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清
(曲阜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東曲阜 273100)
《尚書·金縢》記錄了天降異象一事。由于《尚書》對時間上的描寫十分簡略,因此,對于天降異象發(fā)生的時間,有不少爭議,大致有如下兩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天降異象發(fā)生在周公死前,代表人物是孔安國;另一種觀點認為,天降異象發(fā)生在周公死后,代表人物為司馬遷。學(xué)者們對于天降異象發(fā)生時間的看法不同,也造成了對《金縢》篇存在不同的解釋。
《尚書·金縢》篇載:秋,大熟,未獲,天大雷電以風(fēng),禾盡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與大夫盡弁以啟金縢之書,乃得周公所自以為功代武王之說……王執(zhí)書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勞王家,惟予沖人弗及知。今天動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國家禮亦宜之。’王出郊,天乃雨,反風(fēng),禾則盡起。[1]115-116
孔安國認為,天降異象這件事發(fā)生在周公死前。他在《尚書·金縢》“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國家禮亦宜之”下注曰“周公以成王未寤,故留東未還,改過自新,遣使者迎之”[1]116,表明周公因為成王的誤解,避居洛陽后一直沒有返回,成王改過自新后,派遣使者將周公接回國。其中,孔安國還指明“新逆,馬本作親迎”[1]116,即成王親自迎接周公。
與孔安國持有的相同觀點在《越絕書》、“清華簡”與徐干的《中論》中可以見到。
《越絕書·越絕吳內(nèi)傳第四》曰:“周公乃辭位,出,巡狩于邊一年。天暴風(fēng)雨,日夜不休,五谷不生,樹木盡偃。成王大恐,乃發(fā)金縢之柜,察周公之冊,知周公乃有盛德。王乃夜迎周公,流涕而行。周公反國,天應(yīng)之福。五谷皆生,樹木皆起,天下皆實。此周公之盛德也?!盵2]80《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曰:“是歲也,秋大熟,未獲,天疾風(fēng)以雷,禾斯偃,大木斯拔,邦人□□□□弁夫□,以啟金縢之匱。王得周公之所自以為功以代武王之說……王布書以泣,曰:‘昔公勤勞王家,惟余沖人亦弗及知,今皇天動威,以章公德,惟余沖人其親逆公,我邦家禮亦宜之?!跄顺瞿婀?,至郊。是夕,天反風(fēng),禾斯起。”[3]158許慎《說文解字》中:“逆,迎也”[4]34,清華簡中“惟余沖人其親逆公”也能與孔安國注《尚書·金縢》“新逆,馬本作親迎”相互印證了。另有東漢徐干《中論·智行》中記載:“昔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居攝。管蔡啟殷畔亂,周公誅之。成王不達,周公恐之;天乃雷電風(fēng)雨,以彰周公之德,然后成王寤。成王非不仁,厚於骨肉也。徒以不聰叡之故,助畔亂之人,幾喪周公之功而墜文武之業(yè)?!盵5]36
這些文獻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觀點,與孔安國相同。他們都認為成王聽信他人讒言,懷疑周公有謀逆之心,周公避居?xùn)|方,天降災(zāi)禍以彰周公之盛德,成王啟金縢后,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親自將周公迎回。
而司馬遷在《史記》中明確指出,周公卒后才發(fā)生天降異象這件事。《史記·魯周公世家》云:“周公卒后,秋未獲,暴風(fēng)雷雨,禾盡偃,大木盡拔,周國大恐。成王與大夫朝服以開金縢書……成王執(zhí)書以泣曰:自今后其無繆卜乎!昔周公勤勞王家,惟予幼人弗及知。今天動威以彰周公之徳,惟朕小子其迎,我國家禮亦宜之?!盵6]501
如果確如司馬遷所言,周公死后天降異象,那么此處會產(chǎn)生疑問,既然周公已死,“惟朕小子其迎”[6]501,“迎”的又是什么呢?關(guān)于這個問題,在其他與《史記》持相同觀點的文獻中可以找到答案?!坝钡氖嵌Y制。
《漢書·楊胡朱梅云傳》云:“昔成王以諸侯禮葬周公,而皇天動威,雷風(fēng)著災(zāi)?!盵7]2925《漢書·儒林傳》云:“昔周公薨,成王葬以變禮,而當天心?!盵7]3605《白虎通疏證·封公侯》云:“周公身薨,天為之變,成王以天子禮葬之,命魯郊,以明至孝,天所興也。”[8]156《白虎通徳論·喪服》云:“養(yǎng)從生,葬從死,周公以王禮葬何?以為周公踐祚理政,與天同志,展興周道,顯天度數(shù),萬物咸得,休氣允塞,原天之意,予愛周公與文武無異,故以王禮葬,使得郊祭?!渡袝吩唬骸裉靹油哉弥芄??!卵浴Y亦宜之?!盵8]532《后漢書·左周黃列傳》云:“昔周公攝天子事,及薨,成王欲以公禮葬之,天為動變。及更葬以天子之禮,即有反風(fēng)之應(yīng)。”[9]2027《后漢書·皇甫張段列傳》云:“昔周公葬不如禮,天乃動威?!盵9]2141
上述文獻表明,周公死后,成王準備使用諸侯的禮儀來安葬周公,成王的這種做法不當天心,故而天降異象,成王醒悟,即更換天子之禮來安葬周公。“惟朕小子其迎”[6]501,此處的“迎”即迎接禮制。
通過對比兩派學(xué)者的觀點可以發(fā)現(xiàn),對于“惟朕小子其新逆”這句話,兩派學(xué)者都認同“逆”即“迎”。不同的是,孔安國一派,認為“迎”的是周公;司馬遷一派,認為“迎”的是禮制。因為司馬遷跟從孔安國學(xué)習(xí)古文《尚書》的緣故,前人多據(jù)《史記》以辨《尚書》之今古文?,F(xiàn)在看來,這種看法是存在問題的,通過對比孔安國《尚書·金縢》的注與《史記·魯周公世家》就可以看出,雖然司馬遷跟從孔安國學(xué)習(xí)古文《尚書》,但是司馬遷與孔安國的觀點并非完全一致。
對于同一歷史事實不同史書存在著矛盾的記錄,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是什么呢?
司馬貞在《史記·魯周公世家》中“成王與大夫朝服以開金縢書”下注曰“《尚書》武王崩后有此雷風(fēng)之異,今此言周公卒后更有暴風(fēng)之變,始開金縢之書,此不然也。蓋由史遷不見古文尚書故謬爾”[6]501。司馬貞認為,司馬遷將天降異象寫在周公死之后,是由于司馬遷沒有看過古文《尚書》。
司馬貞的這種看法顯然存在問題??装矅隰敱谥械霉盼摹渡袝?,司馬遷師從孔安國學(xué)習(xí)古文《尚書》,大概率是看過古文《尚書》的。
東漢王充則認為,對《金縢》解釋的不同,是由于學(xué)者們研究的側(cè)重點不同,研究的內(nèi)容、方法不同,因而分成了今文家和古文家。他在《論衡·感類篇》中指出:“《金縢》曰:‘秋大熟,未獲。天大雷電以風(fēng),禾盡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敶酥畷r,周公死,儒者說之,以為成王狐疑于葬周公:欲以天子禮葬公,公,人臣也;欲以人臣禮葬公,公有王功。狐疑于葬周公之間,天大雷雨,動怒示變,以彰圣功。古文家以武王崩,周公居攝,管、蔡流言,王意狐疑周公,周公奔楚,故天雷雨,以悟成王。夫一雷一雨之變,或以為葬疑,或以為信讒,二家未可審?!盵10]283
王充指出,古文學(xué)家認為,周公代政,管叔、蔡叔傳言周公要篡位,成王對周公起了疑心,故而周公避居?xùn)|方,天降雷雨彰周公之徳,使成王醒悟,迎回周公;今文學(xué)家認為周公死后,在安葬的禮制方面,成王不知該用天子之禮來安葬周公還是用臣子之禮來安葬周公,成王在考慮的時候,天降異象。
王充的觀點可以得到印證。
伏生是今文學(xué)家,歐陽生跟從伏生學(xué)習(xí)今文《尚書》。歐陽生的完整作品已不可考,但在清代馬國翰的《玉函山房輯佚書》中可以看到歐陽生的《尚書歐陽章句》一卷。
《玉函山房輯佚書·尚書歐陽章句· 金縢》“秋大熟,未獲,天大雷電以風(fēng),禾盡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其下有注“成王狐疑於周公欲以天子禮葬公,公人臣也,欲以人臣禮葬公,公有王功。狐疑於葬周公之間,天大雷雨動怒示變以彰圣功”,“王出郊,天止雨,反風(fēng),禾則盡起”下有注曰“開匱得書,覺悟泣過,決以天子禮葬公,出郊觀變,天止雨,反風(fēng),禾盡起”。[11]384
通過《尚書歐陽章句》可以發(fā)現(xiàn),師承于伏生的今文學(xué)家歐陽生也認為天降異象是發(fā)生在周公死之后,是因為周公死后成王葬周公的禮制存在問題,故而天降異象。
馬國翰在《玉函山房輯佚書》中提到“賜引書語亦並輯入其他,引三家及今文家說,不能區(qū)別,各輯錄之。鄭康成‘書贊’譏歐陽氏失其本義,鄭師祖孔氏古文學(xué),故有此論”[11]382馬國翰在此處指明,鄭康成不認同歐陽生的看法,是因為鄭康成師承孔安國,學(xué)習(xí)古文《尚書》。
因此,通過馬國翰的《玉函山房輯佚書》也能夠佐證對于《尚書》解讀的不同是由于學(xué)者們處于不同的學(xué)派。
對于天降異象發(fā)生時間的兩種看法,似均有一些道理,所以都有不少研究者追隨其后,加以申說附會。但正確的理解只能有一種,到底哪種意見更符合事實需要進一步考察。
王充認為,研究《尚書》的人將天象與人聯(lián)系起來,是有問題的。他在《論衡·感類》中指出:“《書》家則謂天為周公怒也。千秋萬夏,不絕雷雨。茍謂雷雨為天怒乎?是則皇天歲歲怒也。正月陽氣發(fā)泄,雷聲始動,秋夏陽至極而雷折。茍謂秋夏之雷為天大怒,正月之雷天小怒乎?雷為天怒,雨為恩施。使天為周公怒,徒當雷,不當雨。今雨俱至,天怒且喜乎?‘子于是日也,哭則不歌?!吨芏Y》:‘子、卯稷食菜羹?!凡徊⑿小0凡徊⑿?,喜怒反并至乎?”[10]284從客觀事實上來看,雷電雨風(fēng)是自然現(xiàn)象,它和人世間的事情沒有必然聯(lián)系,是先秦兩漢的文人學(xué)者在進行記述和創(chuàng)作的時候,普遍使用的天人感應(yīng)的學(xué)說。
要確定周公生卒在天降異象之前還是之后,無法從今古文學(xué)家中的爭論中得到結(jié)果,需要從其他方面進行考察。
毛亨在《詩經(jīng)·陳風(fēng)·墓門》“知而不已,誰昔然矣”下注曰“昔,久矣”[12]253,表明在先秦兩漢時期“昔”已經(jīng)有表示時間遙遠的這種用法了。《尚書·金縢》中,成王開啟金縢后感曰:“昔公勤勞王家,惟予沖人弗及知?!盵1]116通過整理《尚書》發(fā)現(xiàn),《尚書》中帶有“昔”字的語句中,“昔”字后面緊跟他人名字這樣的句式共出現(xiàn)了七次,除了此處的“昔公勤勞王家”外,其余六處所表示的人都已經(jīng)不在世。
《尚書·說命下》:“王曰: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盵1]104此句為商王武丁所言,“先正保衡”指的是前代大臣伊尹,武丁時期,伊尹已死。
《尚書·酒誥》:“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顯小民?!盵1]123此句為周公所言,“殷先哲王”指的是殷過去的圣賢的君主,也不在世。
《尚書·君奭》:“公曰:‘君奭!我聞在昔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格于皇天?!盵1]133此句為周公所言,成湯為商朝開國君主,周公旦為周朝人,此時,成湯早已經(jīng)不在世。
《尚書·君陳》:“昔周公師保萬民,民懷其德?!盵1]142此句為成王所言,成王所說的周公,在《君陳》開篇便說道“周公既沒”,“昔”后的周公也不在世。
《尚書·顧命》:“王曰: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麗陳教,則肄肄不違,用克達殷集大命?!盵1]143此句為成王所言,“昔”后的文王是成王的祖父,武王是成王的父親,早已不在世。
《尚書·康王之誥》:“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務(wù)咎,砥至齊信,用昭明于天下?!盵1]146此句為周康王所言,康王是成王的兒子,康王此處提到的文王武王也是不在世的。
通過考察《尚書》,“昔”后緊跟的人是不在世的這種用法在《尚書》中是一種習(xí)慣性用法,因此,《尚書·金縢》中“昔公勤勞王家”,“昔”后的“公”是有極大可能已經(jīng)不在世的。即周公死后,天降異象以彰周公之徳,天降異象發(fā)生在周公死后。
結(jié)語
對于《尚書·金縢》中天降異象的時間,學(xué)術(shù)界存在不同看法。經(jīng)考察,看法的不同是由于學(xué)者們研究的重點不同,所處的學(xué)派不同。古文學(xué)家認為,天降異象發(fā)生在周公死前,是由于武王死后,周公代政,管叔、蔡叔傳言周公要謀逆,成王對周公起了疑心,故而周公避居?xùn)|方,天降雷雨彰周公之徳,使成王醒悟。今文學(xué)家認為周公死后,在安葬的禮制方面,成王不知該用天子之禮來安葬周公還是用臣子之禮來安葬周公,成王在考慮的時候,天降異象以彰圣功。本文綜合研究各家各派觀點,通過對《尚書》中“昔”后緊跟人名這種句式進行分析,認為天降異象發(fā)生在周公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