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
成洪才弟兄姐妹六個,他是老幺。家里人都叫他小六子,鄰居也跟著這么叫。他們家的孩子,都起了氣度非凡的名字,他的幾個哥哥,叫作洪業(yè)、洪宇、洪政。
我與成洪才的友情,應得上“不打不成交”這句老話。我們那時候,小男孩武斗,還是家常便飯。不過我和洪才并不是對手,而是同盟。至于打架的起因,我并不記得了。
那是小學二年級。為了要進這所重點小學,爸媽將我從外婆家接來,這是我極其不愿意的事。這間學校的校風嚴整,中規(guī)中矩到了味同嚼蠟的地步,所以當那一架打起來的時候,我心里很有些熱血沸騰。戰(zhàn)場在校外擺開,模式套用西點軍校老生欺負新生的橋段,不知道怎么打起來的,只記得我們?nèi)齻€轉(zhuǎn)學來的男孩子,莫名其妙就成了眾矢之的。那一架打得十分慘烈,當我襯衫上的扣子掉得還剩下兩顆,和另一個鼻血橫流的男孩子打得難解難分的時候,成洪才出現(xiàn)了。他迅速地介入這場戰(zhàn)事,沒有任何審時度勢的過程,就站在我們一邊。他比所有的交戰(zhàn)者都高了半個頭,這使戰(zhàn)局帶有了宿命的性質(zhì)。對手都是知時務的人,且戰(zhàn)且退,瞅了空就落荒而逃。逃了幾步,嘴硬了,回頭喊,留級生,留級生……我們這邊就有些群情激憤。成洪才不復剛才的勇猛,只是沒聽見一樣,轉(zhuǎn)身離開了。不過也并非如俠客似的絕塵而去,而是將書包拍一拍灰,拎起來慢慢地走遠了。背還佝僂著,像個小老頭。
過了幾天,當我在我們機關大院里看到成洪才,異乎尋常地驚喜。我對媽媽說他就是成洪才,好像在介紹一個蓋世英雄。成洪才倒有些羞澀,支著身體,聳一聳肩膀,用口音很重的南京話認真地問:你家也住這塊啊?不等我回答,他又說,我家住街對面,四條巷六十三號1-3。
晚上吃飯的時候,媽媽說,那孩子的衣服,蠻舊的,兄弟姐妹應該不少,不知家里是什么狀況,不過人蠻老實,毛果,下次叫這小朋友到家里玩吧。
成洪才是我們班上兩個留級生之一。而他又是連留了兩級的。那時候,因為教改,南京的小學都是劃片入學的。一個區(qū)的適齡學童,不用考試,都連鍋端進來。成洪才也被端了進來。他在這所重點小學一而再地留級,成為了尷尬的異數(shù)。老師們似乎都不怎么為難他,上課從來不要他回答問題。他比班上的同學都大上兩三歲,因為個子高,就坐在最后一排。大家不怎么和他玩,他本應當是孤獨的。下課的時候,看見他眼睛望了窗外去,是自得其樂的樣子,似乎滿足得很。
后來有天放學,我對成洪才說,到我們家玩吧。他也不說話,跟上我。家里大人還沒下班,我把我的玩具都拿出來,什么斗獸棋、建筑積木之類。他的眼睛亮一亮,說,毛果,你玩的東西真多啊。我想一下,有些黯然,說,南京不怎么好玩,沒有我外婆家好玩。一個人有什么意思。成洪才就說,那你到我們家玩啊。我們家人多。
幾天之后,當我應邀去了成洪才家里,突然間看到的景象,是有些讓我吃驚的。
記得聽一個大學老師說過,南京好像個大縣城。這句話是沒錯的。擔著六朝古都的名聲,南京或許是中國的大城市里面,現(xiàn)代化進程最為緩慢的一個。所以,地方官員要在南京取得政績,是殊為不易的。南京人過日子,往往以舒服為第一要義,大多時候,是很真實的。其實,要是將上海話借用過來,說南京的生活觀念是過日腳,也很不錯,甚至更為貼切。因為這日子過得很砥實,對未來沒有野心,所以生活就像被磚塊一層層地壘起來。上海人的作風,日腳的觀念是在心里,外面是有些張揚的,日子是用來過給別人看的。有個上海的朋友,來到南京,說南京人長得真是好看。細細地看,處處是俊男美女,可是為什么都穿得這樣不講究呢,土里土氣的。
南京的土,也許就是一種包容力所在。成洪才舉家從六合遷來,能夠在市中心,建立起極為鄉(xiāng)土的一隅,應該就是一個明證。
當那只叫高頭的鵝張著翅膀撲向我的時候,我歡快地驚叫了一下。這只鵝在我眼中無比碩大,它兇猛地發(fā)出嘎嘎的叫聲,試圖對我進行攻擊。成洪才并不阻止它,只是笑,說,它是我們家的狗。我掄起書包兇了它一下,它后退了幾步,蓄勢似的,又更加迅猛地撲過來。
一個面色很蒼老的女人從門里走出來,將鵝喝止住。見了我,打量一下,問,六子,是誰啊。成洪才說,是我同學,叫毛果。為了給他的家里一個好印象,我很有禮貌地鞠一躬,說,奶奶好。女人愣一愣,對我笑了,說,好,好。說完回屋去了。成洪才說,你叫錯人了。她是我媽媽,我阿婆在里面。
我有些難堪,終于說:“你媽媽年紀好像很大了?!背珊椴耪f:“我媽媽快六十了。我大哥都三十多歲了?!遍T里面又長長地喊:六子—
我說:我知道啦,你排行老六。成洪才嘻嘻地笑了:是啊。我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我算了一下,說,不對,少掉了一個。成洪才說,我原來有兩個姐姐,一個得天花死掉了。其實我還有一個弟弟,比我小兩歲,也死掉了。
我跟成洪才一路往屋里走,那頭鵝不屈不撓地跟上來,成洪才捏住它的脖子,把它頭上鮮紅的肉瘤狠狠地敲了一下,它才蹣跚地走開了。
進了門,黑得很,見不到光。我們走進一條甬道,聽見成洪才說,小心。這時候我的胳膊肘被什么碰了一下,只聽到身后嘩啦一聲。成洪才的聲音慌了,叫你小心的,沒有磕著吧。他在我腳底摸一下,把一個東西立起來。我說,這是什么?他說,鋤頭。我阿婆就是這樣,什么都不肯扔掉。
到了堂屋里,有些亮了,仍然是昏暗。屋里彌漫著奇異的腐舊氣息,像是濃重的蔥蒜味,混了中藥的味道。成洪才的媽媽抱出一個陶罐,說,六子,倒酸梅湯給同學喝。成洪才答應著,去了里屋,出來時拿了兩只白色的搪瓷茶缸,茶缸很大,上面漆了紅通通的五角星。我記得我們家,本來也有這種茶缸的,搬家的時候,都給媽媽扔掉了。成洪才倒了滿滿的一茶缸給我,我喝一口,又甜又酸,清涼得很。成媽媽問我,好喝么。我說,好喝。成洪才就笑了,說,當然好喝了,阿婆做的。成洪才本來是有些呆相的,笑的時候,臉色就生動起來,有了兒童的鮮活樣子。
成媽媽手上忙著,在案板上揉一個面團。這個面團的奇特之處,在于通體碧綠。我問,阿姨,你在做什么?成媽媽說,做青團。我又問,青團是什么?成媽媽就說,等會上籠屜蒸出來,你吃了就知道了。成媽媽一邊揉,一邊淋一些綠色的黏稠汁液在面團上,然后再更加大力地將汁液揉進去,面團發(fā)出滋滋的很勁道的聲音,顏色也漸漸綠透了。我忍不住又問,這是什么?成洪才接過話去,這是阿婆打的“青”,用我們家種的“墨子”。我想,這個阿婆,一定是個令人崇拜的人。
成洪才指指窗口,說,走,我?guī)闳タ?。我走到他們家的后院,禁不住在心里驚呼,對一個城市小孩來說,這里算得上世外桃源了。一大架的葡萄藤,闖眼的綠,層層疊疊的,一直蔓延到屋頂上去,蔚為壯觀。這其實是個雜果架,還搭著苦瓜和絲瓜,去年的老絲瓜,結(jié)著青黃的殼子,從梁子上垂到地下。院子后頭,有一小塊田,幾米見方的,被仔細地耕耘過?,F(xiàn)在想來,那真是我見過的最精致的田地了,卻有著完備的規(guī)模。一壟一壟地種著各種作物,茂綠的一片,都是我不認識的。成洪才跟我介紹,這是花生,這是毛豆,這是“墨子”。這其實是麥子,“墨子”是因了成洪才六合口音的濃重。我也是第一次見了正在生長期的麥子,茁壯的一叢,還長著幼嫩的穗,頂了尖利的芒。后來過了很久,我才知道,所謂“打青”,是江南一帶農(nóng)村的風俗。就是在清明前后,將正在灌漿的青麥粒輕輕搓下來,打成糊,和了面粉和米粉捏成團,蒸熟了吃,是討豐收的意思。
這個院落,有心要獨立于這城市之外的。因了地盤的狹小,又是見縫插針,連墻角里都種著綠油油的蔥和青蒜。成媽媽走出來,手里端個盆,去了葡萄架底下,打開了一只籠。立刻有一群雞撲啦啦地跑出來,沿著盆爭食。吃完了四散開去,卻很神異地不去侵害微型田地里的作物。雞的神情都是很怡然的。我想這并不是我的主觀想象,因為我記得有一只黃腳掌的母雞,走動的時候,一直半垂著眼瞼,嘴里發(fā)出很愜意的咕咕聲,你甚至可以摸摸它。成洪才教我把手插在它的翅膀底下,真的溫暖極了。這些雞實在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菜市場的那些雞,總是高度警覺的樣子,碰一下就驚慌失措,身上的羽毛七支八楞著,有的嘴角疲憊地流著口涎。這院子里的雞昂揚從容的生氣,對我而言,也是十分新鮮的。
我想有那么一瞬間,我對眼前的一切幾乎到了著迷的程度。令我著迷的,是城市孩子在平日間觸碰不到的一種寧靜的美感。
成媽媽在里面喊,青團蒸好了。我走進堂屋,發(fā)現(xiàn)多了一個人。這是個老太太,一個十分丑陋的老太太。我在心中驀然升起恐懼。這個很瘦小的人,穿著一件洗得稀薄的老頭衫,好像將自己裝在一只口袋里。脖子筋筋絡絡的,風干了似的。頭發(fā)很稀疏,露出粉紅和暗黃色的頭皮。她的一只眼睛似乎盲了,蒙著白色的障翳,另一只眼睛卻鷹隼似的盯著我??偠灾?,她在我眼里,像一只面相莊嚴的老猴子。我在想,這是誰啊。這時候聽見成洪才沖她叫:阿婆。
阿婆翻了翻眼皮。成洪才說,這是我同學,毛果。阿婆大聲地說,什么?成洪才就大聲地重復了剛才的話。我于是知道,阿婆的耳朵似乎也不很好。我走到阿婆跟前,也向她大聲地問好。她這時候咧開了嘴,露出沒了牙齒的紅黑色牙床。我想這是她欣喜的樣子了。她的笑忽然間收斂了,然后轉(zhuǎn)過頭,和成媽媽絮絮地講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然后她很莊嚴地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用南京話大聲地說:阿毛頭。
她就這樣宣布了我的昵稱,我至今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為什么堅持不懈地稱我為—阿毛頭。
成媽媽打開籠屜,一股甜香傳了出來,籠布上整齊地排了冒著熱氣的青團。成洪才伸出手,被成媽媽打了回去,說,燙。成媽媽用竹夾子夾起一只,放在碗里給我,說,小心吃哦,有餡子的。我咬一口,一種奇異的清爽氣,黏在牙齒縫里,兜了一圈到了喉嚨口。又咬一口,是糯答答的香味,十分耐嚼。再咬就咬到餡兒啦,原來是豆沙的,被熱氣融成滑膩膩的汁了,香甜得很。成洪才遞過來一只小碟子,說,要蘸紅糖吃,更好吃。
我一口氣吃了三個大青團。成媽媽說,毛果這個小朋友好,很爽快。天慢慢黑了,我要走了。阿婆大聲地說,青團給阿毛頭一碗啊,帶給他姆媽吃。
離開的時候,成洪才送我出來,在黑暗的甬道里頭,我聽到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成洪才就說,啊,姐姐醒了,你先回去吧,我來幫姐姐吃藥。
我捧著一碗青團回了家。
媽媽好奇地問,這是什么啊。我說,青團。媽媽仔細看了看,又問,這么綠,能吃嗎,不是色素吧?爸爸開心得很,當然能吃,好吃得很哪,純天然食品。說完揪下一小塊放進嘴巴作示范。然后說,要有紅糖就好了,小時候,二哥的奶媽方嬸是個無錫人,每年來看我們,就會打青團給我們吃啊。到了清明節(jié)的時候,我們就盼著她來。
我說,是成洪才媽媽做的,讓我拿給你們吃。
媽媽也就欣喜地說,我們毛果好人緣,來了沒幾天,就交上朋友啦。
爸媽同我一樣珍惜如此的友誼。所以,隔一天,媽媽就拿出爸爸去廣東出差買的芒果,讓我給成洪才家送去。
這一回,成洪才家里多了幾個人。穿著藍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這是成洪才的爸爸。他是個沒什么特點的中年男人,頭頂已經(jīng)謝了,但是面相似乎比成媽媽還要年輕些。成伯伯人很和氣,他用家長的口吻對我說,你爸爸媽媽不要這么客氣哦,大家都是鄰居了。然后就沉默下去,埋下頭繼續(xù)幫成媽媽剝一頭蒜。
還有一個男人,年紀是看不出來的。戴著一副眼鏡,但似乎是鄉(xiāng)下人的打扮。簇新的中山裝,穿了一雙舊得起毛的布鞋。這是成洪才的大哥,從六合的鄉(xiāng)下來的。還有一個半大的男孩子,這是成洪才的五哥,他在附近的中學上初中,唇上已起了淡青的短髭。他的裝束在這屋里是頂時髦的了,腿上套了緊繃繃的牛仔褲,有一搭沒一搭地抖動。臉上是不屑的神氣。
不知道為什么,這天,成洪才家里有些悶。阿婆的精神很好,興頭頭地看著我,可是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成伯伯突然說,毛果是住在哪里?成洪才說,對面的大院。成伯伯有些動氣,說,插什么嘴,沒問你。我就說,對的,對面機關大院。成伯伯就說,哦,那你爸爸是工程師吧。我自豪地說,對啊。成伯伯就說,好,好,毛果將來也要作工程師。
阿婆這回好像是聽見了,總結(jié)性地,也大聲地說,是啵。
成洪才的大哥,突然說話了,口氣有些小心翼翼的:爸,你再考慮考慮吧。
成伯伯過了半晌,輕輕地說,哦。
這時候,突然聽見一個纖細的女聲:大哥,你不要逼爸了。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倚門站著。其實還是個少女,但是穿了很老氣的羊毛衫,而且不合時令。頭發(fā)蓬松著,似乎剛睡醒。看得出有些虛弱,面孔異乎尋常的白。五官散淡,眼睛很大,目光也散著。皮膚好像半透明的,在黯淡的屋子里頭,發(fā)著晶瑩的光。她的雙頰在白里透出紅暈來。當時,我并不知道,這些都是不健康的,是肺弱的癥狀。我只是覺得她很美。這種美是沒有煙火氣的,是這屋里的一個異數(shù)。
她是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蕓。
成洪蕓說:大哥,你不要逼爸了,又不是你一個在鄉(xiāng)下,二哥全家也在。
她說完,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她只有捂住嘴,肩膀聳動,隱忍著,似乎要將這咳嗽吞咽下去。
成洪才的大哥,冷笑一下,低聲說:我至少不會拖著家里面。
“洪業(yè)!”成伯伯大喝一聲,使了力氣將一把剝好的蒜擲在桌子上。
蒜彈了一下,落在了地上,那只叫高頭的鵝不曉得什么時候進來了,銜起蒜,一口吞了下去。
少女終于平息了咳嗽,虛弱地笑一下,轉(zhuǎn)身走了。
我走出來,成洪才對我說:這幾天,我大哥天天來家,他來過了,二哥還要來。
這時候,成洪才的五哥,成洪政走出來,突然回了頭暴怒地朝屋里喊,操,頂班,等老頭子死吧。說完狠狠掐滅了手中的煙頭,扔在地上,看了我們一眼,依然是邪暴的目光,說,現(xiàn)眼!
后來才知道,成洪才并不是舉家遷到南京來的。還有兩個哥哥,留在了六合郊縣?,F(xiàn)在的房子,原本是成洪才的舅爺?shù)?。舅爺就是阿婆的弟弟。舅爺解放前在連云港跑碼頭,跑了許多年,一來二去攢了一筆錢,就到了南京來。開了個小機械廠,不過解放后公私合營,給并到國營的曙光機械廠里去了。曙光廠給舅爺一個進廠工作的名額。舅爺只姐姐一個親人,自己沒子女,就將名額給了外甥,就是成伯伯。沒多久舅爺就去世了。成伯伯帶上了小女兒,跟著阿婆進了南京城,兩個兒子放在六合老家里。后來又在南京城里生了兩個,老五和老六。所以,成洪才其實是生在南京,可是口音是改不過來了,隨爸媽還是一口六合腔。阿婆本是江陰人,成洪才說話也會在末尾加上句—得哇,否則意猶未盡似的。這回,成伯伯快退休了,老大來了,老二來,跟老的打了持久戰(zhàn),都想著頂他的班。不為別的,有個南京戶口就好了。可是手心手背,成伯伯為難得很。
過一天晚上,成洪才再到我們家,給了我一只鞋盒子。說:毛果,送給你。打開來,好多蠕動的白白的小蟲。我說,這是什么啊。媽媽探了一下頭,說,毛果,這是蠶啊,媽媽小時候養(yǎng)過的。我說,成洪才,你不要了么。成洪才嘆了口氣說:不要了。姐姐說,他們天天在家里吵,蠶驚了,就不長了,搞不好會死。
我很激動,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蠶。成洪才又拎出一個塑料袋,說,這是桑葉,給蠶吃的。我取出一片就要放進盒子里。成洪才說,不行,要洗干凈了。還要把水擦干凈,不然蠶會拉肚子的。
我們將桑葉一片片鋪在盒子里。成洪才一邊對我說,蠶有兩種,一種是桑蠶,吃桑葉,還有一種叫柞蠶,是吃柞葉的。桑蠶也有不同,你看這個黑頭的,叫虎頭蠶,吃得多,將來結(jié)的繭子也大。
這一晚上,我和成洪才趴在桌子上,盯著盒子??茨切┬⌒〉膭游?,安靜地將桑葉咬成一圈一圈的鋸齒形。它們的吃相,是有條理而優(yōu)雅的。成洪才讓我閉上眼睛,聽它們吃的聲音。這聲音是綿密的沙沙聲,好像一張柔軟的紙,被輕輕地揉皺了,再慢慢地展開的聲音。
成洪才突然站起來,說,我走了,我大哥應該回六合去了。
我做事情,有著一般孩子不及的毅力和恒心,這回終于有了一個體現(xiàn)。我每天按時地換蠶沙,添桑葉。日復一日,不厭其煩地將新買來的大片的新鮮桑葉剪成易于食用的形狀。然后就是長時間癡迷地凝視著這些蠕動的小蟲。這是我父母都大為驚奇的,因我并不是天生這樣心智安定。媽媽說,這孩子怎么會對這個事情這么感興趣,別是有什么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思想。爸爸就笑著說,我看我們家是要產(chǎn)生資本主義萌芽了。
他們并不懂得我。我很珍視成洪才給我的這些蠶,像是看守了一些希望。它們是一些始終帶給人希望的動物,因為,它們不斷地在生長,而這生長是看得見的,這是讓我著迷的地方。很多年后,看了巴里科的《絹》,我很能理解書中對蠶的贊美。時過境遷,只是幾張蠶種,就有了家破山河在的希望,支撐人走到底去。
然而然而,它們實在是長得太快了。當它們扭動肥白的身軀,在鞋盒子里造就出熙熙攘攘的局面時,我終于失去了在成洪才每次來的時候向他匯報生長進度的興趣了。而更大的問題是,我將我所有的零花錢搭進去,也不足以在學校門口的老頭那里購買足夠數(shù)量且價錢昂貴的桑葉。但是,作為一個自立的孩子,我是不愿意再向爸媽伸手的。
成洪才說:我有辦法,我知道哪里有桑葉。
從此以后,我放學就有了新的事情做。成洪才又表現(xiàn)出令我敬佩的地方了。他總是能夠拐彎抹角地在附近找到一棵桑樹。并不是盲目地找,而是心中有譜,好像一架衛(wèi)星定位探測器。比如他說,今天去西流灣吧,少年宮后門那里好像有一棵。我們就去了少年宮,果然那里就有一棵。而探測的范圍也隨需求的增加越來越大。終于有天,我們徒步遠征一直到了輔佐路。在和平橋底下,我們看到了預想的目標樹。成洪才像一只猴子一樣,噌噌地爬上去,將桑葉摘下來扔給我。這種采摘并不是暴虐的,因為成洪才有著原始的環(huán)保主義觀點。他只會采下大的葉子,而留下樹梢的嫩葉,用他的話說,芽掐得了,樹就死得了。
采摘的難度,其實是不言而喻的。最危險的一次,是一棵樹斜生在污水泛濫的護城河上。不過,什么都是難不倒成洪才的。后來我終于不甘于做一個助手,要求成洪才教我爬樹。我天生的聰穎使教學相長成為另一樁樂事。當我歷盡艱辛,第一次站在一棵高大的桑樹上,極目遠眺,心潮澎湃。我對成洪才做了一個鬼臉,想的是,我毛果也有今天啊。
現(xiàn)在回憶起來,尋找桑樹這件事,其意義遠遠超越尋找本身。這成為我對這座城市最初的人文地理探索。南京在城市新興的表皮之下,有那樣多的不為人知的遺跡,甚至在市中心這樣被現(xiàn)代化清洗過的地方。這些,都是在我的成長路徑之外的。比如,我們偶然發(fā)現(xiàn)在淵聲巷后面的鹵制品廠,其前身是一間教堂。因為有著一個被炸去一半的尖頂。墻頭上倒栽的玻璃碴子,曾經(jīng)是拱形的琺瑯彩窗的碎片,是眾多被分割過的圣經(jīng)故事的一部分。而在屋檐底下,依稀還辨得出,雕鏤著已被油膩的煙火熏得面目不清的耶穌像。在西橋附近的山坡,我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廢棄的防空洞。青條石上長滿了苔蘚,門廊上寫了“李新嵐是狗”。我們鉆進去,光線慢慢黯淡,終于伸手不見五指,聞著里面經(jīng)年的臊臭氣,還聽得見自己的呼吸。正緊張著,突然傳過來一聲怪叫,成洪才說,哈哈,活丑。我們才倉皇地跑出來。
我們的歷險,有個固定的分享者,那就是成洪才的阿婆。阿婆是個舉一反三的聽眾,她總是在耐心而艱難地聽過我們的陳述后,大聲地發(fā)表自己的見解。這些見解,往往帶有迷信而獨斷的色彩。阿婆總是用見怪不怪的口氣說,什么什么什么,南京那個時候,你們是看不到的。
南京那個時候,我們的確是看不到的。
那個時候,鼓樓公園以西的地方,全都是荒地。而西橋菜場一帶,曾經(jīng)是個頗具規(guī)模的墳場,所以,到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有些膾炙人口的鬼故事,這些故事在我們的小學里也曾經(jīng)流行一時。比如說有些鬼會遁地術,有天晚上,一只鬼無端地從烤梅花糕的爐子里探出一個腦袋。這些當然都是扯淡,我不相信哪個鬼會忍受得了菜場里的市井喧囂。然而,鬼這個意象所暗示的荒涼感,卻對我造成吸引。阿婆是這些故事的集大成者。她講的鬼,往往是帶了煙火氣的,且做派喜劇,像些孤獨而搞惡作劇的孩子。阿婆講完后,才幽幽地說上一句十分唯物且飽含世故的注語:這世上哪里有鬼,可怕的其實是人。這話經(jīng)不起細想,因為個中意味是真正恐怖的。
而阿婆的記性,其實又是不大好的,所以經(jīng)常將故事講得顛三倒四,云里霧里。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蕓擔當了這些故事的詮釋者。她在阿婆的講述告一段落的時候,會將情節(jié)給我們做些梳理,或者補充其中的疏漏之處。這些故事,她應該聽過很多遍了。她的聲音是很好聽的,因為身體虛弱,說話往往有著游絲一般的尾音,在房間里回蕩。
這時候,家事已經(jīng)平息。成伯伯終于將接班的機會許諾給了成洪才的大哥。塵埃落定,兩個兒子不再上門。這個家恢復了往日的寧靜。黃昏的陽光照進來,被稀釋了,在每個人身上籠了毛茸茸的一層。安靜的氣氛中又有一種同樣靜好的忙碌。成媽媽總是會從街道工廠接來一批活,在家里做?;蛘呤切┌氤善返幕鸩窈小⒔q線花;或者是那些堂皇的大吊燈上的玻璃珠串。他們圍著桌子,手上飛快地動作著,機器一樣。成洪蕓又似乎是手最巧的一個,做好的活兒堆成了山。然而,嘴上卻還娓娓地給我們講著故事。坐在她身旁,可以聞得見中藥淡淡的苦澀味道。然而,她的臉上泛著喜悅的光,為她的虛弱帶來了生氣。講到高興的時候,她抬起頭來,眉目溫柔地對你笑一笑。我想,我要是有個這樣的姐姐多么好。
后來出的那樁事故,讓我深刻地體會到了什么叫作好景不長。
這天放了學,成洪才對我說,他在N大學的食堂旁邊發(fā)現(xiàn)一棵桑樹,還是營養(yǎng)價值極高的“奶?!薄N艺f,太棒了。
到了地方,那棵桑樹真是讓我大吃一驚,不說參天,也入了云,遮天蔽日,成精了。我們自然是采了一個夠。本來是皆大歡喜了。滿載而歸的時候,路過食堂,遠遠看到一條狼狗在啃骨頭,成洪才得意忘形,沖著狗猛吹口哨。那狗耳朵支愣一下,就追過來了。成洪才嚇得跑。我跟著跑,跑得不及他快,只覺得小腿一麻。回頭一看,血正順著腿肚子流下來。狼狗的門牙齊根嵌進肉里去了,喉嚨里還發(fā)出惡聲惡氣的嗚嚕聲。我是忘了害怕了。瞧見成洪才也傻了,朝這邊看了又看,撒丫子跑了。我閉了眼睛,說,完了。正當孤立無援的時候,食堂里的師傅掂了大勺出來了,大叫一聲“娘的”,喝退了狗??戳丝次业耐龋f:“毀了。”說著又一把將那狗腿揪過來,在狗耳朵上揪一撮毛,燎了火就往我傷口上貼。我嚇得直往后退,師傅一把揪住我,說:“娘的,止血?!毖侵棺×?。師傅推了單車過來,將我抱起來放在后座上,說:“上醫(yī)院?!弊叩桨肼飞?,看到媽媽迎面急急地走過來,旁邊跟著成洪才。媽媽鐵青著臉看著我。師傅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對不起。”他正要做更多的解釋,媽媽說:不怪你,是小孩不好。言簡意賅的山東師傅如蒙大赦,說:“快,上醫(yī)院?!眿寢尰仡^對成洪才說,成洪才,你回家去吧。
在師傅的協(xié)助下,我被送到了醫(yī)院,打了狂犬疫苗??粗乙蝗骋还盏刈叱鰜?,媽媽并沒有安慰的話。她痛心疾首地說:毛果,你已經(jīng)變成一個野孩子了。
第二天,成洪才拎了一個籃子來,說是阿婆讓他送來的。他說,阿婆攢下來的,我們家小母雞的頭生蛋,很補,給毛果養(yǎng)傷。媽媽看了看這些玲瓏的雞蛋,嘆了口氣,說,阿婆要攢好久啊,我們不能收。成洪才,最近毛果功課忙,你不要來找他玩了。
我的軟禁歲月開始了。除了上學,星期天上繪畫輔導班,我都被關在家里,做媽媽布置的永遠做不完的參考題。腿上的傷已經(jīng)好了。大院里一群孩子玩得震天響。媽媽用毛線針敲敲桌子,看什么看,該收收心了,我就知道,給外公外婆慣得不像樣了。還有都是些什么朋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是氣了,我不懂這句成語,但是聽出來對我的朋友很不利。我說,成洪才不是豬,媽媽你還老師呢,罵人。
媽媽又用毛線針一敲桌子:做題做題。說完就不搭理我了。
我不在家的時候,媽媽將我的蠶送了人,送到一個不為我知的地方。這下我徹底緘默了。這是我與其他孩子的不同之處。當我為巨大的悲傷懾住時,不會用淚水來表達,而是長久地沉默,不復一個八歲男孩通常的饒舌樣子。爸爸對媽媽說,你這是矯枉過正。媽媽說,我是為他好,他長大就明白了。
就這樣過去了半個月。
這一天,我正在做功課,聽見外面的鐵柵門響起來。抬起頭,看見一個丑陋的老太太,正在往門里望。我跳起來,大聲地喊:阿婆。
阿婆對我笑了,露出了黑紅色的牙床,也大聲地喊:阿毛頭。媽媽趕緊迎出來,說,您是成家阿婆啊。阿婆卻將臉冷下來,說,你是他姆媽吧。
媽媽說,是啊,都說阿婆對我們毛果好,我早應該要謝謝您。
阿婆說,不要謝我,我對阿毛頭不好,我家小六子將阿毛頭帶成了野孩子。
媽媽說,阿婆,我不是這個意思。
阿婆并不理會,說,小孩子不懂事,可是我們大人應該懂。我沒有文化,可是我們江陰有一句老話:羊圈里圈不出赤兔駒。我們都很歡喜阿毛頭。他一個人,沒有兄弟姐妹,是很可憐的,你不應該關著他。
媽媽臉紅了,我第一次看到,她一個大學老師,表現(xiàn)得這樣無勇無謀。
阿婆接著說,小孩子要有小孩子的樣子,要玩,只要不瞎鬧,都很好。你和他爸爸工作很忙,你要放心,交給我?guī)В菐С梢昂⒆?,你就開罪我。
媽媽的口氣很軟了,阿婆,怎么好麻煩您……
阿婆這回笑了,一只眼睛瞇起來:不麻煩,不麻煩,我們都歡喜阿毛頭。
我一頭扎進阿婆懷里,阿婆太偉大了。那是我唯一一次聽到阿婆這樣思路清晰地長篇大論,達成了成功的談判,將我解救出來。
從此以后,我放了學,就在成洪才家里做功課。阿婆說,不做完功課不許玩啊,阿毛頭的姆媽要怪罪的。不過做功課倒也不悶,因為阿婆給我們做好多東西吃。阿婆用紅棗和薏米做八寶粥。紅棗是六合老家?guī)淼模裁资亲约以诤笤悍N的。粥在小火爐上慢慢熬,直熬到鮮掉眉毛。到了端午,阿婆做了一串元寶粽掛在我脖子上,粽子上串了五彩的絲線,神氣得很。
這時候是五月底了,天氣晴好。成洪才家里的每個人似乎都很快活。而我們并沒有看出,一個人在悄悄起了變化。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蕓,還像以往似的,安靜地坐在我們身旁。她的病,其實是好起來了。不怎么咳了,雙頰豐潤起來,那層稀薄的紅暈褪去了。皮膚泛起了芽黃色,似乎不及以前好看,但卻是健康的。因為她的安靜,在這個家里,她時常被忽略。我們做功課,她一邊做活一邊注視著我們,那目光,仿佛母親一樣,又有些小心翼翼。有一次,老師布置了一道附加題。當我一籌莫展的時候,她突然開了口,說,拿給我看看。她看了,笑一笑,很快說出了答案,甚至沒有在紙上演算的過程。這讓我大為驚異,對這個姐姐刮目相看了。成洪才說:姐姐很來事(南京方言,厲害)的,以前在班上都是第一名。我這才知道,成洪蕓以前在省重點木瀆中學里,是個高才生。因為生病,才休了學。我說:姐姐,等你病好了,又可以回去讀書了。她歡喜了一下,然后黯淡下去,又恢復到原來那種憂愁的笑容了:不曉得了。休了快兩年了,班上的同學都上了大學了吧。
這天到了家,卻沒有看到姐姐,我們都很意外。成洪才問他媽媽,說是不知道。問阿婆,阿婆神秘地一笑,說,玩去了。小孩子,在家里悶了這么久,應該出去玩玩。
過了一會兒,卻看到成洪蕓從外面回來了。她再次讓我們感到意外,這個成洪蕓,不是我們熟悉的成洪蕓了,好像另外一個人。長頭發(fā)披散開來,燙了發(fā)梢。那件不離身的舊羊毛衫也不見了,穿了條白底紅花的連衣裙。V字領的,露了白皙的脖子出來??吹轿覀?,笑了,這回笑得也不同,很燦爛,青春逼人。阿婆一拍手,說,我家小四兒,像個洋學生了。成媽媽倒是不以為然,皺一皺眉頭:打扮成這樣子干嘛,過來做活。
成洪蕓在家里的時間,是越來越少了。常常我已經(jīng)回家吃飯,她還沒回來。在家的時候,人顯得輕快了許多,有時候嘴里還哼著歌。這都是以前未見的景象。手上做了活,她似乎又有些魂不守舍,望了窗外去。我們順著她的目光看出去,什么也看不見。她就嗔怒道:犯嫌,做你們的功課。
有天我們放學,走著走著,成洪才停下來。我說,怎么了?成洪才說,姐姐。迎面走過來一男一女,女的果然是成洪蕓。他們偎得很近,男的年紀也很輕,沖著成洪蕓咬耳朵。成洪蕓聽了,在他胸前狠命地捶一把,又絮絮地說了什么??匆娢覀?,成洪蕓和那男人倏地分開。我們喊道:姐姐。成洪蕓答應著,卻有些不自在。已經(jīng)走過去,成洪蕓卻又追過來,對我們說:六子,你和毛果回去別跟他們講。我們點了點頭,看她走遠了,我問:成洪才,我們不要講什么呢。成洪才說:廢話,講她談朋友了唄。
我們又互相點了點頭,守口如瓶。
六月中的一天,老五成洪政血頭血臉地回來了,把我們都嚇了一跳。成洪政喝了一口水,在嘴里咕嘟了幾下,噗的吐出一顆帶血的牙。成伯伯從腰里抽出皮帶,恨恨地說,老五,你是皮又癢了。成洪政并不理睬他,冷笑一下,站到墻角去了,說:打吧。成伯伯真的氣了,說,好,不信治不了你了。一皮帶抽到他脊梁上,說,為什么打架?成洪政背對著他,仍是一聲不吭。成伯伯父舉起了皮帶,成洪蕓看不下去了,護著弟弟,說,老五,別犟了,好好跟爸說話。
成洪政猛地回過頭,眼淚奪眶而出:我說什么,我有什么好說,還不全因為你。他們罵你搞破鞋,你是能聽,我要臉,我聽不下去。
成洪蕓的臉白了,聲音打了顫:你,胡說什么。
這回成洪政是放開了吼:是,我胡說,你和葉建偉的哥哥葉志國,在三院的倉庫,他們都看見了。
成洪蕓身體晃了晃,手扶住了桌子。
成伯伯血紅了眼睛,走到洪蕓跟前,一巴掌扇了上去。這一巴掌太很,成洪蕓打了個趔趄,慢慢地蹲下來,捂了臉,血順了指縫流出來。
阿婆顫巍巍地站起身,將拐杖朝成伯伯扔過去。成伯伯扶住她,她握緊了他的手,舉起來:你打,你打我的老臉,朝這兒打。你這樣打一個病孩子,你是小四兒的后爹???
我和成洪才都被這陣勢嚇壞了,跑了出來。
我問成洪才:什么是破鞋?
成洪才想一想,搖了搖頭。
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蕓,遭遇了與我曾經(jīng)相似的命運,被關在家里了。我想,因為成洪蕓也成了一個野孩子了。
成洪蕓又變回了原來的成洪蕓。穿著陳舊的羊毛衫。頭發(fā)挽了一個蓬松的髻,說話輕聲細語。只是,她臉上連往日那種虛弱的笑容都沒有了。
這時候到了南京的梅雨季節(jié),天氣悶熱,潮濕。隨便抓一把空氣好像都能擠出水來。這一天,屋子里的景象是灰撲撲的。我們看著成洪蕓,也成了屋里一個灰撲撲的陳設。她靜默地坐在桌前,機械地做著活。做好了一些,放進盒子里,攏攏頭發(fā),然后接著做。
突然,成洪蕓站起身來,捂著嘴巴,一陣陣地干嘔。我們嚇壞了,成洪才說:姐姐,你又病了嗎?我去叫媽媽。
她驚恐地拉住我們,說,不要去,沒有,沒有……我好得很。
我離開成洪才家,他姐姐跟出來,說,毛果,大方巷你認識吧。
我點點頭。
成洪蕓說:姐姐請你幫個忙,你把這封信幫我送給這個人。
這封信上,沒有收信人,只有一個地址。
六子不愿意送,怕媽打他。我說:為什么……成洪蕓不讓我說下去,只是將信塞到我手里,聲音有些發(fā)抖地說:姐求你了。
我將信按照地址送過去,開門的是個年輕男人,我見過。那天在大街上,和成洪蕓走在一起。
我將信遞給他。他臉紅了一下,很快平靜下來,說:你跟她講,紅與黑。
我愣一愣,說:什么。
他重復了:紅與黑。
我見到成洪蕓說:姐姐,紅與黑。姐姐的眼睛亮一下,釋然地舒了口氣,然后很激動地摸了我的頭,說,毛果,謝謝你。
當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梅雨天的雨,沒有這么暴虐的,混著大風。我們家院子里的梧桐樹,掉下來一丫很大的樹杈,被風刮下來的。
第二天放學的時候,成洪才對我說,姐姐走了。
我有了不祥的念頭:啊,去了哪里?
去了廣州,和葉志國一起走的,留下來一封信。大概是清早走的。
你爸媽怎么說。
我爸看了信,說,作孽。我媽沒說什么。中午葉志國他媽找到我們家來罵人,說姐姐拐走了她兒子。
然后呢?
然后阿婆出來,說,不關姐姐的事,是她拐的他們兩個,是她替姐姐打的包裹。
成洪蕓就這樣消失了。
阿婆在堂屋里頭,擺了一個神龕,上了香火。她看見了我,說:阿毛頭,你也過來拜一拜菩薩,保佑姐姐在南邊平平安安。
我拜過了,問:阿婆,是你放姐姐走的么。
阿婆閉了眼睛,手里舉著香,高過頭:是老天,老天爺放他們走的。
夏天了,放暑假了。我們坐在后院子里,跟著阿婆乘涼。這時候的小院子是豐收的景致了。葡萄一嘟嚕一嘟嚕地藏在巴掌大的葉子里頭,泛著豐實的青。其實不止是葡萄,還有透了黃的癩葡萄。還有絲瓜,優(yōu)柔地垂下來,發(fā)了白的花。到了屋瓦上,還看得見一個團圓圓的大南瓜,已經(jīng)是熟透了的。
幾只油雞都長得很大了。母雞在土堆里扒了個沙坑納涼。公雞踱了方步,在院子里走動,抖一下黑亮的毛,伸一伸脖子,要打出一個響亮的鳴。叫出來卻是嘶啞的,自己先泄了氣,繼續(xù)走來走去。天太熱了。
阿婆搖著蒲扇,打著盹。入夏以來,阿婆的精神有些不濟。不怎么吃飯,伙著我們喝幾口綠豆湯。成媽媽說,每年夏天時候都這樣,老人最難熬了。
這天下午,來了一個人,戴了個紅袖章。
這男人說自己是市容辦的,聽人報告說成洪才家養(yǎng)了家禽,所以來動員處理。
成媽媽問,怎么處理?
男人說:宰殺,吃掉。
成媽媽說:我們吃不掉這么多。
男人說:那就宰殺,掩埋,或者……委托我們處理??傊粋€星期之內(nèi)處理掉。市中心哎,養(yǎng)那么多雞算怎么回事,搞得跟鄉(xiāng)下一樣。市容健康,人人有責。省人代會要開始了,南京市民要作個表率。
成媽媽納悶地說:人大代表會到我們家來看么。
男人一時語塞,想了想,有些不耐煩地說,你這個同志。我怎么知道,政策啊,政策就要聽。
這時候,高頭聽到人聲,搖搖擺擺地過來湊熱鬧。男人看見了,也很驚嘆:這么大的鵝。那目光幾乎是饒有興味了??次覀兌伎粗蝗徽溃哼@也得殺!
成媽媽還要同他理論。
阿婆將蒲扇在藤椅上狠狠一敲,大聲地說,殺,都殺掉。
男人說,你看,還是老太太覺悟高。
阿婆聲音更大了,我沒覺悟,你快給我走。
周末時候,我發(fā)現(xiàn)高頭不在成洪才家門口了。
一進門,阿婆遠遠地喊,阿毛頭,坐下來喝湯。我這才聞到一股濃郁的肉香。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不是,不是高頭吧?
成媽媽嘆口氣說,都是雞,不是高頭。高頭送到六合老家去了,養(yǎng)了四年的老鵝。怎么舍得殺。
八月底的時候,我們家四周圍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許多平房上都用石灰畫了一個粉白的大圈,圈里寫了一個字—拆。
成洪才家的房子也寫上了。
成洪才說,他們要拆我家的房子,要我們搬到二條巷的樓房去。
我說:成洪才,住樓房好啊。
阿婆說:我不要走,我要死在老房子里。
成洪才家來了許多人,叫作動遷組,說話似乎比市容辦的還要不客氣,說成洪才家是釘子戶,妨礙市政建設。
阿婆說,我不要走,你們要拆,等我蹬了腿再說。
動遷組的人,下次再來,帶了鐵鍬,將葡萄藤從架子上斬下來,田里的莊稼全都鏟平了。
阿婆的一只眼睛里流出了淚水。阿婆說,你們拆吧,我離死不遠了。
阿婆病倒了。阿婆躺在暗影子里,反復地念叨一句話:沒的青打了,沒的青打了。
過了一個星期,成洪才到我們家來,說:阿婆死了。
我呆掉了。愣一愣神,放下飯碗就跑出去。
我看見阿婆,哇地一聲哭了。阿婆一動不動,身上蓋著床單,身體縮成一個小孩子那么大。阿婆的一只眼睛睜著,嘴唇翻著,比活著的時候更丑了。
阿婆死了,沒有人再喊我阿毛頭了。
成媽媽說:阿婆沒熬過夏啊,阿婆九十八歲了,都以為能活到一百歲的。
開學的時候,成洪才對我說:毛果,我們要回六合老家去了,爸爸退休了,這邊新房子讓給大哥住。
第二天,我和爸爸媽媽去送他們。
成洪才捧著阿婆的骨灰盒,上了一輛大卡車。
卡車要開的時候,我對成洪才喊:成洪才,你還要回來的,對吧?
成洪才也對我喊了一句話??ㄜ嚢l(fā)動了,他的話淹沒在發(fā)動機轟隆隆的聲音里頭了。
成洪才沒有再回來。
他們家被拆掉了,原地蓋起了一幢雙層小樓,上面寫著:南京市華僑事務辦公室。
有時候路過,我會聽見阿婆的聲音,聽見阿婆低低地說:沒的青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