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娶妻當日,我為了守住自己是女兒身的秘密,丟盡了臉。我偷偷暗戀的左相見著我娘子走不動路,娘子換上男裝讓我也走不動路?;秀遍g,故人已至,皇城風起。
有婦之婦
蘇酥肉
(1)
我提著我的威武大將軍回府的時候,隱約看到門口牌匾上掛了紅色的綢緞,我揉了揉眼睛,又向上瞧去,沒錯,是成親時用的紅綢緞。
難不成我爹要納妾了?!
太和殿失火才短短幾日,他就敢這樣大肆操辦婚事?!我以為自己當街斗蛐蛐已是大不敬了,沒想到我爹——堂堂右相,居然做出這種更過分的事情。
好大的膽子!
沒等我氣沖沖地沖進他的房間,他就大笑著出門拉住我的手道:“我兒好福氣,娶得美嬌娘?!?/p>
娶什么娶!
我拉著爹的手躲到一旁,語重心長地輕聲道:“爹啊,難不成您忘了我是您的女兒嗎?”
我爹連忙按住我的嘴,小心地環(huán)視了周圍一圈后才說:“這話別讓外人聽見了,我羌仁義的女兒早已常伴青燈了?!?/p>
“可是那姑娘……”我苦著臉說,“新婚之夜,總歸是要露餡兒的?!?/p>
我爹拍了拍我的手道:“敵不動,你不動。敵若動,你后退三尺。”
這是《孫子兵法》里的哪條計?第三十七計嗎?
我還一頭霧水,參悟不透我爹的話,他連人帶蛐蛐地就把我倆推進了閨房,只在外頭叫了一句:“快把少爺收拾利索了?!?/p>
轉(zhuǎn)眼間便有十幾個嬤嬤推門進來,嚇得我大氣都不敢出。
我扯著紅綢緞和我那娘子站在一塊兒,忍不住想踮腳尖,娘子比我瘦,比我儀態(tài)好,好像……還比我高。
左相秦言百忙之中也來觀禮,我爹拉著他的手笑得一臉慈祥,若不是我知曉自己的身份,還真以為秦言才是爹爹的兒子。
“蕪弟才成年不久,又一表人才,右相不必操之過急?!鼻匮孕Φ?。
我在昏暗的燭火中觀看他英俊的側(cè)臉,只覺得恍如謫仙,恍惚間,想立刻拋下妻子上前與他寒暄。
隨后我被娘子握住了手,娘子的手冰冷刺骨,還……大,她低聲道:“相公是想去哪兒?”
她這話把我從恍惚中叫醒,我斂下眼簾,乖乖地收回了那只腳,低聲回道:“腳癢,伸出去撓撓?!?/p>
禮成后賓客退場,我?guī)е镒踊亓宋覠ㄈ灰恍碌拈|房。她坐在床頭,我顫巍巍地拿著秤桿,隔著一張桌子去挑她的紅蓋頭,挑了幾次都不成。
她低聲笑了一下,聲音低沉婉轉(zhuǎn),聽著比我還多上幾分磁性。
一陣風過,蠟燭滅了,房內(nèi)一片漆黑,我算是全瞎了。我又拿著竹竿去夠,聽到她無奈地問:“你是想娶我,還是想殺我?”
我道:“眼睛不好,看不見了。要不您自己掀開紅蓋頭,順便麻煩再扶我一把?”
隨后我聽到了裙擺拖地的聲音,娘子帶著一陣幽蘭的香氣靠近我,她笑道:“怎么這么不小心呀?”
我雖知我同她都是女子,可她略帶親昵的話還是讓我羞紅了臉。我故作嚴肅道:“嫁入我右相府,萬不可再用如此言語,切記要循規(guī)蹈矩?!?/p>
話音剛落,我耳邊傳來薄紗落地之聲,隨后我的臉頰被人親了一口。我跌坐在地,捂著被娘子親的側(cè)臉,捶著地號啕大哭,哭我逝去的冰清玉潔之軀。
她像是被我的反應嚇到了,連忙低下身子要扶我,我連連退后,直到背靠門板才拖著哭腔道:“求你別過來了?!?/p>
她一頓,倒是沒了別的動作,只站在原地望著我道:“你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對我這么深惡痛絕嗎?”
我抓緊自己的衣服顫著聲音道:“娘子,我怕女人?。 ?/p>
娘子笑了笑說:“黑燈瞎火的,你就當我是個男人?!彼f完,又上前來拉我。
我伸出手去拉門板的暗扣,想要打開門逃出去。許是小廝聽見房內(nèi)動靜較大,暗暗從外又加了一把鎖,還對我道:“少爺,奴才只能幫您到這里了!”
一把鎖,鎖上了我右相之子的尊嚴。
我不得已,對著她苦口婆心道:“娘子,不是我怕你,是我有疾!太醫(yī)看了好幾次,都不見成效……”
娘子上前的動作終于停了下來,我趁機從一旁爬了過去。
那一夜,在婚房內(nèi),我簡直丟光了祖上十八代的臉。
(2)少爺很疑惑
天下除了左相就數(shù)我最金貴了。左相秦言打小就受寵,先皇在世的時候?qū)λ葘μ佣加H,最后先皇得重病撒手人寰之際還拉著他不放手。如果我被人這么寵著,早不知天高地厚了。秦言倒好,盛寵之下依舊維持著他的謙謙君子之風。
在像我這樣的同齡人還沉浸在父輩陰影下的時候,他年紀輕輕便成了攝政王,為此我爹沒少打我,扯著我的耳朵動不動就來一句:“你看人家秦言……”
我偏偏還不恨他,不僅不恨他,近日來還癡心妄想想當左相夫人,細細想來我同他相交甚篤,有朝一日我告訴他我本是紅顏,左相夫人定是我囊中之物。
現(xiàn)在可好,我不僅嫁不成人,還要娶一個來路不明的娘子,往后余生怕是只能活在閑言碎語中,秦言那樣的人連看都看不得了。
正當我捧著茶坐在廳中自怨自艾時,秦言推開了門。他笑道:“蕪弟新婚之日怎么還愁眉苦臉的?”
愁的不正是眼前之人嗎?
我喝了一口茶,了無生趣道:“不愁,喜得很?!?/p>
“昨日賓客眾多,我還沒看清弟妹的模樣,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見弟妹一面?”
秦言說著坐在我邊上,給自己沏了一杯茶。
別說他了,就連我都沒看清娘子長什么樣子。昨日屋內(nèi)黑成一片,早上起來她又早早離開,可憐我臉都被親了,還不知道人是什么模樣!
想著,我狠狠放下我的杯子道:“肥頭大耳,聲如洪鐘。丑得很!”
話音剛落,娘子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她笑道:“夫君發(fā)什么脾氣?”
一聽到她的聲音,我又回想起昨晚被她支配的恐懼,忍不住縮了下身子,顫抖著道:“今早出門碰上個賴子,同他打了一架?!?/p>
秦言倒是坐直了身子,等娘子進來后,他直直地盯著娘子看去。這下子我不知到底該因為娘子吃醋,還是該因為秦言吃醋了。這年頭,吃個醋還不知醋從何來!
我起身擋在娘子面前,踮起腳道:“秦兄,娘子怕生?!蹦镒勇勓孕α藥茁暋?/p>
秦言道:“不知弟妹有無兄弟?”
娘子道:“少小被人販子拐去,幸被右相大人救下,不知家里事?!?/p>
我轉(zhuǎn)身看向她,嗯,寬肩平胸,這身材對得起她那張如花似玉的臉嗎!隨即我抬頭道:“娘子把人販子的名頭告訴我,今天我羌蕪就要替天行道?!?/p>
“公公救我之時已全數(shù)剿滅了。”她說著伸出手扯了扯我的衣袖,道:“相公不必心疼我。”
唉!我只是心疼自己罷了。
“弟妹和我一位故人長得有七分相似,乍一看還以為是故人歸來。”秦言笑道,他看向我問,“蕪弟不覺得弟妹長得有幾分像天子嗎?”
他說完,我抬頭看去,輪廓確實有幾分像,我思索了片刻道:“碰巧罷了?!?/p>
說完我執(zhí)起她的手說:“娘子,走,為夫有個寶貝給你看?!?/p>
我用余光瞥見秦言聽了我的話后,一甩袖子就走了。我長嘆了一口氣,正要放下娘子的手,就見她打蛇隨棍上似的道:“究竟是什么寶貝呀?”
她眼神清澈,毫不扭捏,好一朵盛世白蓮!
說著我掏出了我的威武大將軍,“啪”地擺在桌上道:“你看我這寶貝蛐蛐,打遍皇城無敵手?!?/p>
她一愣,隨后笑了,眼角微微向下彎,形成了個好看的弧度。
秦言不說不覺得,他一說,七分相似也成了九分。我疑惑地上前拉著她的衣袖道:“你……你當真和宮里那位沒有關系?”
或許是先皇遺落在外的明珠呢?
娘子將我的手拉了下來,她笑著望向我道:“你覺得我像宮里的哪位妃子?”
“不是妃子,”我呢喃道:“你像我的一位故人。”
她俯下身子,眼睛牢牢地盯著我:“是什么樣的故人?”
“是……”
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那個我眼睛泛紅,竟已是淚眼潸然的模樣。我定了定神,甩袖而走,轉(zhuǎn)身的時候,我心中的苦楚一時無處宣泄,脫口而出道:“是我很喜歡的人?!?/p>
說完我急匆匆地離開了前廳,像是被猛獸追趕著回到房內(nèi),那位故人消失了很久,久到世間只知攝政王秦言,卻忘了天下之主。
“傅靳言……”我喃喃念著,像是念著一段往事,又像是念著舊情人的名字。我手中的蛐蛐止住了叫聲,像是也憶起了它的舊主人。
(3)陶罐很脆弱
裝蛐蛐的罐子被我不小心摔碎了,我揣著蛐蛐覺得天地黯然無光,最近真背。
娘子聞言拿起碎瓦,拉著我的手拐過街頭巷尾到了一處磚瓦房。我站在她身后有些害怕,我問道:“娘子,這兒看起來陰森可怖,我們快些走吧。”
她一把拉住我,手掌溫熱,看著我道:“這兒有最好的陶罐師傅,就算你要燒個一模一樣的罐子也不是不可行的。”
她說完我就走不動了,我反過來拉著她的手往里走,沖里頭喊道:“師傅在不在?”
一個戴著白色的頭巾的老工匠出現(xiàn)在門口處,他先是疑惑地看了娘子一眼,問道:“你怎么把她帶過來了?”
“我?guī)齺碜鎏展??!彼Φ馈?/p>
我在一旁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道:“娘子說,這兒可以憑著原來的碎瓦,燒制出相差無幾的陶罐,是嗎?”
老匠點了點頭,給了我一塊泥巴,指著旁邊的一張小板凳道:“你且坐在那邊燒制就行?!?/p>
我無助地看向娘子,這兒明晃晃的就是個黑店,不僅要自己掏銀子買原料,還要自己燒制,還不如去街邊再淘一個,沒準還能有三分相似。
娘子寬慰地看了我一眼,讓我先坐在小板凳上,過了一會兒,她拉了一張稍微高一些的竹椅坐到我后頭。她的兩只手從我身邊穿過,放在那塊泥巴上,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聲音在我耳邊回蕩:“你把手像我這樣放在泥巴上?!?/p>
我的頭腦有些發(fā)昏,手腳一時不知該放在哪里,最后兩手竟貼合在她的手背上,傻傻地問道:“這樣對不對?”
她抽出自己的雙手,覆在我的手上說:“這樣才對。”
眼前的匣坯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轉(zhuǎn)動,她的手帶著我的手漸漸把一塊泥巴捏出陶罐的雛形來,我情不自禁地道:“真的可以!”
她見我漸入佳境,便放開了手,隨后我感覺臉頰一涼,這人竟把沾滿了泥巴的手往我臉上抹。這是欺負我性子軟,夫綱不振,何以為家!
我停下手中的活計,也朝她臉上撓去,她身子向后一彎,我一時平衡不了直直地倒向她,她急忙張開手把我穩(wěn)穩(wěn)地抱在懷里。我不敢抬頭,太丟人了。
泥巴沒有人扶被甩了出去,濺在我們身上,好好的一身衣服都被糟蹋了。
老匠人拉長了一張臉,遞給我們兩身衣服,我拿著輕飄飄的襦裙氣得眼冒金星,我沖他喊道:“你這老頭兒,看不見本少爺是個風流倜儻的男人嗎?”
我瞥向娘子,她手中卻是一套男子便服,我伸手就要去搶,她笑著拿衣服沖我比了比道:“這腰帶都快系到你胸口了?!?/p>
我悻悻然放下手,不給就不給,怎么盡往我短處戳!
等進了房間,我愁眉苦臉地看著床上那套襦裙,自打八歲后我就沒穿過女裝,眼下只得穿著里衣,蹺著腿坐在床頭唏噓。
門被人敲了幾下,娘子的聲音自外傳來,她柔聲道:“相公,要不要妾身幫忙?”
我急忙下床拉開門,欣喜道:“娘子真——”
話說到一半,我愣住了,竟是傅靳言站在外頭。
我面無表情地關上門,抬聲問道:“娘子?娘子你還在嗎?”
那熟悉的聲音又溫柔地響起:“夫君,你開開門。”
我打開門,門外還是傅靳言。
我又關上門,隨后飛快地朝床邊跑去,顫抖著將自己縮進床里。這絕對不是真的!
娘子的聲音還在外頭,她疑惑道:“夫君,你怎么不開門?”
我顫著聲音哭泣道:“我眼睛好像是花了,見不著你了?!?/p>
門被人從外頭打開,我蒙著頭聽那人的腳步聲向我逼近,她開口道:“夫君,你干嗎躲著我?”
我閉上眼睛,整張臉都被塞進被子里。我感覺到她坐在我的邊上,我感覺到她拿起衣服,我感覺到她向我伸出手。
她說:“來,我為你更衣?!?/p>
我痛苦地甩開她的手,渾身發(fā)抖地沖她喊道:“傅靳言,你離我遠一些!”
她的手從我的脖子上拂過,我感到了窒息,隨后我起身一頭撲向她。
我不知道我身邊的人是誰,當下,我只當“他”是我的傅靳言。
“別說話?!蔽议]著眼睛柔聲道,“我求求你,別說話?!?/p>
“他”果真沒有再說話,只是緊緊地抱著我,長嘆了一聲。
(4)老匠人很生氣
沒人知道傅靳言去了哪里,就像沒人知道這個天下到底算是姓秦還是姓傅。
五年前那場大火燒光了太和殿,里面的人一個都沒有跑出來,大家都說天子在這場大火里早就死了,天子無后,應當立新皇。
我不信邪,在太和殿著火的時候,我拎了一桶水把自己從頭到腳全淋濕了,隨后跑進了火場。到處都是被燒塌的柱子,到處都是號叫聲,還有在地上滾動的太監(jiān)和宮女。我在里面大聲叫著皇上,沒有人回應我,只有愈演愈烈的火舌和呻吟聲。
“傅靳言,你回答我!”
我咳嗽著喊他的名字,在煙霧中一邊判斷火勢,一邊翻看被灼燒的人是不是他,一圈下來,我沒有見到他。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我被救出去的時候,聽見太醫(yī)告訴爹,我這嗓子算是被煙給熏壞了,眼睛也看不大清了,我爹老淚縱橫道:“羌蕪是個男孩子,嗓子壞了就壞了吧?!?/p>
我眨了眨眼睛,感覺眼睛酸了酸,隨后又閉上了眼,傅靳言喜歡聽我唱小曲,他說我的聲音不像一般男子那樣沙啞,反而像只黃鸝。現(xiàn)在聽曲的人沒有了,黃鸝要飛就飛走吧。
秦言當上了攝政王,說是要尋找皇上,沒有人再談論立新皇的事,再后來,大家默契地選擇了遺忘。我爹忘了傅靳言,滿朝大臣忘了傅靳言,全天下都忘了傅靳言。
午夜夢回,我忘不了他。情竇初開是他,一往情深是他,地老天荒還是他。
“夫君?!蹦镒娱_口道,“我替你更衣。”
我知道娘子和傅靳言很像,現(xiàn)在穿上男裝就更像了。
我抓著她的手,顫抖著去摸她的五官,眼睛很像,鼻子很像,嘴唇很像。我沉默了片刻開口道:“娘子,你能不能遮住我的眼睛,拉著我別說話?!?/p>
她顯然被我的要求嚇到了,片刻后她問:“你是想起了故人嗎?”
我點了點頭。
她說:“我曾學過一門口技,可以模仿成年男子說話,你聽聽我說得像不像。”
她一開口,我的眼淚就浸濕了她的肩膀,我顫抖著叫她停下,可當她真的停下了,我又擦了一把眼睛道:“你叫一聲我的名字?!?/p>
“羌蕪?!彼郎厝岬亻_口,聲音透過五年的光陰落在我的胸口,像一把利刃把原先我以為已經(jīng)平靜的心一刀刀重新剖開。
“傅靳言?!蔽逸p聲道,“我的嗓子壞了,不能給你唱曲了,你還喜不喜歡我?”
“他”低低笑了幾聲,抱緊我道:“我喜歡的不是曲,是唱曲的你。嗓子好你唱給我聽,嗓子不好我唱給你聽?!?/p>
我緩緩地睜開眼,好像真的是傅靳言站在我的面前,就算是穿著一身便服也擋不住“他”的耀眼。我踮起腳,用額頭抵在“他”的額上道:“你的眼睛怎么紅了?”
“他”抬手擦了擦我的眼睛,隨后道:“外頭風大,剛剛站在通風口久了,吹紅的?!?/p>
外頭陽光明媚,哪兒來的風。
我沒有揭穿“他”蹩腳的謊言,我怕這一刻太短,再多說幾句無用的話“他”就走了。我害怕地抱著“他”,像是抱著我易碎的夢。
不知過了多久,那煩人的老匠人來敲我的房門,他嚷嚷道:“你們的衣服干了,快換上吧!”
“傅靳言”上前接過衣服,轉(zhuǎn)身遞給我,隨后“他”揉了揉我的腦袋道:“羌蕪,別忘了我?!?/p>
我花了全身的力氣才制止自己跟著“他”離開。“他”從陽光里漸漸消失,直到門口只剩下?lián)u曳的柳枝。我跌坐在床頭,狠狠地把男子服飾扔在床上,隨后俯下身子趴在衣服上抽泣起來。
傅靳言連我女裝的樣子都沒見過,他就不后悔嗎?
娘子走進來,將衣服穿在我身上,隨后掃了掃我肩膀上不復存在的落灰,笑道:“夫君看起來鐘靈毓秀,俊得很?!?/p>
我勉強笑了笑,提步出門。
老匠捧著一個陶罐站在門口,見我出來,有些不滿地把罐子遞給我。
這個罐子和原來那個幾乎一模一樣,我回頭看向娘子,她站在陽光里沖我微笑。
娘子在第二天投河自盡了,留下河邊的一雙鞋和一封短箋,說我心里有人,不想耽誤我。
我爹拿著信,找了根柳條抽得我差點兒生活不能自理。我看著她的信,覺得她投河自盡只是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她的夫君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一個被世間遺忘的人。
我又一次失去了我的傅靳言,就算是假的。
(5)左相很暴躁
我爹不讓我大辦喪事,娘子連靈堂都沒有,我在后山立了個衣冠冢,把她一些瑣碎的衣服放了進去。我本想把那套男裝也一并葬進去,可我回到那個老匠人處,那兒早就人去樓空,只剩下房間里那套女子襦裙。
現(xiàn)在就算秦言娶我,也抹不平我內(nèi)心的悲痛!
然后爹爹目瞪口呆地拿著秦言的信箋走進了我的閨房,他看著我道:“羌蕪,秦言欠了你多少銀兩?”
我有氣無力地問他到底在說什么夢話。
我爹揚了揚手頭的信道:“秦言突然說要娶你姐姐,可羌府上下哪有第二個女人?他要娶的人是你!”
我扮作男裝的事只有爹爹和傅靳言知曉,對外爹爹都說我那姐姐禮佛,早年進寺常伴青燈,秦言到底是想做什么?
還沒等細細捋清,我爹便像只驚弓之鳥一樣一拍腦袋道:“快,快收拾行囊。”
我站在原地,看著家里亂成一團。等一家老小收拾完行李,安排好馬車后,打開門竟看到了秦言。他訝異地看著我爹問道:“右相這么急匆匆是去哪里?”
我聽見我爹上下牙齒打架,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溫和的秦言變了臉,他看向我笑道:“來人,還不將右相家的小姐梳妝打扮一下,都是要成攝政王妃的人了,怎么還這么調(diào)皮?”
他說著上前來抓起我耳邊的垂發(fā),放在唇邊輕輕地吻了吻。我拉回我的頭發(fā)有些尷尬地道:“不合適吧,秦兄……”
這時的我還是一個剛剛喪偶的鰥夫。
“羌公子今早悲痛難耐,頭暈目眩跌下臺階,不幸去了。我與匆匆回來奔喪的羌嫵一見鐘情?!鼻匮缘溃鞍?,人死不能復生。”
我渾身泛寒,眼睜睜地看著攝政王府上的侍衛(wèi)將我一家老小押入房內(nèi),而我被一群嬤嬤帶回了閨房,她們脫下我的男裝,替我穿上了陌生的襦裙,為我對鏡描眉。
模糊的銅鏡里漸漸映出我的模樣來,嬤嬤們收拾好后站在我的身側(cè)。我看了看自己,還挺好看的。
嬤嬤們悄悄抬起頭看著我,我看向她們道:“不久之后我就是攝政王妃了,你們看我美嗎?”
她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忽然都跪倒在地。
我明明什么都沒做,她們怕什么?
秦言位高權重,看起來還對我死心塌地,嫁給他有什么不好?而傅靳言早就被這個世界遺忘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種道理沒人不懂。
秦言沒約束我的自由,我像只花蝴蝶一樣帶著我的威武大將軍在府里游蕩。秦言起初頻繁出入爹爹的房間,他每次打開門,我都能聞到很濃的腥味。
后來秦言不怎么來了,我可以去爹爹房里見他。
“爹爹,”我抓著他的手,將頭放在他的肩膀上,眨巴著眼睛看著他問,“爹爹,你怎么不出來吃飯?”
他蓋著被子,嘴唇發(fā)白,臉上還有殘余的血污。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過我額頭,他沒回答我的話,只是輕聲道:“阿嫵穿裙子真漂亮,怪爹爹不能讓阿嫵早點兒穿上?!?/p>
我看著他眼里的我,有些害怕地抓著他的手,俯下身去說:“爹爹,我?guī)闳ピ鹤永镒咦甙?,花都開了?!?/p>
爹爹的目光越過我看向花園,哪兒有什么花?園子里只??輼淅哮f,還有點點細雪。
他哆嗦著從懷里掏出簪子插入我的發(fā)髻中,柔聲道:“阿嫵,花開得真好看,過兩天爹爹要帶你去踏青?!?/p>
爹爹沒能挺過那個冬天,他出殯的那天我死死地握著簪子,穿了一身淡粉色走在他的身側(cè),我伸出袖子告訴他:“爹爹,您看到花了嗎?”
袖子上秀著一束幽蘭自空谷中挺拔生長。
秦言再出現(xiàn)的時候,我正坐在梳妝臺前梳妝,我已經(jīng)能夠熟練地穿戴女子的襦裙。他走近我道:“阿嫵,等到春天我們就成親?!?/p>
我將爹爹給我的簪子插入發(fā)髻中,嬌俏地應了一聲:“好?!?/p>
那晚我目送秦言遠去,城中已全是攝政王的近衛(wèi)親兵了。
我揮了揮手,下人們關上了門。
等我回到閨房時,我的凳子上坐了一個男人,那個人穿著一身我熟悉的衣服,那是去燒陶罐的時候,我已故去的娘子穿的那身衣服。
他緩緩地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他說:“阿嫵,讓我抱抱你。”
我沒有往前走,只是警惕地望著他,他的臉上添了很多傷口,有結(jié)疤的也有還在滲血的,見我久久不動,他起身向我走來。
一步,一步。
然后他抱住了我,他說:“阿嫵,對不起?!?/p>
一直繃著的神經(jīng)終于放松,好像身體里的水開始重新流動起來。我死死地抱住他,泣不成聲道:“爹爹……爹爹死了,你也死了,你們都死了,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他溫柔地抱著我的腦袋說:“很快就會結(jié)束了,阿嫵。我們很快就能去踏青,去唱曲,去斗蛐蛐了?!?/p>
(6)我很愛你
爹爹給我留的簪子是空心的,里面是一張皇城兵力分布圖,上面還有干涸的血污,我想起爹爹破損的十根手指,終于明白他強忍著茍活了這么久是為了什么。
他寫到最后終于精疲力竭,最后顫抖著寫下:為臣者,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最后的字已是模糊不清了。
爹爹讓我自小便男裝打扮,不就是希望我在這詭譎動蕩的朝政中獨善其身,不必成為聯(lián)姻的犧牲品?他向來這樣,所有的苦都自己扛著。
當年眾臣罵他狼心狗肺,這么快就擁護秦言當政,他從不解釋。我知道這只是他為了掩護傅靳言所做的妥協(xié),他竭盡全力讓所有人都忘記消失在太和殿的傅靳言。
當年太和殿失火,爹爹以沖進火海救我為掩護,率先救出了傅靳言,將他藏到了安全的地方。而我卻熏壞了嗓子,遍體鱗傷。
今年那次太和殿失火預示著傅靳言要回來了,他帶著仇恨和希望重新回到了皇都。
成親是爹爹的主意,他開玩笑地說,阿嫵喜歡您這么久,您要補償一下她,“嫁”給她吧。
傅靳言抱著我,他的手很暖,在我耳旁道:“阿嫵,右相是當朝肱骨棟梁,也是你的好爹爹。”
我淚眼婆娑地看著爹爹留給我的最后一張圖,他把自己留給了皇朝,他怎么能稱得上是個好爹爹?我要讓他回來,重新為我備置嫁妝,看我出嫁!
秦言很快就收到了傅靳言在右相府的消息,他只帶了一小隊兵馬過來。當他看到傅靳言時,笑道:“五年不見,陛下還是風采依舊?!?/p>
傅靳言沒有說話,他把我護在身后,抬起手朝后招了招,大隊的人馬從天而降。我聽見馬蹄聲急,包圍了相府。
秦言笑了笑,他道:“陛下韜光養(yǎng)晦五年,不會就只有這么點兒兵馬吧?”
傅靳言這才開口道:“對付你,足夠了?!?/p>
那場內(nèi)戰(zhàn)足足打了三天三夜,城內(nèi)一片狼藉。最終秦言被人押著,跪在太和殿內(nèi),他仰著頭看著傅靳言道:“先皇怕我篡位,在我身邊布滿眼線;右相怕我害你,甘愿變成佞臣隱匿你的蹤跡??墒?,傅靳言,你配嗎?除了你的出身,你還有什么比得上我?”
我看著傅靳言自高臺上踱步而下,他道:“邊疆不穩(wěn),糧餉不到,你不知;黃河肆虐,災民泛濫,你不賑;旱地千里,顆粒無數(shù),你不濟。秦言,在其位,謀其政,就算你坐上這個位置又能坐穩(wěn)多久?你有的不過是先生的夸獎,世人的贊譽,可你不配?!?/p>
他神色嚴峻,咄咄逼人,最終秦言低下頭,閉口不言。
春天還沒來的時候,秦言被當眾斬首,百姓一片唏噓。
傅靳言帶著我去拜我爹,他躺在地里頭,也不知冷不冷。
“阿嫵,等開春我們就去踏青好不好?”傅靳言握著我的手道。
我甩開他的手看向我爹,長嘆一聲:“那不行,我爹先約了我,你只能往后排了?!?/p>
“你是不是還在怨我?”他問道。
我看向天空的細雪,等雪在臉上覆了細細一層之后,我才伸手擦干凈,道:“不怨,爹爹要幫你是他的事,和你有什么關系?”
他上前握住我的手又問道:“那你什么時候和我去踏青?”他從胸前拿出了一個陶罐,里面的蛐蛐叫得很輕,他說,“大將軍也想去踏青了?!?/p>
冬天終將過去,春天也會到來,枯枝上會抽出嫩芽,貧瘠的土地里會開出花。
我突然就改變了主意,看向他道:“一起去踏青好了,不過你要唱曲給我聽,就那首每年宮里辦宴會都會唱的……”
傅靳言雙手打著節(jié)拍,輕輕哼唱起來:“人間離別易多時,見梅枝,忽相思。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他幽幽地唱著。曲聲里,我又回想起宮宴上,爹爹和先皇談笑風生,我抓著傅靳言的手偷偷溜出去,被秦言瞧見了,就偷偷地沖他比手勢,秦言了然地點了點頭,讓我們早些回來。
風一吹,好像把這些都吹散了,傅靳言抱著我道:“阿嫵,我們在蟬鳴的時候成婚吧?也給大將軍找個將軍夫人,好不好?”
我點了點頭,依偎在他身邊,同他俯瞰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