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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在梧桐處

        2020-01-06 03:35:15白阿衣
        花火A 2020年11期

        白阿衣

        作者有話說:其實我不太喜歡寫救贖的故事,因為我一直覺得能熬過最終苦難的只有自己,就像有句話這樣講——“心之何如,有似萬丈迷津,遙亙千里,其中并無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愛莫能助”。但我想,不是人人都像我這么悍。也許散落在世界不同的角落里,會有數(shù)不清的少女,都等待著一個盛光的少年。

        楔子

        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隔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魯迅

        01

        九月還未散盡余熱,悶熱的氣溫已經(jīng)足夠磨人,偏偏總有人浮躁地瞎湊熱鬧,吵得人心神不寧。

        外面哭聲罵聲不絕于耳,老人去世,兒女爭遺產(chǎn),反目成仇,家里鬧得還不夠,走哪兒都帶去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一邊哭得凄厲、可憐,一邊就著遺產(chǎn)問題惡言相向、謾罵手足。

        到底哪種感情是“實”,模糊得讓人真假難辨,畢竟活人最擅長演繹。

        “純姐,刑警隊請您去化個妝。”避在角落里接完電話的李笑走近埋頭工作的顏純,小聲道。

        李笑是新到的實習(xí)生,對著她時總是畢恭畢敬。

        顏純沒什么反應(yīng),被口罩遮掩下的臉連表情都看不到半分,只是眼皮都不舍得抬一下地淡聲道:“反正最后都要進到這里來,讓他們直接送過來就好?!?/p>

        李笑面露為難:“他們囑咐務(wù)必要您親自去一趟?!?/p>

        “弧形縫合針。”顏純朝李笑伸手。

        后者眼明手快地趕緊拿起手邊的縫合針遞過去,嘴巴仍喋喋不休:“我知道您不提供上門服務(wù),但這回畢竟是刑警隊的業(yè)務(wù),聽說這次好像還是個刑警隊長?!?/p>

        “棠城有兩個刑警隊?!?/p>

        李笑會意地緊抿唇,暗暗懊惱自己又口無遮攔,她們這一行的職業(yè)操守就是謹言慎行,搞得不好就會被人惡意詆毀成詛咒,畢竟沒人愿意在入殮師嘴里聽到自己的名字,指向清晰的相關(guān)都不行。

        “聽說是刑警一隊隊長,叫什么來著,我忘了,就是棠城那位出了名的‘警界標桿、辦案快狠準的楷模傳奇,時代先鋒的……帥氣警長!”好吧,她是真的記不起這個人的名字。

        李笑竭力表達了自己也有真的業(yè)余崇拜這位警長,脫口而出的贊賞詞說得天花亂墜。

        “警界標桿”這四個字像道驚雷一樣,在顏純的耳邊炸開,她渾身一震,霍然抬頭看李笑。

        持著縫合針的手力度稍稍失衡,針下前段縫合好的位置崩開后皮肉外翻,她慌忙低下頭調(diào)整,手卻像是不再想配合主人的掌控一樣止不住地抖了又抖。

        李笑愣住了,就在剛剛顏純低下頭的瞬間,她隱約看到這位向來情緒自控極好的冰美人前輩眼里好像含著搖搖欲墜的淚珠子。

        本該是在心中暗自腹誹的,她卻傻愣愣地、實在地問出了口。

        然后,李笑就看到顏純刻意避開她的視線,脫掉橡膠手套,走到一邊,冷聲冷氣道:“這位死于瓦斯爆炸,身上還帶著氣味,熏人催淚?!?/p>

        聞言,李笑取下口罩,還煞有其事地、認真地嗅了嗅,心中狐疑,沒有啊。她用舒膚佳香皂為逝者凈身了兩遍,沒怪味了啊。

        “不合格,再凈身一遍?!鳖伡冋f。

        她抽搐著嘴角,好像隱約明白到問題出在哪兒了。

        “純姐,您是不是知道我說的警長是誰?”李笑被罰,還不長記性。

        顏純沒作答復(fù),渾身散發(fā)著一股冰雪消融的氣息,混合著殯儀館內(nèi)的低氣壓凍得讓人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放眼整個棠城,能被稱得上“警界標桿”的模范人物,從來都只有一人。

        ——盛澤光。

        02

        提及盛澤光,顏純就像吃了一顆怪味糖果,先是銘肌鏤骨的酸,后是果子香的清甜。

        高二分文理科,她因理科成績拔尖留在了原班,班級里面走了一部分同學(xué),又加入了一些其他班級的同學(xué),而盛澤光就是這撥新加入的同學(xué)中的一個。

        新同學(xué)入班時,顏純縮著把頭埋在臂彎,她像只鴕鳥一樣把頭扎進沙漠里,掩耳盜鈴似的以為這樣就能把自己藏好,避開新同學(xué)進來后卻無人選擇與她做同桌的難堪。

        她的過度敏感看似浮夸卻并不完全是杞人憂天,顏純有中度社交恐懼癥,與人交流和置于人中時都會緊張到呼吸困難。這與從小到大以來她遭受的排擠和冷落,脫不了干系。

        她與熱鬧無關(guān),畏懼人前卻又古怪地想要與人平和相處,就像此時她已經(jīng)緊張得不敢抬頭看班上多出的新面孔,卻又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周遭的動靜。

        顏純藏在臂彎里的雙眼一直盯著地面,直到余光里憑空多了雙白鞋,身邊的位置隱隱像是落下了一道人影。

        她才恍恍惚惚地抬起頭,那是顏純第一次見盛澤光,他沖她笑著露出一口雪亮的白牙,明媚似陽光,嘴角揚起的弧度有著似曾相識的溫度。

        顏純只看了一眼,又立即心慌氣短地埋下頭,為自己心中生出的“似曾相識”一詞感到羞恥。

        也不外乎那是一種對美好的期許,盛澤光的笑有那么一瞬像是囊括了世間美好,那是當時的顏純所接收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善意。

        顏純的緊張規(guī)避,在男生看來又是另一番滋味,他已竭力表達了自己的友好,可新同桌好像并不太喜歡他。

        “嘿,我叫盛澤光,你呢?”他試著和顏純搭話。

        后者一聲不吭,只是愈發(fā)把頭埋得更低。

        如果不出意外,待會就會有自詡正義的化身的“使者”來殷切地幫盛澤光普及一下顏純相當晦氣的身份。

        果不其然,她剛想著,身邊就傳來盛澤光與人低聲細語的交談聲,她的心也隨之緊張地揪在了一起。

        “哦……”

        盛澤光突然拔高聲調(diào),刻意拖長尾音,在她看不到的角度,嘴角勾起一抹戲謔的笑。

        顏純立即屏住了呼吸,不安的心臟跟著這聲怦怦直跳,就聽見他道:“原來同桌家住在殯儀館??!”

        旁邊有人趕忙比著“噓”的手勢暗示盛澤光小聲點,好像他們還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太體面。

        顏純渾身一僵,怯怯地又往角落里挪了點,臉頰發(fā)燙,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難堪。

        “聽起來很棒的樣子?!蹦猩蝗徽Z調(diào)一轉(zhuǎn),語氣輕快,“同桌,以后我能去做客嗎?”

        聞言,顏純怔怔地從臂彎里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盛澤光這才看清了女生藏著掖著的臉。

        這女生長相清美,眉目清冷,像是有一整季的雪水都融在了她的眼睛里,雖冷卻純凈、透徹,宛若一潭會叮咚脆響的冷泉。

        對視的一瞬,盛澤光突然向她湊近,鼻子差點貼到毫無防備的顏純的臉上,用力嗅了嗅。

        她面色一僵,瞪大眼睛,臉上浮起一陣紅熱,就見男生歪頭對著已經(jīng)滿臉黑線的女同學(xué),格外認真道:“她身上也沒有你們所說的特殊氣味啊,還挺香,薰衣草皂粉的香味?!?/p>

        盛澤光這句看似正經(jīng)卻輕佻的話,讓顏純覺得自己像上了蒸鍋,像剛出鍋的蝦子,仿佛渾身還冒著蒸騰的熱氣。

        03

        年紀尚小時,她的家境并不好,甚至是寒酸,父母是那個年代拼命涌進城里謀生的農(nóng)民工之一。

        因為沒有學(xué)歷,夫妻倆把清潔、環(huán)衛(wèi)等各種底層工作幾乎全做了一遍。顏純開始記事起,他們找到了一份薪資不錯的工作,在殯儀館內(nèi)打雜。因為當時大部分人都對這份職業(yè)有偏見地避而遠之,殯儀館內(nèi)人手不夠,卻因世人太過忌諱而冷門蕭瑟,便把工資往上提,以此來招攬人手。

        夫妻倆做事勤懇,得上頭賞識,有幸分得殯儀館內(nèi)的員工宿舍。這比當時潮濕霉臭的地下室條件要好上太多,一家人欣欣然地住了進去。

        顏純與同齡人脫軌,是在一次家長會上,父親匆忙出席時,身上還穿著印有城郊殯儀館logo(標志)的員工服。

        顏純一家把殯儀館當家的消息像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在校園內(nèi)迅速擴散。

        少年人總把體面看得太重,在他們看來,顏純父母的工作就是晦氣加不體面。

        棠城籠統(tǒng)也就幾所學(xué)校,不管小升初,還是初升高,碰上曾經(jīng)的同學(xué)都不奇怪,所以伴隨著顏純的,除了這些熟人,還有就是對她經(jīng)久不變的埋汰。

        往前十七年的人生里,她從未遇到過像盛澤光這般話癆又自來熟的人。

        他像個小太陽,憑著自己的熱量屬性在班上廣泛地發(fā)光發(fā)熱,久未逢敵手,卻碰上了顏純這塊難啃的骨頭。

        他總有說不完的話題,談吐詼諧,就連茶余飯后要洗手這種無聊的瑣碎,盛澤光說出來,都像二人轉(zhuǎn)語調(diào)修飾過地有趣,不會讓人煩心、厭倦。

        高中學(xué)業(yè)繁重,顏純不得不寄宿于城內(nèi)親戚家。

        所以,當她發(fā)現(xiàn)同桌同時也是她樓上的鄰居時,盛澤光更是連她放學(xué)后好不容易能偷得的清閑都一并扼殺。

        哪怕顏純放學(xué)后故意以一只樹懶的速度收拾書包,拖拖拉拉得不像她平時的作風(fēng),盛澤光都好脾氣地、不急不躁地等著。

        少年會在回家的路上手舞足蹈地談天說地,偶爾逗弄顏純,會扯掉她高高扎著馬尾的頭繩,如瀑的長發(fā)傾瀉披散下來的瞬間,他會面朝她笑得齜牙咧嘴,在視線盲區(qū)下,后背撞上路邊的電線桿。

        看著少女氣得滿面通紅又無可奈何的樣子,他的笑聲總是格外響亮。

        樓梯口處分別時,盛澤光突然伸手抓住了顏純的手腕,嚇了她一跳。

        就聽男生歪頭苦惱道:“顏純,我每次和你揮手說再見的時候,你好歹理我一下唄?不然,我多尷尬?!?/p>

        顏純轉(zhuǎn)過頭看著他,見他一臉赤誠,才低下頭,少有地應(yīng)了聲:“對不起,我從不與人說再見?!?/p>

        這是忌諱,因著在殯儀館長大,她從小比背唐詩宋詞還滾瓜爛熟的就是,不能和任何人說“再見”“歡迎下次光臨”,不主動和人握手,不輕易出席喜宴和生日宴會種種。

        盛澤光挑眉:“要是有人想聽呢?”

        顏純愣了愣,板正臉,嚴肅道:“沒有人會想從我嘴里聽到這兩個字?!?/p>

        “那兩個字?”

        “再見。”

        “嗯,純純再見?!笔晒饨器锏匾恍Γ翘莸姆鍪?,三步并作兩步飛躍上樓,臉上是套路得逞后自顧自笑彎了的嘴角。

        顏純怔在原地,被他一句親昵的“純純”惹得面紅耳赤。

        他卻從樓梯扶手上探出臉,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道:“這不還是有例外嗎?人是活的,別總有桎梏地活在自己的局限里,隨心所欲點。”

        對于盛澤光這份突來的熱情,顏純像是被觸及枝葉的含羞草,迅速收攏了葉子,在默不作聲中疏離。

        盛澤光心思縝密,在顏純幾次三番笨拙的逃竄中,他像是貓抓老鼠一樣逮住了她。

        “顏純,我發(fā)現(xiàn)你不是高冷,而是怕人?!彼徽Z道破玄機。

        被盛澤光戳破隱晦的心事,顏純只覺得羞窘,她在他面前就像個能被他看清五臟六腑的隱形人。

        她不是生來就有社交恐懼癥,在小學(xué)時,小朋友們就會自成幫派地選擇陣營站隊,而她永遠都是被孤立和不要的那個。

        初中時就小有涉足唯物主義,她卻還是因為家里人住殯儀館每天和亡者朝夕相處的原因,遭到排擠和嫌棄。

        高中時,同學(xué)們更是以顏純?yōu)閳A心,仿佛自成了個隱形的隔離圈,她就像是玻璃罩里可怕的病原體,在她周身一米外的距離才是安全區(qū)。

        有時就連她也開始真的懷疑自己,識趣地對人避而遠之。

        人世永存偏見,她沒法真的將自己置身這些偏見之外。次次試探換來白眼、冷漠,她毅然選擇了不再將自己的手伸向別人。

        這么多年來,顏純不同年齡段所遭受到的同齡人的冷暴力導(dǎo)致她喪失了對人最基本的信任。她將自己禁錮在自己堆砌出的小小世界里,別人進不去,她也出不來。

        可于盛澤光,是自卑。

        她與他就如同黑白兩個極端,一個活得暗如淵壑,一個生得燦若星辰。

        平凡人哪里能伸手夠得著天上的星星,她識趣地只想躲在角落看著他的熱鬧。

        04

        夏季運動會在女生眼里向來是學(xué)校舉辦的最慘無人道的活動,畢竟沒人愿意在三伏天下連橡膠跑道都燙腳的氣溫里做只熱鍋上的螞蟻,更別說參加像八百米這種高挑戰(zhàn)的項目。

        所以,當顏純在班主任莫名贊賞的目光下,聽到女子八百米報名人里有自己的名字,以及身旁盛澤光笑得人畜無害時,腦子里是“遇人不淑”這四個大字。

        她不知道盛澤光是用了什么法子可以讓體育委員濫用職權(quán)、違背人意地把她的名字加上去的,她本想等下課的時候去找班主任解釋清楚,可后者直接當著全班的面毫不吝嗇地將她的“集體榮譽感”夸贊了一番。

        顏純咬咬牙,默認了班主任趕鴨子上架的行為,在運動會那天硬著頭皮上了。

        然而,酷暑難耐的伏旱天確實不適合高強度的運動,更何況她本就不擅長跑步。最后一圈時,她慢慢喪失對身體的掌控,雙腿像灌了鉛,頭腦發(fā)暈。

        她隱隱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加油喝彩,被汗水糊了的眼睛又痛又難受,還是忍不住朝聲音的方向看了一眼。

        視線模糊下,她看到了盛澤光和他身邊唇型像是賣力喊著顏純兩個字的女生們,她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眼底卻閃著細碎的光,拖著身體,鉚足勁沖過終點,卻也在那一刻體力耗盡,兩眼發(fā)黑地暈了過去。

        顏純不想回憶當天她像條被扔在岸上的魚,張著嘴拼命大口呼吸的窘迫樣子。

        聽說當時如果不是盛澤光及時在她倒地的那一刻將她摟在懷里,兩人一同摔在地上,他卻心甘情愿當起肉墊,自己恐怕早就摔得鼻青臉腫、面目全非。

        “你不知道,你當時像塊凍肉干一樣直挺挺地栽在我身上,差點給我壓出內(nèi)傷,你看著也不胖啊?!?/p>

        盛澤光從座位上站起身,比畫著分享當天的細節(jié),恨不能直接情景再現(xiàn)。

        “我當時把你扛在肩上跑去醫(yī)務(wù)室的時候,也覺得你不重,怎么摔在我身上的時候,重量就這么驚人呢?”

        顏純緊抿著唇,臉色變成了豬肝色。

        盛澤光眼觀鼻,鼻觀心,察覺到她情緒不對勁時,弱弱地改口:“我也不是非要把你不太優(yōu)雅地扛著去,只是暈過去的人身體軟得像泥鰍,我抱不住……”

        ——怕摔著你。

        “說夠了沒有!”

        盛澤光未說完的話被顏純大聲打斷,傻兮兮地愣在了當場手足無措,一時沒料想到她會失控地對自己吼。

        顏純的指甲都快掐進手心的肉里才勉強止住顫抖,長期積壓的委屈壓迫神經(jīng),在此刻崩堤,只好全部鋪天蓋地地灌注到了盛澤光的身上。

        她沖他尖銳地吼道:“盛澤光,你以為你是誰?救世主嗎?你真的很討厭!”

        顏純氣得渾身發(fā)抖,她窘迫到極點,卻不知如何收這決裂的場,只得霍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沖出了教室。

        盛澤光放在身側(cè)的雙手在她跑開后緊握成拳,用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我只是想幫幫你?!?/p>

        讓顏純難堪的并不是盛澤光哪壺不開提哪壺、用滑稽的形容詞來形容她的窘態(tài),而是她聽說了更讓她情何以堪的事。

        運動會當天,為顏純加油喝彩的人,事后紛紛得了盛澤光一杯燒仙草的好處。

        她是差勁到了什么程度,明明做的是為了班集體的事,卻遭到同班的人這樣對待?

        與其說那是對盛澤光的怨憎,倒不如是對自己的惱羞成怒,她厭惡自己的無能,還拖累了無辜的他。

        她不笨,知道少年一直在努力著試圖將她拉回正軌。

        比起顏純春卷皮一樣薄的朋友緣,盛澤光憑著一張招人喜歡的臉在班上極其吃得開。

        她那聲對盛澤光的怨懟不小聲,幾乎在話音剛落時,就有女生替他憤憤不平地朝顏純沖過來。

        她很清楚,得罪盛澤光就等于得罪了一堆跟在他屁股后面鞍前馬后的女生。

        對她的報復(fù)來得很快,她的桌洞里總是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一些蟲子的尸體、吃剩的面包、喝剩的牛奶、罵人的小字條。

        最過分的一次是她的桌洞里竟然還有只腐爛的、發(fā)臭的、生了蛆蟲的死老鼠尸體。臨近高考的天悶熱難耐,教室頭頂只有幾扇老舊還呼呼作響的風(fēng)扇在運作,滿教室惡臭難聞的腐爛氣息,難聞得令人作嘔。

        顏純對這氣味再熟悉不過,她從書包里熟稔地取出袋子和一次性手套,將老鼠尸體從桌洞里取出來放進袋子里的過程中,上面還有幾只白色的小蛆蟲在腐肉里拱來拱去。

        周圍不少女生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捂嘴吐了起來,就連盛澤光都臉色發(fā)白,控制不住身體地往后退了半步。

        講臺上老師的臉都是黑的,顏純只是沉默地從包里摸出消毒水給桌洞消毒,無視所有人眼底的嫌棄和怨懟。

        往顏純桌里放死老鼠的男生很快被揪了出來,男生供出了指使他這么做的始作俑者——盛澤光的頭號迷妹。

        兩人一起被罰了寫一千字檢討和當面向顏純道歉,這事也就算完了。

        只是盛澤光的右嘴角,莫名多出了塊瘀青,而那個男生自那以后每次見到顏純時,都會老鼠見了貓似的躲著她走。

        高考的前一天,顏純值日,她得留下來打掃完教室才能離開,在最后扔完垃圾回到教室背書包時,盛澤光還坐在座位上。

        顏純杵在教室門口愣了幾秒,壓著她一和盛澤光單獨相處就會莫名撲通亂跳的心臟,迅速走過去背上書包。前腳剛往前邁出一步,她的手腕就被突然起身的他握住。

        “顏純,”盛澤光沉聲喊她的名字,“我認識你在流言蜚語之前?!?/p>

        05

        李笑一路叨叨著瑣事,顏純偏頭看著車窗外,看到窗外瓢潑大雨下漸漸明晰的“棠城警局”四個字,眼里突然彌漫起似霧霾般濃厚的悲傷。

        “到了?!?/p>

        她聲線縹緲,恍若隔世,聲音像是從隔山隔海的世界另一端乘著光傳來,不輕不重又透著無力、虛妄。

        司機踩下剎車,李笑立即下車,手腳麻利地撐起傘繞到顏純的車門前。她剛踏出車門,滂沱大雨下雨水漫延出地面,浸濕了她半截鞋面。她的眼睛也在這片如針腳般密集的雨幕里凝視著對面的警署泛起了濕意。

        顏純推門而進時,攜著滿身的濕氣。警局里所有人都在默默哀悼,她深色的眼睛觀察著屋里沉默的每一個人,余光瞥見一知命之年的男人朝她走來。

        她認得,那是棠城警局的局長。

        局長禮節(jié)性地鞠躬,表情沉痛。

        “他在哪兒?”顏純表情呆呆的,雙眼空洞地問。

        “在你曾經(jīng)工作的地方?!?/p>

        法醫(yī)室。

        顏純醞釀好情緒才把手顫抖地搭上門把手,屏住呼吸,打開了這扇門。

        解剖臺前還杵著個活人,身后警署的實習(xí)生率先反應(yīng)過來,畢恭畢敬道:“姜副隊?!?/p>

        “顏純,好久不見?!北蛔鸱Q為副隊的女人轉(zhuǎn)過身,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一見她就冷下臉的顏純。

        顏純面若冰霜,語氣里是誰都能聽得懂的嘲諷:“你很清楚,整個棠城警署,我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你——姜蘅?!?/p>

        “三年不見,同事一場,你說話還是這么傷人戳骨,冷得像塊冰,真不知道澤光到底喜歡你哪點?!?/p>

        盛澤光花一秒時間就能決定娶顏純,卻拖延了三年時光都不肯接受姜蘅嫁給他。

        “可能是我比你光明正大,橫刀奪愛的事,我做不來?!鳖伡儚牟幌策瓦捅迫?,可對著姜蘅時,她也實在逼不出什么好脾氣。

        也無可厚非,畢竟是前女友和現(xiàn)女友碰面,你見過和氣生財?shù)膱雒妫?/p>

        李笑聽著這兩人像是經(jīng)年之交的老熟人,可一見面就劍拔弩張的氛圍,完全讓人感覺不到一丁點久別重逢后歡喜的影子。

        她與身邊同樣無措的實習(xí)生面面相覷后,兩人識趣地默默離開。

        顏純大學(xué)志愿填的刑事警察學(xué)院,修的法醫(yī)學(xué)。

        人們對這行的認識無非就兩種觀點,一是高尚職業(yè)受人尊敬,二是晦氣。她在法醫(yī)學(xué)上有著獨到的天賦,光是克服心理障礙這關(guān),她就甩了別人幾條街。

        這天,顏純踩著宵禁點前十分鐘從圖書館回宿舍,路上遭人截住了去路,她往左,那人就往左,她往右,那人又跟著往右。幾回合下來,她知道這人是故意的,她有點忍無可忍地抬起頭,好看的眉都擰成了麻花。

        在看到攔路虎的廬山真面目后,顏純愣住了。

        這男生臉上大大咧咧的笑容和一口白得發(fā)亮的大白牙,不是盛澤光,又是誰?

        就因為這人是盛澤光,顏純一下慌了神,她的臉色霎時變得像極了一個敗露行蹤的賊,臊著臉趕忙灰溜溜地轉(zhuǎn)身就逃跑。

        盛澤光杵在原地愣怔了三秒,回神后,幾步追上了顏純,揪住她的后衣領(lǐng)哭笑不得。

        “顏純,你跑什么?”

        “我……我沒有?!北淮〉念伡冃呔降没艁y不已,底氣不足地面紅耳赤。

        盛澤光有些傷心,嘆了口氣,說:“顏純,我抄了你的高考志愿?!?/p>

        抄什么?

        顏純僵了一下,剛剛還拼命想要跳出胸腔的心臟一瞬平靜了下來。她睜著茫然的雙眼頭一回敢直視他。

        “聽不明白嗎?”盛澤光撓撓后腦勺,臉頰現(xiàn)出可疑的紅色,目光閃爍地說,“我是追著你來的,我……我喜歡你?!?/p>

        06

        盛澤光六歲時,父母還在為生活工作四處顛沛流離、居無定所,不得已只得將他留在棠城免受顛沛流離之苦。

        他也因此開始了留守兒童的孤僻生活,年邁的爺爺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要顧及他的生活起居,小小年紀的他早熟、乖巧、聽話,卻還是沒法獨擋所有。

        在一個隆冬的早晨,爺爺買完菜,拖著沉重的步子,在回家的路上過人行道時,突遭汽車闖紅燈。老人倒在血泊里了無生氣,救護車趕到時已經(jīng)咽了氣。

        彼時,盛澤光正在家里寫作業(yè),透過窗戶看到寫著殯儀館三個字的車停在了他家樓下。迷茫的他被警察帶去了城郊的殯儀館,看到了爺爺鮮血淋漓的尸體,聽著周遭人交代的噩耗。

        當時他唯一的反應(yīng)就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一個小女孩踩著矮凳、捏著濕毛巾仔細擦拭著爺爺臉上的血漬。

        盛澤光見過她,他曾在學(xué)校里親眼見過這女孩將一只不幸掉下樹摔死的稚鳥的尸體埋葬。

        海外的父母趕到還需幾天時間,殯儀館里的一對夫妻見他可憐,無人照料,便將他暫時留在了殯儀館。后來他才知道這是那女孩的父母。

        他郁郁寡歡地和這對夫妻擠在窄小的員工宿舍,和寡言少語的小女孩擠在同一張鐵架床上。

        他們并不熟絡(luò),小女孩不愛說話,卻也日日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她大抵是受了父母囑托,充當顧及他安全的眼線。

        父母趕回來,將爺爺?shù)氖w火化,盛澤光也被接走。

        身在棠城之外的遠方,他卻總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張寡淡的小臉,記著她嘴上不問卻在隆冬的夜晚于薄被下小心翼翼地貼緊他后背的溫暖。

        他認識顏純在流言蜚語之前,再次與她相見卻是早已的蓄謀已久。

        上天永遠不會虧待有所準備的人,正如盛澤光一步步將顏純帶出曾經(jīng)的陰霾,如愿將心上人追到手,兩人在大學(xué)里談起了沒羞沒臊的甜甜戀愛。

        就業(yè)時,他們也因出類拔萃的成績同時被分到了棠城警署,顏純就職法醫(yī),盛澤光做起了實習(xí)刑警。

        他升職很快,刨去個人能力,卻也受傷最多,顏純每每替他處理傷勢時總?cè)滩蛔幊?,覺得他的工作太過危險。

        這世界遠不如表面上看起來地平和,多的是波云詭譎、暗藏兇險。

        可后者每次都是展顏一笑,伸手在她的鼻尖上點了點,心安理得道:“我這不是還有你這位專屬的醫(yī)生嗎。”

        顏純?nèi)滩蛔》籽蹚娬{(diào):“我是死人的醫(yī)生?!?/p>

        而姜蘅原是盛澤光的學(xué)妹,大學(xué)時也是主修偵查技術(shù)類,畢業(yè)后被分到了棠城警署,和他同出過幾次任務(wù)。

        在一次抓捕任務(wù)代號名為“獵艷”的強奸犯時,顏純被提出充當此次任務(wù)的“艷”餌,盛澤光極力反對,說這完全超出了僅作為一名法醫(yī)的工作范疇。

        此次任務(wù),顏純聽人講過,這位臭名昭著的獵艷者從未失手過,哪怕盛澤光接在手里的任務(wù)也無失敗率,他也絕不許她涉險。

        因他不松口,場面一度陷入僵局,最后還是姜蘅主動請纓,說起來,當時已為副隊的姜蘅姿色上等,論防身實力,也遠比一個只會拿解剖刀的法醫(yī)更符合此次任務(wù)。如果不是礙于她局長女兒的身份,恐怕警局也不會病急亂投醫(yī)地想到顏純。

        獵艷者被成功抓捕,代價是姜蘅失身。

        原來是執(zhí)行任務(wù)的途中,一名警員見盛澤光不合眼地盯梢了一天一夜,便自告奮勇主動要求換崗,讓他小憩一會。警員下車買瓶水的工夫走神,姜蘅就被帶走了。

        他們找到她時,姜蘅已經(jīng)衣衫不整地哭得梨花帶雨。

        盛澤光將此次任務(wù)的失誤全部歸結(jié)于自己的疏忽大意,挨不過強烈的譴責(zé)感,他竟答應(yīng)了姜蘅破罐子破摔時提出娶她的無理要求。

        分手成了兩人避無可避的問題,顏純目送盛澤光撂下一句“分手”后決然而去的背影,恍惚想著要是她去做餌就好了,她早該發(fā)現(xiàn)姜蘅的別有用心。

        顏純心灰意冷地在警署辦理了離職,找了份入殮師的工作。

        至少,請允許我在生命盡頭等你。她想。

        07

        就像盛澤光生前曾同她說過一句再見,他們果然再次見面了,她并沒有等太久。

        顏純替他細細縫合著大腿上猙獰的口子,這是他直接的死因,被一刀割斷大腿動脈,失血過多而死。

        他的死法在顏純看來是少有的優(yōu)雅,至少不是四分五裂的尸塊,沒有滲出尸水,散發(fā)惡臭,一如他生前時的體貼溫柔。

        “盛警官,好久不見?!?/p>

        她說著,眼里盛著濃厚的悲戚之色。

        偷盜人體器官案,因警局對犯罪者關(guān)系排查的疏漏,竟漏掉了犯罪人與國內(nèi)販毒團伙也有勾結(jié)。盛澤光曾出過掃毒的任務(wù),被毒梟記住了臉,出此次任務(wù)時暴露了身份,間接中了圈套。

        等到救援人員趕到時,他已經(jīng)因寡不敵眾卻還要苦苦拖延被殘忍地割斷了大腿動脈及腹部中刀,送治途中,因失血過多而離世。

        咽下最后一口氣前,他曾拔下氧氣罩說了句:“替我……轉(zhuǎn)告一句話,純純,我們別再見了?!?/p>

        別再見了。

        盛澤光,憑什么說再見的是你,說不再見的還是你?

        顏純打開鉛粉膏替他涂上了一層紅潤,描畫著熟悉的眉眼,聽著姜蘅僵硬地復(fù)述與回憶。

        “顏純,我們講和吧,”姜蘅離開前輕聲吩咐,“請盡力恢復(fù)他生前體面的形象,還有,節(jié)哀?!?/p>

        這話聽起來多余至極,沒人比她更為熟悉這人生著的模樣,至于那句節(jié)哀,她還沒撐不住到要與曾經(jīng)的情敵報團取暖。

        顏純悶不作聲,她細心地替他抹上一層又一層色彩,最后點上朱紅,俯身跪趴在解剖臺邊細細端詳著他宛如活著時的模樣,給自己和久別重逢的愛人一點時間。

        她取下口罩時,眼淚在那一刻如河水決堤洶涌而出,像無數(shù)次替他處理傷口時,聲音很輕很淡地說;“阿光,我怕?!?/p>

        換作平常,這人該垂著眼眸捏著她的臉戲謔道:“顏法醫(yī),你都看遍人間的冷暖悲歡多久了,怎么還沒看淡生死啊?”

        顏純會皺眉著不理他,在扎繃帶時,故意系上一個別扭夸張的蝴蝶結(jié),再鄭重其事地強調(diào):“盛警官,我是法醫(yī),而不是外科醫(yī)生和護士,更不是你御用的家庭醫(yī)生,請不要每次受著傷來我眼前飄來飄去!”

        她話雖如此,可當盛澤光每次執(zhí)行完任務(wù)負傷回來后紅著眼睛委屈巴巴地喊“純純,我疼”的時候,她就知道她又要栽了,她又要翻出醫(yī)療箱治療眼前作死的活人。

        顏純也以為從事法醫(yī)這么多年來,又在殯儀館這種每日上演生離死別的地方待得足夠久,她早該看淡了生死才對。

        可至今,她仍舊欠盛澤光一句正面的回復(fù):“因為他們都不是你啊。”

        她親手將他放置升降臺,推至火化爐,眼看著這半生的愛人付之一炬,連著她自此寂寞跳動的心臟。

        但至少,她終在生命的盡頭等到了他。

        編輯/周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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