中的齊鯤，去冊封琉球國王可謂是夢想成真。齊鯤不僅實現(xiàn)了愿望，還在琉球國留下了許多遺跡，并記錄下在琉球國的所見所聞，成為中琉交往的寶貴歷史文獻資料。

齊安村齊氏宗祠

兩世翰林之家

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齊鯤出生于倉山區(qū)蓋山鎮(zhèn)的齊安村。唐德宗年間，齊姓入閩始祖奉命入閩平亂。他的后裔選擇在倉山區(qū)高蓋山北支脈的齊坑山居住，以“齊安”作為村名，祈求世代安居樂業(yè)。齊姓族人由此人丁興旺。

清康熙年間，齊鯤的高曾祖父齊耕師因擅長會計，在姑蘇城（今江蘇省蘇州市）做貿(mào)易而發(fā)家致富，便舉家由齊安村遷往光祿坊新居。住在光祿坊后，素喜詩文酬和的齊耕師常常在府邸內(nèi)宴集文人雅士。其長子齊念祖還娶了隔壁的內(nèi)閣中書、藏書家林佶的孫女為妻。由此，齊家文風(fēng)熾盛。齊念祖的長子齊璋善于講學(xué)，成為福州知名教師，聲名遠揚。齊璋的長子齊弼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中殿試二甲，授翰林院編修。翰林院是培育高級文官的搖籃和培養(yǎng)高層次學(xué)者的場所。明英宗后的慣例更是“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nèi)閣”。由此可見齊璋教學(xué)有方，長子齊弼和長孫齊鯤都是翰林。

齊弼被授予翰林院編修后，留在福州家鄉(xiāng)的長子齊鯤已長大成人，因為同樣得到齊璋的良好教育，17歲便在省級科舉考試中中舉人第二名。清嘉慶時期官場腐敗，嘉慶帝換了一茬又一茬的腐敗官員都無法阻止層出不窮的腐敗問題。在此情形下，不擅于人際交往，更不會巴結(jié)逢迎的學(xué)者型官員齊弼最終難以留在人才濟濟又靠關(guān)系才能升官的翰林院里，只好“請咨赴任”，于癸丑年（1793）秋，被選任湖南醴陵縣知縣。

齊弼去醴陵縣任職前，就奉父命先回到福州，帶長子齊鯤進京會試。誰知，齊鯤也中殿試二甲，同樣是館選復(fù)試成為庶吉士，與齊弼一樣，成為翰林中人。

正一品大員齊鯤

齊弼、齊鯤父子二人先后進入翰林院，成為福州齊氏族人的榮耀。而7年后齊鯤奉命任琉球國冊封正使回到故鄉(xiāng)福州，更是福州齊安村人的驕傲。

嘉慶六年（1801），26歲的齊鯤賜進士出身即殿試二甲，和齊弼一樣復(fù)試后因德才兼優(yōu)入翰林院學(xué)習(xí)成為庶吉士。庶吉士在翰林院的學(xué)習(xí)時間是3年，嘉慶九年（1804）散館評卷（畢業(yè)考試）時，齊鯤和父親齊弼同樣因成績優(yōu)異而被授予正七品的翰林院編修。此后3年的工作期間，齊鯤的表現(xiàn)深得上司和嘉慶皇帝贊賞，他們認為此翰林品行端正，工作能力強，又是福州人，若把冊封琉球國的重任交給他，必定能圓滿完成任務(wù)。

同樣是出使琉球，清朝的齊鯤比明朝的謝杰幸運得多。明朝出使琉球的福州籍副使謝杰穿的是麒麟服，而齊鯤穿的是麟蟒服。麒麟服和麟蟒服（蟒緞披領(lǐng)袍）只是一字之差，卻有天壤之別。麒麟服是四、五品的將軍、提督官服。蟒與龍相似，蟒服是皇帝賞賜官員的賜服，穿蟒服要配玉帶。官員獲得這類賜服是極大的榮寵?？滴鯙榱孙@示中華對冊封琉球的重視，特賜琉球冊封正使正一品麟蟒服，由工部制造，禮部頒給，玉帶自備。本來文臣一般不穿麟蟒服，但去琉球讓文臣穿麟蟒服是示武，即該天使是文武兼?zhèn)涞臍J差官員。正使披麟蟒服，那么整個冊封使團的規(guī)格都得以相應(yīng)提高。陣仗儀式也不同以往，出都門，肩輿八人，例持節(jié)。詔敕前有黃蓋、龍旗等儀，皆由工部咨取，以壯天威。一品麟蟒服配置八抬大轎，京師從未有八座出都者，唯琉球、安南冊封使有如此高規(guī)格的待遇。由此可見齊鯤出使比明朝謝杰出使更加威風(fēng)凜凜。

康熙為何如此重視琉球呢？康熙二十二年（1683），康熙十分滿意琉球尚貞王的忠誠，說：“其恭順之誠，深可嘉尚?！辈粌H減免琉球貢船的關(guān)稅和方物，還增加了一只接貢船給琉球，同時，派往琉球的冊封使的級別比起明朝有了提升，不再派兵科武官出使，而改為文臣，以翰林為正使，外表必須“儀度修偉”。還賜予正使正一品的麟蟒服。當然，琉球王對朝廷的忠誠是有基礎(chǔ)的。明朝花了近300年的時間對琉球進行宣教，并在經(jīng)濟上長期支持琉球。琉球早已被中華文化同化，相當于中國的一個自治區(qū)，已無二心。清以后，琉球人向中國學(xué)習(xí)技藝，包括成衣匠、刻字匠、剃頭匠等，又對康熙如此恭順，所以康熙認為天使出使時不必像明朝那樣派三五百個士兵防護，只要憑文官兼武官身份帶兵去壯國威即可。

淮安村芋原驛古渡

齊鯤南臺出航

兩個琉球冊封大使從北京出發(fā)時，慣例是武官捧著用黃蓋罩著的詔敕前行，之后是皇家儀仗隊、持旌節(jié)，賞恤物品等，最后是坐在八抬大轎里出使琉球的正使、副使。轎子前面有背著弩弓者和帶刀者各一人，轎子后步行的人有持槍者2人、抬轎替換者4人。他們后面還跟著管理官私物品的人員，各有專職。

嘉慶十三年（1808）閏五月初二，琉球冊封正使齊鯤、副使費錫章的船只抵達洪山橋。福州府管轄的閩縣縣令、侯官縣縣令一起來洪山橋的官渡碼頭——芋原驛迎接。

齊鯤為此賦詩《五月二日抵福州省城喜作五古二首》，其一：

六載宦京華，鄉(xiāng)關(guān)縈夢寐。

昔歌游子吟，今喜征夫至。

熏風(fēng)吹遠陌，蒲艾交荷菱。

西郊捧絳節(jié)，十里喧鐃吹。

從這首詩可知，齊鯤在京已經(jīng)6年未回福州了，鄉(xiāng)愁正濃。當年進京赴考的游子，今日竟然披著麟蟒服、捧絳節(jié)，衣錦還鄉(xiāng)。福州地方官恭敬地安排了十里鼓樂吹捧。此一時彼一時，身份天壤之別，他能不感慨萬分嗎？

正午時分，奉詔敕（圣旨）和賞恤物品的人先登岸，把詔敕放置在龍亭、彩亭里，抬著龍亭和彩亭及禮品送到正副使者住宿的館驛安奉。所有福州高官接著來館驛向兩位琉球冊封使恭請圣安。對齊鯤而言，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榮耀。

5月3日，齊鯤到南臺，手持龍節(jié)奉命前往琉球冊封中山王。南臺河口一路上人山人海、旌旗招展，夾道的飄揚旗幟中，官方安排的樂隊吹笳打鼓、海螺齊鳴，歡送琉球冊封正副使啟航。齊鯤賦詩道：“此行聊以壯國威?！碑攦苑庵坌兄梁谒疁蠒r，他又賦詩表示：“馮夷原效順，不必耀戈矛。”可見他不崇武，十分信任琉球?qū)χ袊闹艺\。

冊封舟從福州南臺啟航，駛至五虎門等候西南風(fēng)前往琉球國。這一等就是8天，直到5月11日才有西南風(fēng)，于是冊封舟自五虎門經(jīng)官塘放洋，于5月17日抵達琉球那霸港。

針路與釣魚臺

嘉靖十三年（1534），陳侃出使琉球前向禮部查詢前任撰寫的出使琉球記錄，沒想到禮部找不到了。陳侃出使琉球回國后就撰寫了一篇《使琉球錄》，詳細記載他出使琉球的整個過程，包括福州到琉球的針路情況。此后歷任天使也都有相應(yīng)記載。齊鯤出使時，則參考汪楫和周煌所寫的針路，認為周煌寫的更精密準確。針路對于航行非常重要，用錯了相差十萬八千里，甚至可能船覆人亡、喪命海中。

有意思的是，這些冊封舟同樣是夏至乘西南風(fēng)，冬至乘西北風(fēng)，都是從福州五虎門啟航前往琉球。齊鯤參考前面幾個使者的針路，可最后他們經(jīng)過最重要的釣魚島時使用的針路卻都不同，結(jié)果也差別很大。齊鯤在記錄中描述出使琉球時的針路，表示從福州五虎門到琉球國的姑米山方可停泊。但是從明朝夏子陽到清朝的汪楫、周煌用的針路都不一樣，即使清朝的針路比明朝愈加精密，但依然不能完全照搬前人使用的針路，而是根據(jù)各船的行駛情況而定。所以，齊鯤的冊封舟抵達那霸港時無法進港，只能在外?？績商斓蕊L(fēng)來運力，就因為針路使用不準確，船被風(fēng)吹到那霸港的北邊了。

齊鯤在前往琉球的冊封舟上還寫了福州至那霸的一組五言律詩即《航海八詠》，分別歌詠了太平港、五虎門、雞籠山、釣魚臺、赤尾嶼、黑溝洋、姑米山、馬齒山八地的景觀。其中《釣魚臺》：

釣鼇人已往，但見釣魚臺。

絕島重重峙，滄波滾滾來。

誰邀湖海侶，獨占水云隈。

應(yīng)笈披裘者，登臨亦小哉。

《順風(fēng)相送》中關(guān)于釣魚嶼的記述

在所有的冊封使的記錄中，必定會出現(xiàn)“釣魚”二字，但各位琉球冊封使對釣魚島的稱呼各有不同，因此出現(xiàn)“釣魚嶼”“釣魚臺”“釣魚島”“釣魚山”4個名稱。明永樂年間有一本書叫《順風(fēng)相送》，里邊《福建往琉球》一章就詳細記載了釣魚嶼在臺灣基隆東北海中，為我臺灣省附屬島嶼，今名魚釣島，又名釣魚島。此外，由于釣魚島附屬的赤尾嶼和琉球群島中的古米山（姑米山）之間有一道很深的海溝，水深2-3千米，所以陳侃《使琉球錄》中明確寫道：“赤嶼者，界琉球地方山也?！边@個溝就是釣魚島和琉球的邊界。由于溝非常深，史書上稱黑水溝，冊封使們說這海水叫滄海色，每次經(jīng)過這個地方都覺得害怕，因此每次經(jīng)過都要祭海神，投生豬、羊。

其實黑水溝來自臺灣暖流，海水顏色較深，流速較快，對于中琉航海或海峽兩岸的海上交通有一定的阻礙作用。古代科技不發(fā)達，常視黑溝為畏途，皆以釣魚島作為進入黑溝前的航標。這就是冊封使們都會記錄釣魚臺的緣故。而黑水溝也成為明清與其藩屬國琉球國的分界線。由此佐證釣魚島屬于中國。

齊鯤與梁章鉅的情誼

齊鯤回國后撰寫的《東瀛百詠》成冊后，有不少朋友為他的書作序，他的同窗好友、中國楹聯(lián)學(xué)開山鼻祖梁章鉅則為書題跋。衣錦還鄉(xiāng)的齊鯤以琉球冊封正使身份回到福州時，梁章鉅剛好也從京城回到福州，入福建巡撫張師誠幕府，與林則徐共事。梁章鉅比齊鯤年長一歲，卻比齊鯤晚一年中進士，同樣授翰林院庶吉士。由于比齊鯤晚一年中進士，梁章鉅在題跋里謙稱自己是“愚弟”。梁章鉅在這篇題跋中說齊鯤請他題跋，而他自覺文采欠缺，但又不敢推辭，回憶他們同習(xí)舉子業(yè)時，嘉慶庚申年（1800），琉球冊封正使翰林編修趙文楷和副使翰林修撰李鼎元一起來到福州。趙文楷當時披一品麟蟒服，坐八抬大轎，兵卒擁護而行。當他們二位使者持龍節(jié)出現(xiàn)在南臺時，江畔觀者塞途，摩肩接踵。梁章鉅和齊鯤也擠在人群中翹首觀望盛大的出使典禮。齊鯤對梁章鉅說：“仕宦之榮，斯為極矣！若出于吾邦士夫，則其榮當有加者?！币馑际橇鹎蛘谷羰歉Ｖ荼就寥耍遣攀钱敼僮顦s耀的事。齊鯤又說：“古圣人以不辱命與有恥二者概為士之大端，而學(xué)優(yōu)則仕者，又以不能專對為慮。靡徒蔪達于政已……”發(fā)表了士大夫的家國使命觀。齊鯤當時在策論方面已經(jīng)很有見地，所以后來由進士入翰林就一點不意外。但他想不到自己一語中的，真可謂夢想成真。第二年不僅考中進士，8年后也如趙文楷一樣披了一品麟蟒服，坐八抬大轎，兵卒擁護而行，持龍節(jié)出現(xiàn)在南臺。因此，梁章鉅回想這情景感慨萬千，沒想到自己不僅與同窗好友一起有機會見證乾隆時代的兩個翰林趙文楷、李鼎元出使琉球，又親自恭送好友齊鯤上冊封舟出使琉球。這一切真是如夢?。?/p>

雖然齊鯤出使琉球成就了他個人仕宦生涯的一段佳話，但此后他的仕途不如明朝的福州琉球冊封副使謝杰那么順利。出使琉球回國后，他調(diào)為河南府（今河南洛陽）知府，任上也勵精圖治，革除攤派車馬的弊政，并勒碑宣示。嘉慶十九年（1815）秋，齊鯤調(diào)赴睢州（今河南睢縣）負責(zé)治水，歷經(jīng)3年工竣，議敘以道臺調(diào)用，但剛巧齊鯤的父親齊弼過世，因此丁憂扶喪回到福州，殷勤侍奉母親。誰知，家里災(zāi)難不斷，他的掌上明珠、才女齊祥棣因未婚夫病卒，便投入自家玉尺山房的蓮花池中殉節(jié)，被稱作“未婚貞烈齊女”。

回家兩三年，齊鯤受父親和女婿去世、女兒自殺多重打擊后一病不起，不久于福州玉尺山房家宅中逝世。玉尺山房位置即今天的光祿坊劉家大院。

沖繩首里城的齊鯤書法“活潑潑地”石碑

據(jù)齊鯤后人說，福州市倉山區(qū)齊安村內(nèi)的齊家老宅里原有一張古畫。畫的內(nèi)容是齊鯤穿著一品麟蟒袍，臉上神采奕奕，正搭乘冊封舟前往琉球國。這張古畫是齊家人全體的榮耀，最后一任保管這幅古畫的是齊鯤的嫡孫齊成章。齊成章去世前曾經(jīng)告訴后人，當年老厝里有4幅齊鯤的古畫，一幅是他在翰林院內(nèi)的朝服像，一幅是他去河南府上任的畫像，一幅是他穿著儒服在書院內(nèi)的讀書圖，最后一幅就是最珍貴的齊鯤在冊封舟上的畫像。

齊鯤曾被日本友人喻為“中日友好的使者”。20世紀80年代日本友人來參觀，得知這些古畫在“文革”中被銷毀，感到非常遺憾。今天沖繩縣尚留有齊鯤出使琉球時的遺跡——《詔館碑記》和石雕書法“活潑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