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少梅
一
彎子河一路向北流淌,分化成無數(shù)細(xì)小的金線,嵌在一片灘涂上。這里的河汊子,是孩子們的天堂。
胖三多來這里撈魚蝦。他拿著一個用家里紗窗改成的漁網(wǎng),還有一只小水桶,嘴里哼著歌,腳步輕快地走進(jìn)河灘地。
除了他這樣的半大孩子,這里平時少有人來。
很快,他選擇了一條小河汊。河汊淺窄水又不多,幾條小魚在水里歡快地游來游去。他決定用掏干坑的辦法捉魚。
很快,他的小桶里有了好幾條魚。
他抓魚正起勁,忽然他的面前落了一只鳥,接著,連續(xù)幾只鳥落在了眼前。他抬起頭,一群扇動著翅膀的鳥由遠(yuǎn)及近,在彎子河河灘上紛紛降落,開始捕食水中的魚蝦。胖三多壓低了頭,匍匐在草叢里,生怕嚇跑了這群鳥。
鳥兒越聚越多,它們扇動翅膀在水面滑行,全部落在河汊子上。胖三多瞪圓了眼睛,看著眼前這群天外來物,叫不出它們的名字。
它們長得更像鴿子,但比普通的鴿子大,也漂亮得多。它們除了翅膀淺灰,身上的羽毛雪白,嘴和爪子為紅色,兩只烏溜溜的眼睛潛在頭上的白羽里,分外靈動。它們只要翅膀一扇動,就會露出翅膀下更白的絨羽。這灰、白、紅組成的閃亮色彩呼應(yīng)著它們響亮的叫聲,構(gòu)成了秋天彎子河上的一道風(fēng)景。
百木剛剛凋零,冰雪尚未來臨,這群鳥成了北方大地上秋天的精靈。
胖三多看呆了!他在彎子河上玩了這么久,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鳥。
他蹲在枯草叢中,早把撈魚蝦的事忘在了腦后。他匍匐著鉆出草叢,向離他最近的一只鳥慢慢移動?!皳淅狻币宦?,一只鳥仿佛感到了威脅,它扇動著翅膀騰空而起,帶動周圍的幾只鳥一起飛起來。它們在低空盤旋,仿佛在替整個鳥群偵察周圍的動靜。隨著它們的鳴叫,整群鳥都飛了起來。
胖三多迅速地蹲了下來,他屏住呼吸,觀察著鳥群的動靜。
這時,他注意到,遠(yuǎn)處的河灘地上落單了一只鳥。它沒有隨著鳥群起飛,而是不停地在灘地上滑行,那樣子像個剛學(xué)步的孩子,顫抖的翅膀帶動身體不停地趔趄,可不管它怎么努力,都飛不起來。
胖三多小心翼翼地走向那只鳥。泥水打濕了他的鞋子。
原來這只鳥的翅膀折斷了。
胖三多看著鳥可憐的樣子,差點(diǎn)哭了。淚水在他的眼窩里打轉(zhuǎn)。
他抱起這只鳥向空中的鳥群放飛,可這只鳥撲棱幾下翅膀后,重重地摔向了地面。它在泥水里掙扎打轉(zhuǎn)。天上的鳥群不斷地鳴叫,仿佛在鼓勵它。有幾只鳥竟然俯沖下來,用嘴銜它的羽毛。鳥群的哀鳴聲響徹天空。幾分鐘后空中的鳥兒首尾相接,向高空飛去,只留下這只受傷的鳥在地面掙扎。
胖三多抱起這只鳥,他像藏珍寶一樣,將鳥裹在自己的衣服里。
我得把它養(yǎng)好,也許它還能趕上原來的隊(duì)伍。他想。
天空中的鳥群已經(jīng)變成一個個小黑點(diǎn)。胖三多抱著這只受傷的鳥向疙瘩山村走去。
二
一到秋天,麻五爺就準(zhǔn)備進(jìn)山了,他是疙瘩山上的老獵人。冬天大雪封山,麻五爺必須趕在這之前,把過冬的糧食和生活必需品運(yùn)到疙瘩山上他的小木屋里。他將在那里度過一個難熬的冬天——秋冬季節(jié)是打獵的好光景。
麻五爺遠(yuǎn)近聞名,疙瘩山一帶流傳著許多關(guān)于他打獵的故事,既神秘又有傳奇色彩。胖三多聽他爹說過,麻五爺年輕時打死過老虎。
胖三多抱著鳥進(jìn)村正好遇上麻五爺。麻五爺嘴里哼著小曲兒,左肩上背著行李,右肩上露出一截黑乎乎的槍管。他的瘸腿老獵狗麻子叫了幾聲,像跟胖三多打招呼。麻五爺拿眼睛瞄了一眼胖三多。胖三多立刻覺得臉被射上了一道閃電,渾身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因?yàn)樗X得今天干了壞事。
“你懷里藏著什么寶兒?”麻五爺瞇著一雙小眼睛,仿佛穿透了胖三多的衣服。
胖三多解開衣襟,露出了鳥的腦袋。
麻五爺端詳著鳥說:“哪弄來這么個稀罕物?”
“河灘地,撿的!”胖三多顫巍巍地說。
“撿的?放了!”麻五爺厲聲說。
“可……是,它受……傷了?!迸秩啾宦槲鍫?shù)拇笊らT嚇了一跳,嘴巴都不聽使喚了。
“養(yǎng)好了,趕緊放,不然我敲掉你的小腦殼。”說完,麻五爺蹲矮身子,虎著臉,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他用手指彈了一下胖三多腦殼?!爱?dāng)”的一聲,胖三多覺得好疼!然后,麻五爺哼著小曲兒徑直向前走去,留下了一個略顯佝僂的背影。一桿獵槍在他的背上晃來晃去。麻子一瘸一拐地跑在麻五爺?shù)纳磉叀?/p>
胖三多追過去,問:“五爺,你見過這種鳥沒,它叫啥名?”
麻五爺頭也不回地說:“西伯利亞來的紅嘴鷗,也叫水鴿子,好些年沒見了,金貴著呢!”
胖三多嘴里念叨著:“西伯利亞,紅……嘴鷗?!彼欢鞑麃喪莻€啥,但他聽老師講過候鳥遷徙的故事,看來它們是經(jīng)過彎子河飛到南方過冬的。
胖三多鉆進(jìn)花奶奶的院子。
花奶奶是麻五爺?shù)睦相従?,住在麻五爺?shù)膶﹂T,她是個和善的老太太。村子里的孩子都喜歡她,都愿意有事沒事到她家里玩。
胖三多把紅嘴鷗送到了花奶奶手上。這是他回來的路上就想好的。因?yàn)榛棠痰碾u養(yǎng)得好,也許她能幫自己養(yǎng)好這只受傷的紅嘴鷗。
花奶奶看著這只鳥,她伸手摸了摸已經(jīng)耷拉的翅膀,說:“這鴿子長得不賴,挺壯實(shí)?!?/p>
“它不是鴿子,是紅嘴鷗?!?/p>
“誰告訴你是紅嘴鷗?”
“麻五爺!”
“他見著了?”
“嗯哪,就在村口??礃幼铀忠M(jìn)山了?!?/p>
“這個老東西,就顯他能耐?!?/p>
花奶奶一邊跟胖三多說話,一邊查看紅嘴鷗的傷情。她說:“這傷不打緊,跟雞斷了膀子一樣,沒出血就好辦?!闭f完,她進(jìn)屋找出來一條白布和兩根筷子,把紅嘴鷗受傷的翅膀展開,將筷子橫在翅膀底下,用布條將筷子固定在翅膀上,然后,把它放進(jìn)了一個單獨(dú)的雞籠。
接著,花奶奶給紅嘴鷗做雞蛋米吃,她一邊做一邊拉家常。她是個孤身老太太,一個人寂寞。
她說:“三多,麻五爺要進(jìn)山?有點(diǎn)早吧?”
“不早了,我媽說,霜把葉子都打紅了,老秋了?!迸秩嘁贿叾号镍B,一邊跟花奶奶搭腔。
“奶奶有件事托付你?!?/p>
“啥事?”紅嘴鷗正蜷在雞籠里,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花奶奶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拿出一床褥子遞給他,很重。
“這個狗皮褥子你幫奶奶給麻五爺那個老東西送去,山上冷,多層褥子暖和?!?/p>
胖三多接過褥子問:“花奶奶,你自己咋不送?”
“奶奶腿不好了,上不了山。你趕緊,他那老胳膊老腿也走不遠(yuǎn),快追!”
“好咧!”胖三多巴不得能替花奶奶干點(diǎn)啥,而且他又有了討好麻五爺?shù)臋C(jī)會,討好他不為別的,胖三多稀罕他手里的那桿獵槍。
他循著山路向山上走去。疙瘩山只有一條上山的路,村里人常走。正午已過,太陽正向西斜去,將他小小的身影印在疙瘩山身上。
三
秋天的疙瘩山像個打翻了五彩盤的孩子,將所有的顏色胡亂地涂抹一身,怎么抹怎么漂亮。
疙瘩山上最多的是白樺樹。白樺不值錢,因?yàn)樗?,做不了梁也做不了檁,更別說打家具。但它卻是疙瘩山秋天最美的樹。在漸斜的太陽下,白樺樹葉像一片片金子閃閃發(fā)光。白色的樹干襯著金黃的葉子,在藍(lán)色的天空映襯下格外美麗。
還有美人松,因?yàn)樗鼧涓晒P直,垂掛著的樹枝像姑娘們的大辮子。
麻五爺在白樺樹與美人松組成的山林里穿行,別看他在平地上走路蹣跚,一遇到山路,腿腳敏捷得像一只老山豹。但胖三多的腿腳更輕靈,像兔子,他很快趕上了麻五爺。
“五爺,花奶奶讓我給你送褥子?!?/p>
麻五爺打量著胖三多,又看了一眼褥子,樂了:“這個老太婆,還挺惦記我。”
“嗯哪,五爺,我負(fù)責(zé)送褥子,花奶奶負(fù)責(zé)養(yǎng)紅嘴鷗?!?/p>
“你讓她養(yǎng)紅嘴鷗了?”
“是?。∥也桓?guī)Щ丶?。?/p>
“她還不把紅嘴鷗養(yǎng)死?她養(yǎng)過的雞都不下幾個蛋。”麻五爺閃閃眼說。胖三多知道麻五爺在逗他,花奶奶養(yǎng)雞好得全村都出名,母雞們下的蛋又大又圓,還經(jīng)常出雙黃蛋。
很快,他們來到了麻五爺山上的木屋。麻五爺放下行李,胖三多放下肩上的褥子。
麻五爺說:“行了,你回吧,我要巡山了?!?/p>
胖三多一聽巡山,來了勁。他用手摸著麻五爺?shù)臉寳U,賴著不走。
“五爺,帶著我唄?!迸秩嗟哪樁褲M了笑。麻五爺用鼻子“嗯”了一聲,說:“就你事兒多!”
胖三多成了麻五爺?shù)男∥舶停槲鍫斪叩侥膬?,胖三多就跟到哪兒,麻五爺不說話,胖三多也不說話。兩個人都屏住呼吸,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倒是瘸腿的麻子偶爾叫兩聲,帶起了緊張的氣氛。
麻子叫,一般是發(fā)現(xiàn)了獵物。
胖三多小聲喊:“小松鼠!”他興奮地指著遠(yuǎn)處。小松鼠仿佛不怕人似的拖著長尾巴從地面跳上松枝。胖三多看見麻五爺端起了槍。他瞄準(zhǔn)松鼠,看著它在松枝間跳躍。
“好家伙,跑不了了!”麻五爺嘴里說,卻不開槍,仿佛槍只是觀察小松鼠的望遠(yuǎn)鏡,直到小松鼠跑遠(yuǎn)。
胖三多著急,憋著聲問:“五爺,五爺你咋不開槍?”
“嘖嘖?!蔽鍫敳粷M地?fù)u搖頭,“太小,不夠塞牙縫兒的!”
麻子又叫了起來。
遠(yuǎn)處,幾只野雞拖著漂亮的尾羽在林子里穿行,它們發(fā)出“咕咕”的叫聲。麻五爺迅速拿起獵槍瞄準(zhǔn)了一只野雞。
“哈哈,好!是樣美味!”他的槍管隨著它移動。胖三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許久,麻五爺還是沒開槍,眼睜睜地看著野雞跑遠(yuǎn)。
胖三多急得直跺腳:“五爺,你咋還不開槍?美味跑了!”
“野雞,咦——不好,不好,肉粗,塞牙。我老頭牙口不好,看看——”麻五爺鼓了兩下腮幫子,風(fēng)在嘴里跑了兩個來回,能聽到風(fēng)穿過麻五爺牙縫兒的“咝咝”聲,像拉風(fēng)箱。
胖三多氣呼呼地看著老頭:“光想著你自己!”
麻子“汪汪”地又躥了出去,叫聲比前兩回大了不少。胖三多下意識地躲進(jìn)草叢,他想:一定有大家伙!許久,也不見麻子出來,它只是在遠(yuǎn)處不停地叫著。麻五爺和胖三多奔過去。原來是一只野兔在獵套子里掙扎。胖三多高興了,不管怎么樣,這只兔子肯定是今天的獵物了??陕槲鍫敳坏帕诉@只野兔,還把套夾子拆了扔出老遠(yuǎn)。
“兔子肉太細(xì),沒嚼頭!”
胖三多更氣了:“五爺,你難道只吃老虎肉?”他想起麻五爺打老虎的傳說。麻五爺不回話。他們又沿著疙瘩山走了很遠(yuǎn)的路,麻五爺始終沒開一槍。
胖三多終于忍不住了,說:“五爺,你咋總不開槍?”他懷疑麻五爺手里的獵槍根本就是個“啞巴”。
“我在找大家伙?!甭槲鍫斏衩氐卣f。
“五爺,你真打死過老虎?”胖三多開始懷疑麻五爺打老虎的事。
“那當(dāng)然?!甭槲鍫斠坏裳劬Α2贿^胖三多怎么都覺得他在吹牛。
忽然,麻子又飛躥出去。麻五爺?shù)臉尮苎杆倜橄蛄四莻€方向。灌木叢里發(fā)出了細(xì)碎的響聲,接著一只黑乎乎的腦袋鉆了出來——是一個人。他喊著:“別……別開槍,是我!”
“干嗎的?”麻五爺問。
“拉屎?!边@個人頂著一頭濃密的黑發(fā),一手拎著褲子,一手提著一桿獵槍。
“呵,你這屎拉得可挺費(fèi)事,跑山上拉屎?”
“路過,路過……”“黑頭”點(diǎn)頭哈腰。
這時,疙瘩山的上空飛過幾只鳥,它們嘎嘎地叫著,掠過胖三多的頭頂。胖三多興奮了,這正是他早上在河灘地里看到的紅嘴鷗。他向麻五爺喊道:“紅嘴鷗……紅嘴鷗……”
胖三多拽起麻五爺,穿過一片灌木叢,來到崖邊。這里能看到不遠(yuǎn)處的彎子河河灘。果然,河灘上有一大群紅嘴鷗,它們正依次跟隨著前面的鳥騰空而起,鋪天蓋地般掠過他們的頭頂。
“看到了嗎,五爺,我說得沒錯吧?”
麻五爺看著由遠(yuǎn)及近的鳥群,感嘆著:“咱這兒成寶地嘍!”
“黑頭”也跟著看稀奇,眼里閃閃發(fā)光。
四
周末,胖三多到河灘地里撈魚蝦,他要喂他的紅嘴鷗。他居然遇上了“黑頭”。
“黑頭”手里也拎著網(wǎng)子,看樣子也要弄點(diǎn)“戰(zhàn)利品”。所不同的是,“黑頭”的網(wǎng)子大,他用兩根木桿子,把網(wǎng)子挑起來架到了半空中。
“黑頭”跟他搭話,說:“小朋友,這里的魚蝦多嗎?”
胖三多不愛理他,他是外村人。媽媽叮囑過,少跟陌生人說話。
他回答:“嗯!”
“你撈這些魚蝦干啥?”“黑頭”一邊架網(wǎng)子一邊問。
“喂我的紅嘴鷗?!?/p>
“你養(yǎng)紅嘴鷗?”
“嗯。”
“你遇上過?”
“那當(dāng)然?!迸秩嘧院懒似饋恚吧匣睾訛┑睾衾怖瞾砹艘淮笕?,我正好……撿……了一只?!迸秩嗾f到這兒有點(diǎn)心虛。
“它們多久來一次?”
“最近,隔三差五就飛來一群?!?/p>
“黑頭”聽了他的話,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他架網(wǎng)子架得更起勁了。胖三多心里不明白,問:“你把撈魚的網(wǎng)子架天上去干啥?”
“撈天上的‘魚蝦?!薄昂陬^”嘿嘿地笑著。他一彎腰,頭發(fā)從腦殼上掉了下來,露出了一顆大光頭,比得上天上的太陽。原來他是戴的假發(fā)。胖三多笑彎了腰。桶里的魚蝦歡蹦亂跳,好像在跟他一起嘲笑“黑頭”。
“黑頭”尷尬地把假發(fā)戴回頭上,臉上擠著笑:“天涼,頭套暖和,暖和。”
撈夠了魚蝦,胖三多來到了花奶奶家。紅嘴鷗的翅膀在花奶奶的照料下有了好轉(zhuǎn),綁著的布條已經(jīng)拆除?;棠贪阉B(yǎng)在院子里,跟她一院子的雞混在一起。
胖三多放下他的小桶,從桶里抓一條小魚送到紅嘴鷗的嘴邊。它用嘴一叼,小魚成了它的美餐。
胖三多心思在麻五爺身上,他一邊喂紅嘴鷗一邊問花奶奶:“麻五爺?shù)降状蛩肋^老虎沒?”
“當(dāng)然打死過?!被棠绦÷曊f,“那時候,麻五爺長得壯實(shí),背著一桿雙管獵槍,一到老秋就進(jìn)山打獵。為什么要選在秋冬呢,因?yàn)榍锒嚼锏膭游餂]有食吃,容易打,尤其是傻狍子……”
“他是咋打死老虎的?”胖三多繼續(xù)追問。
“那是一個冬天,麻五爺進(jìn)山打獵,遇上了一只老虎。老虎又大又壯,站起來比麻五爺還高。老虎有一個本領(lǐng),能聞到空氣中的人味兒,如果你站在上風(fēng)頭,你的氣味兒很容易被它聞到。還好,那天,麻五爺是在下風(fēng)頭,老虎沒有發(fā)現(xiàn)他……他‘砰地一槍……這槍法準(zhǔn)??!”花奶奶講得繪聲繪色,仿佛她就在現(xiàn)場。
“那老虎皮呢?哪去了?”胖三多覺得只有看到老虎皮才能相信花奶奶的話,因?yàn)樗阔C人們最后都會留下動物的皮毛做紀(jì)念。
“準(zhǔn)是讓這個老東西藏起來了。這么個稀罕物,他才不能讓人見到,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p>
花奶奶越講越有鼻子有眼,胖三多越覺得她跟麻五爺合起伙來騙人。
他眼光一閃,忽然發(fā)現(xiàn)這件事有個大問題——
“不對呀,老師說,老虎是保護(hù)動物,打老虎,犯法!”
“那是老年月,還沒有這個法呢!”花奶奶拍拍他的胖臉蛋,十分肯定的樣子。
不管花奶奶怎么說,他都懷疑麻五爺打死老虎是假的,他甚至懷疑麻五爺所有打獵的故事都是假的,因?yàn)樗槲鍫斪吡艘辉?,沒見他放過一槍。
五
現(xiàn)在,疙瘩山村人都知道,這個秋天,彎子河的河灘地來了一群稀奇的鳥,它們叫紅嘴鷗,從西伯利亞來,要遷往南方過冬。
胖三多養(yǎng)的這只紅嘴鷗更讓他長臉。它在花奶奶的精心照料下,翅膀更加壯實(shí)了。它兩翅一展,騰空而起,好看的白色絨羽襯著紅色的嘴,在藍(lán)天下分外好看。
胖三多幾次放飛它,眼見著它在天空中變成了小點(diǎn)點(diǎn),可是,沒多久,它又落回了花奶奶家的院子?;棠陶f:“它是沒找著群。”這個說法,胖三多覺得有道理,等到再有紅嘴鷗鳥群飛過的時候,它才能歸隊(duì)。
尋找紅嘴鷗隊(duì)伍的最佳地點(diǎn)當(dāng)然是河灘地。只要胖三多有空閑,他就抱著這只鳥去那碰碰運(yùn)氣。終于有一天,運(yùn)氣來了!
這天,胖三多抱著他的寶貝鳥到了河灘地。這里空無一人。秋天越來越深,河汊上已經(jīng)顯出了一層脆薄的冰層,腳輕輕踩上去,冰層發(fā)出輕微的斷裂聲,好玩極了。
胖三多放下他的紅嘴鷗,任它在河汊子里捕魚蝦,而他正好踩冰玩。紅嘴鷗時而捕魚蝦吃,時而低空飛行,但無論怎樣,它最后都會回到胖三多的腳邊。胖三多已經(jīng)習(xí)慣了,如果沒遇上鳥群,恐怕這只紅嘴鷗不會離開自己。紅嘴鷗吃夠了,他也玩夠了,就要轉(zhuǎn)身離開時,忽然,遠(yuǎn)處的天空出現(xiàn)了一片小點(diǎn)點(diǎn),由遠(yuǎn)及近,逐漸幻化成了一個鳥群,像一架架小小的滑翔機(jī)紛紛向河灘地降落——是一群紅嘴鷗!胖三多樂壞了,他把自己懷中的鳥放飛,很快,他就分不出鳥群中哪一只是他養(yǎng)過的紅嘴鷗了。
胖三多沒有馬上走,他有一點(diǎn)傷感。
鳥兒們吃飽了,它們騰空而起。但很快,前面的一只撲棱了一下跌落在一張網(wǎng)中,接著,兩只、三只……很快就有幾十只!它們一個個懸在半空中掙扎,那張網(wǎng)正是前些天“黑頭”架上去的。
胖三多急了,他向那張網(wǎng)撲去,想要解救掛在網(wǎng)上的紅嘴鷗。他終于明白“黑頭”為什么要把網(wǎng)架在空中!這個壞蛋!
這時,遠(yuǎn)遠(yuǎn)地開來一輛三輪車。“黑頭”從車?yán)锵聛?。他一把將胖三多推開,任憑胖三多如何拼命爭搶,他也不理會。他收了網(wǎng),連網(wǎng)帶鳥拖進(jìn)了三輪車?yán)?。紅嘴鷗在網(wǎng)中撲棱著翅膀,拼命地叫著。天空中,沒有被捕的紅嘴鷗盤旋著,一聲聲地響應(yīng)網(wǎng)中鳥的叫聲,久久不肯離去。
胖三多轉(zhuǎn)身向村里跑去,他要去喊人,來救這些紅嘴鷗。他剛跑出河灘地,一聲槍響傳來。胖三多想,完了,“黑頭”用槍打紅嘴鷗了。他往回奔去,看見“黑頭”的車越開越遠(yuǎn)。
忽然,他聽見第二聲槍響。他定住身子,發(fā)現(xiàn)槍聲來自疙瘩山。槍聲過后,“黑頭”的三輪車側(cè)翻在地,裝滿紅嘴鷗的網(wǎng)從車廂里滑落。“黑頭”從駕駛室里驚慌失措地爬出來,頂著一顆光頭鉆進(jìn)旁邊的樹林,一溜煙地跑遠(yuǎn)了。
鳥兒仍然在網(wǎng)中掙扎,胖三多費(fèi)力地解開網(wǎng),將鳥一只只地從網(wǎng)中解救出來。重獲自由的鳥兒們在空中盤桓。等到最后一只鳥歸隊(duì)后,它們一起向遠(yuǎn)方飛去,迅速消失在天邊。
胖三多圍著三輪車轉(zhuǎn)了一圈,他發(fā)現(xiàn)了秘密——左側(cè)車胎已經(jīng)破了,駕駛室里有“黑頭”倉皇中掉落的假發(fā)套。
六
夜黑沉沉的,雪落了,走在上面咯吱咯吱響。
麻五爺家的燈很暗,花奶奶正在灶膛邊燒火。雪借著火光,把屋子映得明亮了。胖三多走進(jìn)屋,麻五爺正在擦獵槍。
胖三多說:“五爺,你咋回來了?”
麻五爺說:“大雪封山前,我又巡了幾回,沒發(fā)現(xiàn)啥大獵物,就不在山上熬日月了?!?/p>
胖三多拿出“黑頭”的假發(fā),將它頂在頭上,扮了個鬼臉,說:“五爺,你的槍法真神!”
“我可沒說這是我干的?!甭槲鍫敱凰臉幼佣簶妨?。接著,他說:“三多,要封槍了,爺爺知道你稀罕這玩意兒,給你摸一把?!?/p>
“封槍是啥意思?”
“就是以后不打獵了?!?/p>
胖三多伸出手去,戀戀不舍地摸著這支雙管獵槍。槍散發(fā)著好聞的機(jī)油味。
胖三多有點(diǎn)遺憾。
花奶奶燒好了一盆水,說:“老東西,燙燙腳吧,腳好身板才能好,來年,你還得上山呢!”
麻五爺拿過狗皮褥子交到花奶奶手上,說:“我不在山上,還是你用得著。”
花奶奶臉上的皺紋開成了一朵花,她推讓著:“這褥子本來……也……是你的?!?/p>
看著麻五爺和花奶奶推讓,胖三多一把搶過褥子,準(zhǔn)備往花奶奶懷里塞?!斑昀币宦?,褥子面被撕出了一個口子,一小片好看的虎皮花紋露了出來。還沒等胖三多看清,花奶奶趕緊搶過來,麻利地放在了麻五爺?shù)目活^上。
麻五爺樂了,花奶奶樂了,胖三多也樂了。
(上海大學(xué)上海美術(shù)學(xué)院 合作項(xiàng)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