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廣華,郭佳男
(1.哈爾濱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2.哈爾濱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6)
五四時期是活躍的時代,也是中國社會變革最為劇烈的時代。這個時期全國出現了數百個大大小小的社團組織,社團成為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參與社會的大舞臺。由于不同的組織名稱不同,有的稱為“學會”或“會”,有的稱為“團”,有的稱為“社”,凡此種種,異彩紛呈,在此統(tǒng)稱其為“五四社團”。這些社團中,其成員從青年學生到思想文化教育界知識分子,其地域從繁華都市到邊遠省份,到處都有社團活躍的身影。五四社團的特征之一,是以“改造社會”為其宗旨,或改造一省,或改造中國。本文就改造社會的意識與路徑做一分析,期盼學界同仁指正。
對五四社團性質的界定是很復雜的工程,標準也具有多樣性。對于當時的社團,可以按照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等標準劃分,這樣劃分非常復雜,基本涵蓋各階級階層的社團組織,是非常龐大的文化工程,不是一篇論文能夠闡述清楚的;如果按照意識形態(tài)來劃分,把社團限定在大中學校的青年學生和文教界知識分子,相對來說比較可行。所以,本文擬從意識形態(tài)角度對當時的大中學校和文教界社團作一粗線條的分類。其類型大致分為四種。
一是初步傾向馬克思主義的社團。這些社團并沒有深刻理解馬克思主義精髓,只是對其有所向往和初步信仰。如馬克思學說研究會(濟南、北京、上海)、新民學會(長沙)、覺悟社(天津)、南昌改造社、陜西旅京共進社、利群書社(武漢)、勵新學會(濟南),等等。他們大多主張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研究和解決社會問題。
二是以無政府主義為宗的社團。這類社團主要有:廣州心社與晦鳴學舍;南京群社,出版《人群》;北京實社,出版有《自由錄》。心社、群社、實社被稱為“鼎足而三”的極端自由小團體;北京進化社,出版《進化》月刊;北京奮斗社,創(chuàng)辦《奮斗》旬刊。無政府主義社團派別數量有80個左右。其中,有的主張“以自由契約而組織無國家的世界大聯(lián)合”[1],有的則主張以破壞為手段,實現“虛空太平,大地破碎”。
三是諸多社會主義思潮雜糅的社團。無政府主義、工讀主義、泛勞動主義、互助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新村主義等都被當作社會主義宣傳。當時人們對社會主義的認識都是模糊的,對每一種社會主義都很欣賞,故而對各種社會主義思潮兼收并蓄,相互雜糅。結果在思想界文化界掀起了有聲有色的工讀互助團運動。1919年12月,北京工讀互助團率先成立,隨后在全國范圍內,都出現了工讀互助團的社團組織,如上海工讀互助團、武昌工學互助團、天津工讀印刷社、中大工讀互助團、廣東粵女工學互助團和女子工讀互助團、上海滬濱伙友工讀互助團、揚州第八中學工讀互助團、北京毅士工讀互助團,等等。這些組織試圖通過以工讀互助的方式改造社會。
四是倡導學術研究與砥礪人格的社團。這類社團認為,要救國,首先要做預備的工夫,即通過自我道德修養(yǎng),完善人格;致力學術,研究新知;從事教育、文化和科學等事業(yè),以振學術和社會風氣。諸如少年中國學會(北京)、少年社會雜志社(南京)、少年學會(北京)、青年學會(開封)、新心學會(天津)、浙江青年團、永嘉新學會(溫州)、新學社(天津)、新心學會(天津)、真學社(天津)、新共和學會(太原),覺社(北京)、新學生社(廣東)、蕪湖學社(蕪湖)等。
上述社團無論信仰何種主義,都有共同的意識觀念,即用新思想、新文化改造社會。
湖南新民學會的宗旨為“改造中國與世界”[2]。少年中國學會“本科學的精神,為社會的活動,以創(chuàng)造‘少年中國’”[3],“為中國創(chuàng)造新生命,為東亞辟一新紀元”[4]。陜西旅京共進社倡議“提倡桑梓文化,改造陜西社會”[5];江西改造社也本著“改造社會”的宗旨[6];工讀互助團亦是把工讀互助團看作是“新社會的胎兒,是實現我們理想的第一步”,將來如果實驗成功,逐漸推廣,就可以實現“小團體,大聯(lián)合”的計劃,全社會就是一個最大的工讀互助團組織。這種改造社會的方式,被稱為“平和的經濟革命”[7]。
有的社團進行了廣泛的聯(lián)合,以增強改造社會的能量。1920年8月,天津覺悟社、北京曙光雜志社、青年互助團、人道社及少年中國學會等五個社團在北京舉行茶話會。周恩來(覺悟社)提出了結合知識團體成立“改造聯(lián)合”的主張,得到了大家的支持。隨后,五團代表在北大通信圖書館召開各團聯(lián)絡籌備會,決定成立“改造聯(lián)合”,當場議決通過了《改造聯(lián)合宣言》和《改造聯(lián)合約章》。《宣言》開篇明義說:“我們集合在‘改造’赤幟下的青年同志,認今日的人類必須基于相愛互助的精神,組織一個打破一切界限的聯(lián)合”,“到民間去”!“去切切實實地做點事”[8]。在《約章》中,他們確定“改造聯(lián)合”的宗旨為“結合各地革新團體,本分工互助的精神,以實行社會改造”[9]。
在眾多的社團中,雖然表述不同,如或稱“改造社會”,或稱“改造中國”,或稱創(chuàng)造“少年中國”與“少年社會”,或稱“改造聯(lián)合”,其實質都是對現實社會的不滿,本著“改造社會”的意識,除舊布新,創(chuàng)造一個“新社會”。因此,“改造社會”已經成為眾多社團所致力的奮斗目標。
在不同的社團中,由于出發(fā)點不同,改造社會的路徑也不同。有的社團認為,改造中國,應該從改造一省開始,如甘肅旅京新隴雜志社、陜西旅京共進社;有的認為應該從某處實驗著手,實驗成功了,改造中國就完成了,如工讀互助團;有的社團認為,改造社會應該先做預備的功夫,先改良學術,完善人格,然后才配談改造中國,如少年中國學會等。
第一,改造一省的路徑。改造一省被認為是改造中國或改造社會的第一步。甘肅旅京《新隴》雜志社、陜西旅京共進社是這種意識的代表。盡管他們的出發(fā)點是從改造一省開始,但最終都融匯到了改造中國的歷史洪流中。
1920年3月,《新隴》雜志社在北京成立,它是在京求學的部分甘肅進步青年發(fā)起的,社員40余人,蘭州、西寧、武威、寧夏、天水、平涼、隴西、狄道、酒泉等地都有該社代派處。他們的主要活動以編輯《新隴》月刊為主。
他們創(chuàng)辦《新隴》雜志的原因,實是受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產生了革新甘肅的思想動機?!缎码]》“發(fā)刊詞”指出:“去年五四運動,實吾國民覺悟之表征,自決之發(fā)軔也。一年來鼓舞奮勉,不遺余力?;騽t從事社會事業(yè),或則從事政治改良?!话銓W子則又從事文化運動,創(chuàng)刊雜志,輸入學理,吐故納新,日新月異?!仡櫸犭],暮氣沉沉,大夢未醒?!瓎韬?人則一日千里,我猶故步自封。人則采擇精華,我猶株守舊物?!说榷么饲闆r,心焉憂之。于是集合同志發(fā)刊雜志,名曰新隴”[10]。由此可看出,他們要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甘肅。而首要之途就是輸入新思想新文化,為此,他們確定該雜志的宗旨是:“輸入適用之知識于本省,傳播本省狀況于外界?!盵11]要革新甘肅,首先要尋找甘肅閉塞落后的根源。他們認為,甘肅落后,歸根結底是由于教育不發(fā)達,對癥下藥,藥方就是要發(fā)達教育,“因為教育發(fā)達,人民才有根本的覺悟,好來容納新的潮流”[12],這樣,在宣傳上,《新隴》把重點放在了研究教育的問題上。
如果仔細分析他們對教育問題的闡述,不難看出,他們運用的還是實用主義的教育理論,頗有胡適“多研究問題,少談些主義”的性質。雜志社發(fā)起人張明道撰文說,教育“是改造社會的一種東西”,“教育的實施,要恰恰合社會的需要,針對社會的病癥呢。譬如社會上發(fā)生了貧窮問題,就要注重職業(yè)教育,以謀平民的生活。社會上發(fā)生了男女知識平等的要求,就要提倡女子教育,叫男女同校,以應付這個環(huán)境呢。社會上發(fā)生了貴族制度,和知識階級問題,教育事業(yè),就要為全體人民著想,實行平民教育呢”[13]。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解決,一點一滴地改良,和胡適的觀點如出一轍。這種教育救國只能把人們的視線引到一個個具體問題上,而不能從根本處解決社會問題。所以,根據這種理論去改造社會,永遠達不到改造社會的目的。
《新隴》雜志社是關注地方改良的社團,在當時眾多的社團中,頗有地方特色。它對改善甘肅的社會風氣,改變甘肅閉塞的思想氛圍還是有積極作用的。通過他們,新文化的空氣吹進了西北邊陲,有利于西北地區(qū)的思想解放和社會進步。
共進社是由陜籍在京求學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組織起來的,是為改造陜西而成立的。陜西盡管地處西北較為偏僻之地,同樣處于軍閥殘暴統(tǒng)治之下。1920年前后,統(tǒng)治陜西的軍閥前有陳樹藩,后有劉震華,而后者被稱為“半匪武人”,可見其殘暴至極。在北京求學的陜西青年學生,深受五四運動和新思想新文化的影響,也力圖通過自身之力,改變陜西的殘酷現實,因此,創(chuàng)辦刊物、集會結社成為他們表達訴求的主要方式。1919年,旅京陜西青年學生組織了旅京陜西學生聯(lián)合會,出版《秦鐘》月刊?!肚冂姟钒l(fā)刊辭旗幟鮮明地指出了他們辦刊的原因和刊物的宗旨。
《秦鐘》發(fā)刊辭指出,“民國成立,于茲九稔矣?!鈩t強敵侵凌,內則軍閥跋扈;犧牲我財產,剝奪我生命,拑塞我口舌,摧殘我輿論,蔑視公理,蹂躪人權”,所以,民國雖然已立,也只是“革其名而存其實,僅有皮毛之變相,而無徹底之改革。故遺此輩貪官污吏、軍閥財虜,以為吾人生活之蟊賊;及虛文、溽禮、惡風、濁俗,為國家進化之障礙物焉”[14]。要使民國真正成為民國,必須割除廓清那些蟊賊及障礙物,以“求符其名”,故而“徹底改革之重任,吾儕青年固當毅然負之而義不容辭”[14]。旅京陜西青年學生身處新思想新文化的中心,感受到時代潮流的奔騰不息,而對于陜西人的聽天由命和順其自然,他們深感焦慮。他們批評陜西人的宿命觀:“獨吾陜人,則猶在大夢中。死傷遍野,瘡痍滿目,十室九空,民無生趣而反謂命該如此”,因此,他們要喚起陜西人的自覺心,提高陜西人的認知能力。這樣,他們把《秦鐘》的宗旨確定為:“(一)喚起陜人自覺心;(二)介紹新知識于陜西;(三)宣布陜西社會狀況于外界?!盵15]他們要用新思想新文化剔除陜西人根深蒂固的舊道德舊文化,向陜西輸入現代文明。
《秦鐘》出版六期后因經費不足等原因停刊,但陜西進步學生與惡勢力的斗爭沒有停止。1921年10月10日,《共進》在京出版,《共進》“是為反抗惡勢力而出生”[16]的。他們出版《共進》是基于內力和外力的共鳴:“內力”是憑著“自己熱騰騰的良心”,把“‘提倡桑梓文化,改造陜西社會’的千斤重擔擔在肩上”;“外力”是“陜西年來土匪遍野、民賊肆虐、天災流行、民不聊生……種種悲慘的景象,迫得我們不得不趕緊起來,做我們所當做、所能做的事情”。[17]可見,內心的驅使和時代的責任,成為他們共進的動力。他們是陜西社會最先覺醒的先進分子,成為引領陜西時代潮流的弄潮兒。
當時陜西處于“半匪武人”劉震華統(tǒng)治之下,像全國其他地方一樣,橫行暴虐,民不聊生,所以,《共進》出刊后的首要任務就是發(fā)起驅逐軍閥劉鎮(zhèn)華運動。《去劉篇》《驅劉篇》《劉禍種種》《去劉之后》等文章不僅揭露了劉鎮(zhèn)華禍陜的罪行,而且認為“去劉”是“改進陜西路徑上必須要走的路”,“去劉”的直接方法是“罷稅、罷工、罷市、罷學”以及“群起而攻之”。[18]既然把驅逐軍閥作為改造陜西的第一步,軍閥被推翻之后如何治理陜西?他們提出實行一種“完善的自治”,具體操作就是“廢督”“裁兵”“知識分子專政”和“組織小實業(yè)團”。[19]這種政治主張與當時的改良主義思潮形成了共振。
《共進》出版一年后,1922年10月10日,共進社在北京成立,《共進》成為該社的機關刊物。無論是《共進》還是共進社,其目標和宗旨都比《共進》創(chuàng)刊時期視野開闊了,他們走出了陜西的范圍,把社的宗旨確定為“提倡文化,改進社會”[20]。他們不僅關注陜西的局勢,更加注意了世界革命潮流和國內政治形勢,對軍閥的態(tài)度,不僅僅要打倒陜西軍閥,還要打倒全國軍閥。他們認為:“中國要好,非先打倒軍閥不可”[21]。
主張改造社會從一省開始的社團或刊物還有很多,大多是省份命名的,如《新安徽》《新浙江》《新湖南》《新湖北》《新四川》等。
《新安徽》是旅滬安徽青年組織出版的刊物,1920年12月創(chuàng)刊。他們也是主張改造社會從省改造開始。他們認為:“我們因為要求‘世界大同’底實現,所以就要將中國從根本上來改造一新。因為要改造‘新中國’,就不能不從各省改造起”[22]。而各省改造的辦法,就是實行各省的自治,“一省改造,省省改造,聯(lián)省憲法成立之日即我中華民國改造大業(yè)成功之時”[23]?!缎抡憬肥锹镁┞脺憬私M織的,1921年2月創(chuàng)刊。《新浙江》發(fā)刊詞闡述其宗旨曰:“本社同人,本德漠克拉西之主義,倡浙江自治之先鋒,反對專橫之軍閥,推倒萬惡之紳董;以浙江人治浙江,以浙江平民治浙江”,“本社社員,人人負有改造舊浙江,建設新浙江之責任”,并且要“各盡所能,各盡所知”[24]。無論是建設新安徽還是新浙江,實質都是當時聯(lián)省自治改良思潮在各省的翻版。
第二,“小團體,大聯(lián)合”式的改造路徑。這種改造路徑是拋開現實社會,另外創(chuàng)造無數個“小團體”,即“新社會”,然后各個“小團體”加以聯(lián)合,整個社會就改造完成了。這種改造路徑的提倡者是王光祁,其實驗載體是工讀互助團。
在王光祁的奔走努力下,1919年12月底,北京工讀互助團成立,共四個組53人,開始了“小團體,大聯(lián)合”的社會改造實踐。
第一組,有21人,在北京大學附近,其事業(yè)辦食堂、印刷、英文專修、洗衣、放電影;第二組,19人,在工業(yè)學校、北京師范學校附近,事業(yè)有辦平民消費社(販賣書報)、平民補習學校、平民洗衣局、平民工廠、食堂;第三組,有3個人,是女子工讀互助團,在女子高等師范附近,以織襪、縫紉、刺繡、小工藝、販賣書籍商品等為工作范圍;第四組,10個人,在景山東街松公府夾道8號,開一個食品雜鋪,名曰“勞食軒”。他們想通過各組的事業(yè),大家一起共同生活,共同工作和學習,以實現心中的理想:“人人做工,人人讀書,各盡所能,各取所需”[25]!
北京工讀互助團的試驗結局如何呢?第一組為例。
首先,經濟危機。第一組團員施復亮做了明確統(tǒng)計:(1)電影:“每天四人工作,做工時間約三四點鐘?!k了一個多月,除了收回資本一百三十元之外,還余存三十元?!娪叭f難支持下去,加以一連好幾天生意冷落,不得已只得停止了!”(2)洗衣:“每天四人工作,每天做工五點鐘。辦了二個多星期,僅僅收入七十幾枚銅子?!仓坏冒严匆峦V沽?”(3)印刷:“辦了一個多月,大概賺三元錢!”(4)英算專修館:“每天工作總在六點鐘以上?!吭率杖爰s有四五十元。這一股很可過得,但究非我們所愿做的工呵!”(5)食堂:“平均每天十二個團員在食堂里吃飯,要拿出大洋一元五角”,即每天要虧空一元五角錢,“這樣虧下去,我們當然是吃不起的呵!”[26]
其次,團體內部的思想分歧和感情不洽。每個團員都帶著自己的“個性”加入團體中來,自然就會和集體主義的生活發(fā)生矛盾。施復亮說:“因為討論共產問題,主張不合,自愿退團者五人;后來討論家庭問題,退團者也有一人”;所以,“彼此感情漸漸隔閡,團體精神漸漸渙散”,這個時候,“差不多大家對于這個團體都沒有十分感情,除了一二人以外,都不愿去維持它。三月二十三日開一個會,議決各人自由另找工作,工讀互助團的主張,從根本上推翻”。[26]
第三,做好預備功夫,然后創(chuàng)造新中國的改造路徑。預備功夫就是要從教育、學術、人格修養(yǎng)、文化、實業(yè)和其他社會事業(yè)入手,以振風氣,然后去創(chuàng)造新中國——少年中國,創(chuàng)造新社會——少年社會,從而達到改造社會的目的。
少年社會雜志社是1919年冬南京高等師范學校進步學生因出版《少年社會》而聚集起來的。該社對《少年社會》的宗旨進行了這樣的解釋:“少年的社會是有少年精神氣象的社會——進步的社會。社會的少年,是有社會情感的少年——協(xié)助的少年。有了社會的少年,才能創(chuàng)造少年的社會?!鯓邮宫F在少年變成社會的少年,現在社會變成少年的社會,這就是我們的宗旨?!盵27]如何實現這種理想社會,他們認為“人類得享有很大的幸福的緣故,就是靠著教育”[28]。通過教育使軍閥、官僚、資本家能夠奉行“自利利他主義”,把個人的觀念變成為社會的觀念。有社員說,今日社會的黑暗和混亂,“從根本上講起來,就是因為大家的觀念太狹隘,只有‘我’的觀念,沒有‘我們’的觀念”,只知道自利,不知道利公眾的緣故”。假如軍閥與政客、議員、資本家“常常替客觀的人想一想,把單數的‘我’的觀念化為復數‘我們’的觀念”,[29]那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消除了剝削和壓迫、紛亂和黑暗,理想的社會就實現了。
新共和學會于1920年4月成立于山西太原,是山西大學學生組織的社團。他們因不滿意中國當時的共和制度(亦不滿外國的共和制),希望創(chuàng)造、試驗出一種新的共和。為此,他們確定其宗旨為“研究學術,宣傳文化”;其目的是“欲本學術上種種方面的研究,文化上種種方面的進行,以期創(chuàng)造新人生,新社會,新共和出來”[30]。
少年中國學會把“本科學的精神,為社會的活動,以創(chuàng)造‘少年中國’”[31]為宗旨。他們認為“先使中國人的思想習慣非徹底地改革一番不可,非經過一番預備工夫不可!”其“預備工夫,便是要先將中國人個個都造成一個完全的‘人’,然后再講什么主義”![32]所以,《規(guī)約》規(guī)定,每人必須研究一種學問,如在文科、理科、工科、農科、醫(yī)科、商科、政治科、法律科、經濟中選擇一門;在學會的刊物《少年中國》和《少年世界》上,學術方面的文章占有絕大部分,涉及哲學、宗教、文化教育、自然科學、文學藝術等諸多領域。學術研究實際上也正是學會宗旨“本科學的精神”的具體體現。他們要用學術、知識與文化去創(chuàng)造“少年中國”。宗之櫆(白華)闡述說,先在山林高曠的地方建造大學,“研究最高深的學理,闡發(fā)東方深宏幽遠的思想、高尚超世的精神,造成偉大博愛的人格;再取西方的物質文明,發(fā)展我們的實業(yè)生產”。所以,“我們并不是用武力去創(chuàng)造,也不是從政治上去創(chuàng)造;我們乃是從下面做起,用教育同實業(yè)去創(chuàng)造。教育實業(yè)本是社會事業(yè),所以我們也可以說是從社會方面去創(chuàng)造‘少年中國’!”[33]
五四時期眾多社團本著改造社會的理想,從事宣傳和社會的活動。在改造社會的主張和實際運動中,隨著新思想的深入傳播和社會潮流的涌動,各社團的主張與行動呈現出前后不同的走向。從基本規(guī)律來說,前期大多體現改良主義色彩,而后期則出現分化。導致分化的節(jié)點基本是兩件大事,一是中國共產黨的誕生,二是國共合作大革命高潮的到來。分化后改造社會的走向基本有三種,或走向革命,或繼續(xù)改良,或放棄改造社會的初衷從事其他的事業(yè)。
前述改造社會代表性三種路徑中的社團都發(fā)生了變化。
陜西旅京共進社前期注目的是陜西社會的改良,如去劉、廢督、裁兵和促進自治,而著力點是驅逐陜西軍閥劉鎮(zhèn)華。1923年以后,共進社趨向革命,對國內政治秩序有了比較清醒的認識。他們認為:“中國目前應解除的兩大惡勢力,是國際資本主義和軍閥政治?!虻管婇y是對內謀政治清明的唯一的第一步方法,而于解除國際資本主義,亦為釜底抽薪的辦法”[34]。同時他們漸漸接觸到了馬克思主義,開始尋求十月革命的真理,并介紹宣傳十月革命。《共進》第49期發(fā)表了《俄羅斯革命第六周年紀念》一文,歌頌了十月革命,認為俄國無產階級必然要“伸出她的可愛的手,給全世界無產階級和被壓迫的民族以有力的幫助,共同去打破舊的社會秩序,創(chuàng)造新的社會了”[35]。1924年,共進社制定了綱領,修改了章程。在綱領中指出了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相勾結奴役中國人民的事實,放棄了“提倡文化,改造社會”的空泛主張。他們認為“對于整頓東方文化這種事業(yè),僅認其有極小的價值,且不以這種事業(yè)為切合適用,去從事提倡和鼓吹”;相反,他們認為“政治問題是目前最急切的問題,經濟問題又是一切問題中之根本問題”[36]。1925年,共進社在陜西三原召開了第二屆代表大會,并發(fā)表了大會宣言,宣言精神與中共二大的民主革命綱領相吻合。宣言指出,帝國主義和軍閥腐舊勢力,彼此互用,相互勾結,狼狽為奸,聯(lián)合壓迫宰割中國民眾,“遂使中國今日的情狀,形成了兩大階級:一為帝國主義者及其工具軍閥與軍閥之走狗政客、官僚、劣紳、污吏同一切惡勢力,合為少數統(tǒng)治階級;一為受此統(tǒng)治階級壓迫之大多數民眾、農、工、小商被統(tǒng)治階級”。統(tǒng)治階級壓迫被統(tǒng)治階級,“使大多數民眾困苦流離,轉乎溝壑,造成了今日中國這種紛擾萬狀、民不聊生的亂象”。要掃除這種亂象,必須“(一)喚醒一般民眾使之奮起;(二)實地指導民眾組織團結;(三)武裝民眾;(四)以民眾的武力打倒一切統(tǒng)治階級”[37]??梢钥闯?,這時期的共進社已經跟隨了中共的反帝反封建的步伐,成為討論民主革命問題的陣地了。
1926年,由于《共進》鮮明的政治立場,被奉系軍閥封禁,理由是“大共小共,都是一共”(大共指共產黨,小共指共進社)[38]。共進社也發(fā)生了分化,一部分人接受了馬克思主義,走上了革命道路,成為陜西革命事業(yè)的排頭兵,諸如李子洲、魏野疇、劉含初、謝子長、劉志丹、楊東升等等;另有一部分出國留學,從事文化科學事業(yè),如楊鐘健,后來成為地質學家和古生物學家,195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有的則走向其他道路上了。
本著“小團體,大聯(lián)合”改造社會的工讀互助團運動像旋風一樣很快消失了,留給人們的是深深的思考。實踐者之一的施復亮(存統(tǒng))進行了深刻的總結:其一,“要改造社會,須從根本上謀全體的改造,枝枝節(jié)節(jié)地一部分改造是不中用的”;其二,“社會沒有根本改造以前,不能試驗新生活;無論工讀互助團和新村”[39]。很快施復亮參加了上海共產主義小組。
為改造社會先做預備的功夫,以學術、文化、教育、實業(yè)等方面做基礎,這是少年中國學會(簡稱少中會)等社團的改造路徑。學會剛剛成立時,基于對研究學術和人格修養(yǎng)的認同,會員們都以高漲的熱情參與創(chuàng)造“少年中國”的活動,尚無明顯分歧。隨著時間的推移,特別是伴隨中國民主革命形勢的不斷發(fā)展,學會是否采取一種主義和會員是否參加政治活動的問題日益突出起來,終于在1921年的夏季突出起來。
1921年7月1日,少中會在南京召開第二屆年會,參加成員有23人。討論焦點是“主義和政治活動”問題。在“主義”問題上,形成了兩派的意見。具有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鄧中夏、黃日葵、高君宇、劉仁靜等主張“采取或創(chuàng)造一種主義,以為學會的主義”,“便于分工互助;向外活動才旗幟顯明,易結同志團體”;堅持思想自由的會員如邰爽秋、李儒勉、方東美等認為,學會既以學為名,“本無規(guī)定一種共同主義的必要。且一人所信的主義,是否他人或全體所能了解同意?強定一種共同主義,必致因大家意見不同引起分裂”。這樣,在“主義”問題上,會員之間沒有取得共識,最后表決時,“主張不要主義的六人,主張要主義的十七人”[40]。可見,對“主義”的認可度占有多數,也說明會員的思想變化程度。
對于政治活動問題,參加討論的會員有22人。多數會員認為,應允許會員自由從事政治活動,不必以學會團體名義,但前提是“以不違背本會精神,能不同流合污為限”。最后,以參加“社會活動”應包括廣義的政治活動(不僅加入現政界,凡打破現在政治組織從事革命者,為廣義的政治活動)“進行表決時,贊成者19人,反對者3人”[40]。參加政治活動成為多數人的主張。
1925年7月中旬,少中會在南京召開第六屆年會,這次年會成為了少中會“最后的晚餐”。在這次年會上,以惲代英、沈澤民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派與左舜生、曾琦、陳啟天、余家菊為代表的國家主義派進行了針鋒相對的斗爭。大會在討論“對于外患與內亂交逼之中國應采取何種方案”時,左舜生等“絕對主張國家主義,而惲代英、沈澤民反對之”[41]。由于參會代表國家主義派占據多數,因此,大會通過了陳啟天提出的以“國家主義”為精神的提案,惲代英、沈澤民則放棄了對“宣言草案”的表決權,以示抵制。至此,學會的分化已成為定局。對于這種形勢,有些會員認為會員的信仰不一,實有進行改組的必要,這樣,大會組織了改組委員會,對學會進行改組。第六屆年會后,少中會在無形中停止了活動,少年中國學會解體了。
五四社團就其本質說,是廣大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在社會改造旗幟下的聚合。這種聚合表現為兩個方面的特征:一是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的局部聚合,即一個地區(qū)或一個學校的組合,如新隴雜志社是由部分在京讀書的甘肅青年學生組成的;旅京陜西共進社是由陜西在京學習的青年學生組建,其后又在陜西發(fā)展了新的會員;新民學會是湖南省立第一師范的進步師生發(fā)起,如毛澤東、蔡和森、鄒鼎丞、張昆弟等人,會員是長沙乃至湖南各縣市的進步學生和青年教師,如長沙的楚怡小學、周南女校、第一師范附小、高等師范學校等,都有新民學會的會員;二是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的廣域聚合,即跨地區(qū)的組合,具有統(tǒng)一戰(zhàn)線性。其最生動的體現就是少年中國學會,會員遍及海內外。這兩個特征實質體現了五四社團的成分結構。這個成分結構是單一的,隊伍是純潔的,他們都是各地愛國憂時的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是中國社會具有自覺自決意識的先進部分。他們沒有沽名釣譽的野心,有的只是報國救國的熱情。因此,他們代表的是各地的先進分子早日實現嶄新中國的遠大愿景。
五四是個特殊的時代,廣大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接受了當時新文化新思想的啟蒙,承載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重任,基于滿腔熱忱,舉起了“改造社會”的大旗。盡管改造社會的路徑不同,思想觀念不同,但他們的初衷都是可貴的,精神是崇高的。正是他們的改造和探索精神,鼓舞著時代弄潮者繼續(xù)高舉改造社會的旗幟,開始了新的改革或革命征程,為近代中國開創(chuàng)了一個偉大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