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安妮·普魯
站立此處,雙手抱胸。云影如投影般在暗黃巖石堆上奔馳,撒下一片令人眩暈的斑駁大地疹子。空氣嘶嘶作響,并非局部微風,而是地球運轉產生的暴風,無情地橫掃大地?;氖彽泥l(xiāng)野——靛藍而尖突的高山、綿亙無盡的草原、傾頹的巖石有如沒落的城鎮(zhèn)、電光閃爍,雷聲滾滾的天空——引發(fā)起一陣心靈的戰(zhàn)栗。宛若低音深沉,肉耳無法聽見卻能感受得到,宛若獸爪直入心坎。
此地危險而冷漠:大地固若金湯,盡管意外橫禍的跡象隨處可見,人命悲劇卻不值一提。以往的屠殺或暴行,意外或兇殺,發(fā)生在總人口三人或十七人的小農場或孤寂的十字路口,或發(fā)生在采礦小鎮(zhèn)人人魯莽的房車社區(qū),皆無法延誤傾瀉泛濫的晨光。圍籬、牛群、道路、煉油廠、礦場、砂石坑、交通燈、高架橋上歡慶球隊勝利的涂鴉、沃爾瑪超市卸貨區(qū)凝結的血塊、公路上日曬褪色的悼亡魂塑膠花環(huán),朝來暮逝。其他文化曾至此地扎營片刻,隨即消失。唯有泥土與天空最重要。唯有無止境重復傾瀉泛濫的晨光。你這時開始明白,除了上述景象之外,上帝虧欠我們的并不多。
一九〇八年,綽號“冰人”的艾薩克·鄧邁爾為逃避得克薩斯的干旱與塵暴,抵達懷俄明州拉勒米,時間是二月某日凌晨三點三十分,天昏地暗。氣溫是(攝氏)零下三十四度,冷風尖聲吹在足跡上。
“再糟糕,一定也不會比現在更糟?!彼f。他有所不知。
雖然他已在伯尼特郡成家,妻子名為娜奧米,育有五子,為了在六豬圈農場擔任趕牛的工作,他向經理發(fā)誓自己確為單身漢。這個大農場的主人是兩位蘇格蘭兄弟,他們連農場的“六”字長什么樣子都不清楚,也不想見到,與運奴船的船東不愿檢查貨艙的道理一樣。
每年底,由于冰人·鄧邁爾從來不進市區(qū)揮霍,存下每月四十元薪資,加之他堅持不懈地獵殺野狼領獎賞,也因為在紅狗酒吧贏錢的數目通常多于輸錢,因此他在藍色錫盒里存了四百元。錫盒外畫一個綁辮子的水手從金色煙草塊上切下一卷煙草。數目不夠。下鄉(xiāng)第二年春天,他辭去農場的工作,進入蒂頓族領域獵捕大麋鹿,取下大犬齒,賣給肯出巨款收購的麋鹿保育慈善會會員。會員喜歡買來當象牙掛在表帶上。
現在他在大山谷以南的拉勒米平原申請農場公地。大山谷位于多雪的藥弓山脈底下一處風鏨而成的長形洼地。他搭建草皮棚屋,為搖盒的品牌登記注冊。農地界線并不明顯——他見到美麗的低地,視線所及之處皆歸他管,期望地盡其利、物盡其用。他連買帶偷得來一百頭母牛,他身上行頭是帽子、牛仔褲、皮靴,以驕傲的語氣宣布自己為農場主人。他將妻兒接過來,登記鄰近四分之一土地在娜奧米名下。從單身漢搖身一變?yōu)閾碛形鍌€小毛頭的大家長,從一貧如洗的牧牛工躍居擁土自重的農場主人,旁人為他取了“詐夫”的綽號,有些人誤聽成“炸夫”,因而感到不安。
草皮棚屋長十尺寬十四尺,上面鋪上長條形木板,拍上幾抹泥巴,屋頂就算完工。窗戶一扇,扭曲的大門一扇。妻子見到時心里作何感想無從得知,外人只能臆測。里面有兩張木桿床,床墊是羊腹皮毛。一張給五個兒子睡,而在另一張床上,冰人很快讓娜奧米懷胎,之后再懷一胎,緊湊得讓女人只夠喘息。賈克森對母親最生動的印象,是看著母親在他與兄弟以鐵刺網抓來的響尾蛇上倒?jié)L水,微笑地看著毒蛇痛苦掙扎。時至一九一三年,她由于長年被狠咻咻地騎乘,臟兮兮地踢開,為了尋求喘息的機會,竟與補鍋匠私奔,留下九個男孩給冰人——賈克森、雙胞胎艾迪爾與帕特、凱米、馬里恩、拜倫、瓦恩、里特與布利斯。拜倫遭蚊子叮咬傳染腦炎夭折,其余兄弟悉數安然長大。在那一帶鄉(xiāng)下,壯丁相當于銀行存款,冰人拉扯他們長大,滿足他對勞力的需求。圣誕節(jié)時,兒子們的禮物是繩索,過生日時握手了事,去他的生日蛋糕。
他們學習到的是牲畜與農場勞動。仍是小不點的時候,他們就能單獨在平原上睡覺,朝天的膝蓋如雨中屋椽,以防水篷蓋在頭上,傾聽耳邊雨水涓流而過。秋天時,將牲口趕進農場過冬后,他們登上杰姆山打獵,不是當作休閑運動,而是為了吃肉。他們一個個鍛煉得筋骨強悍,工作起來毫不倦怠,習慣吃苦,喝酒、抽煙、完成工作,樂在其中。他們是黃銅螺絲釘男孩,高大而筋肉糾結,最喜歡在大清早踢掉馬兒身上的霜。
“兒子!用力把他媽的馬刺戳進去,戳進肺里給它好看!”冰人對兒子說。兒子正騎在未經馴服、氣沖沖的馬上。
他們對痛苦的忍耐度到了傳奇的境界。馬里恩騎馬走在狹窄的山徑上,不料馬腳踩上土石松垮的路面,連人帶馬墜入山下巖石堆。馬兒的背骨斷裂,馬里恩折斷的是腿骨,因此他射死馬兒,以絲蘭花的梗充當夾板,以破布固定傷處,再射斷一株營養(yǎng)不良的西洋杉,以樹枝當作拐杖,花了三天的時間,連跳帶拐走了二十英里來到希弗斯家討水喝下,再拄著西洋杉拐杖,繼續(xù)往自家農場跳,距離希弗斯家以東七英里。后來喬治·希弗斯才哄他上馬車,這時希弗斯才發(fā)現剛才沒注意到的東西——馬里恩一路走來,竟背著沉重的牲畜鞍具。
長子賈克森是頂尖馴馬人,可惜內傷嚴重,到了二十八歲,內褲經常染血;他不得不改騎別人馴服過的乖馬。經過一段無所事事的時期,他接管了搖盒的日常營運工作,管理收支簿,記錄配種事宜,然而每年夏天一到,他將所有工作推給父親,自己幫晨輝公司推銷風車,駕駛福特卡車在鄉(xiāng)村道路上顛躓前進,拜訪農場、園游會、牛仔競技場。急需現錢。搖盒急需現錢。四處奔波的推銷日子,他認為其實跟馴馬差不了多少。他自己買了一套方格呢西裝,接著買輛敞篷小客車,在后保險杠掛上橡皮輪胎的無蓋拖車,并將公司提供的樣品風車固定在拖車上,車子行進間風車也跟著旋轉,風光招搖。他也兼賣泵桿彈簧、調節(jié)器,以及各種牛仔之友豪華月歷,畫面不外乎是營火加甜膩的詩詞,或是糖果色的小妞跪坐在天人菊上。晨輝是座鋼塔結構、齒輪后建的泵吸式風車。風車葉片漆成鮮藍,干貝狀的翼板上寫著廣告詞:永不后悔——晨輝保證。
“那些無賴只有圖片和型號目錄,跟他們比起來,我有的是優(yōu)勢。我給客戶看實際的風車——主軸穿進滾珠軸承,連接雙桿齒輪。齒輪怎么跟曲軸大齒輪咬合,光看照片怎么看得出來?滾珠軸承是咬合的關鍵。如果客戶是老頭子,不想買風車,肯定會買一兩本月歷。利潤雖然少,積少成多嘛?!弊约肄r場事務的決策,他仍能發(fā)表意見——這項權利是他贏得的。
帕特與凱米各自成家,離開搖盒,但其他兄弟單身住在家中,永遠有干不完的活兒,偶爾一起上拉勒米一間妓院,這樣就足夠了。大伙出游時,賈克森并未同行,聲稱他出差到遠地農場時,想要的多得很。
“有些女人啊,我還沒下車她們就等不及啦,”他說,“一打開門,小手立刻往身上亂摸。我猜她們就像我們老媽吧?!彼湫?。
到了一九三〇年代發(fā)生干旱不景氣時,當地發(fā)生的大小事務,鄧邁爾父子都要插一手,因為他們的意見衍生自深刻的當地經驗。所有狀況他們全看過:大草原失火、洪災、暴風雪、塵暴、大小傷勢、牛肉價格下跌、蚱蜢與摩門螽斯等蟲害、牲口賊、傳染性腹瀉、惡馬。他們趕跑了無業(yè)游民與吉卜賽人。如果賈克森吹著《曳步舞至水牛城》的口哨,一個月后當地人人都吹著同首歌曲的口哨。這一代環(huán)境以及牛馬,讓他們如魚得水,如果他們愛上任何東西,其他人就得乖乖閉嘴。這一帶鄉(xiāng)下由他們掌控,因為他們有八兄弟加上冰人,而且父子連心,一致對外。然而,在大鄉(xiāng)原養(yǎng)殖牲畜的男人,往往對從事其他職業(yè)者懷有一種輕蔑感。鄧邁爾父子以他們每日騎馬路過的情況估量美感與宗教,因此更加助長他們對藝術與知識的輕蔑。他們帶有一種嚴肅傲慢的氣息,一種僵化的態(tài)度,表示他們的想法做法,才是唯一的想法做法。
廷斯利家的風格則不同?;裟贰ね⑺估麖氖ヂ芬姿贡鄙隙鴣?,期望能快速飛黃騰達。他常說有志者事竟成,可惜現實狀況卻讓他苦不堪言。他體形瘦長,注意力渙散,搬來沒多久在釘設圍籬木樁時遭響尾蛇攻擊,兩個月后進行同一件工程時再度慘遭蛇吻。拉勒米平原土地肥沃,他的土地卻貧瘠干燥,正好在雨帶東邊,牧場多沙,青草稀疏,接連嘗試了養(yǎng)馬、養(yǎng)牛、養(yǎng)羊,似乎一籌莫展。每次季節(jié)輪轉,都讓他措手不及。雖然他有能力辨別雪花與陽光的不同,預測天氣卻不太內行。他對自己的土地抱有興趣,焦點卻擺在奇巖或其他微不足道的景觀之上。
大家公認他在牧業(yè)方面一事無成,卻因他態(tài)度和善,會彈奏斑鳩琴與小提琴,因而受到眾人包容,甚至欣賞,只不過他持家無方、在精神失常的妻子沖動鑄下大錯后仍予以溺愛包庇,多數人因此對他懷有不齒的同情。
廷斯利夫人極度拘謹、敏感,厭惡婚姻中赤裸裸的一面,飽受精神不穩(wěn)定之苦:一聽見尖銳聲響,如椅子搓磨地板的呲聲或拔除鐵釘的嘎聲,她立刻分心,驚恐起來。小時候住在密蘇里州,她寫過一首詩,開頭是“我們的人生是片美麗的仙境”。如今她身為人母,育有三名子女。幺女梅布爾幾個月大時,他們遠行至拉勒米,途中嬰兒號叫不止,令人難以忍受,而馬車則搖晃前進,石頭在車輪底下滑動。正當馬車通過小拉勒米河時,廷斯利夫人站起來,將哭鬧的女嬰拋入水中。白色的嬰兒服漲滿空氣,在激流中漂浮了幾碼,然后消失在彎道垂柳成蔭之處。廷斯利夫人失聲尖叫,作勢想跟著嬰兒跳進河水,霍姆卻拉住她。馬車健步過橋,來到彎道下游的河邊。去了,死了。
廷斯利夫人仿佛為了彌補具有毀滅性的沖動脾氣,對幸存的兒女呵護有加,到了為他們的安全極端焦慮的地步。她將小孩綁在廚房椅子上,以免他們亂跑到戶外受到傷害。她在太陽仍高掛的時分催促兒女上床,因為黃昏時刻危險萬分;她警告他們別靠近大干草堆,因為毒蛇穿梭其中;她也不讓兒女接近馬與狗,以防被馬踏到,被狗咬傷;不讓兒女接近黃毛懷恩多特雞,怕被雞啄傷;打雷時她捂住兒女耳朵,閃電時趕緊捂住兒女眼睛。晚上她多次去兒女房間察看,以確定他們沒有窒息斷氣。
兒子拉斯馬森鼻頭如馬鈴薯,褐發(fā)粗糙,眼睛泛黃,十二歲大時表現出一種古怪胡鬧的個性。他算數很行,喜歡看書。他會問復雜到沒人能答的問題——地球至太陽的距離,人頭為何沒有牲畜的長嘴鼻,如果朝任何方向出發(fā)、一路不改變方向,能否抵達中國?他對火車特別有興趣。他研究過火車時刻表,知道鐵路交匯點。他喜歡到車站騷擾乘客,想聽聽關于遠方城鎮(zhèn)的描述。他對家畜漠不關心,唯一例外的是他那匹渾身跳蚤的灰馬布基。他的心思放在隨性所至之處,仿佛人生的實際問題不必解決,只需撥弄一番即可,如同以掃把尾逗弄小貓一般簡單。
十五歲時,他的興趣轉向遠方的海洋,渴望閱讀有關大船的書籍,可惜他找不到附有插圖的書。他在紙上發(fā)明出如屋頂倒轉狀的小船,想象海洋是恒常平坦如玻璃的媒介。后來拉勒米的赫普爾夫人有天晚上提及海外之行的經過,將過程描述為狂風巨浪的煉獄,他的幻想因而破滅。有一次,他家聘請的一名幫手來自舊金山,只工作了五六個月,告訴大家舊金山有熱鬧的街道,有華人幫會之間的打斗,有水手與伐木工狂吐一夜,耗盡所有工資。他也描述了芝加哥,聳肩突出平原之上,煙霧彌漫,以東一百里的空氣也遭污染。他說蘇必利爾湖舔著對面荒蕪的湖岸,隸屬加拿大領土。
沒人拖得住拉斯。十六歲時,出落得粗鄙笨拙的他離家前往舊金山、西雅圖、多倫多、波士頓、辛辛那提。他的期望是什么,體驗到什么,無人知曉。他既沒有返鄉(xiāng),也沒有寫信。
女兒與其他人家的女兒一樣不受重視,嫁給一名惡習纏身的牛仔,隨他搬到巴格斯。霍姆·廷斯利放棄養(yǎng)羊計劃,開始經營蔬果園,養(yǎng)蜂釀蜜,專精于制作番茄罐頭,種得一田不錯的月星西瓜。過了一年左右,他將拉斯的灰馬賣給住在鄰近農場的克力卡斯家。
一九三三年,兒子離家超過五年,音訊全無。
母親對著窗簾懇求,“為什么他不寫信回來?”說著再度看見水中的嬰兒,膨起的嬰兒服在幽暗彎道附近載浮載沉。有誰會寫信給這樣的母親?——因此她半夜起床,到廚房刷洗天花板、桌腳、丈夫皮靴底部,以香蕉皮搓揉陳舊的攪肉器,讓金屬部分重現銀色光澤。就算她是殺嬰兇手,沒人敢批評她家打掃得不夠干凈。
賈克森·鄧邁爾準備載著晨輝的推銷廣告和夸口大話,重新上路。他們蓋好了新的圍欄,也烙印過牲口,僅剩的幾頭全烙印完了,甭想曬干草了——原野高溫,青草被烤焦了。外地可能白花遍野,此地風中卻開滿鹼塵。暗沉沉的地平線意味的不是大雨將至,而是另一場令人窒息的塵暴或是逐漸逼近的蚱蜢群。冰人說,他感覺得到,更糟糕的還在后頭。政府為了解救農場經營者,以微不足道的小錢買下牛群。
賈克森懶散地倚在馬廄上,旁觀一頭散發(fā)的弟弟布利斯,看他彎腰察看一頭繁殖用母馬的蹄上出現的沙縫。
“去年我南下靈格爾,看見摩門螽斯正在吃一只活土撥鼠,”賈克森說,“大概十分鐘就吃得一干二凈?!?/p>
“天啊?!辈祭拐f。他一直到十四歲才有機會品嘗糖果的滋味。糖果一入口他趕緊吐出來,連說味道太重了。他喜歡聽大哥賈克森講故事,認為自己哪天也想出來推銷風車,不然跟著大哥四處跑個幾星期也好?!斑@邊開始出現小裂縫了?!?/p>
“現在抓出來,救馬兒一命。馬蹄敷料,我們還剩半罐。對呀,可以看見聽見很多怪事。克雷特·布雷跟我說,大概二十年前他在拉勒米碰見兩個伐木工人。他們向他說,他們在馬德雷山脈發(fā)現戴蒙德礦。克雷特說,后來兩人得了咳痘死掉。秋天才找到他們的尸體,爛到和水屋地板黏在一起??墒前。麄儺斎辉诼N辮子前告訴過克雷特戴蒙德礦在哪里。”
“你沒相信吧?!辈祭归_始在馬蹄裂縫上方切出一道花紋以控制病情。
“才不相信咧。不管克雷特·布雷說什么,都不太可能讓我一頭熱。”他卷了一根香煙卻沒點燃。
布利斯朝院子瞥一眼,“你那輛臭車上面黏了什么鬼東西?。俊?/p>
“啊,去巖泉的時候,被人亂丟的麥團或是石膏嘛。狗雜種。每次我去巖泉,他們都會整我一頓。性情壞得很,而且沒有鳥人有錢買風車。他們自己敲敲打打湊出來的東西,你不看不相信。有個家伙拿來舊泵的零件、捆干草的鐵絲、剝玉米機、幾根定位桿,只花兩塊錢,湊合出來的爛東西竟然跑得動。我怎么說得過他?”
“我的老天,”布利斯說著,母馬的破蹄也處理完畢?!斑@里收拾完,我就去幫你洗車。”
弟弟起身時,賈克森丟給他一包煙草。“給你,老弟。等我找到好剪刀,幫你剪剪那頭雜草。然后我又要上路了?!?/p>
有封寄自紐約州斯克內克塔迪的信送抵廷斯利家中,對方是衛(wèi)理公會牧師,表示一年前有位年輕男子出車禍受重傷,從此喑啞,不良于行。如今已稍微恢復溝通能力,自稱是貴子弟拉斯馬森·廷斯利。
“沒人料到他能撿回一條命?!蹦翈煂懙?,“他能幸存,證明上帝美意顯靈。我相信列車長能帶他在芝加哥轉車。教會樂捐,為他湊齊了車資。他將于三月十七日搭乘午后列車抵達拉勒米?!?/p>
午后日光呈酸檸檬汁的顏色。廷斯利夫人頭發(fā)燙得花哨有型,站在月臺上看著乘客下車。父親穿的是干凈、漿挺的襯衫。兒子拄著手杖現身。列車長遞給他一只旅行箱。夫妻倆知道這人就是拉斯,但是,他們怎認得出呢?他成了怪物。他的左臉與頭部傷殘破碎,愈合后結成大片深紅色傷疤。他的喉嚨有個咻咻作響的小洞,左眼洼有道疤痕。他的下頷畸形。粉碎性骨折的一腿復原情況很差,走路時必先向前彎腰,然后拖著腳步前進。雙手似乎殘廢,關節(jié)失靈,手指下垂。說話時,只聽見他吃力發(fā)出嗆喉音,唯有魔鬼才聽得懂。
廷斯利夫人移開視線。是她的過錯,是罪惡感透過潛移默化作用所致。
父親向前跨出遲疑的一步。傷殘男子低下頭。廷斯利夫人已回到福特卡車上。她兩度打開車門再關上,吸收突如其來的日光。半英里外的石坡下過小雨,濕答答的巨巖晶瑩閃爍,有如錫質平底鍋。
“拉斯?!备赣H伸出一只手,觸摸著兒子細瘦的手臂。拉斯向后退縮。
“走吧,拉斯。我們帶你回家養(yǎng)傷。媽媽幫你準備了炸雞,”然而他看著拉斯扭曲的嘴,因缺牙而塌陷,心想拉斯不知能否咀嚼食物。
可以。他經常進食,嘴里健全的一邊牙齒能咬穿牛肉、配菜與蛋糕。廷斯利夫人利用烹飪尋求些許慰藉。在車站時,拉斯本想說話卻無功而返,之后再也不嘗試說話,只是偶爾寫著拼音亂七八糟的字條給父親看。
“非區(qū)去一下不形”(非出去一下不行)。
霍姆看到字條,會開著卡車載他兜風一小段路。輪胎不太靈光。怎么開也開不遠。兜風途中,霍姆不斷講話,蚱蜢掠過擋風玻璃。拉斯默然以對。他聽懂多少,無從判斷。肯定傷及大腦,這一點毋庸置疑。但當父親打出燈號,準備轉彎回家時,拉斯拉扯他的衣袖,以喉音表達否定。他的體力漸次恢復。他的肩膀越見厚實。他能舉起彎曲的手臂。然而,如今他的行動范圍局限于廚房與門廊,對遙遠的城市與海上船艇有何想法?
拉斯想兜風,霍姆無法每次扔下手邊工作帶他出去。如今每天拉斯均寫著同樣的訊息:非出去一下不行。時序進入春季,天氣轉熱,食米鳥與草地鷚的歌聲不絕于耳。拉斯尚未年滿二十五。
“兒子啊,我今天有工作要做,要種些植物,還要除草,沒辦法開車到處跑?!彼尖庵?,不知拉斯的體力是否恢復到能騎馬的地步。他想到老布基,已十四歲大,身體卻仍硬朗。上個月他在克力卡斯的牧草地上看見它。他認為兒子可以騎馬。讓兒子在平原上騎馬,對他也有好處。對大家都有好處。
當天接近正午時,他來到克力卡斯家。
“你知道,拉斯三月的時候回家,身體狀況很差。他慢慢復原,不過需要出來透透氣,我沒辦法一天帶他兜風兩次。我在想你是不是能考慮把老布基賣還給我。至少我兒子能自己出去走走。這匹馬,我能放心讓他騎?!?/p>
他將老馬拴在保險桿上,開車牽著回家。拉斯坐在門廊長椅上,喝著渾濁的水。一見布基,他立刻站起來。
“呃基?!彼φf出口。
“沒錯,是布基。乖乖的老布基?!彼恼f話口氣仿佛將拉斯視為幼童。他聽懂多少,有誰能知道?他一聲不吭、紋絲不動端坐時,是思考著樹蔭里的動物,或是路上顛簸的車輛,金屬尖聲摩擦,全世界上下倒置?或者視野中只見模糊影像?“想牽回來給你騎。”
他應付得來。這是天賦?;裟繁仨殲樗仓民R鞍,但吃完早點后,拉斯立刻上馬,騎出去兜風數小時。他們看見拉斯在大草原上,背景是鮮綠色,細長電光自遠方陰郁云層中霍閃而下。然而廷斯利夫人的恐懼升高,擔心總有一天見到無人騎的老馬回家,馬鞍仍在馬背上,繩套松弛。
買回布基的第二個星期,拉斯整天在外,返家時既污穢又筋疲力竭。
“你上哪兒去了,兒子?”霍姆問,但拉斯大口吞噬馬鈴薯,以健全的一只眼對父母投射出狡猾的眼光。
霍姆知道他一定做了不為人知的事。
不到一個月,拉斯整天整夜外出,然后回家兩三天,只有天知道他去了哪里,行蹤縹緲,躲至巖石背面,騎馬在塵土飛揚而干燥的青草上奔馳數英里,睡在柳樹上,睡在雜草窩中,一個不會說話的半野人,誰知道他腦子里想的是什么。
廷斯利夫婦開始聽見風聲。拉斯在漢森家出現過。漢森的幾個女兒在外面曬衣服,拉斯突然騎著灰馬出現,帽子壓低,說著口齒不清的話,然后迅速離去。
合用電話線響起四聲短音,是他們的電話,廷斯利夫人接聽,對方是男子,說,別讓你家那個該死的白癡亂跑。但拉斯一去就是六天。他尚未回家時,警長駕著黑色雪佛蘭新車過來,旁邊漆上一顆白色星星。他說拉斯大老遠跑到泰塞丁,對一個農場主人的妻子獻寶。泰塞丁有四十英里遠。
“她又不是沒看過,不過并不欣賞他這種舉動,她老公也有同感。除非你希望兒子被抓去關起來或是被人打傷,最好是別讓他騎馬。他的臉很嚇人,對不對?”
隔天中午拉斯回家,消瘦憔悴又饑腸轆轆,霍姆取下馬鞍,收進夫妻的臥房。
“對不起了,拉斯,不能讓你繼續(xù)到處跑了。”
翌晨布基不見蹤影,拉斯亦然。
“沒放馬鞍就騎走了?!睕]辦法把他留在家里。他的范圍是小了點,不過他再度漫游巡行。
正午在鄧邁爾家的廚房里,冰人鄧邁爾睡在沙發(fā)上。真皮沙發(fā)沾滿油漬,磨損得有如舊馬鞍,靠著墻壁放。冰人的華發(fā)蓬亂,嘴巴張開。木板餐桌長達二十尺,兩側擺著被長褲磨亮的長椅,桌上有裝滿叉子與湯匙的烘面包盤。鐵質洗手臺傾斜,木質操作臺散發(fā)出霉味。碗櫥門開著,架子上堆疊著沉重的餐盤,缺口處處。擺在墻壁書架上的蜂窩收音機從未噤聲,扯開喇叭播放靜電沙聲與嗚咽嗓音。手搖式電話掛在門邊。餐具櫥里站了一叢林的私人酒瓶,注明了縮寫與名字。
瓦恩彎身從烤箱取出軟圓餅。他膚色黝黑,雙腳向外彎曲。馬里恩將牛奶肉汁平攤在平底鍋上,倒進一堆熱水滾過、切成兩半的馬鈴薯??Х葔劂殂槊俺鲎厣魅雺厣w的玻璃圓頂。
“開飯了!”瓦恩大喊,一面將軟圓餅倒入大碗,拿起小威士忌酒杯一飲而盡。“開飯!開飯!開飯!不來吃就餓肚皮!”
冰人伸伸懶腰起身,走向門口,咳嗽吐痰。
父子沒有交談,大口嚼著牛肉。他們沒有沙拉或蔬菜,只有馬鈴薯,偶爾換口味吃甘藍菜。
冰人依習慣將熱咖啡倒進淺碟喝。“聽說泰塞丁那邊發(fā)生了好玩的事。”
“消息挺靈通的嘛。廷斯利家那個該死的兒子,回家后,騎馬到老希弗斯家院子,在女的面前打手槍。遲早他會發(fā)現,插進去其實更爽。”
“消消火也好。調味醬傳給我,”賈克森說,“看來廷斯利老婆發(fā)了瘋,淹錯了小孩。”他以牛肉沾調味醬。“去他的,瓦恩,我出差不在家,一定會想念這個調味醬?!?/p>
“跟我沒關系喲。自己去買一罐帶著嘛——比利·吉爾的皮卡迪利店有賣。自己去店里買。”
某日正午前后,夏日艷陽高掛,傳來陣陣蚱蜢氣味,廷斯利夫人聽見卡車引擎在院子噗噗響,往外望去,見到一輛敞篷小客車,迷你型風車裝置在拖車后,排氣管放出的廢氣揚起一小陣塵土。車輪胎紋上蚱蜢糊成一團,另有數十只或生或死的蚱蜢塞在散熱架上。
“風車人來了?!彼f?;裟肪従忁D身過來。他的感冒剛好,現在又因吸多了粉塵而頭痛。
賈克森·鄧邁爾身穿棕色方格呢西裝,面帶微笑走過來。他揚起的塵土仍飄浮在路面上。一只蚱蜢從他腿上跳走。
“是廷斯利先生嗎?你好。我是賈克森·鄧邁爾。過去兩年來,一直想過來拜訪你,說服你購買晨輝風車。本公司器材可能是市面上最佳產品。最近該死的塵土暴吹個不停,風車可以救救農場人的生計。沒錯,我一直想過來拜訪,只是農場的事忙個沒完,然后夏天又全州南北跑,推銷這些優(yōu)質的風車。這一帶我不常跑。”他臉上的微笑仿佛以螺絲固定過?!拔野趾臀业艿芎臀壹悠饋?,在搖盒總共裝了五臺晨輝。牲口走到哪里喝到哪里,不會因老是走回谷倉喝水而減輕重量?!?/p>
“我又不開農場。養(yǎng)羊也結束得差不多了,以前養(yǎng)牛也養(yǎng)得不怎么樣?,F在我只是做點蔬果園,養(yǎng)養(yǎng)蜜蜂。明年想弄一對藍狐來養(yǎng)養(yǎng)。我們有一口井。附近也有小溪。所以大概用不著風車?!?/p>
“小溪和井也有干掉的一天,大家都知道。這場可惡的旱災肯定會持續(xù)下去。風車的功用不只是方便打水給牲口喝,也可以幫你發(fā)些電,幫你打個儲水槽。儲水槽的功用可大了,可以滅火,又可以養(yǎng)點魚。你和夫人可以游游泳。不過防火才是最重要的事。房子什么時候失火,誰都料不到。氣候這么干燥,風吹得草葉互相摩擦,遲早會引發(fā)草原大火?!?/p>
“我不知道。我大概買不起啦。我們這種家境,風車恐怕承擔不起。拜托,我連新輪胎都買不起了。我需要的是新輪胎。太貴了?!?/p>
“是啊,有道理,沒錯。有些東西是貴得不得了。我同意你。不過晨輝可不貴呀?!辟Z克森·鄧邁爾卷了一根香煙,遞給霍姆。
“香煙是棺材釘,我從來不碰?!彼姆种挥⒗锿廪D彎處升起一團塵土。風車,去你的,霍姆心想。賈克森來時路上必定碰到兒子了。
鄧邁爾抽著煙,望向院子,點點頭。
“是啊,小小的儲水槽,放在這里剛剛好。”
老馬布基繞過轉角,咔嗒咔嗒進來,冒著汗珠,顯露疲態(tài),而拉斯則坐在馬背上,沒有馬鞍,臉孔扭曲,一眼目光如炬,經過載有風車的拖車,接近到馬身上的泥巴飛濺到車身。
“嘩,那是什么鬼東西啊,”賈克森·鄧邁爾說。他將濕了一頭的煙屁股扔進塵土中,以靴尖揉滅。
“他是拉斯,我兒子?!?/p>
“跑得好快。還以為是那個發(fā)神經的白癡,拿出小弟弟到處嚇女人的那個。你聽說了嗎?哪天他會不會抓了個小女孩亂來,有誰知道?這附近有人巴不得幫他斷根,好確定他不會害別人生出白癡,也好讓他安分點。”
“那是你他媽的假想出來的,是不是?他是拉斯。告訴你,他出過嚴重車禍。沒有傷到腦筋,不過傷得真的很重?!?/p>
“我了解啦。對不起。不過看來好像沒有傷到某個部位吧?急著想炫耀?!?/p>
“你和你該死的風車,給我滾出我家院子!”霍姆·廷斯利說。
“他受過傷沒錯,不過他跟正常男人沒兩樣?!爆F在可好了,招惹上了這個狗娘養(yǎng)的和他的七個弟弟。
“好吧,我走就是了。我剛說的話你也聽進去了。給我記住,我賣的是風車,可是我說話絕不膨風?!?/p>
拉斯在獸欄里刷洗著正在喝水的老馬布基。換成鐵石心腸的人,必定將老馬牽走。但霍姆·廷斯利遲疑不決。兒子唯一的人生樂趣就是騎馬兜風。過一兩天他會跟兒子講道理,希望他能了解。一陣冰雹下得令人措手不及,打壞了尚未成熟的西瓜,他花了數日忙著采收。他從小溪提水灌溉焦黃的番茄藤。小溪已經瘦成一條流水。井幾乎全干。第一批西瓜即將從瓜藤上脫落,這時郊狼覬覦的是水果,他只好睡在瓜田里守夜。最后西瓜總算采收完畢,又苦又小,番茄也開始成熟,需水不如以往急迫。時序進入夏末,大地干枯,日光黃艷。
拉斯弓起背,坐在門廊的搖椅上。他總算待在家里了。他顯得哀戚失神,頭發(fā)黏成一片,手與手臂骯臟污漫。
“拉斯,我有話跟你說。你仔細聽著。你不能再出去做那種事了。你不能對女孩子獻寶。拉斯,我知道你還年輕,精力無從發(fā)泄,可是你不能繼續(xù)再搞下去了。雖然這樣說,你不能就此放棄希望,我們找找看,說不定能幫你找個女孩結婚。我不知道。我們還沒開始找。不過你做的事情,嚇壞了她們。那些牛仔啊,鄧邁爾那些兄弟會找你麻煩的。他們放話說,如果你繼續(xù)騷擾女孩子,他們會閹掉你。你懂不懂我說的話?我說閹掉,你懂不懂是什么意思?”
氣氛令人煩躁不安。拉斯以健全的一眼對他投射出狡猾的眼光,開始大笑,是一種鬼魅似的低沉沙啞聲,霍姆從來沒聽過。他認為是笑聲,卻不知道因何而笑。
當晚他在黑暗中直接對妻子說明,不顧及女人的敏感神經。
“我說的話,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我不認為他聽懂了。他笑得直不起腰了。老天爺啊,要是有辦法知道他腦子想什么就好了??赡苁怯邢x子在我襯衫上走來走去,他才笑起來??蓱z的兒子,他有男人的性沖動卻沒法子發(fā)泄。”
兩人默不作聲,然后她以幾乎聽不見的音量悄悄說,“你可以帶他去拉勒米。晚上去。女人院?!彼哪橗嬙诤诎抵须[隱發(fā)亮。
“那怎么行?”他大感震驚,“我可不做那種事?!?/p>
他昨天說的話,拉斯似乎聽懂了一些,因為拉斯今天沒出門,坐在廚房里,面前擺了一盤面包與果醬,幾乎沒有任何動作。廷斯利夫人輕輕將手貼在他發(fā)燙的額頭上。
“你發(fā)燒了?!彼f,然后以手指戳著他,要他上床。他蹣跚步上樓梯,邊走邊咳嗽。
“他得了你得過的夏天型感冒,”她對霍姆說,“接下來大概會傳染到我了?!?/p>
拉斯躺在床上,廷斯利夫人以海綿擦拭嚇人的疤臉,也擦了他的雙手與手臂。過了兩天,燒仍未退,咳也咳不出來,只是呻吟著。
“要是能讓他舒坦一點就好了,”廷斯利夫人說,“我一直在想,要是他能洗個海綿浴,然后用酒精擦遍全身,說不定可以退退燒,讓他涼快點。天氣這么熱,他睡在那團被單里。我最討厭夏天型感冒了。我覺得洗海綿浴會讓他舒服點。他身上還穿著臟衣服。全身都是病人的臭味,從一感冒開始,就全身臟兮兮。他高燒到快冒火的地步了。你能不能幫兒子脫掉衣服,給他洗個海綿?。俊彼赃^分矜持的語氣說,“由男人來做比較合適?!?/p>
霍姆·廷斯利點點頭。他知道拉斯生了病,卻不認為海綿浴能發(fā)揮一絲作用。他了解妻子的意思,兒子臭得受不了,她已無法靠近。她倒些溫水在臉盆里,給他白軟如雪的毛巾、香皂,以及從未使用過的新浴巾。
霍姆在病房里待了良久。步出房間后,他將臉盆與玷污的浴巾投進洗手臺,坐在餐桌前,低頭啜泣起來,嗚、嗚、嗚。
“怎么啦?”她說,“更嚴重了,是不是?怎么啦?”
“我的天啊,難怪他當著我的臉大笑。他們已經下手了。他們對他動刀,用的是骯臟的刀子。他得了壞疽,整個腹股溝都發(fā)黑了,腿腫到腳丫——”他上身往前傾,臉孔距離她僅有幾英寸,怒視著她的雙眼,“你!扶他上床的時候,干嗎不檢查一下?”
晨光漫漶至世界邊緣,灌進窗戶玻璃,為墻壁與地板涂上色彩,在穢臭的床鋪、廚房餐桌、冷咖啡的杯子上,蓋上一層黃毛毯。天空無云。蚱蜢撞擊著東墻,黑黃交雜,成千上萬。
事隔六十余年??嗪档娜兆右呀浗Y束。鄧邁爾父子已搬離鄉(xiāng)野,大農場也在多年旱災中瓦解。廷斯利夫婦埋葬之處不得而知,圈養(yǎng)牛群的地點,是原來種植月星西瓜之處。你我置身嶄新的千禧年代,如此凄楚悲苦之事已不復發(fā)生。
連這一點你都相信,你必定無事不信。(宋瑛堂譯)
責任編輯 崔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