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平
叔本華與存在主義心理治療
吳曉平
(浙江農(nóng)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浙江 杭州 311300)
叔本華哲學的影響及其當代價值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作為存在主義的先驅(qū),叔本華使哲學的關注點回歸了生命本身;作為心理學家,他提出了不少現(xiàn)代心理學的基本觀念;作為預言家,他預見了20世紀之交普遍存在的精神心理問題。這三重身份及其影響,最終匯入了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發(fā)展過程中。生命的意義問題,構(gòu)成了從叔本華到存在主義心理治療最重要的一條線索。厘清這條線索,不僅有助于了解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發(fā)展歷史,同時也能呈現(xiàn)叔本華哲學的當代價值。
叔本華;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生命意義;歐文;弗蘭克爾
從1819年《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以下簡稱《作為》)出版算起,叔本華哲學已問世200周年。在這200年中,叔本華哲學同其他偉大的哲學思想一樣,經(jīng)歷了種種戲劇性的沉浮。在這位哲學家逝世后的維多利亞時代,他的學說曾風靡一時,但在后來的20世紀,又幾乎歸于沉寂。不管叔本華哲學經(jīng)歷了怎樣的興衰,可以肯定的是,它并沒有直接促成任何思想流派的產(chǎn)生。這也表明,其哲學在學院內(nèi)的影響似乎是有限的。然而,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作為哲學家的叔本華,其深刻的影響恰恰在學院哲學之外。那么,其影響究竟從何說起?進一步說,200年后的今天,當我們再次審視叔本華哲學時,它是否還保有某種當代價值?又或者說,其價值是否已滲透在20世紀直至當下的某些領域之中?本文以為,叔本華哲學的影響已經(jīng)延伸至存在主義心理治療之中,這是其當代價值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然而,對于叔本華哲學的這一當代價值,國內(nèi)外學界未曾關注。
存在主義心理治療(以下簡稱“存在治療”)是當代非常重要的一支心理治療學派,它的一些基本理念可以追溯到歐陸的存在心理學。1958年,羅洛?梅以《存在:精神病學和心理學的新方向》一書,促使發(fā)源于歐洲的存在心理學完成了在美國的本土化。“存在治療”作為存在心理學的進一步發(fā)展,是以存在主義哲學為基礎,以人的存在為核心,重視焦慮、自由、死亡、意義等主題的心理治療方法。其中,存在主義哲學無疑是其理論根基。歐文?亞隆對此曾說:“存在主義治療與存在主義哲學學派的關系,很像臨床藥物治療與生物化學研究之間的關系?!盵1]17
顯然,歐文指出的“生物化學研究”應當是“臨床藥物治療”的前提,或者說“研究”本身就已經(jīng)蘊含著“治療”的契機和方法。就歐文而言,他的主要貢獻之一就是把來自存在主義的理論思想進行組織和綜合,并把它們變成一種可以在心理治療室里使用的語言[2]65。這也進一步體現(xiàn)在其創(chuàng)作的幾部心理小說之中。
《叔本華的治療》是歐文創(chuàng)作的系列心理小說之一。該書以叔本華的生平和思想為線索,探討了存在主義思想和團體治療結(jié)合的可能??v觀該書的具體情節(jié)內(nèi)容,書名“叔本華的治療”既指叔本華所提供的治療,也指叔本華所需要的治療。就前者而言,歐文通過對一個“叔本華式”人物角色的塑造,闡述了從性癡迷到死亡恐懼等一系列問題,由此也間接引出了這樣一個問題:現(xiàn)代的治療群體能否運用這位德國哲學家的思想來解決個人難題?書中給出的回答或許只能留作參考,但它至少表明了存在主義與“存在治療”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叔本華與“存在治療”的關系,首先在于他正是存在主義的先驅(qū)之一。然而,他的這一重身份歷來沒能得到足夠重視。
當代的哲學類文獻在談及存在主義時,往往都會承認:存在主義很難被定義[3]。大部分哲學教科書由此避開了直接下定義的做法,轉(zhuǎn)而采取了一種間接的辦法,即通過羅列出諸多與存在相關的主題,如選擇、自由、孤獨、荒誕,繼而聲稱存在主義哲學家就是致力于探討這些主題的人。如果我們認同這樣的做法,那么叔本華無疑可列入存在主義的大本營之中。
叔本華的寫作面極廣,其代表作《作為》可謂包羅萬象,既是一場大膽的體系建構(gòu),又是一種極具破壞性的解構(gòu)力量。然而不管是建構(gòu)還是解構(gòu),他思考的中心與思想的主旨始終是存在的問題。叔本華早年的個性與經(jīng)歷其實早已預示了這一點。他在17歲時曾告訴一位友人:“生命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我下定決心,用思考生命的方式度過一生。”[4]青少年時期的這一番話成了他畢生的哲學宣言。終其一生,他憑借自己的天分與才情、深沉與博學,踐行了這一宣言。
叔本華的作品幾乎論及了一切與存在相關的主題,部分主題穿插在其相關論題的考察之中,篇幅不大,也不甚明顯。然而,對于某些重要的主題,叔本華專門用一個章節(jié)甚至一本著作的篇幅予以闡述。例如,自由(《倫理學的兩個基本問題》)、死亡(《作為》第二卷第41章“論死亡與我們本質(zhì)自身之不滅性的關系”)、性愛(《作為》第二卷第44章“性愛形而上學”)等主題。這里我們僅僅列出了其中一小部分??梢哉f,叔本華對生命與存在的思考是全方位的。誠如尼采所言,叔本華不僅揭示了構(gòu)成生命這幅畫卷的細枝末節(jié),也展示了生命之畫的全景。所以,即便從存在主義的基本定義出發(fā),叔本華也可列入存在主義哲學家之中。
當我們暫且撇開存在主義的概念時,也可獲得同樣的結(jié)論。在1961年慶祝叔本華協(xié)會成立50周年大會上,主辦方把會議的主題定為“叔本華與存在主義”。由此看來,叔本華與存在主義的淵源在當時就已經(jīng)引起了一定的關注。在那之后就有學者指出:“可以有多種多樣的方式來界定存在主義,但是最簡單的一種方式可認為是,存在主義關注的是‘存在’的問題。這些問題出現(xiàn)并貫穿于日常生活之中,其中最急迫的問題是:生命是否值得一過,如果值得,那又是為何……確實,尼采先于任何人關注到了這些問題,但并非是尼采,而是叔本華首先把這個‘一度令人不安的謎團’放到了哲學議題之中……叔本華而非尼采才值得被看作第一個存在主義者?!盵5]對此,法蘭克福學派的代表人物阿多諾表達得更為簡潔:“叔本華是存在主義哲學的暴躁先驅(qū)?!盵6]
所以,我們有足夠理由認為,叔本華乃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存在主義哲學家,而且是最早的代表人物之一。只有當我們充分意識到這一點時,其與“存在治療”的關系才會露出端倪。
叔本華的心理學思想同樣未獲得足夠的重視,更遑論研究。只要我們通讀其作品,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寫作閃爍著不少心理學方面的敏銳洞見,完全可以自成一家。事實上,我們可以斷言,叔本華是歐洲19世紀上半葉最出色的心理學家之一。在整個19世紀,在能同時身兼哲學家與心理學家的人中,可與叔本華比肩的或許只有克爾凱郭爾和尼采。那么,叔本華到底提出了哪些心理學創(chuàng)見?如果要完整而系統(tǒng)地闡述這一點,就必定要涉及其具體的思想觀點。然而,基于本文主旨與篇幅所限,我們在此僅做簡要說明。
叔本華的心理學主張,主要是從意志與理智間的關系入手闡發(fā)的。意志作為其哲學中的“本體論意義的心理學術語”[7]18,含義極為廣泛。理智在意志面前,往往處于附庸的地位。叔本華以植物作比描繪了二者的關系:“植物的根代表了意志,葉冠則代表了理智,而兩者的中介點,也就是莖部,就是‘我’——它同時是兩者的終端,所以屬于兩者?!摇抢碇呛鸵庵緯簳r的同一主體,我把這種同一性稱為至高的奇跡?!盵8]234對于這番表述,我們至少可做出兩點解讀:其一,心靈由意志、自我、理智三者構(gòu)成,“自我”扮演著調(diào)節(jié)“意志”與“理智”的角色。這完全可視為后來弗洛伊德所提出的本我、自我、超我概念的先聲。其二,意志是植物之根,它往往意味著不可見,不容易進入意識的范圍,但同時又起著支配性的作用。
歸結(jié)起來,以上兩點解讀既預示了精神世界中的無意識部分,同時也揭示了本能沖動對理智的強烈影響。叔本華對此明確說道:“我們常常并不知道自己的所愿或所懼。我們可以長年抱著某種愿望,卻又不肯向自己承認,甚至不會讓這一愿望進入我們清晰的意識,因為我們的理智不該獲悉這些事情,否則我們對自己的良好看法就會由此受到損害?!盵8]243人對“自己的良好看法”會形成一股屏蔽的力量,它使人無法意識到自己的真實意愿。但是,這些意愿其實早就回蕩在人內(nèi)心之中,只不過它們往往與道德習俗相悖,又不符合自尊自愛的心理,因而也就無法被自己接受。人的內(nèi)心竟然有一道自我屏蔽的力量,這似乎預示了某種奇特的心理機制。
隨著探索的繼續(xù)深入,叔本華繼而發(fā)現(xiàn)了壓抑機制的存在。實際上,無意識與壓抑機制本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人之所以意識不到自身的情感和愿望,是因為有一種力量將它們阻擋在了意識之外。這種阻擋的力量,即排斥或抵抗的力量,就是一種壓抑機制。對此,叔本華的解釋是:“意志的至上是通過禁止理智出現(xiàn)某些表象,不讓某些聯(lián)想、思路在頭腦中出現(xiàn);因為意志知道,這些表象會引起意志活動。所以,它現(xiàn)在對理智有所管束,并強迫它轉(zhuǎn)移到別的事情上去?!盵8]241叔本華由此打開了無意識和壓抑機制的大門,而接下來的系統(tǒng)研究則留給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正是從發(fā)現(xiàn)壓抑機制的存在起步的。在弗洛伊德看來,壓抑是一個核心問題,精神分析理論的全部內(nèi)容都可與之聯(lián)系起來[9]40。因此,壓抑的發(fā)現(xiàn)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弗洛伊德曾坦言:“精神分析學在很大程度上與叔本華的哲學見解相似,叔本華不僅強調(diào)情感的支配作用和性的極端重要性,他甚至還意識到壓抑機制。”[9]57
經(jīng)由上述的簡要分析,我們已經(jīng)可以覺察到叔本華出色的心理洞察能力。事實上,叔本華在諸多論題的探討中均表現(xiàn)出了這種能力。通觀其作品,叔本華已初步探索了無意識、壓抑、遺忘、精神失常、性本能升華等諸多生理精神現(xiàn)象,從中得出的諸多觀點可直接通向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之中,因而稱得上是“精神分析學真正的哲學之父”[10]。此外,叔本華也探討了懊悔、哭泣、怨恨、良心譴責等現(xiàn)象,提出了不少真知灼見。
以上,我們尚未展開對叔本華心理學思想的探討,只是做了一番簡要的引述。不過,正如之前所說,細致地討論其心理學遠不是本文的目的所在,我們的意圖僅在于給出提醒,即不應忽視叔本華在心理學方面的理論創(chuàng)見。托馬斯?曼的評價無疑是中肯的:“作為意志心理學家的叔本華,是一切現(xiàn)代心理學之父。從他經(jīng)過尼采的心理學激進主義可引出一條直線,這條直線可通向弗洛伊德以及那些將他的深層心理學擴充并用于人文科學的人?!盵11]作為現(xiàn)代心理學之父,叔本華經(jīng)由尼采、弗洛伊德等后學,其影響最終滲透到“存在治療”之中。說到底,叔本華之所以與“存在治療”有淵源,首先在于他本身就是一位存在主義心理學家。正是兩者的共性決定了兩者間的某些聯(lián)系。
叔本華的兩種身份,正是吸引我們關注其與“存在治療”之間關系的契機所在。然而不管是存在主義者,還是意志心理學家,都只表明了叔本華哲學的其中一面。究其原因,叔本華哲學根本上是一種生命哲學,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才是其核心主旨所在。聯(lián)系叔本華與“存在治療”的關鍵點也正是生命意義這根紐帶。
生命的意義、目的和價值之間存在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目的充實意義,意義塑造價值。眾所周知,叔本華對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做出了否定的回答。他對此給出的一個理由是:“意志的愿望是無止境的,其訴求也是沒完沒了的,每一實現(xiàn)后的愿望又會生出新的愿望,世界上不可能有這么一種滿足可以來平息它的渴望,也不可能為它的追尋設定出一個終極的目標,繼而也不可能填滿它那陷入無底深淵的心靈。”[8]666人時刻充滿著需求和愿望,這就決定了人是欲求不滿的生物。每一次身心的滿足都會即刻消逝,空虛無聊繼而緊隨而至;如若沒有得到滿足,則會陷入痛苦。人總是處于這種兩難的境地之中,循環(huán)往復。所以叔本華斷言:“不過也許沒有一人,如果他是清醒的,同時又是坦率的,會在他生命終了之日還愿意重復經(jīng)歷此生一遍?!盵12]445
生命不值得經(jīng)歷,不僅僅是因為痛苦或無聊的輪番襲擊,更重要的是,在痛苦和無聊的背后,我們尋找不到生命的意義所在。如尼采所言,這是叔本華所揭示的“心理狀態(tài)的虛無主義”[13]。這種虛無主義按照尼采的話來說就是:通過生成是得不到什么的,在一切生成中并沒有一種偉大的統(tǒng)一性可供個體完全藏身?!皞ゴ蟮慕y(tǒng)一性”的缺失意味著,我們擁有的只是相對滿足和階段性目的的完成,但是這些都無法持續(xù)地給予人所需的意義感。這種意義感的獲得,離不開某個終極目標,因為只有這個終極目標才能賦予人恒定的方向感。然而,人雖然深切渴望一種生命的絕對目的,但生命自身并不存在什么絕對目的。這正是叔本華對現(xiàn)代人內(nèi)在狀態(tài)的哲學表達[14]。
失去終極目的的人生是可怖的。無論身處安逸閑適的生活之中,還是動蕩亂世之下,人總需要從一些至高的價值理念中獲得內(nèi)心的倚靠和撫慰。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宗教給予了生命所需的絕對目的,靈魂得救和上帝之國作為絕對價值曾滋養(yǎng)過人們的心靈。然而到了19世紀,隨著各門科學的突飛猛進,宗教已有所式微。加之,工業(yè)社會的來臨使一部分人得以脫離農(nóng)業(yè)、遠離土地,成為閑逸之士。恰恰是這批有教養(yǎng)的閑逸之士,而不是貧苦農(nóng)民,才最容易去反思和追問生命的意義問題。
正是在這樣一種歷史文化背景下,叔本華從哲學的高度揭示了生命價值的內(nèi)部崩潰。最終,他以冷靜而不失嘲諷的口氣說道:“絕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從外表看來是如何無意義而空洞的,從內(nèi)心感受到的又是如何苦悶而昏頭昏腦的流逝了。那是一種朦朧的渴慕和折磨,是在夢中惝恍,是在一系列瑣屑思慮的相伴中經(jīng)過四個年齡段而到死的。這些人就像鐘表機器,上好發(fā)條就走,而不知道為何要走。每有一個人誕生了,出世了,就是一座人生之鐘重新上好了發(fā)條,以便一句又一句,一拍又一拍地重奏那已演奏過無數(shù)次的古琴殘音,這些殘音即使有些變化也微不足道?!盵12]441
事實上,叔本華的哲學不僅表達了現(xiàn)代人的內(nèi)在狀態(tài),同時也是一種準確的時代預言。叔本華逝世后的維多利亞時代,是一個“人格破裂成碎片”[7]25的時代。羅洛?梅認為,幾乎在19世紀文化的每一個方面,都可以覺察到個體人格分裂的跡象。文化心理方面的種種弊病,在20世紀之交的各種精神病患者身上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精神病學家們的臨床經(jīng)驗表明,包括人格分裂在內(nèi)的諸多心理癥狀,往往與生命意義感的缺失緊密相關。榮格就對此說過:“生命缺失意義在神經(jīng)癥的產(chǎn)生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最終,神經(jīng)癥患者應該被看作是一個受苦的、尚未發(fā)現(xiàn)自身意義的人……在我的病人中,大概有三分之一不能被診斷為臨床上所定義的神經(jīng)癥,而是在受到生活無意義感和無目的感的折磨?!盵15]
榮格的觀察雖然只是一種臨床印象,但得到了諸多心理學家的響應和支持。弗蘭克爾在榮格的基礎上區(qū)分了無意義綜合癥的兩個階段:存在的空虛和存在性神經(jīng)癥。前者指無聊、冷漠和空虛的主觀狀態(tài),并且時常缺少方向感,感到莫名的空虛和不滿足。后者則是在前者的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為一種具有明顯外部癥狀的精神狀態(tài)。
無論是榮格還是弗蘭克爾,他們在臨床經(jīng)驗中獲得的觀察,在我們看來一點都不陌生。實際上,如之前所述,叔本華早已獲悉了這種普遍的心理癥狀。精神病學家的臨床觀察只不過證實了哲學家的深刻直覺。所以在這一點上,叔本華是時代的預言家。叔本華不但預言了普遍的精神問題,更重要的是,他的預言本身還提出了一個極為嚴肅的關于生命意義的問題。在徹底撕開生活的一切表象之后,叔本華揭示了生命意義的內(nèi)部崩潰,這正是其哲學的積極價值所在。但是在這之后,我們又該如何再去審視生命,繼而維護生命?
在拷問生命終極意義的過程中,叔本華重新把人們的視線拉回生命本身,使人追問存在自身的意義。這是一場回歸生命、尋找存在之本質(zhì)的努力。叔本華對此的苦苦思索,雖然止步于一種保守怠惰的生命觀,但他同時也激發(fā)了人們?nèi)リP注生命的內(nèi)在危機。正是在對生命的內(nèi)在危機尤其是在對生命意義的考察中,我們可以理出從叔本華通向“存在治療”的線索。
“存在治療”重視生命的根本問題。歐文對此曾真切地說過:“我們最終會死亡,我們在宇宙中感到孤獨,我們在生活中尋找意義,覺察自由,為自己的生活承擔責任。明智的治療師知道,這些都是我們必須一起努力處理的問題?!盵2]64這些問題歸結(jié)起來,就是歐文后來進一步總結(jié)的生命四大終極關懷,即自由、孤獨、死亡和無意義。不過,歐文并沒有賦予意義問題最重要的地位,因為他認為意義問題往往并不純粹,而是時常摻雜了其他的問題。真正賦予意義問題以特殊重要性的是歐文的前輩弗蘭克爾。
弗蘭克爾曾身陷納粹集中營。這段煉獄般的經(jīng)歷為他鋪就了一條思索生命意義的新道路。在飽含血與淚的作品《活出生命的意義》中,弗蘭克爾結(jié)合自己的集中營經(jīng)歷,簡明扼要地闡述了自己早年就提出過的意義療法。他在該療法中提出了一個核心觀點:“生命的意義在每個人、每一天、每一刻都是不同的,所以重要的不是生命之意義的普遍性,而是在特定時刻每個人特殊的生命意義……你不應該追問抽象的生命意義。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使命?!盵16]132生命的意義因時因人而異,每一個人都有別人無法實現(xiàn)的意義。如此一來,生命的意義就從某種強加于其上的抽象普遍性中解放出來。普遍的、絕對的生命意義本身就是個謊言,是出自人性的一種習慣性的情感依賴。叔本華先于弗蘭克爾戳穿了這個謊言,他證明了一切試圖尋求終極意義的努力都是徒勞的。但是叔本華止步于生命的悲劇性,而弗蘭克爾則開拓了另一條通往生命意義的道路。
叔本華告誡我們,缺失終極價值的生命將變得碎片化。但是對弗蘭克爾而言,生命的轉(zhuǎn)機正在于此。生命意義的重建,正是要立足于叔本華所描繪的生命意義的廢墟之上。也就是說,存在的意義存在于碎片化的生命之中。生命的意義無須從某種統(tǒng)一體中尋找,它唯獨只存在于每一個碎片化的階段里。生命的意義就在我們面前,就在當下,就在每一種我們力所能及的行動之中。弗蘭克爾對此說道:“對意義的認識,在我看來,就是意識到了現(xiàn)實背景下的某種可能性,或者通俗地說,意識到在給定情境下能夠做些什么?!盵16]181
弗蘭克爾由此轉(zhuǎn)變了人們關注意義問題的方式。他摒棄了對某種普遍意義的信念,繼而將意義問題回歸到日常經(jīng)驗之中。他借此告訴我們:既然無法確立生命的普遍意義,那么就從自身尋找某種特殊的意義,一種只專屬于我們個人的意義,一種我們完全可實現(xiàn)的意義。它可能就是我們當下正在做的事,就像呼吸一樣簡單,只不過我們沒有意識到它。如果人生意義顯得神秘,那么這并不是因為它隱藏了起來,是因為它離我們的眼球太近,以至于我們無法看清?;蛟S,人生意義不是某個需要追求的目標,而是生活本身所表達的某種東西。
弗蘭克爾的意義理論及其臨床應用,無疑推動了“存在治療”的發(fā)展。歐文在這之后區(qū)分了普遍意義與世俗意義,他指出:普遍意義指的是個人之外、超越于個人之上,存在著某種設計,它是某種奇特的或者宗教性的宇宙秩序;世俗意義則具有完全世俗性的基礎,即一個人可以在缺乏普遍意義的情況下,具有個人意義感[1]448。這兩重性質(zhì)不同的意義,顯然源于弗蘭克爾的意義理論。那么關鍵問題在于,如何獲取個人意義?弗蘭克爾對此提出了三點:其一,通過創(chuàng)立某項工作或從事某種事業(yè);其二,通過體驗某種事情或面對某個人;其三,在忍受不可避免的苦難時采取某種態(tài)度[16]136。其中第三條獲取個人意義的途徑,我們認為正是源于叔本華。
叔本華哲學的終極訴求在于確立生命的意義。這聽上去似乎有點矛盾,他不是很明確地否定了生命的意義嗎?宗教理想的式微、不可擺脫的身心痛苦、空虛的折磨、死亡的臨近,等等,無不促使叔本華否定了生命。但叔本華在否定生命的同時,并沒有全然放棄尋求生命的意義。他最終在人類的各色痛苦中找到了意義,或者說,他賦予了痛苦以某種超世俗的意義。叔本華對此說道:“我不逃避痛苦,以便痛苦能有助于取消生命意志……因為痛苦正在這方面加強我現(xiàn)在對于世界的真正本質(zhì)所獲得的認識,即是說,這認識將成為我意志最后的清靜劑而使我得到永久的解脫?!盵12]535
痛苦之于生命,是一種重要的啟示。它賦予了生命新的方向和動力,而其指向的終點就是解脫禁欲。在這種頗具東方色彩的構(gòu)想中,叔本華確立了痛苦的意義,亦即生命的意義。從生命的虛無再到生命意義的重新建立,叔本華向我們展示了他整個思想世界的藍圖。尼采看清了這張藍圖的實質(zhì),并極為犀利地指出:把禁欲作為生命的意義和追求,無非是一場“瘋狂者的虛構(gòu)之歌”[17]。但同時他也深知,人最無法忍受的不是痛苦本身,而是痛苦的無目的性。因此,任何一種意義都好過無意義,叔本華正是在這樣一種隱形的思想動力之下,用解脫出世承載了生命最后的意義。
確實,叔本華的生命觀是趨于消極怠惰的。但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意義之于生命、之于苦難的重要性。只要痛苦擁有了意義,那么痛苦就不再是痛苦,至少也將變得更加易于令人接受。所以我們在看待叔本華時,重點不在于他賦予痛苦的某種意義,而在于他賦予痛苦某種意義的努力。尼采看清了這一點,弗蘭克爾也看到了這一點。在談及獲取個人意義的第三條途徑時,弗蘭克爾說道:“在一定意義上,一旦找到了意義,痛苦就不再是痛苦了……人主要關注的不是獲得快樂或避免痛苦,而是看到其生命的意義。這也是人們?yōu)槭裁瓷踔翜蕚渲ナ芸?,在這個意義上,他的痛苦有了意義?!盵16]140沒有叔本華這位前輩,很難想象弗蘭克爾會說出如此類似的一番話。
在弗蘭克爾、羅洛?梅、歐文?亞隆等幾輩心理學家的探索中,美國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傳統(tǒng)得以逐漸形成。這種新型的心理治療方法,既得益于其在美國本土化過程中的創(chuàng)造性融合,同時也離不開歐陸存在主義哲學這片堅實的理論土壤。“存在治療”從根本上說就是一種臨床性的哲學治療。歐文創(chuàng)作的幾部暢銷全球的心理小說,尤其蘊含著這種哲學治療的價值理念。在從存在哲學通往“存在治療”的道路上,叔本華發(fā)揮著不可忽視的影響,而這恰恰又是存在心理學家們不夠重視的。這也正是筆者寫作本文的緣由所在。不過,本文的寫作終究也只是提供了一個切入點。至于“存在治療”與叔本華及歐陸存在哲學的具體淵源,那必定是一個大課題,非一篇文章能夠說盡。然而,隨著“存在治療”的發(fā)展壯大,它與存在哲學之間的關系必將吸引更多人予以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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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hopenhauer and 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
WU Xiaoping
(Zhejiang A & F University, Hangzhou 311300, China)
The influence of Schopenhauer's philosophy and its contemporary value have not received enough attention. As a pioneer of Existentialism, Schopenhauer returned the focus of philosophy to life itself; as a psychologist, he put forward many basic concepts of modern psychology; as a prophet, he foresaw the widespread mental and psychological problems at the turn of the 20th century. These three identities and their influences eventually merged into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of 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 The meaning of life is the most important clue from Schopenhauer to 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 To clarify this clue will not only help us to understand the history of 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 but also present the contemporary value of Schopenhauer's philosophy.
Schopenhauer; 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 life meaning; Irvin; Frankel
2019-08-01
浙江省高校思想政治理論課名師工作室專項支持項目
吳曉平(1986―),男,浙江湖州人,講師,博士。
B84-066
A
1006–5261(2020)01–0051–07
〔責任編輯 葉厚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