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志慶 劉佳麗
美國學者愛德華·索亞(Edward W.Soja,1940—,也譯為愛德華·蘇賈)在1996年明確提出“第三空間(the Third Space)”的概念和理論,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回顧既有文獻,這一理論主要出現于文學研究、城市規(guī)劃研究與翻譯研究中。關于怎樣理解第三空間,目前很多觀點將其解釋為物質與精神二元外的包羅萬象的第三維空間思想,一種傳統二元對立之外的介入性空間,“既不同于物理空間和精神空間,或者說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又包容二者,進而超越二者”①,“取消了地理和國別特征的一種形態(tài)存在,是指任何社群里面沒有第一、第二、第三世界特征的廣闊的社會空間和思想空間”②,用反對非此即彼的觀點來確立自己的空間特征。雖然大部分既有文獻就理論的主體特征進行了較為準確地把握,但是就理論的關鍵點“他者化-第三化”(Thirding-as-Othering)尚未進行詳細而準確地詮釋與解讀?;诖?本文將結合既有研究文獻,重點回歸理論原著《第三空間——去往洛杉磯和其他真實和想像地方的旅程》,從三個主要面向——第三空間理論的提出背景、理論的基礎與來源、理論的關鍵突破點,對第三空間理論重新展開分析,以期推動空間理論在傳播學、城市研究等領域的運用。
傳播學傳播效果研究,從早期的“子彈論”(皮下注射論,Bullet Theory)到后來的受眾研究,是一種開拓和推進,但不論是卡茨(Elihu Katz,1926—)的“使用與滿足理論”,還是霍爾(Stuart Hall,1932—2014)的“編碼/解碼”分析,都依然是從受眾的信息“接受”出發(fā),只是強調了受眾的能動性、主體性?;诨ヂ摼W數字技術的社交媒體的發(fā)展,使得受眾的意義和角色發(fā)生嬗變,接受者成為新的用戶,不僅介入內容生產,還可以直接生產內容。這種交互性(interactivity)是對邊界的突破,是對生產-消費、發(fā)送-接收二元模式的解構。隨著移動社交媒體的普及,我們可以看到,受眾信息的接受、生產、傳播都與空間相關聯,移動社交媒體在式微地理意義上的有形物理空間的同時,重構基于關系、交往、情境的社會空間,而這個空間是虛擬的、流動的,因而是開放的。這正是索亞第三空間理論的批判思考方向和訴求。
提出第三空間理論的愛德華·索亞是美國當代著名后現代地理學家、新馬克思主義(Neo-Marxism)城市學者、城市研究洛杉磯學派領軍人物。他曾致力于自己生活的城市洛杉磯市的重建研究,因此其理論有較強的經驗性。將政治經濟學與文化研究方法相結合,索亞的視野從洛杉磯擴展到城市和區(qū)域的普遍性研究,集中探討階級、種族、性別等問題同社會生活空間性的關系,繼而反思差異和認同的文化政治。
學界對空間的反思大致始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由于發(fā)達國家的工業(yè)現代化與城市化問題日益凸顯,城市危機蔓延,因而學界呈現“空間轉向”。索亞的“第三空間”理論與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1901—1991)的“空間生產”、莫里斯·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1908—1961)的“身體空間”、???Michel Foucault,1926—1984)的“權力與空間”、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的“場域”、大衛(wèi)·哈維(David Harvey,1935—)的“時空壓縮”等理論和視角,共同構成這一轉向的理論景觀,改變著人們視空間為靜止的、固定的、被動的等陳舊觀點,顛覆著人們以往對時空關系的理解。以空間為切入點,索亞提倡采用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語境分析和跨學科方法來研究現代主義弊病不斷暴露的全球化浪潮。1968年出版的《肯尼亞的現代化地理學︰社會、經濟和政治發(fā)展的空間分析》是索亞最早的空間分析著作。為了能更加清晰地解答空間究竟是什么的問題,索亞推出了他著名的“空間三部曲”:《后現代地理學︰社會批判理論中空間的再確認》(1991),從對???、吉登斯、詹姆遜和列斐伏爾等人的理論分析到對洛杉磯的后現代景觀解讀,索亞試圖解構刻板的歷史敘述,擺脫傳統批判理論的歷史決定論,對人文地理學思想進行闡釋;《第三空間:去往洛杉磯和其他真實和想象地方的旅程》(1996),以“真實”世界的“第一空間”視野為物質基礎,結合“想象”的空間表征“第二空間”,提出既結合又超越前面二者的具有“他者化”屬性的第三空間;《后大都市︰城市和區(qū)域研究》(2000),是《第三空間》的續(xù)寫,主要以洛杉磯為實例探討當代后大都市的重建及因重建而造成的危機。2010年,索亞又推出新作《尋求空間正義》(Seeking Spatial Justice,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譯本:高春花、強乃社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圍繞城市權利的空間性進行探討。
從列斐伏爾到索亞都認為,古往今來人始終是空間性的存在,始終是在從事空間性的社會建構,從事空間與場所、疆域與區(qū)域、環(huán)境與居所的生產。而如今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空間比以往更加深刻而廣泛地關聯于實踐和政治,所以在《第三空間》的開篇索亞就表明此書的目標是采用新的“第三空間”視野來思考空間的意義和意味,“思考地點、方位、方位性、景觀、環(huán)境、家園、城市、地域、領土以及地理這些有關概念,它們組構成了人類生活與生俱來的空間性”,來探求并解決都市重建過程不斷產生的當代危機。③
適逢后現代主義和現代主義兩大對立陣營的壁壘日益分明,知識形構范域遭遇深切分歧的境況,索亞主張把非此即彼的要求放在一邊,反之來思索亦此亦彼邏輯的可能性。這種立場與邏輯主張放棄非此即彼的二元論,鼓勵將后現代主義與現代主義視野進行創(chuàng)造性組合。因而,索亞的第三空間具有無限開放性,是一種批判性空間意識,是未完待續(xù)的旅程。④
除了上述時代與理論背景外,“第三空間”的提出與索亞自身的學科背景緊密關聯。鑒于他的學科背景,《第三空間》較少提及地理學家的著述,在索亞看來,地理學家們已被深深卷入社會的結構機制之中,他們的著述以“第一空間/第二空間二元論”為主,至于“第三空間”的思維模式在建筑規(guī)劃和都市社會學看來根本就不是地理學,要么被其“拒絕”,要么被其“同化”。⑤
1.理論基礎:空間性的三元辯證法
生活空間是“徹底開放的”且“永遠不能被徹底認知的”,但是那些關于世界的知識可以引導我們在奴役中尋找到“解放”與“自由”。索亞認為,第三空間是生活世界的無限構成,要對其進行正確詮釋,就必須運用“本體論的三元辯證法”(如圖1)。這種空間性、歷史性和社會性的三元辯證思維詮釋了“世界可能是什么”,是對社會存在的性質、人存在的性質,以及探索實踐知識的性質的粗略描繪,它適用于“知識構成的所有層面”,“從本體論到認識論”,乃至“從理論建構、經驗分析到社會實踐”。⑥
圖1本體論的三元辯證法
索亞所提出的本體論三元辯證思維深受空間想像力方面“有史以來最重要的著作”——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The Production of Space)的影響。索亞認為列斐伏爾也許是洞察到第三空間的第一人。在《空間的生產》中,列斐伏爾曾提到一種典型的戲劇表演空間,它既不屬于舞臺,又不屬于觀眾,而是兼具虛構與真實的“第三空間(A Third Space)”⑦,在其另一本著作《空間與政治》中,列斐伏爾又提到精神的與社會的東西都存在于實踐中:存在于“想象的和真實的”空間中。⑧不難發(fā)現索亞的《第三空間——去往洛杉磯和其他真實和想象地方的旅程》一書從正副標題到內涵闡釋都帶有深刻的列氏烙印。
列斐伏爾提出的空間“三元組合”是索亞第三空間理論的基石。三元組合具體包含:空間實踐(spatial practice)、空間的再現(representations of spaces)與再現的空間(representational space)。
所謂“空間實踐”(spatial practice)是指社會實踐隱藏著(secrete)社會空間;在辯證互動中,社會實踐提出(propound)并預設(presuppose)社會空間;社會實踐緩慢而穩(wěn)定地生產社會空間,并將其掌握和占有。從這種分析角度來看,一個社會的空間實踐正是通過對其空間的闡明(deciphering)來揭示的。何為新資本主義環(huán)境下的空間實踐?它體現為,在感知的(perceived)空間中,日常現實(日常慣例)和都市現實(那些連結工作預留地點、私人生活和休閑生活的路徑與網絡)之間的一種緊密聯結。這種聯結是一種矛盾的整體,因為它包含著它所聯結之處最極致的分離。每個社會成員的具體空間能力和表現只能依據經驗來進行評價。這是索亞的第一空間的物質基礎。
所謂“空間的再現”(representations of space)是指一種概念化的空間(conceptualized space),是科學家、規(guī)劃師、都市專家、技術專家、社會工程師的空間,他們以構想的(conceived)空間來識別生活的(lived)和感知的(perceived)空間。這種空間在任何社會中都是一種主導空間(或生產方式)。它是一種烏托邦思維空間,是創(chuàng)造性想象的空間。索亞稱之為第二空間。
所謂“再現的空間”(representational spaces),是指通過相關圖像和符號而直接生活出來(lived)的空間,因此,它是“居民”和“用戶”的空間,這是被支配的空間,是想象力尋求改變和占有的被動體驗的空間。因而,除了某些例外,再現的空間可以說傾向于或多或少的連貫性的非語言表征和符號系統。⑨索亞認為這個空間是徹底開放的且充滿象征和想象,非常接近于他的第三空間。
在《空間的生產》中列斐伏爾強調了感知的、構想的和生活的三位一體(the triad of the perceived,the conceived,and the lived)的空間性辯證關系。戴維·哈維認為列斐伏爾所提出的感知的、構想的和生活的空間性三分法借鑒于卡西爾的人類空間經驗模式區(qū)分,即有機的、感知的及象征的空間?!翱臻g和時間是一切實在與之相關聯的構架”,而人類只有在空間和時間的條件下才能對事物進行構想,所以描述和分析空間和時間在人類經驗中所呈現的特殊品性是人類哲學家最有吸引力和最重要的任務之一??臻g和時間的經驗有著各種根本不同的類型,“最低層次的可以被稱為有機體的空間和時間”,低級有機體根本沒有關于空間的心象或觀點,根本沒有關于空間關系的輪廓;在高級動物那里會遇見一種新的空間形式,即“知覺空間”,它具有非常復雜的性質,包含所有不同類型的感官經驗成分,視覺的、觸覺的、聽覺等。從空間認識論的三元辯證法視角,索亞在《第三空間》中繪制了另外一張簡化圖(如圖2)并圍繞感知的、構想的和生活的三種空間性,對第一空間認識論、第二空間認識論和第三空間認識論展開詳細闡述。
圖2空間認識論的三元辯證法
索亞認為列斐伏爾的“空間實踐”是第一空間認識論的物質基礎。它是社會空間生產的物質形式,既表現為人類活動的“中介”,又表現為活動行為的“結果”。第一空間認識論“偏重于客觀性和物質性”,力求建立可以精準測量的空間的形式科學,如與環(huán)境建設相關的建筑學與地理學,其空間性表現為列斐伏爾在《空間與政治》中所批判的實物文本的“可讀性”特性,而人的空間性——空間賴以存在的社會關系則主要被看作是空間實踐的結果或者產物。
列斐伏爾的“空間的再現”(representations of space)是索亞所謂的“第二空間”。在“第二空間”的認識論中,想像和真實往往難舍難分,想像的地理學試圖把自己表征為“真實的”地理,圖象和表征試圖界定和安排現實。索亞把第二空間認識論稱為現代主義的認識論,因為它具有廣泛的“哲學霸權”。在后現代主義、后結構主義、后馬克思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等理論出現后它便成為“眾矢之的”。
索亞認為列斐伏爾提出的“再現的空間”(representational spaces)既包含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又與之相區(qū)別。再現的空間既包含一種復雜的“符號體系”,又“充滿了象征”,“強調了統治、服從和反抗的關系”,具有“潛意識的神秘性和有限的可知性”,是徹底開放且充滿想像的空間。因為實際的再現空間將真實與想象,物質和思維,平等地進行結合,任何一方都不具有優(yōu)越性,“因此,成為‘反向空間’誕生的領域”,這種反向空間是“外圍的、邊緣的和邊緣化了的空間”,是在一切領域皆可找到的“第三世界”,因此“非常接近”索亞所提出的第三空間??傊?再現性空間是“有生命的”、能動的,所以自我、床、臥室、寓所、房屋、廣場、教堂、墓地都可以成為“富有感情的核心或者中心”。
綜上,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概念與索亞的第三空間概念兩者之間的關系可以通過下圖進行簡明呈現(如圖3)。
圖3空間三元組合與第三空間理論之間的關系
2.理論來源
索亞在《第三空間》中,分析了多種理論,圍繞空間性,試圖證明這些理論與第三空間理論的相通或相同之處,或者說,為第三空間理論尋求、汲取養(yǎng)分,以構建“他者化-第三化”。
第一種理論來源是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的另類空間理論。1967年3月福柯在巴黎的建筑研究學會(Architectural Studies Circle)上做了一場題為“關于其他空間”(Des espacesautres)的演講,學界一般將其譯為“另類空間”(Of Other Spaces:Utopias and Heterotopias),索亞稱其為“異形地志學”。另類空間理論最初發(fā)表于一家法國期刊《建筑、運動與延續(xù)》(Architecture,Mouvement,Continuité)1984年10月號的第46至49頁。在福柯生前正式出版的作品中未提及此篇,但在他去世前不久這篇講演稿已經在柏林的一次展覽上流傳開來。后由Jay Miskowiec譯成英文,以“Of Other Spaces”為標題,載于《交流批評》(Diacritics)雜志1986年第16卷第1號(春季號)的第22至27頁。在這篇文稿中,??轮攸c提到了一種通往空間思考的新途徑:異托邦空間。我們并非生活于一種真空之中,而是生活在“一套特定的關系”(a set of relations)中,這些關系揭示了一些相互間不能化約且絕對不可疊合的“設置”(sites)。它是一種與所有其他空間相聯系的,但又與其位置相反的空間,它包含兩種類型的空間,一種是根本上不現實的空間(unreal spaces),它們以完美的方式體現社會自身或者整個被倒置的社會,這種空間被稱之為烏托邦(Utopias)。但是在各種文化與文明中,都存在一種發(fā)揮著實實在在作用的現實場所,如同某種反設置(counter-sites),是一種得到有效實施的烏托邦(effectively enacted utopia)。在這種空間中,實際存在的設置,或者說其他所有可以在一個文化中找到的實際存在的設置,都可以同時得到再現、引發(fā)爭議、遭到倒置。與烏托邦相對,那些與自己所反映、所涉及的所有設置截然不同的場所,故而稱之為異托邦(heterotopias),如鏡子、墓地、花園、監(jiān)獄、博物館、圖書館、妓院和殖民地等空間都可歸為另類空間。以鏡子為例,它塑造了鏡中之我所占據的場所,鏡中之我雖然是現實的,但又是絕對非現實的,因其必須穿越鏡子那邊的虛擬點才能被感知。在??驴磥?我們處于一種同時性(simultaneity)的、并置性(juxtaposition)的以及傳播散布(dispersed)的時代,我們所處的經驗世界是一個聯結諸點并將錯綜復雜的線索編織在一起的網絡。因而,整個歷史需要被書寫為空間史與權力史(history of powers),從地理政治的大戰(zhàn)略(great strategies of geo-politics)到棲息地小戰(zhàn)術(little tactics of the habitat)。雖然列斐伏爾認為??玛P注監(jiān)獄、心理診所和反精神治療的邊緣戰(zhàn)術忽視了中心性(centrality),但是異托邦理論豐富了差異構成的空間和走向他性的地理歷史,而且這種新的空間觀并不意味著要利用新的“空間霸權”論來取代時間。
索亞認為,福柯探究空間、知識、權力三者的辯證關系,強調空間的根本性并對空間性進行批判性思考,是通向第三空間的重要途徑。
第二種理論來源是蓓爾·胡克斯(Bell Hooks,1952—)的邊緣差異空間理論。在后現代激進的空間主體性語境中,胡克斯將自己定位為一個非裔美籍婦女,在政治和地理兩方面都選擇了“邊緣性”(margin)。她的代表性著作《渴望:種族、性別與文化政治》(Yearning:Race,Gender,and Cultural Politics,Boston,MA:South End Press,1990)試圖突破種族、性別與階級的二元對立,選擇邊緣作為激進開放的空間(a space of radical openness),這種邊緣空間作為進入中心的一部分是一個積蓄抵抗力量的地方,也是一個可以重新發(fā)現自我的包容性空間。激進的創(chuàng)造性空間肯定了并維持了主體性,從而為其提供了表達對世界感受的新位置(a new location)。在索亞看來,差異造成多樣性,從而打破邊緣,走向開放。
空間女權主義和后殖民主義批評構成第三空間理論思想另外兩條重要的理論泉源。以多蘿里絲·海頓等為代表的早期批判性空間女權主義,其著述的目標在于批判男人與女人的二元對立以及父權力量,而后現代空間女權主義則將女權主義的批判主題從性別關系提升至社會關系,解構身體、城市、文本的秩序邊界。紀麗安·羅絲的著作《女權主義與地理學:地理知識的局限》(Feminism and Geography:The Limits of Geographical Knowledge,UK:Polity Press,1993)主要圍繞身體的感覺和身體外圍的審美想像空間,即以身體為探究核心,將文化以“行為方式”帶入階級政治領域,繼而超越性別邊界來對社會空間問題進行探索。
在后殖民主義批判理論方面,索亞借鑒了五種后殖民批判主題來增強第三空間的開放性。一是邊界空間理論與混血女文化的領軍人格羅莉婭·安扎爾都婭(Gloria Anzaldua,1942—2004)的“邊界”詩學。在其著作《扮臉/扮靈魂:哈辛多·卡拉絲》(Making Face,Making Soul/Haciendo Caras:Creative and Critical Perspectives by Feminists of Color,Aunt Lute Books,1990)中,她提及膚色理論家正努力塑造邊緣化理論,盡管這些理論有的鑲嵌于、也有的游離于早已覆蓋多個世界的西方理論框架(Western frame),但是他們要做的就是在民族社區(qū)與學界、女性主義與職場的邊界世界(borderland world)等中間地帶(in—between)建構新立場。二是對邊界世界進行重塑的墨西哥/拉丁文學。阿根廷女性主義哲學家、社會評論家馬麗婭·魯格內斯(MaríaLugones)在《游戲,“世界”——旅行和愛情感知》(Playfulness,“World”-Travelling,and Loving Perception,San Francisco:Spinsters,1990)中提出的“世界”與“旅行”構想,展示了文本生產超越文本空間的多元意義。從主流生活的建構向其他建構的轉移的自由選擇,被她稱之為“世界”旅行,并且她建議以游戲人間(playful)的態(tài)度看待這種自由選擇。旅行可以在這些“世界”之間進行,也可以同時處于不止單個的“世界”中。她認為,為了生存,在美國主流建構之外的人,大多是“世界旅行家”,他們具有獨特的經驗來應變不同的“世界”。從一個人轉變?yōu)榱硪粋€人就是馬麗婭·魯格內斯所謂的“旅行”。而帝國主義者作為咄咄逼人的旅行者,以咄咄逼人的態(tài)度殺死其他“世界”,這種西方白人的游戲性建構對于穿越民族與種族邊界的人們來說是死路一條。在索亞看來,馬麗婭·魯格內斯的“世界”是藝術生活的空間,是真實的和想象的、競爭的與和平的、本土的和全球的、可知的和不完整的,是一個“充滿權力表征和表征權力的空間”,“是徹底開放性空間的另一種模式”。三是蓋婭特里·斯皮沃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1942—)的“世界再籌劃”。作為雅克·德里達著作的主要譯者、當今世界著名的文學理論家和文化批評家,“強硬的德里達式后殖民性理論家”斯皮沃克與愛德華德·薩義德、霍米·巴巴并稱為后殖民理論“神圣的三劍客”。她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在著作《后殖民批評家:訪談、策略、對話》(The Post-Colonial Critic:Interviews,Strategies,Dialogues,New York:Routeldge,1990)中再度劃分了邊緣性世界。她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根本就沒有中心,中心總是憑借自己的邊緣性(marginality)建構而成。四是艾德華·賽義德(Edward Wadie Said,1935—2003)的想象地理學。通過批判殖民主義的空間實踐對空間、知識和權力的表征,賽義德采用了歷史和地理的方法打開了表征的后殖民主義空間與權力。在《東方主義再思考》(Orientalism Reconsidered,Race & Class:A Journal for Black and Third World Liberation,1985)中,他認為雖然世界歷史方法論的理論與實踐的意識形態(tài)是反帝國主義的,但是這些理論與實踐對附著于帝國主義的文化實踐視而不見,如同東方主義和人種學,于是在譜系上它們就成了世界歷史的父親。五是霍米·巴巴(Homi K.Bhabha,1949—)的“混雜性”文化政治?;裘住ぐ桶突谖幕町惖男再|對后殖民理論進行了獨特的定位,即背靠文化差異的概念,把自身放在界定性的立場(position of liminality),放在以差異作為文化建構的生產性空間(productive space)中,放在異己(alterity)或他者性(otherness)的精神之中。他認為差異文化不可能按部就班地分門別類,所以不可能被圍堵于自由民主的普遍框架內,針對那些對文化差異的圍堵,他引入“混雜性”(hybridity),并將這一概念置于作為他者的第三化范疇中。在《文化的方位》(The Location of Culture,New York:Routeldge,1994)中,他認為文化的所有形式都處于混雜性的過程中,通過探討這一過程,我們可以避免極端政治,并且以他者(the others)來呈現我們自身。
索亞還詳細評析和反駁了海登·懷特(Hayden White,1928—2018)的觀點,認為懷特的歷史主義是空間化程度不足的歷史主義,從反面為列斐伏爾、??碌目臻g批判和第三空間理論做了辯護。
索亞認為,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一書的主要目的就是對空間化進行詳盡闡釋。產生于僵化的認識論基礎之上的穩(wěn)定結構無法達成空間化,只有通過理論與實踐的永不止息的批判才能邁向新領域,實現空間化。他者化—第三化理論以對空間性的重申來對抗西方哲學、歷史學與社會學等學科理論只關注歷史性、社會性及存在于二者間的互動的明顯傾向,這也是第三空間理論向新領域邁進的最重要一步。
他者化-第三化本質上是一種批判理論范式或者批判性策略。索亞試圖打開我們的空間想象,來應對一切過去的世紀里周旋于空間思考的二元模式,即“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的視野。具體而言,他者化-第三化包含兩大要義——一是堅守邊緣化立場;二是解構、重構并注入新的可能。
為了更好地詮釋他者化-第三化如何堅守邊緣化的視角與意識,除了上述提到的空間女權主義批判理論、邊緣差異理論等經典理論闡述,我們可以追溯到索亞緊密追隨的列斐伏爾那里。列斐伏爾自稱是一個奧西塔尼亞人,他雖然住在巴黎,但并不是一個巴黎人,他對巴黎的派頭與事故精明并不陌生,但他對山民牧人更加熟悉,他是邊緣的同時又是中心的,是生活在中心的邊緣人。雖然中心-邊緣、構想的-實際的、空間的再現-再現的空間這幾對辯證關系同時貫穿列斐伏爾的寫作生涯,但他認為始終存在著打破二元對立的第三個項,即大于二元之和的“他者”,于是在《空間的生產》中就增加了一個第三元,形成了空間性的三元辯證法與三元組合概念:空間實踐、空間的再現和再現的空間。同樣,在福柯的諸多研究論題中論及的皆是社會邊緣人群及場所,例如瘋癲,監(jiān)獄,醫(yī)院等,并以其自身的邊緣身份立場出發(fā)而經驗到整個世界的邊緣。而索亞甚至提出應該創(chuàng)造這樣一種歷史,它“存在于徹底開放的空間時間或地理歷史里,它輕松地消解了歷史想象的中心意識”,并且令其自身成為邊緣的一部分。
解構、重構并注入新的可能作為“他者化-第三化”的另一主旨要義,是指在他者化-第三化的過程中,不斷拓展破壞鏈,即以“猛烈攻擊空間思維中的簡化論”為關鍵點,將非此即彼變?yōu)橐啻艘啾?甚至走向無限開放。同時,他者化-第三化不止于“黑格爾和馬克思的那種辯證綜合”,而是通過引入關鍵的“不同”選項來進行策略性提取與創(chuàng)造性重構,也就是“通過他性來言說與批評”,從而走向開放的“他性”空間——一個超越已知空間之外的“戰(zhàn)略性的和異類的空間”。而對于“第三”這個術語而言,索亞強調這種批判方法并不意味著在“三”面前止步,也并不意味著去建立神圣的三位一體,而是要在已知之外擴大知識的生產。從批判、重構到擴大生產,他者化-第三化實質上意味著一種打破定位(localisation)空間的延展。正如??略谠u論伽利略時所說,17世紀伽利略真正具有摧毀性的工作不在于他發(fā)現了地球圍繞太陽轉動,而在于他建構了一個不確定的無限開放的空間來替代了中世紀的定位空間。
他者化-第三化的批判面向直指權力關系。索亞承認在第三化活動中存在一種出于“政治選擇”的“蘊含的偏愛”,這種政治選擇特別關注“再現的空間、處在戰(zhàn)略位置的實際的空間”,希望可以由此同時“包圍、理解并潛在地改變一切空間”。這種再現的空間是徹底開放的“實際的社會空間”,是“社會斗爭的空間”,充滿了“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充滿了真實與想象的內容,充滿了“資本主義、種族主義、父權制”和其他社會關系具體體現的空間實踐活動。它們在精神和身體的物質存在中,在性和主體性中,在從最為地方性的到最為全球性的個人和集體的身份之中。再現的空間是“被統治的空間”,是外圍的、邊緣的和邊緣化了的空間,是在一切領域都能夠找到的“第三世界”。它們是為了斗爭、自由與解放而選擇的空間。從日常話語到各種常見概念,權力無處不在并且深入骨髓與意識根源,在從自我(Ego)變?yōu)閭€人(Person)的過程中,必然伴隨著權力關系及其所借助的語言表達,每個人以結構化(structure)的方式再現社會關系,這種社會關系隨之滲透進家庭關系、婚姻關系和親子關系等。
在方法論意義的層面上,他者化-第三化理論具有兩方面指導意義:第一,它超越歷史性和社會性傳統的思考與解釋模式,即除了內隱的歷史與社會維度,我們理解世界與參與生活的空間維度應走出邊緣地帶;第二,它超越絕對的后現代主義與現代主義的立場,而主張以平常心去看待圍繞二者的理論爭論。
第三空間理論是以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三要素為起點,結合索亞多年對城市空間進行的后現代批判性研究而取得的理論成果。作為一種來自后現代主義視野的當代意識和富有洞見的空間性思考方式,它是對空間或地理想象的重大拓展,使我們對空間和空間性的實踐與理論的“誤解”或者“理解混亂”得以解除。從寬泛的意義上來講,它是“一個有意識的靈活的嘗試性術語,力求抓住觀念、事件、外觀和意義的事實上不斷在變化位移的社會背景”,這種“第三存在維度”向理解世界的歷史性模式和社會性模式,或者這二者相結合的模式發(fā)起挑戰(zhàn),從而導向對“歷史與社會研究方式的巨大修正”。從最初用于城市空間規(guī)劃的批判,到后來發(fā)展于文學、社會學和空間批判哲學等學科領域,第三空間理論中的空間、權力、邊緣、差異等概念多次出現于理論建構中,如何把握這些關鍵術語所搭建的空間關系,如何將這種開放式的空間批判意識與當下的現實語境展開互動,是確立第三空間理論內涵所需持續(xù)開拓與探索的學術過程。第三空間理論的批判視角游走于物理空間、精神空間與實際空間三類空間之間的所有批判話語體系,不僅包羅萬象,更強調多元性,以持續(xù)開放的多元化空間視野作為重新建構社會空間秩序的批判力量。時下移動媒介技術日益打破結構性的溝通壁壘,AI算法日益深刻地嵌入日常生活空間,第三空間理論為日漸豐富的傳播形態(tài)及相伴而生的社會文化問題提供了新的理論探索與理論回應視角。
注釋:
① 陸揚:《析索亞“第三空間”理論》,《天津社會科學研究》,2005年第2期。
② 濮波:《論第三空間戲劇的生成模式》,《四川戲劇》,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