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穗
一
喜燈一大早就醒來了。窗外香椿樹上的枝丫已經(jīng)被秋風掃得空蕩蕩的,幾只麻雀在枝上吵吵鬧鬧。喜燈穿好自己那件半舊的條絨衣,又仔細地扎好了兩條辮子。這天,她要跟爺爺去鎮(zhèn)上趕集。
前些日子,爺爺奶奶商量著,要把積蓄拿出來,趁秋后農(nóng)閑,買一頭半大牲口回來,好好地喂上一冬天,明年開春就能指望上了。是買跑得快的馬駒?壯實有力的小牛?還是脾氣雖然倔,但干活靈活的驢子呢?一家人猶豫不定。最后還是喜燈拿定了主意,她說,買一頭毛驢吧,這樣奶奶就可以騎著它去趕集了。是呀,奶奶腿腳不好,雖然她是個愛趕集愛湊熱鬧的人,但也得鼓足了力氣,才能勉強去趕一趟。
喜燈快滿十二歲了,是個心細孝順的姑娘。喜燈的爸媽在她很小的時候便因為一場事故離開了人世,留下喜燈與爺爺奶奶相依為命。喜燈就是爺爺、奶奶深夜里的一盞燈,暖著他們的晚年。
喜燈和爺爺早早出門,太陽才爬上一竹竿高,他們便已經(jīng)到了集市上的牲口市。牲口市是一個用柵欄圍起來的大院兒,里面已經(jīng)來了許多牲口販子。他們忙著在買家來逛之前,好好打理打理自己要出售的牲口。那些馬啊牛啊羊啊,噴著鼻,跺著腳,用各自的語言叫喚著,被各自的主人刷著毛或飲著水。
祖孫倆在市場上逛了一會兒,尋找著可心的毛驢。冷不丁地,一匹棗紅的馬突然伸長脖子,湊向喜燈的臉,重重地噴了個響鼻,嚇了喜燈一跳,繼而又哈哈地笑起來。他們看看這頭,摸摸那匹,最后終于看定了一頭體態(tài)勻稱、眼睛活潑的半大驢子。
爺爺找來了牛經(jīng)濟幫著敲價錢?!敖?jīng)濟”是懂牲畜的中介人,專門為買賣雙方談價錢。爺爺找的這個“經(jīng)濟”恰好姓“?!?,在這一帶的牲口市上很有名氣,人們都叫他“牛經(jīng)濟”。牛經(jīng)濟是個濃眉毛大眼大嗓門的黑漢子,他來了以后,轉(zhuǎn)著圈看了看那頭驢子,又吃過了爺爺敬的煙。喜燈正等著他好好地給壓個價錢,想不到他一句話也不說,竟然把手伸進了賣驢人的衣袖里。
“這叫摸手拉價。”爺爺悄悄地告訴喜燈。
兩個人在袖子里拉拉扯扯,其他人也看不出門道。喜燈在一邊看得無聊,于是獨自去旁邊逛逛。
突然,她被一個放在馬販子馬車上的大木籠吸引住了。那木籠被一張草席子密密地遮擋著,里面發(fā)出一聲聲奇怪的叫聲,聲音細弱而陌生,是喜燈從未聽到過的叫法。
“呦——呦呦——”
喜燈悄悄地轉(zhuǎn)到了那馬車后面,撥開了草席。
她愣住了。
木籠里關著的那是什么?一匹像馬又像羊的奇怪動物正蜷縮著身體,瑟瑟地發(fā)著抖,一身褐色的毛顯得有點凌亂。它側(cè)了一下頭,有些慌張地看著喜燈。那是一雙怎樣美麗溫柔的大眼睛啊!那眼神中流露著憂傷,把喜燈的心都看得濕漉漉、軟綿綿的了。
喜燈就那樣沉醉在了那雙眼睛中,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爺爺!”她跑過去,一把拉住爺爺,“你快來看呵!”
馬販子見有人對他的籠子指指點點,他不得不拉掉了草席,把籠子展示給大家看。
“呵呵,它啊,”賣馬的人得意地笑起來,“這頭梅花鹿可是我千里迢迢去小興安嶺買種馬的時候,從一個打獵人手里高價買到的!說起來,那里的鄂倫春馬可真是強悍呢,馬蹄子有這么大……”他夸張地比劃起來。
梅花鹿!
喜燈一眨不眨地盯著,原來它就是梅花鹿!喜燈在學校的課本里見過這種動物,但作為大平原上沒有見識過世面的孩子,有誰真正親眼見過這種稀奇高貴的動物呢!他們整天見的是豬啊羊啊牛啊,這些普通平凡得像他們一樣的牲畜。
喜燈的心完全被這頭梅花鹿迷住了!它簡直是從天上落下來的精靈,也許它應該有翅膀呢,它藏到哪里去了呢?還有,梅花鹿的身上應該有花,書上畫的是那種可愛的小圓圈——可是它的全身都是土褐色的,它的花呢?
喜燈怯怯地插嘴說:“它身上怎么沒有花?”
賣馬人正滿嘴噴沫地吹牛,回頭瞥了喜燈一眼,不耐煩地說:“小孩子知道個啥,梅花鹿這個時節(jié)就是沒有花的!”
說完,他繼續(xù)指手畫腳地跟周圍的人侃起來。他捻著紙煙,神秘地壓低聲音,對周圍的人說:“你們知道不,這鹿的肉可是相當有風味呢!而且營養(yǎng)價值高!我準備先養(yǎng)上兩三個月……”
這句話,像滾雷一樣炸在了喜燈的心頭。
“??!”喜燈突然尖叫了一聲,猛地轉(zhuǎn)過身,一頭撞到了賣馬人的胸口,“你胡說!”她尖叫著,兩只眼睛里噴著怒火。
賣馬人怔了怔,有些惱怒了,他生氣地對爺爺說:“你家這丫頭,怎么這么兇呢?以后可咋找婆家呀!”
爺爺也有些尷尬,過來拽起喜燈就要走:“大兄弟,別跟娃兒一般見識??!”他黑著臉,罵喜燈,“死丫頭,咱們快干正經(jīng)事去!”
“不!”喜燈甩開了爺爺,“我要買走它!”她的手顫顫地指著那頭鹿。
賣馬人倒被喜燈的倔勁給逗笑了:“丫頭,這個我可不賣!”
“我出高價!”喜燈一把扯掉頭上的圍巾,露出紅撲撲的圓臉蛋來,態(tài)度十分堅決。
爺爺?shù)纱罅搜劬?,“什么?!”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誰說要買鹿了?咱們可買不起那種稀罕玩意!”
喜燈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個皺巴巴的手絹,里面是她攢了好幾年的零用錢。奶奶叮囑她,趕集要買一件新風雪衣的,冬天的時候好御寒。喜燈那件風雪衣,已經(jīng)穿了好幾年,袖口都磨出毛了。
“加上這些錢!”她用力地說。
“你奶奶還等著有驢子騎呢!”爺爺勸喜燈。
喜燈毫不動搖?!拔铱梢杂闷桨遘囃颇棠虂碲s集!我明年再長大一些,力氣也會大的!”她十分堅定地說。
喜燈可從未這樣固執(zhí)、倔強過。她眼睛里含著淚花,拉著爺爺?shù)氖?,央告了許久。最后,爺爺終于嘆了口氣,甩了甩袖子?!盁糇影?!”他無可奈何地說,“你的魂兒被這頭鹿魘住啦!”
爺爺只好請牛經(jīng)濟過來,拉手談了價錢,把所有的錢都花光了,喜燈才終于得到了那頭鹿。
二
喜燈帶著鹿回家的時候,鹿的兩條細腿顫抖著陷在了村里那條泥路上。村子里的路太不像話了,前幾天下了幾場秋雨,路已經(jīng)爛成了泥。
爺爺?shù)贡持?,有些氣鼓鼓地走在前面?/p>
人們都跑來看稀奇,尤其是孩子們。
“老倔頭,你這是買回了頭啥牲畜啊?”人們都很好奇。
爺爺磕著煙斗,胡子一翹一翹的?!澳銈冞€是問我家倔丫頭吧!”說著,他自顧自地走了。
“它是一頭鹿??!”喜燈高昂著頭,驕傲地摟住鹿的脖子,又一個字一個字強調(diào)說,“一、頭、梅、花、鹿!”
人們圍著鹿看來看去,指指點點地議論著。
“它長得倒真是秀氣呢,像個女娃子!不過,看起來真是嬌弱得很呀……”
“老倔頭啊,你可真不會過日子!這玩意既不能套車又不能拉犁,中看不中用!”
“是呀是呀,還不如一只羊呢,能剪毛又能擠奶!”
爺爺不說話,像做了件丟人的事似的,低著頭,大步朝家奔去。
喜燈漲紅了臉,她有些惱怒了:“我才不要讓它套車拉犁!它可是一頭梅!花!鹿!”
她一字一頓地加重語氣,她其實想要提醒人們,不要再侮辱她美麗的小鹿了!
這時,那鹿也似乎決意要表現(xiàn)一下自己似的,撲閃起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微仰著頭,“呦——呦”地叫了兩聲。
它的叫聲奇特而悠揚,是人們從未聽到過的聲音,周圍的人竟同時愣住了。
幾個孩子你推我搡地湊上來,伸出手,想摸摸鹿。喜燈的火氣兒還哽在嗓子眼里,她蠻橫地一把推開他們,護住她的鹿,瞪圓眼睛吼道:“誰也別想欺負我的梅花鹿!”
一個叫二胖的孩子,差點被喜燈的蠻力推倒,他也惱怒起來,指著喜燈的鼻子罵了起來:“喜燈,你瞎吹什么,你睜大眼睛看看,這鹿身上哪有什么花?還梅!花!鹿!”他一邊啐著,一邊戲謔地模仿著喜燈的語氣。
喜燈梗著脖子,急急地分辯著:“等明年春天,天暖了,它身上一定會長出花來的!”
那群孩子全都酸溜溜地哄笑起來:“你以為它是花田呢,春天就會開花!”
他們的哄笑聲里已經(jīng)帶了嘲諷的語氣,二胖吸了下鼻涕,捧著肚子笑:“那它會長出什么花呢?狗尾巴花還是喇叭花?”
那頭鹿在人們的圍觀和哄笑下,顯得十分慌亂無助。細長的腿瑟瑟地抖著,一雙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它不停地“呦——呦”地叫著。
喜燈心疼起來,她分開人群,連拉帶抱把鹿帶回了家,用力關上了門。她可不許人們再對她的鹿指手畫腳。
鹿顫抖著,溜到院墻壁根底下,瑟瑟地縮倒下去。一雙驚恐的眼睛使勁垂著,甚至不敢抬起眼皮看一看這個新家。
倒是奶奶,歡喜地盯著鹿看個不停?!鞍パ窖剑 彼鋸埖亟兄?,“它長得可真俊呢,簡直是個小仙子呢!”她的眼波在喜燈的臉上溜了一圈,“就像我的燈子一樣!”
喜燈紅著臉低下頭,有些愧疚地說:“奶奶,對不起,你沒有毛驢可以騎著去趕集了!”
奶奶笑了:“奶奶可不愛去湊那個熱鬧,人那么多,聒噪得頭疼!”她摸著喜燈的辮子,“再說了,燈子不就是奶奶的兩條腿嗎?”
喜燈重重地點點頭,撲進了奶奶的懷里。
“這頭小鹿看上去身子不太健壯啊,”奶奶捏捏鹿的脊梁,鹿皮提起了老高,“咱們得想辦法好好地喂養(yǎng)它,把它養(yǎng)得水水靈靈的!”
喜燈這才想起來,該給鹿弄點吃的了。
但該給這個美麗的小伙伴吃些什么呢?它愛吃什么呢?喜燈有些為難,奶奶也沒有主意。這十里八鄉(xiāng)的,可沒聽說過誰家怎樣伺弄過一頭鹿呀!
喜燈轉(zhuǎn)身跑進屋里,捧出了一碗臘肉來,那是家里最好的吃食,奶奶平時炒菜都要節(jié)儉著放。喜燈慷慨地把那碗肉放在鹿的面前:“吃吧,吃吧!可香了呢!”她笑瞇瞇地鼓勵著鹿。
但鹿卻很是厭惡地扭過了頭去。喜燈無奈地望著奶奶。
“我覺得這鹿,應該跟雞鴨的食性差不多吧!”奶奶思量著說,“但應該比雞鴨尊貴些,讓我來試一試?!?/p>
她顛著小腳細細地切了一把瓜子菜,想了想,又加了一把玉米面,用水調(diào)勻,端給鹿。鹿低頭嗅了嗅。
喜燈緊張極了,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鹿。
鹿終于伸出舌頭來舔了舔那碗吃食,然后把頭埋了下去,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喜燈和奶奶高興地抱在了一起。
這時,爺爺不知道從哪兒溜達回來了。一進院門,便看見地上那碗臘肉,他氣得跳著腳嚷起來:“你們這是干嗎,要給鹿吃肉!簡直太糟蹋年景了!愚蠢!”
喜燈連忙把那碗臘肉捧了起來,輕輕地吹了吹碗底上的灰塵。她這會兒突然感覺有些對不住爺爺,低著頭,紅著臉,輕輕地叫了聲:“爺爺,你回來了!”
看著喜燈的紅臉蛋,爺爺?shù)幕饸庀艘话耄麊≈ぷ诱f:“到村北頭的后坡上摘點桑葉去吧!對了,還有野葡萄啥的,我以前聽說過鹿可是愛吃這些呢!”
爺爺還沒說完,喜燈已經(jīng)挎著筐子跑遠了,她蹦跳著的身影,是那么輕快。
喜燈從此多了個特殊的親人,她也漸漸摸清了鹿的食性。
她變著花樣弄好吃的給鹿。她為它去堤坡上采野果子,去田野里尋找還沒枯萎的苜蓿草,她喂它吃黑豆,吃鹽巴……她為它唱歌,說笑話。
她決定給鹿取名叫“梅花”,奶奶拍手說這個名字起得好呢!
冬天來了的時候,她就讓梅花睡在自己的炕角,奶奶還給梅花縫了一條暖暖的被子。梅花很乖巧,它最喜歡依偎著喜燈,忽閃著一雙毛茸茸的大眼盯著她看。它很安靜,慢慢地咀嚼著喜燈給它弄的飯,從不像驢子一樣大聲吵鬧,也不像馬兒那般焦躁地踢踏蹄子。
爺爺也慢慢地喜歡起梅花來了,儼然把它當成了家里的一員。
梅花慢慢地強壯了起來,一身毛也變得有光澤了。它美麗得那么與眾不同,光滑的皮毛像錦緞一樣,明亮的眼睛像星子一樣。它踱著步子走來走去的時候,那姿態(tài)優(yōu)雅得讓喜燈著迷。有時候,她也學著梅花的樣子,昂起頭、挺著胸優(yōu)雅地邁起步子,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也變成了一只輕盈的小鹿。她不禁咯咯地笑起來。
有一天晚上,她夢到了梅花。在夢里,她跟著梅花一會兒在綠莽莽的草原上奔跑,一會兒又在茂密的山林里捉迷藏。她是笑醒的。醒來后,她伸手就摸到了炕角的梅花。那夢里的草原和山林,喜燈只在書里見過,她想那里一定是梅花的家鄉(xiāng)吧。喜燈摸著熟睡的梅花,她對著窗紙上蛋青色的晨曦暗暗發(fā)誓:以后,一定要走出大平原,和梅花一起去看看美麗的草原和神秘的大森林。
在陽光暖和的日子里,村里人總是能看到喜燈帶著她的鹿到村北的堤坡上曬太陽。一人一鹿,親親熱熱地擠在一起。
巧蘭、二胖,還有其他幾個孩子也試探著湊過來,小心翼翼地摸摸鹿。這次,喜燈沒有拒絕他們。
“你的鹿真漂亮!”二胖吸溜著鼻涕,眼睛里滿是羨慕。
巧蘭猶疑著問:“喜燈,你的鹿真的能長出花兒來嗎?”
喜燈一把摟過梅花的頭,笑瞇瞇地盯著鹿的眼睛:“春天的時候,你一定會長出漂亮的花兒來,對不對,梅花?”
梅花歪著頭不說話,只是朝喜燈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它抬起頭,眼睛望著遠方,“呦——呦”地叫了兩聲。
“你答應了,是不是?”喜燈親親梅花,自顧自地笑著。
“但是,它到底會開出什么樣的花呢?”巧蘭皺著眉頭思索,“真的是圓圓花瓣的梅花嗎?”
喜燈沉思著,沒有搭話。
三
臘月里,人們開始準備年貨了。家家都洋溢起了過年的氣氛。平時舍不得買的好吃的,也都大包小包地往家里帶。喜燈也開始幫著奶奶炒花生,炒瓜子,蒸豆包。
一天早晨,村長叼著煙袋來喜燈家串門。
“村長伯伯,”喜燈一邊忙著幫奶奶燒火,一邊禮貌地打著招呼,“今天怎么有空???”
村長看到喜燈在家,顯然有些意外,煙袋在嘴邊停了好一會兒,也沒吸一下?!跋矡舭?,”他望著喜燈,“你怎么沒去趕集啊……”
喜燈笑瞇瞇的,望向里屋:“幫奶奶干完活,還得趕著給梅花織條圍脖呢!”
“哦,這閨女……”村長臉上有些不自在地笑,“畜生戴啥個圍脖嘛!”他朝喜燈住的西屋張望著,“你的鹿呢?”
“它在炕頭上舔鹽巴呢!”喜燈笑嘻嘻地說。
爺爺聽見動靜,迎出門來,嘴里說著過年的客套話,把村長往屋子里讓。
村長進屋后,順勢把門關得緊緊的。喜燈聽見他們壓低著嗓門說著話,中間還夾雜著幾聲爺爺為難的辯解聲。
村長走了以后,爺爺?shù)哪橁幍孟褚卵?/p>
喜燈問發(fā)生了什么事,爺爺揮揮手,啥也不說。
吃晚飯的時候,飯桌上的氣氛有些沉重。奶奶的眼睛紅紅的,不時地悄悄瞟喜燈一眼。喜燈感覺到了異常,她剛要追問爺爺,爺爺卻垂著頭,語氣艱澀地說:“燈子啊……”他又沉默了一會兒,“今天村長說……說要大價錢買走咱家的鹿!”
喜燈一聽,使勁搖頭,堅決地說:“不賣!”
“可是,燈子……”爺爺囁嚅著,“村長說,鎮(zhèn)上一個有錢有勢的人看上了咱家的鹿……如果把鹿送給他,明年咱們村的路就有人給好好修修了!”
喜燈迷茫得瞪大了眼睛:“那,梅花……”
“那個有錢人聽說鹿肉……”
啪!喜燈的筷子掉在了桌上,她臉漲得通紅,兩只手顫抖著,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吼道:“不、不可能!誰也別想打梅花的主意!”
“燈子……”爺爺?shù)穆曇粢差澏读耍叭思页隽舜髢r錢……明年——”爺爺頓了頓,賭咒似的說,“明年爺爺去趟北方,再給你買一頭真正的梅花鹿!”
“梅花就是真正的梅花鹿!”喜燈從板凳上跳了起來,歇斯底里地哭喊著,“我不賣!不賣!不賣!”
爺爺?shù)哪樕蛛y看,一臉深深的皺紋無奈地抖動著,他艱難地說,“可是,那條路……鄉(xiāng)親們早就盼著好好修修了……”
喜燈哭著鉆進了自己的房間,一把抱住了正在甜睡的梅花。
“呦呦……”梅花不明真相地舔舔喜燈的眼淚。
夜黑得像個窟窿。北風猛烈地撲著門板,發(fā)出吱咯吱咯噬咬的聲音,寒風使勁地往屋子里鉆。這天兒,正憋著一場大暴雪。
夜深人靜的時候,門悄悄地開了。喜燈扎緊圍巾,背著一只小包袱,帶著梅花,離開了家。
她還沒有來得及給梅花織那條圍脖,只好先將自己的一條舊圍脖繞在了梅花的脖子上。
她們就這樣相互依偎著,走進了滴水成冰的冬夜里。她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出了村子。梅花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它一聲不吭地緊緊跟在喜燈身后。
寒風像只長著冰刺的怪獸,不斷地追著她們單薄的身體噬咬。村子里的爛泥路上,此刻結滿了冰,一不小心,就會滑倒跌個大跟頭。喜燈手里捏著一只手電筒,卻不敢打開,她怕后面會有人看見光亮追上她們。
喜燈要把梅花送回小興安嶺的老家去,把它送回到那個密密的山林里去。自從被人捕到,梅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家去了。雖然喜燈從來不知道“小興安嶺”到底在什么遙遠的地方,但她認定,只要朝北走,一直走,就能到達。
喜燈用自己凍僵的手,摸摸梅花的頭。梅花乖巧地用頭蹭蹭她的臉。
村外的寒風更加猛烈,吹得她們站立不穩(wěn)。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冬夜曠野里,兩道單薄的影子,頂著風,艱難地前進著。
喜燈覺得自己的腿腳快要麻木了,她給自己也給梅花打氣:“過了前面那條河溝,就能到大路上了!到時候,也許咱們能搭到往北去的汽車呢!快,梅花!”
前面隱約閃出一絲迷茫的光來。喜燈知道,該過河了。這個時節(jié),河里凍上了厚厚的冰,倒也可以輕而易舉地溜到對岸去。這時,喜燈腳下一滑,一個屁股蹲摔倒了,梅花連忙回轉(zhuǎn)身來拱她。
“沒事!”喜燈艱難地爬起來,由于穿得太厚,腳下又太滑,爬起來可費了一些力氣呢。
喜燈和梅花東倒西歪地在冰面上走著。遠遠地,前面的公路上傳來拉貨的卡車駛過的聲響,那聲響在深夜里被放大了,周圍的冰層似乎都在那響動聲里震顫著。
梅花突然發(fā)出了一聲恐懼的哼叫,嚇得喜燈一哆嗦。她回頭,發(fā)現(xiàn)身旁的梅花不見了,心里一驚,連忙打開了手電筒。
不好!
梅花的后腿掉進一個冰窟窿里去了。這一定是村里人鑿開來釣魚的洞,還沒等凍實,就不幸被梅花踩中了。
喜燈慌了,把手電筒丟在冰面上,蹲下身,兩只手去拉梅花。
她們周圍的冰面忽悠悠地顫動了一下,發(fā)出喀嚓喀嚓的聲響,喜燈知道,冰洞的面積在慢慢地擴大,情況十分危急。
喜燈使勁拉住梅花的兩條前腿,梅花又是掙扎又是扭動,嘴里驚恐地哼哼著。喜燈越是用力拉,梅花越是往冰下沉。
喜燈的腳已經(jīng)滑到了冰洞前,從洞里溢出的河水冰冷刺骨,已經(jīng)打濕了她的棉鞋。喜燈覺得自己的力氣快要用光了,她跌坐在冰面上,一股寒冷徹骨的絕望包圍了她。
手電筒在冰面上照出一束悚人的光來。
“救命??!快來人??!”
喜燈終于不顧一切地哭喊了起來。
后半夜的時候,天空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雪片又大又急。當人們七手八腳地把昏迷的喜燈和梅花抬回家的時候,雪已經(jīng)厚得快要沒過腳踝了。
喜燈和梅花都病倒了。喜燈發(fā)著高燒,嘴里反反復復地說著胡話:“快跑,梅花!”“梅花,我們走!”
梅花蜷在喜燈的炕角,抽搐著,有時哀哀地叫兩聲。
爺爺嘆著氣,奶奶淌著淚水。兩個人日日夜夜地守護著喜燈和梅花。
喜燈漸漸地好起來了。她天天抱著梅花的脖子,失神地望著窗外,院子里積滿了厚雪,把柴垛啊雞窩啊腐敗的落葉啊都蓋得嚴嚴實實的,到處白茫茫的,很刺眼。
梅花沒能挨到新年,沒能等來冬天雪化后的美麗春光。
它死了。
四
春天來了。
接連下了幾場綠色的雨,村子的里里外外都被染綠了。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了。
喜燈在大病一場后,身體瘦弱了很多。她踩著那條爛泥路走出了村子,去看梅花。
那座小小的墳前居然開出了一大片絢麗的野花來。老鴉瓣、寶蓋草、黃鵪菜……一朵朵小花搖曳著撲向喜燈的眼。
喜燈的眼睛里閃出淚花來了。
那頭曾經(jīng)默默許諾給喜燈開出花來的小鹿,它的花究竟是什么樣的呢?
喜燈想,無論那會是什么樣的花,是什么形狀什么顏色的,梅花都是一頭真正的“梅花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