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夢燕
穿山半島是寧波港的核心區(qū)域,是中國對外貿(mào)易的重要港口之一。70 年前,它又是解放舟山群島、大榭島、梅山島的前哨陣地。
1949 年5月25日那天上午,我跟母親去柴橋鎮(zhèn)上舅婆家拜壽。我們從柴橋老街柵欄門口進去,驟然見到許多國民黨兵黃壓壓地坐滿了一街,下面都墊著背包。所有商店都上了排門,街上沒有一個行人。我和母親顯得十分驚惶。母親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進去。母親低著頭走在前面,我才十來歲孩子,東張西望跟在后面。坐在街上的士兵有的哭喪著臉,有的耷拉著腦袋,有的還暗暗地流著淚水,還有的吹著口琴。他們懷中抱著槍,看著我,讓我感到渾身不自在。我們沿著彎曲的街道走到老柴橋頭上,橋階上也都是兵。直走到石柱頭的十字路口,放眼東望,下橫街也是一條兵的長河。母親走到舅婆家里,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客人們都在紛紛議論說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要打仗了。街上坐的這些兵是國民黨的“長江”部隊,多是有些文化的年輕人,作為青年遠征軍曾到緬甸去和日本鬼子打過仗??箲?zhàn)勝利后,蔣介石就把這支部隊用來發(fā)動反共反人民的內(nèi)戰(zhàn)。這次,他們在天津吃了敗仗,沿著滬杭甬線退下來,準備去死守舟山群島。我的一位表舅問:“聽說連蔣光頭也逃到了奉化,這是真的嗎?”一位戴眼鏡的胡先生說:“這是千真萬確的,我看過《寧波日報》登過的新聞,是今年(1949)1 月23日,蔣介石乘飛機來到寧波櫟社機場,鄞縣縣長、參議長、警察局長都去迎接他。大陸他是守不住了,要逃到臺灣去了。但這里一仗必定要打?!?/p>
舅婆60 大壽就這樣在驚恐黯淡、提心吊膽中度過。等到傍晚我們回家時,滿街的士兵都不見了,只有幾個心事重重的路人在匆匆趕路。
次日上午,在鎮(zhèn)??h中讀書的大哥,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說要打仗了,學校停了課。他一路走來,已看不到行人。街上戒了嚴,氣氛十分緊張。家里關(guān)起了大門,把兩張八仙桌拼湊起來,上面再覆上幾條棉被,槍彈從瓦片縫里躥下來也可擋一陣子。
27 日上午,保長來敲我家大門,說是解放軍同志要借我家“三代經(jīng)師堂”作團部,爺爺把大門打開后陪他們到后面樓屋堂前,將他們安置在旁邊一間空房,十幾個解放軍戰(zhàn)士背著槍排著隊陪著首長魚貫進入。戰(zhàn)斗是上午10時打響的。離我家不到300米處的碾子山上布滿了國民黨“長江”部隊。解放軍在我家屋脊上已架上一挺重機槍,進軍號一吹,密集的槍聲震撼田野和村落,屋脊上的重機槍也噠噠地叫起來,轟隆隆的炮彈聲在村莊上空呼嘯而過,山上山下槍炮聲連成一片。中午時分,槍聲暫時停下來,解放軍一個班的戰(zhàn)士調(diào)回來到我家做飯。
我們一家七口躲在房內(nèi)兩張八仙桌下,因空氣悶熱渾濁,我忍受不住,借口尿急從房間中走出去,第一次見到被稱為“共匪”的解放軍戰(zhàn)士,穿著一身褪色的黃軍裝,頭上戴著一頂紅五星的帽子,講一口北方話。十幾個戰(zhàn)士蹲在地上吃著午飯,中間放的只有一盆小小的梅子魚干。一個約摸十六七歲的小戰(zhàn)士看了我一下,見我眼巴巴地盯著他們吃飯,便從自己的碗中扒出一塊鍋巴遞給我說:“小鬼,給你。”我見他挺和善的樣子,便伸手接過來就吃,香噴噴的鍋巴真好吃極了。可惜還沒有混熟,吃完飯,他又扛起槍奔赴山上戰(zhàn)場。到傍晚攻下山頭,回來吃晚飯時,已有一半戰(zhàn)士不見了,包括那個給我吃鍋巴的小戰(zhàn)士。事后才知道,解放軍跟國民黨87軍一個營在那里進行激戰(zhàn)時,敵人居高臨下,不少戰(zhàn)士都倒在密集的彈雨中。而犧牲戰(zhàn)士中就包括在我家吃飯的那個班里的人,那個小戰(zhàn)士是快沖到山頭時被敵人槍彈擊中頭部而英勇犧牲的,遺憾的是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
1949年5月25日寧波解放,中國人民解放軍過靈橋的情景
翌日,人民解放軍190 團進入柴橋后即向守在后所炮臺山國民黨661 團發(fā)起攻擊。曾參加北門嶺炮臺山戰(zhàn)斗的高節(jié)敏說,那時他任副連長,帶著一批三八年入伍的老兵,往炮臺山上沖。炮臺山并不高,但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北臨東海黃峙港,南連一條扼守從穿山進入后所、白峰、郭巨等地的交通要道。山上筑有壕溝和碉堡,樹木很少,只有荊棘和柴草。敵人居高臨下向解放軍戰(zhàn)士射擊。盡管如此,解放軍戰(zhàn)士們還是在炮火掩護下勇猛地往山上沖,高節(jié)敏用刺刀一口氣捅死五六個敵人后,看到他的通信員小嚴和一個國民黨兵扭打在一起,正拼得你死我活,他一個箭步跳過去,朝敵人胸膛開了一槍,才把小嚴解救出來,可小嚴的半個耳朵已被敵人咬掉了,鮮血直流。戰(zhàn)斗結(jié)束后,這個連只剩下七八個人了,其余的戰(zhàn)士都犧牲在炮臺山上。
“長江”部隊208 師661 團敗退的敵軍逃到白峰門浦大涂嶺時,見到那里地勢險要,又組織潰軍進行頑抗,多名解放軍戰(zhàn)士在沖鋒時犧牲,大涂嶺一時難以攻下。此時,本地向?qū)堊尜F帶著解放軍戰(zhàn)士從另一條山路迂回到敵人背后,通過前后夾擊,大涂嶺上敵人落荒而逃,連夜逃到梅山島上。而正等待艦艇的國民黨軍隊見勢不妙,連夜搶劫漁民船只撤到定海島上。
而另一場戰(zhàn)斗發(fā)生在蘆江廟嶺和黃土嶺上。據(jù)后來擔任車村黨支部書記的胡財興回憶,在那次戰(zhàn)斗打響前一天,他正在曬場上碾菜籽,卻被國民黨部隊拉去當民夫,逼他把子彈箱挑到廟嶺山頂后,叫他繼續(xù)挖壕溝,他親眼見證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的熱血是怎樣灑在穿山半島這塊土地上的。5 月27日下午,解放軍191 團7 連戰(zhàn)士向廟嶺發(fā)起進攻,第一撥出擊的四五十個戰(zhàn)士從水芹村前房沖到村口那塊茭白地里埋伏時,被敵人從南北兩個山頭20 多挺輕重機槍猛烈地掃射,密集的子彈把茭白地里的水花激起老高,茭白地里的戰(zhàn)士沒有一個活著沖出來。憤怒的191 團9 連戰(zhàn)士開始發(fā)起沖鋒。機槍班班長呂月才,扛著一挺從淮海戰(zhàn)役繳獲的美式輕機槍,從山下直沖到山上,一顆飛來的子彈從他頭頂上擦過,那塊傷疤就成了他永遠的紀念。
當盤踞在各個山頭的敵人被全部殲滅時,已是5 月28 日早晨。霞光萬道的太陽,讓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來,天靜極了,田野也靜極了,路上見不到一個行人,也聽不到一聲鳥鳴,好像整個世界剛從混沌的洪荒中分娩出來,像一個新生的嬰兒,顯得那么干凈和純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