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波 韓露月

海洋占據(jù)地表面積的71%，影響著地球的大氣循環(huán)、水循環(huán)，影響著陸地上每一個生命的生存與發(fā)展，造就了形形色色、精彩紛呈的自然和人類世界。盡管如此，人類文明發(fā)展至今，對海洋的認識依然有限。說起海洋文化，絕大多數(shù)人懵懵懂懂；論及海洋文學，國人十有八九會反問：“中國有沒有海洋文學？”甚至有很多專業(yè)學者斷言：中國沒有海洋文學。對此，滕新賢以《滄海鉤沉：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1]進行了有力回應。該書以若干典型的中國古代海洋文學作品為素材，以通史形式論述了中國古代海洋文學作品的內(nèi)容特點與語言特色，展現(xiàn)了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的文學價值與歷史價值。本文將以述評的形式，解讀該書所描繪的海洋文學概貌，探尋中國海洋文學不被學者關(guān)注的原因，并展望中國海洋文學發(fā)展。

一、改變了傳統(tǒng)海洋文學誤識

長期以來，受黑格爾思想影響，很多人振振有詞地認為中國沒有海洋文學。實際上，人類史前就有一個無比久遠的漁獵時代，且在1.5萬年前由于全球開始變暖，人們遷徙到海岸線上安家落戶，漁業(yè)成為人們賴以為生的核心手段。由英國的布萊恩·費根(Brian Fagan)的著作《海洋文明史：漁業(yè)打造的世界》可知，漁業(yè)不僅打造了人類的海洋文明，而且成為人類文明的重要本底文明。以海洋占據(jù)地表面積71%的情況分析，人類文化史必然存在海洋文化史，中國文化史同樣存在豐富的海洋文化史符號。甚而海洋文化早已潛化為一種底色文化，暗暗推動著社會發(fā)展和文化進步[2]。

人們對中國海洋文學的誤識，來自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對東西方文明的臆斷。黑格爾認為：“在他們看來，海只是陸地的中斷，陸地的天限；他們和海不發(fā)生積極的關(guān)系?！盵3]這一斷言將“藍色文明”與“黃色文明”人為對立，影響并固化了很多人的觀念。人們潛意識認為“藍色文明”是先進文明，“是人類歷史上主要因特有的海洋文化而在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制度、思想、精神和藝術(shù)領(lǐng)域等方面領(lǐng)先于人類發(fā)展的社會文化”[4]。再加上20世紀70年代末我國推行改革開放，大量西方思想觀念開始涌入中國。引進西方的前提是承認西方先進，由此引發(fā)了人們對西方靠海上發(fā)展、海洋競爭、海外霸權(quán)起家的文化模式的認同與贊賞，西方理念、理論和話語體系，自覺不自覺地進入了中國的學術(shù)語境[5]。20世紀90年代，得益于先驅(qū)海洋文化學者對海洋歷史文化資源的挖掘與分析，中國學界漸漸走出西方海洋文化中心論的窠臼，并探尋到中國海洋文化的主體。作為海洋文化的一支，擁有1.8萬多千米大陸海岸線的中國，不僅存在著從未中斷過的海洋文化，而且相當輝煌[6]。數(shù)千年前生活于河姆渡、龍山、良渚等地的遠古先民，就在長期的生產(chǎn)實踐中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海洋文化[7]。肇始于秦漢之際，跨越大洲大洋的海上絲綢之路，不僅是中國也是人類文明史上的奇跡。這些輝煌實踐足以說明中國海洋文化早已發(fā)端。人們終于恍然大悟，黑格爾所謂“先進文化”原來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陷阱[8-9]。

然而，人們一旦形成成見，常常是固執(zhí)難化的。對于海洋文化，盡管迄今已有汗牛充棟的研究成果，但依然有人不以為然，他們甚至都沒有讀過這些著作。對于海洋文學，情況就更為不堪。很多人一聽到這個術(shù)語就會立馬斷言：中國沒有海洋文學。完全西化的海洋文學之所以進入不了大眾視野，或許是因為“海洋意識”的疏離。古代中國以農(nóng)立國，受歷史和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形成了“以農(nóng)為本，重陸輕?！钡拿褡搴Ｑ笥^。歷史的慣性也使得今天的人們海洋意識相對薄弱，然而，因此就否認東方文化中富含的海洋文化因子和東方民族精神中的海洋意識，就過于片面和絕對了[10]。滕新賢以多年的思考、積累和研究，創(chuàng)作了《滄海鉤沉：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一書，該書與柳和勇、李越的《中國古代海洋詩歌選》(海洋出版社，2006年)，柳和勇、倪濃水的《中國古代海洋小說選》(海洋出版社，2006年)，柳和勇、徐波的《中國古代海洋散文選》(海洋出版社，2006年)，趙君堯的《天問·驚世——中國古代海洋文學》(海洋出版社，2009年)，倪濃水的《中國古代海洋小說與文化》(海洋出版社，2012年)，張放的《海洋文學簡史》(巴蜀書社，2015年)等著作一道，為中國海洋文化提供了身份認同。在世界文學史上，中國海洋文學沒有缺席，缺席的是當下文學史界的海洋意識。而如何喚醒民族記憶深處的海洋意識，值得我們深思。

二、填補了海洋文學通史之缺

很多年前，有感于海洋文學對民族文化傳承的意義，筆者曾提議上海海洋大學某青年學者撰述《海洋文學史》。然而，由于中國文獻浩繁，海洋文學多沉淀于中國文學海洋深處，工作量巨大，因此，這一夙愿一直未得償所愿。欣聞滕新賢《滄海鉤沉：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出版時，令人心生莫名的驚喜。未曾想到，同一大學校園有位教師持同樣想法，且2003年開始就默默著手積累和準備，積15年之功，終于推出大作。

長期以來，有關(guān)海洋文學的研究寥寥無幾。中國學人對海洋文學的研究處于重域外而輕本土的態(tài)勢，對中國本土海洋文學，尤其對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的研究遠未形成大的研究格局[11]，使得海洋文學只能在傳統(tǒng)文學研究的夾縫中“生長”。傳統(tǒng)中國文學史缺少海洋文學史，自然也缺少介紹中國海洋文學的通史。究其原因，大抵是歷代知識分子的創(chuàng)作主旨囿于道、理等傳統(tǒng)觀念，從而出現(xiàn)想象力的局限。統(tǒng)攬先秦之后的古代文學，要么是躊躇滿志，要么是失意退隱；要么是經(jīng)世致用，要么是反諷抑郁，其中雖不乏偉大傳世之作，但卻難覓《詩經(jīng)》和《楚辭》的意境與想象。而沉淀文化海洋深處的中國海洋文學，更是被推至遙不可及之處，游離于“道、理”為核心的文學世界之外。

20世紀50年代，情形稍有轉(zhuǎn)機。1953年8月，楊鴻烈所著《海洋文學》在香港新世紀出版社出版，可謂為海洋文學樹立了里程碑。1974年，位于我國香港特別行政區(qū)的海洋文藝編輯部編輯的《海洋文藝》(雙月刊)雜志創(chuàng)刊。1978年，秦松編著的《海洋詩叢——唱一支共同的歌》由位于我國香港特別行政區(qū)的海洋文藝出版社出版。海洋文學，開始作為一個類型和領(lǐng)域，逐步引入學界。但是，由于東西方冷戰(zhàn)所導致的封閉格局，這些變動并未在我國學界引起波瀾；也正是由于東西方冷戰(zhàn)所導致的封閉原因，一段時間中國文學沉浸在改革開放后噴涌而進的西方文學理論海洋里。在此洪流中，中國文學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陷入困惑、自省、迷茫、探索，重拾文化自覺與自信之中，自然無暇顧及暗藏深處的海洋文學。由此，迄今各個版本的中國文學史都對海洋文學乏善可陳，也就不難理解。

因此，《滄海鉤沉：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是富有獨特洞見的。這部著作以文學通史的筆觸，從先秦、秦漢、魏晉、隋唐、宋元、明代到清代，對中國古代的海洋文學進行了鋪陳和評述。其中，不僅描畫了中國海洋文學的概貌，而且指明了各個時期的代表作與時代特點。從神話、詩歌、散文、戲劇到小說等文學門類，中國海洋文學不僅從未缺席，而且涌現(xiàn)出《莊子·逍遙游·北冥有魚》《山海經(jīng)》《覽海賦》《觀滄?！贰队魏Ｙx》《海賦》《踏潮歌》《海濤志》《東海若》《觀浙江濤》《煮海歌》《沙門島張生煮海》《西洋記》等千古佳作。有趣的是，歷代皆有膾炙人口的海洋詩歌，成為中國古代海洋文學最富有魅力和生命力的風景。

《滄海鉤沉：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對文學海洋進行了挖潛，覓得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珍貝，以時代為主線，將“被邊緣化”的中國古代海洋文學拉回文學發(fā)展史視野，為其注入“邊緣活力”，這是殊其不易、難能可貴的。中國文學誕生之初便使用象形文字，因此其內(nèi)容比較偏向意象表現(xiàn)。縱覽古代文學佳作，不難看出作者對字句的推敲和玩味，對意向的追逐與把握，對文字的意理和工巧，都始終保持著一以貫之的濃厚興趣。這就使得中國古代海洋文學表現(xiàn)出遙望性、寓言性與想象性的顯著特征[12]。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古代文學是詩與畫的文學，是山與水的文學?！稖婧ｃ^沉：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所展示的脈絡，也大抵映照了這一傳統(tǒng)。近代以來，西方列強橫?？缪蟠蜷_了中國的大門，使中國成為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之后，人們也開始通過海洋表達情懷，海洋在此成為中國文學的重要表現(xiàn)對象，成為救世的烏托邦。這正是這本書所揭示的矛盾與值得思考之處。

三、呈現(xiàn)了民族海洋文學之貌

實際上，海洋文化是人類與海洋長期互動的產(chǎn)物。這種互動時間已遠遠超出人們的一般想象，要以萬、十萬甚至百萬年計。在某種意義上，海洋文化早已滲透于人類文化基因，就如人類的脫氧核糖核酸一樣，在影響著人類的生命特征和遺傳變異，但直到20世紀50年代之前，人們對其幾乎一無所知。人類祖先從海洋進化而來，人類文明也深受海洋文化影響。中國自古以來就是海洋大國，中華民族始終與海洋榮辱與共，海洋深處的歷史流淌著一個不朽的民族精神，也是人類海洋文明的主要發(fā)源地之一[13]。海洋孕育了中華文明，中華文明也是海洋文化的傳承者與創(chuàng)新者。依海而居的中華先民早就受益于海，他們得“魚鹽之利”，享“舟楫之便”[14]。早在舊石器時代晚期，沿海先民就開始利用簡易的航海工具進行海洋漁獵；夏商周時期發(fā)明木板船和風帆以后，航?；顒尤遮吇钴S；秦漢之際“海上絲綢之路”業(yè)已發(fā)端：這些輝煌的海洋實踐足以證明中國海洋文學的存在。

《滄海鉤沉：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無疑有理有據(jù)地呈現(xiàn)了中國古代海洋文學從神話、詩歌、散文、小說等不同類型的面貌，更讓人們看到海洋文學史上，孔子、莊子、屈原、曹操、曹丕、皮日休、劉禹錫、范仲淹、蔡襄、蘇軾、班彪、班固、王粲、袁枚、屈大均等閃亮的名字。他們受古代文學傳統(tǒng)限制，但依然保持“乘桴浮于?！钡睦寺閼?。正是得益于這種海洋意識，中國海洋文學并未在世界海洋文學史留下空白，而是創(chuàng)立了屬于自己意象傳統(tǒng)、富于詩畫境界的文學世界。

文學是時代面貌體現(xiàn)，是宣揚時代精神的重要工具。進入21世紀后，我國更加重視文化建設，尤其是海洋文化建設。黨的十八大提出建設海洋強國的重大部署，再次喚醒了人們的民族海洋意識，海洋文化作為增強海洋意識的強有力支撐，被推向了新的高度。2013年9至10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訪問哈薩克斯坦時，在納扎爾巴耶夫大學發(fā)表演講及訪問東盟國家時分別提出“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概念。這極大提高了海洋文化研究熱度，由此預示中國海洋文學亦將進入一個新時代。

四、結(jié)語

概而言之，《滄海鉤沉：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可謂鉤沉中華民族海洋文學的濫觴之作，可圈可點之處非此一篇文章所能盡述。然而，由于水平所限，該著作很多獨到創(chuàng)見或貢獻或許仍暗藏深閨，有待諸君挖掘體會。同時，既然是述評，優(yōu)點之外自然需要點點不足。中國古代海洋文學是中國文學史的一部分，是中國文化史的一部分，也是世界海洋文學史、世界文學史的一部分。如果能在這樣的維度和框架中設置一篇緒論，梳理和分析中國海洋文學史的發(fā)展脈絡、代表作品與代表人物，以及各個時期的特點，或許更有助于呈現(xiàn)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的豐富面相。另外，本書雖然描繪了中國古代各個時期的海洋文學概貌，但是若能通過緒論理論分析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的發(fā)展階段，則更能凸顯本書之理論期許。

歷史和現(xiàn)實一再證明，蔚藍色的海洋承載著中華民族的光榮和夢想。中國海洋文化有著輝煌的物質(zhì)存在，也有著深植民族基因的無形財富，由古至今，為中華民族提供著源源不斷的內(nèi)生動力、想象源泉與文化營養(yǎng)?！稖婧ｃ^沉：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研究》勾畫了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的絢麗圖景，也必將引導中國海洋文學走向嶄新未來。海洋文學大有可為，是中國夢的“海洋夢”，是“文化軟實力”的“藍色軟實力”，是建設海洋命運共同體的思想寶庫、文化沃土與行為導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