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舟
作者有話說:又見面了,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是夏天,大家看到這篇文的時候大概已經入冬了。由于上學,和栗子交涉大多在她下班以后,感謝美女,祝大家冬日快樂。
1
“我就在這兒講的,就在這兒,有印象吧?這題,十分拿不到一半的,你別想上大學了。”
數學老師砰砰地敲著黑板,手中那張月考卷在一次次的撞擊下扭曲變形,將她的憤怒直觀物化。樂朝挪了挪胳膊,企圖用校服袖子擋住答題卡上恥辱的一片空白。
然后,她偏頭,扭著脖子看了看同桌景衡的答題卡,簡單幾行結論,數據都對,然而,題題都冤大頭似的被扣了七八分步驟分,全算下來也沒比自己高多少。
樂朝突然就釋懷了——比起不會,景衡這種明明會卻還拿不到分的,更慘。
數學老師還在唾沫橫飛地講著試卷,速度不快不慢,處于一種優(yōu)生不用聽、差生聽不懂的水平。樂朝位列中游,勉強聽得懂幾道題,最后也敗下陣來,垂頭喪氣地一邊扣手,一邊東張西望,目光轉了一圈,落在景衡的身上。
景衡很白,白得有點病態(tài),仿佛打出生起就沒曬過幾年陽光。此時他一只手正拄著下巴,另一只手夾著兩根筆交替著涂涂畫畫,對數學老師的講解置若罔聞。
樂朝眼神下移,落在那張和他本人一樣簡潔大方的答題卡上——雖然沒得幾分,但好歹得數是對的吧?樂朝意圖死馬當活馬醫(yī),輕輕叫他一聲:“景衡,這個你會嗎?”
景衡眼皮都沒抬一下。
樂朝不死心,抬手敲了敲他的桌面:“景衡,這個你……”
“有完沒完!”數學老師先爆發(fā)了,她把皺巴巴的數學卷子卷成筒,指著教室后面說,“話比分都多,去后面站著。”
樂朝欲哭無淚,她騰地從凳子上站起,惡狠狠地瞪了罪魁禍首景衡一眼。
而這位罪魁禍首卻仿佛剛意識到她的存在,隨著身旁劇烈的動作停筆,抬頭,方格本上一個個黑色的小圈映入她的眼睛——下棋呢。
她更生氣了。
景衡頗無辜地看看樂朝,沉默片刻,最終迷茫地問出一句——
“一起嗎?”
其實他的意思是“一起下圍棋”,不過樂朝把它自動改成了“一起去罰站”,她點點頭,硬著頭皮無視了數學老師的大白眼,拉著他的手站到了教室后。
二人并肩而立。
“我能回去把本子拿來嗎?”景衡撓撓頭發(fā)。
樂朝趴在窗臺上機械地抄寫著板書,趁著翻頁的工夫瞪他一眼:“你站著吧?!?/p>
“可我那局快下完了……”
樂朝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小聲譴責他:“景衡同學,高二了,上課開小差很光榮嗎?”
景衡攤攤手,語氣稀松平常又欠揍:“可是我被保送了?!?/p>
樂朝一愣,景衡常年的低調與沉默寡言幾乎讓她忘了,眼前這位是一名經國家認證的圍棋九段運動員,高考免考,被保送大學。
平白給自己找了刺激的樂朝悻悻地縮了回去,景衡卻又戳戳她的肩膀,輕聲問道:“那我能回去拿本子了嗎?”
樂朝無奈地回頭,剛要開口,數學老師的粉筆頭就跨越大半個教室,穩(wěn)準狠地砸到她頭上:“拉著人家陪你罰站就算了,現在還耽誤人家聽課,樂朝,你……”
還沒“你”出個所以然來,下課鈴聲便兀自響了。叮叮當當的解放聲中,數學老師把樂朝拽出教室,招待她去辦公室喝茶了。
在此之前,樂朝從沒想過一個小時能這么長。好不容易被放回班后,她垂頭喪氣地往桌子上一趴,一個字都不想說了——千載難逢的大課間連著體育課,讓她硬生生上成了思想教育課。
景衡是教室里唯一一個沒下樓的,見樂朝回來,他給老虎順毛般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將本子推過去:“要不……咱倆一起下會兒?”
樂朝被折磨了一個上午,現在正是沒地方泄憤的時候,見景衡自己往槍口上撞,她一把拽過了他那個寶貝似的方格本,連著畫了五個圈,用線一連,又給他甩了回去:“下完了?!?/p>
景衡沉默片刻,看了看自己被瞬間打亂的復雜棋局,憋了半天,突然笑出了聲——
“你贏了?!?/p>
2
下課鈴響了后,最先跑進班的是體育委員李開哲,他拿了一張報名表,眼鏡從汗?jié)竦谋羌饴赝禄?/p>
“樂姐有沒有想報名的?”李開哲一只手把皺巴巴的報名表遞給樂朝,一只手舉起可樂灌了一大口,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什么東西?”樂朝接過報名表,“400”“800”等數據逐漸映入眼簾,再往上看,“春季運動會”五個大字就這么被印在題頭,末尾還蓋了學校的章。
“真的假的?。俊睒烦喼辈桓蚁嘈?,一張紙被她顛過來倒過去看了好幾遍,直到下課的同學們進入教室,還沒撒手。
李開哲站上講臺,面色通紅,其亢奮程度不亞于發(fā)表演講:“兄弟們,姐妹們,一年一度……不對,三年一度的運動會要開始報名了!”
教室里頓時爆發(fā)一陣歡呼尖叫——高一的運動會當時被挪到了下半學期,結果和藝術節(jié)的時間撞上,最后二選一,被去掉了。高三和運動會顯然沒什么關系,如今眼前這次,很可能就是他們高中三年參加的唯一一次運動會了。
空氣隨著這個消息急速升溫,熱火朝天的教室內,連跑步順拐的樂朝都有點蠢蠢欲動。她扭頭一看景衡,卻見人家興致缺缺,拄著下巴在小破本子上跟自己對弈呢。
“你不激動嗎?”樂朝晃了晃他的胳膊,全然忘了自己方才的委屈與怒火。
景衡搖搖頭,抬手又斟酌著畫了個圈,不太有工夫搭理她的樣子。
“你別下了,這么好的融入集體的……”樂朝的勸解還沒說完,就見景衡一副全然沒聽進去的樣子,伸手從書包側兜里面掏了個水杯,扭頭遞給她,“幫我打杯水?!?/p>
樂朝嘴角抽了抽:“那你剛才聽見我說什么了嗎,景大少爺。”
“你說話了?”景衡迷茫。
樂朝在心里默念三遍“殺人犯法”,本著保護國家珍稀人才的初心搖了搖頭,認命般奪過他的水杯,順手也帶上了自己的,下樓打水去了。
水房里人不多,樂朝正站在后面排隊,無聊之際不免低頭陷入了回憶。她想起景衡半年前剛轉學過來時,他爸對自己這個新同桌說的第一句話不是“你多幫幫他學習”,而是“你多帶著他玩一玩”。
雖然以自己這個成績沒什么資格在學習上幫景衡,但樂朝仍感慨于景父的開明:把兒子從省重點一中費心費力地轉到二中,只是為了讓他能多玩。
當然,那時她還不知道,這位新同桌已經靠獲得的第二個世錦賽冠軍直升圍棋九段,并以國家運動員的身份提前被保送了。她只天真地當他是一個受不住一中的壓力的倒霉蛋,跑來二中放飛自我了。
她的這種誤解直到高二開學家長會后,才解開。景父把她單獨叫出去,誠懇道:“樂朝同學,老師說你是班里最外向、陽光的同學,叔叔可不可以拜托你,多幫幫景衡融入集體?”
對上樂朝迷茫的目光,景父無奈地補充:“他有……人群恐懼癥,就是所謂的社恐?!?/p>
常年泡在棋院的景衡,打初中開始算起老老實實地待在學校里的日子就不超過兩個學期。沒經歷過集體熏陶的他能解開復雜的棋局,卻解不開更復雜的人際關系,久而久之就開始從根源上逃避社交,不交流,不參與,硬生生地把自己憋成了“社恐”。
景父頭痛,本以為轉到二中這種校風相對輕松的學校能有所好轉,結果一學期過去,班主任還是和他反映:景衡不和別人交流。
景父無奈,和班主任協商片刻,打算把景衡調到外向的同學旁邊,讓他能多少受其感染。一來二去之間,樂朝成了最后的人選。
拯救“自閉”的世界冠軍,樂朝拍拍胸脯,接下了這項光榮的使命。
3
她回神時,身后的人已催促她往前挪了。
樂朝匆匆灌滿兩杯水,趕回教室時,李開哲正在征集參賽人員名單——運動會就是這樣,人人都喜歡開,但僅僅是喜歡聚在觀眾席上“吃喝玩聊”一整天。
“同學們,期中以后分文理科,我們就要分班了。準備學文的同學,難道你們不想在這里留下自己的寶貴回憶嗎?”李開哲曉之以理無用,被迫開始動之以情,如果不是能力有限,他估計還能擠出兩滴淚來。
景衡接過水杯,難得地主動問了樂朝一句:“你學文還是學理?”
樂朝一愣:“你呢?”
“我無所謂,反正我已經……”
樂朝吃了上午的教訓,立馬打斷他:“別拿保送刺激可憐的要參加高考人!”
景衡攤了攤手,縮回自己那邊下棋去了。
樂朝發(fā)了一會兒呆,萬一真的分班,以后還有誰接手拯救景衡的小任務呢?
一直以來,她秉持著慢工出細活的理念,準備逐步把美好的人際關系滲透給景衡,不過顯然以他的接受能力,說不定到了高三,他也無法融入集體。
樂朝下定決心,準備借運動會的機會給他來一劑猛藥!
“體育委員!體育委員!”樂朝沖李開哲揮了揮手,“還剩什么項目???”
李開哲展顏:“樂姐,你真是人美心善,我看看,女子組還剩八百米,四……”
“不要女子組?!睒烦瘮[擺手,“給我念念男子組的?!?/p>
李開哲的笑容霎時凝固,悲痛欲絕地轉過去和嬉笑的男生們說:“看看你們都把人家逼到什么程度了,古有木蘭替父從軍,今有樂姐替你們參賽……”
“你閉嘴?!睒烦鲱~,“不是我要去,而是景衡。”
這下李開哲和景衡都愣住了,景衡先反應過來,一把按住了樂朝要往“1500米”處寫自己名字的手,不可置信地問了一句:“我什么時候說我要參賽了?”
“景衡同學,你怎么一點班級責任感都沒有呢?你腿長,跑得快,又是下圍棋的,有耐力,這條件不跑1500就是暴殄天物。”樂朝不容置喙,甩開他的手,一個“景”字已經寫了下去。
“耐力和耐心不是一種東西,而且……”景衡努力地解釋著,卻眼睜睜地看著樂朝把“衡”也寫了下去,然后飛快地拍到目瞪口呆的李開哲面前,拍拍手回到座位。
他聽樂朝語重心長道:“你可是運動員啊,不止頭腦運動,身體也得動起來!信我,沒有什么困難可以阻止你參加‘1500米跑的步伐!”
“……”
景衡沉默片刻,向李開哲舉起手:“還剩什么項目?”
李開哲推了推眼鏡,低頭看著表格說:“還剩四乘一百米接力賽,要不你報這個吧,沒跑過一千五百米的突然……”
“我說女子組。”景衡打斷他。
李開哲又怔住了,他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景衡不顧樂朝的阻攔走出座位,拿起女子組的表格看了看,然后在“1200米”那欄鄭重地寫上了兩個字:樂朝。
“我不行啊,我跑步順拐。”樂朝慌了,她從小到大就沒一次性跑過這么長的路。
“信我,沒有什么可以阻止你參加‘1200米跑的步伐。”景衡微笑著看她,學以致用。
另一邊,也許是受他倆牽頭的影響,剩下幾個項目竟也迅速湊齊了人。
李開哲的苦瓜臉上頓時堆滿了笑意,他滿意地拎著名單去體育組提交,臨走前還得意地沖她甩了甩:“樂姐,改不了了哦。”
樂朝認命地往桌子上一趴——幫人還把自己搭進去了,她覺得景衡他爸得給自己開點工資。
4
運動會當天,樂朝抱著一大堆零食坐在景衡旁邊,一會兒投喂個橘子,一會兒投喂一瓶酸奶,喂到最后,他連連擺手:“樂朝,我真的吃不動了?!?/p>
“那你給別人啊?!睒烦f給他一包粟米條,暗示地瞥了瞥一旁的李開哲。
景衡愣了愣,除了樂朝,他從沒嘗試過和誰自然地來往。那些在常人眼里再平常不過的舉動,到他心里都會被解讀為尷尬與無措。所以,他避免去上體育課,避免和別人交流,如果不是她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甚至不會來參加這次集體活動。
景衡緩緩接過那包草莓味的粟米條,讓自己盡量看起來自然地拍了拍李開哲,他的心中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忐忑:“體育委員,吃點?!?/p>
李開哲一回頭,表情沒有任何對于“景衡找自己搭話”一事的驚奇。他抹了把臉上的汗,伸手抓了一大把粟米條塞進嘴里,邊嚼邊說:“草莓味,有品位?!?/p>
景衡收回手,整個人都有些發(fā)抖,李開哲突然又扭頭抓了一把,想了想,直接把袋子拎到自己那了:“挺好吃,歸我了啊。”
景衡連忙點點頭,他看向樂朝,邀功似的目光仿佛在說:你看,我做到了。
樂朝下意識地摸了摸他的黑色短發(fā),心中有點感慨,在遇見景衡之前,她從沒想過“和人交往”這件事對于某群人而言是這么的困難。
時間匆匆而過,男子一千五和女子一千二都是下午的賽程,樂朝在別號碼牌時,景衡已經站上跑道了。其實她對他拿名次沒報什么期待——畢竟他看著就不像是喜歡運動的人,她的初衷也只是讓他通過這次運動會,稍微有一點集體歸屬感。
樂朝站上跑道時,男子一千五米跑的成績還沒公布出來。她慢慢做好預備跑的姿勢,心中還在為沒看見景衡的比賽而遺憾。
發(fā)令槍響,樂朝剎那間沖出跑道,第一圈她勉強保持在前三,第二圈就漸漸被落下,順拐的毛病在跑二三圈時漸漸復蘇,氣息也漸漸失去了節(jié)奏。還有半圈結束,她的步伐逐漸減緩,恍惚之間,身旁突然傳來一聲:“樂朝!”
她下意識地轉頭,卻見已經結束了比賽的景衡正跟在賽道外圈,陪著她的步伐一起加速。她一咬牙,仿佛這兩個字就能給她充滿電般硬生生地拔起了灌著鉛一般的腿,拼命地往前沖。
當終于過了終點線時,樂朝整個人跌進了熟悉的懷抱,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卻是從未有過的心安。
緩過勁后,她撒開景衡的手,有些后知后覺地赧然:“你跑得怎么樣?”
“第二?!本昂庖恍?。
“正數還是倒數?”樂朝的呼吸漸漸平復,仰頭灌了一口水。
景衡笑意更深:“對我這么沒有信心?我們棋院每天早晨都要跑三千米的?!?/p>
“別聊了,過來拍照!”班主任站在遠處沖他們揮手——女子一千二百米跑結束后,運動會就閉幕了,老師和同學正聚在一起準備合影。
樂朝拉著景衡小跑過去,蹲下時,腿還有點發(fā)抖。景衡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用膝蓋撐住了她的后背。
“同學們,運動會結束后,我們這個集體就要徹底分開了。”班主任摘下眼鏡擦了擦淚,“學年默認分文科老師帶的班,老師是教地理的,學文科的同學可以跟我走,其他同學會被打亂分到各個班級?!?/p>
雖然對于分班一事早有耳聞,但當它降臨到自己頭上時,總會有一種“為什么是我”的不甘,同學們哀嘆的哀嘆,哭泣的哭泣,不少人已涌上前去,擁抱著老淚縱橫的班主任。
樂朝迷茫地蹲在地上,后背還可以感受到景衡的膝蓋。她站起身問:“我們會分到同一個班嗎?”
“不會?!本昂獾男呐K微微抽痛,可他不想騙樂朝,也不能騙她。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樂朝沮喪:“為什么?”
景衡沒說話,他從兜里掏出手機,點開相機,舉起對著自己和樂朝。
“笑一個吧?!彼f。
樂朝勾起嘴角,笑得很勉強。
景衡一連拍了好幾張,最后選擇了一張效果最好的發(fā)給樂朝。在她詢問的目光下沉默良久,他最終才道:“亞洲杯明年三月開賽,我要休學去封閉集訓了?!?/p>
5
他們沒有好好告別,周末一過,學理的樂朝就被迫進了新的班級,景衡也回了省隊,學籍掛在文科三班,后面印著大大的“休學”兩字。
一切都太突然了,打得樂朝措手不及。午休時,她把自己埋在抱枕里,伴著周遭此起彼伏的呼吸聲默默地掉眼淚,心臟仿佛一夜之間就缺了一塊——名為“三班”,名為“景衡”。
新同學不是不好,甚至對她很友善,可樂朝就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她情緒低落到了極點,和父母商量過后,在家休了三天。
休息的最后一天,樂朝實在扛不住心中滿滿的失落,背上包出門,坐了一個小時的地鐵,又徒步走了四十分鐘,最終到了近郊的省隊棋院找景衡。
門衛(wèi)把她攔在外面:“小姑娘,這是國家賽事的封閉訓練,不能進去的?!?/p>
樂朝執(zhí)拗地站在門口央求他:“我就見一個人,幾分鐘就走?!?/p>
門衛(wèi)皺著眉:“姑娘,我就是個打工的,上面不同意,我讓你進去是要被扣錢的?!?/p>
樂朝嘆了口氣,松開緊緊抓著人家衣服的手,轉身走到棋院對面的花壇邊,往上一坐,無助地凝視著樓體。圍棋訓練要求極度安靜,周圍甚至沒有別的建筑,靜謐的夏日午后,蟬鳴也無。
她坐了一下午,坐到夕陽西下,坐到棋院的燈一盞盞滅掉。夏夜的飛蟲落到她胳膊上,叮咬出一個又一個紅腫的包。門衛(wèi)看不下去,端著泡面碗走過來:“姑娘,快回家吧?!?/p>
樂朝搖搖頭,門衛(wèi)嘆了口氣,壓低聲音問:“你到底要找誰???我進去幫你問一聲,但如果人家睡覺了或者在訓練,我也沒招?!?/p>
樂朝立馬站起,毫不猶豫地報出了景衡的名字。門衛(wèi)喝盡最后一口面湯,趿拉著涼拖從偏門走進棋院,不久,景衡跟在他身后悄悄走出來。
二人隔著伸縮門四目相對。
“樂朝?”比起驚喜,景衡更多的是擔心,他眉毛擰在一起,語氣嚴肅幾分,“你一個人來的?”
樂朝沒回答,眼淚瞬間奪眶而出。景衡偏頭,焦急地看了看門衛(wèi),門衛(wèi)邊刷碗、邊摁了開門按鈕,語氣無奈:“被抓了可別把我供出去?!?/p>
景衡忙不迭地點點頭,拉著樂朝繞出棋院,先去附近的燒烤攤點了頓夜宵。
樂朝坐下,一路的風已經把那點脆弱的淚水吹干了,比起哭哭啼啼,此時她更想來一串蜜汁雞翅。
景衡還是皺著眉:“有人欺負你嗎?”
“新同學對我都很好,但我很想大家,很想你,就過來了?!睒烦嗔艘豢诳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景衡語氣溫和幾分:“那哭什么???”
“我就是覺得,進了新的集體以后,就不再被需要了……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睒烦瘒肃槠蹋Z氣是景衡從未見過的低落。
景衡一愣,手繞到樂朝背后松散著束起的馬尾,趁她不注意輕輕拉了一下。
6
“你幼不幼稚啊?!睒烦阉氖执蜷_,破涕為笑。
景衡看著她,突然道:“樂朝,你知道嗎,我四歲就開始學棋了?!?/p>
樂朝一愣。
“我的人生就像棋盤,從一出廠,就被一絲不茍的、縱橫交替的線規(guī)劃好了。我周遭的人和事,就像黑白的棋子,一顆顆放進我的生活。但我永遠只是一個載體,他們下得再用力,在我這兒也無法留下任何痕跡。因為我抗拒,我逃避。
“所以,我曾經一度懷疑,自己就是這么一個冷漠又無情的、無法被誰融入和干預的人,我和別人相處,起初是不喜歡,后來是不能。”
說到這,景衡話語一頓,老板趁著空當把一盤烤串送了上來。熱氣上涌,他的臉變得模糊又朦朧,隨著樂朝的心,撲通,撲通。
“但你不一樣,樂朝,你是光。棋盤是木質的,我還是樹時,你陪我長高;我被砍下后,你陪我長成一圈圈年輪;我被裁成正方形后,你也竭力地在我身上留下 被曬過的印痕?!?/p>
景衡將那串烤翅遞了過去:“所以,樂朝,無論什么時候,你都在被我竭盡全力地需要著。所以,請我的光,別哭了好嗎?”
樂朝慢慢地抬起頭,害羞、感動、無措,眾多莫名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最終化為一句:“謝謝你?!?/p>
景衡失笑,把托盤往她的面前一推:“干坐一下午,餓壞了吧?”
樂朝用咀嚼聲回答他。
不久,一桌烤串被一掃而空,景衡拎起樂朝的包,直接打了輛車送她回家。
狹小的車廂內,樂朝突然問他:“景衡,你保送到哪里了?”
“你之前不是不讓我提嗎?”景衡無奈。
樂朝輕輕踹他一腳:“今時不同往日,本姑娘現在要勵精圖治,身為世界冠軍的光,我可不能太差!”
“B大?!本昂庹Z氣淡淡,樂朝的雄心壯志立馬蔫了一半——做世界冠軍的光,標準還真挺高。
不過樂朝僅僅是蔫了一半,還有一半對未來新的期待,在她心里悄悄扎根、發(fā)芽。
下車時,樂朝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我們會再見的?!?/p>
“當然啊,我是封閉,又不是永別?!本昂獍寻f給她。
樂朝搖搖頭,關上了車門——她不是這個意思,或者,不僅是這個意思。
那晚上樓,她在父母焦急的臭罵聲中邊道歉求饒、邊打開電腦,查了整整一晚有關B大的資料。
景衡,我們會再見的。
7
自那之后,樂朝就像換了個人一樣。
她開始靜下心來學習,能在桌前一坐一整天,用兩個小時的自習來對付一道圓錐曲線題,在早晨五點狠下心用涼水拍自己的臉。步入高三后,景衡的父親來過學校兩次,一次是來取資料,一次就是來感謝她。
他對樂朝說:“多虧了你,景衡才能有現在的改變?!?/p>
樂朝一笑,在心底默默地把這句話重復一遍:也多虧了景衡,自己才能有現在的改變。
三月份一模,她的成績第一次上了六百分。作為激勵,她時隔半年又下載了娛樂軟件,為了看景衡的亞洲杯初賽。
這屆亞洲杯比賽在韓國開賽,直播沒有翻譯,樂朝把手機放在一邊,面前擺著一套不太需要動腦的模擬題。全程她聽著聽不懂的韓語,看著看不懂的棋局,不過沒關系,因為參賽前景衡抽空給她發(fā)了微信——
——“記得看初賽?!?/p>
——“我不知道圍棋規(guī)則啊,怎么辦?”
——“沒關系,你只需要知道,我會贏?!?/p>
事實證明,一場比賽下來,她的的確確只知道這一點,甚至看到最后都忘了景衡是執(zhí)白子,還是執(zhí)黑子,忘了他的對手到底是日本人,還是韓國人。
全場比賽不過兩個小時,二人隔著手機屏幕的短暫相聚,就這么被下一輪的集訓和備考毫不留情地迅速沖走了。
景衡的手機被教練收了上去,樂朝的手機被自己鎖在柜子里,再次斷掉一切通訊,她卻覺得仿佛離他更近了。
日歷一頁頁地翻過去,高考前一天,樂朝打開塵封已久的手機,發(fā)現凌晨三點時景衡給自己發(fā)來兩個字:加油。
樂朝這一天收到的祝福比一年都多,幾百條回復下來,她都快不認識“加油”這兩個字了。
不過景衡的,總比別人的特殊那么一點。
她抬手回:你也是。
那邊秒回:希望你會看懂決賽。
樂朝一怔,回道:希望我們會再見。
二人在這樂此不疲地打著各自的啞謎,不過也僅僅打了三分鐘,然后,景衡就突然人間蒸發(fā),多半是偷手機被教練發(fā)現了。不過,樂朝也不擔心他被罰——還有幾天決賽的選手,那都是溫室里的嬌花,教練打不得,也罵不得,只能硬生生地忍住,然后好聲好氣地勸他快點入睡,養(yǎng)精蓄銳。
8
高考就這么到來了。
天公作美,接連下了幾場不大不小的雨,整個考期都浸潤在涼爽里。最后一科考完停筆收卷時,樂朝拔腿沖出了教室。細密的雨絲砸在臉上,她三年的努力,就這么被密封進檔案袋里。
再然后就是填報志愿,她瘋狂地補覺,心急火燎地等著成績,每天定時定點地蹲在直播間,伴隨著嘰里咕嚕的鳥語,看景衡一次又一次勝利。
出成績那天,也正是亞洲杯決賽的日子,樂朝的直播界面被七大姑八大姨的問候電話一次次打斷,最終十分不爭氣地徹底卡掉了。
樂朝有苦難言,面對著大家的關心,不得不選擇放棄看直播,等待晚八點配好字幕的中文版回放。
下午三點,景衡的電話打進來:“考得怎么樣?”
“等你回來,當面告訴你吧?!彼室庋b作濃濃的失落語氣,超出B大錄取分數線十六分這種事情,還是當面告訴他更有意義。
“哦,”已經問了一圈,得知樂朝真實成績的景衡微微一笑,“下樓吧?!?/p>
樂朝一愣,迅速跑到窗口向下看了一眼,頎長的身影靠在墻邊,隔著一條街和自己四目相對。
“你回國了?”她又驚又喜。
“嗯,連夜飛回來的?!本昂鉀_她招招手。
不過五分鐘,樂朝便迅速沖下了樓,邊跑邊問:“你比賽怎么樣?”
“餓了,先陪我吃飯?!辟u關子這種事講究你來我往,樂朝被他的反擊氣得齜牙咧嘴,不過考慮到他舟車勞頓一路,還是順從地上了車。
二人又去了棋院附近那家燒烤店。
路上,第一件大事憋在肚子里的樂朝開始預熱今天的第二件大事——表白。她偷偷立起手機,在被表白對象面前面不改色地搜索:隱晦表白語錄。
到了燒烤攤,樂朝心不在焉地點了一堆東西,而后故作輕松道:“小衡同學,我有兩件事要宣布,第一,我們能上同一所大學了?!?/p>
“哦。”
景衡沒憋住提前揚起的笑,被此時此刻格外敏感的樂朝捕捉到了:“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景衡承認:“是,飛機上就慶祝過了,祝賀你,亞洲杯冠軍的小光芒?!?/p>
“嘿嘿……”樂朝憨笑著撓了撓頭發(fā),半晌才反應過來,表情因過度興奮而徹底失控,“你說什么?別騙我啊,真的是冠軍嗎!亞洲杯冠軍?”
景衡點點頭,問她:“你的第二件大事呢?”
樂朝一愣,替景衡開心的勁兒還沒過呢,他怎么就這么急不可耐呢?
她有些事到臨頭的赧然,剛才背誦的十幾條表白語錄只剩下了印象最深的第一句,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指著高懸在天空中的火紅太陽,聲情并茂道:“你看,今晚月色真美!”
“……”景衡沉默片刻,“我該接什么?”
樂朝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變紅:“你負責說,風也溫柔?!?/p>
景衡強壓下嘴角的笑意,配合地點了點頭。
樂朝清清嗓子重新來:“你看,今晚月色真美!”
“我也喜歡你?!?/p>
樂朝一愣,被人洞察心思之后不免有些羞惱——為什么景衡做題和做事都喜歡跳步驟呢,這句話應該由她來解讀才對啊。
她囁嚅道:“你都知道了啊?!?/p>
“這些我都搜過了?!本昂鈹偭藬偸郑皳Q一句。”
樂朝沒反應過來“我都搜過了”是什么意思,她以高考后幾乎為零所剩無幾的記憶里 力飛速回憶著剛才背誦的語錄,脫口而出一句:“那重來啊,我要點一杯芋泥波波奶茶,不要芋泥,不要茶,要……”
這回景衡沒接話。
不過,他站起來,俯下身,在對面女孩通紅的臉頰上,落下了一個吻。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