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居何
殷勻認識封亭,是在市中心的一家網(wǎng)吧。
積年舊交難得聚會,兩三個好友喝到爛醉,互相攙扶著才不至于直接在街頭吐出來。殷勻只有一瓶啤酒下肚,靈臺尚算清明,攔了輛出租車把走路都趔趄的朋友們安置妥當后,盤算著家里的貓該已睡下,便轉身進了街角的網(wǎng)吧。
大約是在暑假的緣故,網(wǎng)吧里稱得上人滿為患。殷勻皺著眉頭,好一會兒才在角落里尋到一個尚算清靜的位置。游戲逐漸白熱化,當他抿著唇線收割了“五殺”,屏幕前卻突兀地湊上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在他怔愣的時間轉過一張明媚的笑臉:“大神,加個好友唄?”
殷勻二十五歲,當了三年的司法鑒定毒物法醫(yī)。他公布職業(yè)時封亭正費力地啃著一塊石頭似的烤豬蹄,聞言一驚,那只布滿牙印和口水的豬蹄便在這瞬間從手里落到腳邊。
見她汪著兩手油不知所措,殷勻抽了張紙巾遞過去,封亭接了,卻只是低著頭捏在手里顛來倒去地擰麻花,未幾偷偷抬眼,期期艾艾地開口:“那您……心理素質挺好?”
看她一臉緊張忐忑混著期待,兩丸黑水銀似的眼珠子因為好奇灼灼生光,說不上來為什么,殷勻在這當下突然就笑了,一口整齊的白牙在燒烤攤的燈光下晃得封亭頭暈眼花,卻也到底記住了殷法醫(yī)不需要解剖尸體,日常多穿著白大褂在實驗室搞樣品鑒定。
最后這餐燒烤是封亭付的錢。殷勻剛掃了付款碼,那只五根指頭上套了三枚浮夸戒指的手便一把將他的屏幕按下:“不行不行,說了是認師宴,哪有讓師父請客的道理?”
殷勻倒也沒推辭,順坡下驢看著封亭大義凜然地付了錢,又看她轉頭對著自己笑得諂媚:“那個,師父,說好了明天帶我上分哈?”
殷勻點頭,目送二十歲的兼職網(wǎng)管封亭蹦蹦跳跳回了網(wǎng)吧,轉身將口袋里的婚帖輕輕丟進了路邊的垃圾桶。
婚帖是前女友托朋友送來的。三年的戀情不算長,卻也足夠在小圈子里掀起風雨。帖子轉交到手里時殷勻還沒說什么,有五分醉意的朋友們倒先紅了眼圈,談及昨日種種,惋惜聲里一個個成功把自己灌到要吐。
夏夜的風往往燥熱,殷勻站在路燈下點了一根煙,煙霧過肺時只覺得胸腔一片冰涼。
封亭自稱青銅水平,殷勻原以為這是她的謙辭,半天游戲下來,驚覺這姑娘竟是高估了自己。
當封亭再一次把全隊坑到團滅時,殷勻的耳機里傳來她小心翼翼的聲音:“師父,要不咱們先歇一歇,聊聊天放松一下?”
殷勻從善如流:“可以。”
于是封亭一聲歡呼,開始拉著殷勻扯東扯西。從游戲理解談到人生理想,再從日常愛好說到喜歡的食物。正當封亭喋喋說到網(wǎng)吧旁邊的拌面超好吃時,南瓜踮著腳走到殷勻身邊,用毛絨絨的脖頸柔順地蹭了蹭他的褲腿,發(fā)出一聲輕巧的貓叫。
封亭顯然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聲“喵”,分貝過高的尖叫幾乎要把殷勻的耳膜炸穿:“師父!你竟然有貓!”
殷勻一邊往南瓜的食盆里添上貓糧,一邊耐心解釋:“是三歲的美短?!?/p>
“哇哦——”封亭故意把尾聲拉長:“表面冷酷小法醫(yī),私下溫柔鏟屎官——反差萌耶!”
殷勻躺回床上,沉默半晌還是將南瓜的身世和盤托出:比自己小三歲的前女友喜歡貓,于是他為她買下南瓜養(yǎng)在家里。
一向雀躍的封亭聽了,罕見地一言不發(fā),殷勻卻自顧自說了下去:自己并不怎樣熱衷游戲,只是因為前女友喜歡才玩。分手后她留下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包括慣用的牙刷、喝水的杯子、特地方便她打游戲配的臺式電腦——當然也包括南瓜。
分手一年,他就在這樣一個處處是舊人痕跡的空間里度過了365 個日夜?;貞浧鸪跫怃J似刀,往后竟在疼痛里慢慢生出了細密的熨帖,羅織成網(wǎng),而他被困在舊事里,心甘情愿。
直至那一紙婚帖打破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
封亭對殷勻說了謊,她并不愛打游戲,接近殷勻自然也不是因為他高超的游戲技術。
網(wǎng)吧嘈雜,殷勻向柜臺遞來身份證時封亭正戴著耳機搖頭晃腦地聽歌。其他客人被無視時往往會不耐煩地出聲提醒,但殷勻竟就一直保持著伸手的姿勢,直至一曲終了,封亭才發(fā)現(xiàn)眼前那只修長白凈的手,再往上看,就撞進了殷勻靜水流深的眼瞳里。
他身上帶著明顯的酒氣,卻仍舊保持著清醒的涵養(yǎng)。封亭接過身份證登記,看見他不輸本人半分俊秀的證件照,莫名就熱了兩頰。接回身份證時殷勻禮貌道謝,封亭就一直按著擂鼓似的心跳眼巴巴看他逡巡入座,腦子里剛轉過九九八十一種借機搭話的辦法,就聽到網(wǎng)吧語音自動播報他拿了“五殺”。
搭訕請客加好友,看似尋常的每一步都藏著封亭的少女心思。只是她沒想到認識一個人,原來還意味著被迫接受他的過去。
“誰還沒幾個前任呢!”封亭咽下一大口可樂,對著朋友立下豪言壯志:“等著吧,我一定要讓法醫(yī)哥忘掉已婚前女友,當上我的男朋友!”
話是放出去了,但如何把大自己五歲的哥哥追到手顯然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封亭絞盡腦汁,卻也只能想到通過日日噓寒問暖刷存在感,等殷勻有空再纏著他玩幾局必輸?shù)挠螒颉R髣蚝闷?,竟也就真的日日陪著封亭掉分?/p>
就這樣過了月余。在殷勻上班時給他發(fā)消息,等他下班了打游戲成了封亭漫長假期雷打不動的慣例。開學前最后一局游戲結束后封亭舍不得掛斷語音,拉著殷勻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照{的冷氣徐緩釋出,她扯過被子蓋在身上,突發(fā)奇想:“師父,你會吹口哨嗎?”
殷勻說會,于是封亭得寸進尺:“你能吹個《小星星》嗎?”
短暫的靜默后,封亭如愿以償聽到了熟悉的旋律。殷勻吹得并不連貫,封亭卻滿足到心頭可以開出花來——幾乎是脫口而出,她問:“師父,你缺女朋友嗎?”
殷勻再次見到封亭,是兩年后的事了。
他把檢驗報告送到警局,進門就看到封亭扯著一個舉止猥瑣的男人一身正氣:“我看到他偷東西了!”案發(fā)過程滔滔講到一半,在殷勻從她身邊經過時戛然而止。
交接完成后殷勻走出大門,預料到封亭會喊住自己,但拉黑的做法實在不近人情,于是醞釀了兩年的解釋怎么也說不出口。
聊天也好,打游戲也好,他無法否認自己對封亭的接近懷有私心——洞空的窟窿急需填補,他接受封亭的殷勤,卻也不過是和另一個人有關。然而當封亭坦蕩將隱秘的心思宣之于口,他幾乎是在瞬間厭惡起了自己的卑劣。
彼時舊情往事如滯重的云層郁積累聚,他無法正視自己的心,只有選擇逃避。
兩載春秋已過,到底還欠對方一個道歉。殷勻回轉身,不料封亭立刻一個箭步上前,將手機屏幕幾乎舉到他的鼻尖:“大神,加個好友唄?”
二維碼后面是一對泛紅的眼圈,殷勻就著微微顫抖的屏幕掃碼發(fā)送好友申請:“我的榮幸?!?/p>
新風吹開最后一點云霾,往后碧空如洗,好景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