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余光中講梵高:追尋生命

        2019-12-27 09:24:24余光中
        臺港文學選刊 2019年5期

        破畫欲出的淋漓之氣

        梵高的生平

        1853年3月30日,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出生在荷蘭南部布拉班特省的小鎮(zhèn)崇德(Zundert,Brabant),接近比利時的邊界。父親西奧多勒斯是一位不很得志的牧師,父子之間也不很親近。文森特的孺慕之情寄托在母親的身上,可是他覺得母親對他不夠關懷。在他前面還有個哥哥,也叫文森特,比他整整大一歲,也生在3月30日,一生下來就死了。母親慟念亡兒,心有所憾,對緊接的下一胎據說就專不了心,這感覺成了梵高難解的情結,據說還經常在他的畫面浮現。

        在兩個弟弟和三個妹妹之間,跟文森特最親的是二弟西奧(Theo van Gogh),三妹維爾敏娜。此外他對家庭并不十分眷戀,對父親更是心存抗拒。叔伯輩里有三個畫商,生意做得不小,和文森特卻有代溝。

        盡管如此,梵高一生的作為仍然深受家庭的影響。身為牧師之子,他的宗教熱忱可說其來有自,二十二歲起便耽于《圣經》,二十四歲更去阿姆斯特丹(Amsterdam)準備神學院的入學考試,未能通過。他立刻又進布魯塞爾福音學校(Académie royale des beaux-arts de Bruxelles),訓練三個月后,勉強派去比利時的礦區(qū)傳道。從1878年的11月到翌年7月,他和礦工同甘共苦,不但宣揚福音,而且解衣推食,災變的時候更全力救難,成了左拉聽人傳說的“基督再世”。從1875年到1879年,梵高的宗教狂熱高漲了四年,終于福音教會認為他與賤工打成一片,有失體統(tǒng),開除了他。

        在失業(yè)又失意之余,梵高將一腔熱血轉注于藝術,認真學起畫來。他開始素描礦工,臨摹米勒,自修解剖與透視。也就在這時,任職于巴黎古伯畫店的弟弟西奧,被他說動,開始按月寄錢給文森特,支持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

        從宗教的奉獻到藝術的追求,1880年是梵高生命的分水嶺,但其轉變仍與家庭背景有關。梵高是牧師之子,也是三個畫商的侄兒,曾在海牙、布魯塞爾、倫敦、巴黎的古伯畫店工作,接觸藝術品從十六歲就開始了。最直接、最重大的因素當然還是有西奧這么一個弟弟。從1880年到1890年,整整十年西奧一直在巴黎的古伯分店任職,不但匯錢,還寄顏料及畫具給他。何況那時的巴黎,藝壇繽紛多姿,真是歐洲繪畫之都,西奧在這一行,當然得風氣之先,大有助于哥哥的發(fā)展。要不是弟弟長在巴黎,梵高也不便在巴黎長住。要不是弟弟在畫店工作,梵高也很難廣交印象派以至后期印象派的中堅分子。而沒有了巴黎這兩年的經驗,沒有了這轉型期間的觀摩、啟發(fā)與貫通,他就不可能順利地接生阿羅的豐收季。

        梵高一生匆匆,只得三十七年。后面的十五年都在狂熱的奉獻中度過:前五年獻給宗教,后十年獻給藝術。二十七歲那年,他放棄宗教而追求藝術,表面上是一大轉變,本質上卻不盡然。他放棄的只是教會,不是宗教,因為他對教會灰了心,認為憑當時腐敗的教會實在不足以傳基督之道。他拿起畫筆,是想把基督的精神改注到藝術里來;隱隱然,他簡直以基督自許。他在給西奧的信里說:“米勒有福音要傳;我要請問,他的素描與一篇精彩的布道詞有什么兩樣呢?”梵高對基督的仰慕見于給西奧的另一封信:“他活得安詳,比一切的藝術家更成其為大藝術家;他不屑使用大理石、泥土、顏料,只用血肉之軀來工作。”梵高自覺和基督相似,不但一生的事業(yè)起步較晚,而且大限相迫,來日無多?;絺鹘?,三十歲才開始。梵高在那年齡竟對弟弟宣稱:“我這一生不但習畫起步恨晚,而且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也許是六到十年?!彼鎯H僅再活了七年。這不是一語成讖,而是心有所許。在藝術和身體之間,他寧可犧牲身體,因為身后還有藝術。所以他告訴弟弟:“誰要是可惜自己的生命,終會失去生命,但是誰要不惜生命去換取更崇高的東西,他終會得到。”

        梵高是現代藝壇最令人不安的性情中人。傳記家、藝術史家紛紛窺探他的童年,想用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顯微鏡找出什么“病根”或“夙慧”,結果:“與常童無異?!睅缀跛械膫饔浂疾坏貌粡亩畾q開始,因為直到那時他的生活才“出了狀況”,性格才開始“反常”,那是在1873年夏天,梵高在古伯畫廊的倫敦分店工作。他單戀房東太太的女兒愛修拉·羅葉(Eugénie Loyer),求婚被拒,失意之余,情緒轉惡,乃自放于社會之外,在畫店的工作也失常起來。其后兩年之中,他兩度被調去巴黎分店。1876年年初,他終于被店方解雇,結束了七年的店員生涯。

        這時梵高的宗教亢奮已經升起,從1875年到1879年,四年之間信心高揚。開始他去英國的小鎮(zhèn)藍斯蓋特(Ramsgate)與艾爾華斯(Isleworth Ait)教學童,并且間歇布道。然后回到荷蘭,去艾田(Etten)的新家探望家人,又去多德雷赫特(Dordrecht)任書店的伙計。1877年5月到次年7月,為了阿姆斯特丹神學院的入學試,他苦讀了幾近一年半。落榜之后,又去布魯塞爾的福音學校受訓,終于于1878年年底去比利時南部的礦區(qū)做了牧師。

        梵高在號稱“黑鄉(xiāng)”的礦區(qū)一年有半,先是摩頂放踵,對礦工之家的布道、濟貧、救難全心投入,真有救世主的擔當。后來見黜于教會,宗教的狂熱便漸漸淡了下來。滿腔的熱血在藝術里另找出路,就地取材,便畫起礦工來。這時正是1880年,也是梵高余生十年追求畫藝的開始。這十年探索的歷程,以風格而言,是從寫實的模仿自然到象征的重造自然;以師承而言,是從荷蘭的傳統(tǒng)走向法國的啟示而歸于自我的創(chuàng)造;以線條而言,是從凝重的直線走向強勁而回旋的曲線;以色彩而言,則是從沉褐走向燦黃。但是若從地理著眼,則十年間的行程就像一記加速的回力球,自北而南,從荷蘭打到巴黎,順勢向下飛滾,猛撞阿羅之后,折射圣瑞米,再一路反彈到奧維,勢弱而止。這過程,一站短似一站:荷蘭是五年,巴黎是兩年,阿羅是十五個月,圣瑞米整整一年,奧維,只有兩個多月。

        荷蘭時期(1880年—1886年)是他的成長期,為時最久。在這期間,他從炭筆、鋼筆等的素描、水彩、石版,一直摸索到油畫。題材則人像與風景并重,也有靜物。人像最多農人、漁人、礦工、織工、村婦等貧民,絕少“體面人物”。手法則筆觸粗重,色調陰沉,輪廓厚實而樸拙,在荷蘭寫實的傳統(tǒng)之外,更私淑法國田園風味的巴比松派,并曾受到他姐夫名畫家安東·莫夫(Anton Mauve)的指點。1885年的《食薯者》是此期的代表作。

        五年之中,梵高先后住在艾田、海牙(Hague)、德倫特(Drenthe)、努能(Nuenen)和比利時的安特衛(wèi)普(Antwep)。他需要愛情,跟女人卻少緣分,談過兩次戀愛,都不成功。前一次在艾田,是追求守寡的表姐凱伊,被拒。后一次則是在努能,帶點被動地接受鄰家女瑪歌的柔情,但在家人的反對下,瑪歌險些自殺而死,以悲劇收場。中間還夾著一個妓女克麗絲汀,做他的模特兒并與他同居,幾達兩年之久,終于在西奧的勸告下分手。他跟父親的關系始終不和,1885年年初,以他為憾的父親突然去世。

        巴黎時期(1886年2月—1888年2月)是梵高的過渡期,也是他藝術的催化劑。不經過這階段,梵高就不能毅然揮別荷蘭時期的陰郁沉重與狹隘拘泥,而沒有這兩年的準備與調整,忽然投身于法國南部的燦麗世界,就會手足無措,不能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潛能,來接生這光華逼人的壯觀。1886年的巴黎,印象主義已近尾聲,使用點畫技巧的新印象主義繼之興起。調色板的革命使北方陰霾里闖來的紅頭傻子大開眼界,不久他的色彩與線條也明快起來。憑了西奧的人緣,梵高結交了印象派與后期印象派的主要畫家,而勞特累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高更(Paul Gauguin)、修拉(Georges Seurat)等最有往還,也頗受他們的啟發(fā)。高更用粗線條強調的輪廓和大平面凸出的色彩,修拉用不同原色并列而不交融的繁點技巧,日后對梵高的影響很大。另一方面,筆簡意活而著色與造形都趨于抽象的日本版畫,這時已經風行于法國畫壇,也提供他新的手法,甚至供他臨摹?!独咸苹贰独鏄溟_花》等作都可印證。

        在巴黎的兩年,面對紛然雜陳的新奇畫風,梵高忙于吸收與消化,風格未能穩(wěn)定,簡直提不出自成一家的代表作。1888年2月,他接受了勞特累克的勸告,擺脫一切,遠走南方的阿羅(Arles)。這一去,他的藝術生命才煥發(fā)成熟,花果滿樹,只待他成串去摘?。喊四甑腻憻挘瑴蕚涞木褪菫榇艘豢?。

        阿羅是普羅旺斯(Provence)的一座古鎮(zhèn),位于隆河三角洲的頂端,近于地中海海岸,離馬賽(Marseilles)和塞尚(Paul Cézanne)的故鄉(xiāng)艾克斯(Aix-en-Provence)也不遠。普羅旺斯的藍空與烈日、澄澈的大氣、明艷的四野,使梵高亢奮不安,每天都要出門去獵美,欲將那一切響亮的五光十色一勞永逸地擒住。這是梵高的黃色時期:黃騰騰的日球、黃滾滾的麥浪、黃艷艷的向日葵、黃熒熒的燭光與燈暈,耀人眼睫,連他在拉馬丁廣場(Lamarten)租來的房子也被他漆成了黃房子,然后對照著深邃的藍空一起入畫。有時,在人像畫的背景上,例如《阿羅女子》,也渲染了整片武斷的鮮黃。有時,為了強調黃色,更襯以鄰接的大藍,一冷一熱,極盡其互相標榜。有時,意猶未盡,更夜以繼日,把蠟燭插在草帽上出門去作畫。在這時期,他一共作了兩百張畫,論質論量,論生命律動的活力,都是驚人的豐收。

        然而阿羅時期不幸以悲劇告終。梵高對人熱情而慷慨,常愿與人推心置腹,甘苦相共,然而除了弟弟之外,難得有人以赤忱相報。他的愛情從不順利。在同性朋友,尤其是畫友之間,他一直渴望能交到知己。在巴黎的時候,他曾發(fā)起類似“畫家公社”的組織,好讓前衛(wèi)畫友們住在一起,互相觀摩,售畫所得則眾人共享。這計劃當然沒能實現,可是梵高并不死心。他在阿羅定居之后,再三力邀高更從布列塔尼(Bretagne)南下,和他共住黃房子,同研畫藝。高更個性外傾,自負而專橫,善于縱橫議論,對梵高感性的藝術觀常加挖苦。梵高性情內向,不善言辭,雖然把高更當作見多識廣的師兄來請教,卻也堅持自己的信念,為之力爭。這樣不同的兩種個性,竟然在同一屋頂下共住了兩個月,怎么能不爭吵?梵高的癲癇癥醞釀已久,到此一觸即發(fā)。一天夜里,他手執(zhí)剃刀企圖追殺高更,繼又對鏡自照,割下右耳,送給一個妓女。

        結果是高更回了巴黎,梵高進了醫(yī)院。這是1888年圣誕前后的事。弟弟從巴黎趕來善后,但不久癲狂又發(fā)了兩次,在鎮(zhèn)民的敵對壓力下,梵高同意搬到二十五千米外圣瑞米鎮(zhèn)的圣保羅修道院去療養(yǎng)。于是從1889年5月到次年5月,展開了梵高的圣瑞米(Saint Rémy)時期。

        他在山間那座修道院療養(yǎng)了整整一年,其間發(fā)病七次,長者達兩個月,短者約僅一周。清醒的日子他仍努力作畫,題材包括病院內景、以柏樹為主的院外風景、自畫像等,并且臨摹了倫勃朗、德拉克洛瓦、米勒、杜米埃(HonoréDaumier)等的三十幅作品。此時他創(chuàng)作不輟,固然是為繼續(xù)追求藝術,也是為了對抗病魔,借此自救。1890年1月,青年評論家奧里埃(Albert Aurier)在《法國水星雜志》(Mercure de France后更名為《法國信使》)上發(fā)表短文,稱頌梵高的寫實精神和對于自然與真理的熱愛。同時西奧生了一個男孩,并且追隨伯父,取名文森特。3月間,梵高在阿羅所作的畫《紅葡萄園》在布魯塞爾的“二十人畫展”中售得四百法郎,這些好消息都令梵高振奮。同年5月,他北上巴黎。經西奧的安排,他去巴黎西北郊外三十千米的小鎮(zhèn)奧維(Auvers sur Oise)接受嘉舍大夫(Dr.Paul Fernand Gachet)的看顧。

        奧維時期從1890年5月21日到7月29日,充滿了回聲、尾聲。梵高仍然打起精神勉力作畫,但是昔日在普羅旺斯的沖動已不再。畫面松了下來,色彩與線條都不再奮昂掙扎了。余勢依然可見—《嘉舍大夫》《奧維教堂》《麥田群鴉》三幅為本期代表作,也都是公認的杰作。7月1日他曾去巴黎小住,探看弟弟、弟媳和侄兒文森特,并會見老友勞特累克與為他寫畫評的奧里埃。回到奧維,他的無奈和憂傷有增無減,只覺得心中的畫已經畫完,癲癇卻依然威脅著余生,活下去只有更拖累弟弟。7月27日下午,他在麥田里舉槍自殺,彈入腰部,事后一路顛躓回到拉霧酒店。嘉舍大夫無法取出子彈。次日西奧聞耗趕來,守在哥哥的床邊。文森特并未顯得怎么劇痛,反而靜靜抽他的煙斗。第三天凌晨,他才死去。臨終的一句話,一說是“人間的苦難永無止境”,一說是“但愿我現在能回家去”。

        文森特·梵高是死了,但是兩兄弟的故事尚未完結。文森特死后,西奧悲傷過度,百事皆廢。他唯一關心的是如何宣揚哥哥的藝術,便去找奧里埃,請他為文森特寫傳。奧里埃欣然答應,尚未動筆,兩年后卻生傷寒夭亡,才二十七歲。西奧為了文森特的回顧展到處奔走,事情未成,卻和古伯畫店的雇主發(fā)生爭吵,憤然辭職。突然,他也神經失常起來。開始還只是糊涂,后來瘋得厲害,不得不加囚禁。其間他一度清醒,太太帶他回去荷蘭,他又陷入深沉的抑郁,不再恢復。1891年1月25日,哥哥死后還未滿半年,弟弟也隨之而去,葬于荷蘭,年才三十三歲。又過了二十三年,遺孀約翰娜(Johna)讀《圣經》,看到這么一句:“死時兩人也不分離”,乃將丈夫的尸體運去奧維,跟他哥哥葬在一起。

        在現實生活上,西奧這一生全被哥哥連累,最后的十年,除了得按月寄一百五十法郎的津貼給哥哥之外,還不時要供應畫具、顏料及刊物之類。文森特寄給他的畫,都得保存、整理,并且求售。文森特對自己的信心,大半靠他的鼓舞來支持。文森特每次出事,也只有等他迢迢奔去,善后一切。甚至在婚后加重了家累,也是如此??墒撬芏手?,從無怨言,甚至在哥哥身后,仍念念不忘為這位埋沒的天才傳后,這樣的弟弟啊,哪里去找?天生梵高,把生命獻給藝術,又生西奧,把生命獻給哥哥。否則世上縱有梵高其人,必無梵高其畫,今日面對《向日葵》和《星光夜》的神奇燦亮,全世界感動的觀眾,都要領西奧的一份情。

        梵高的書信

        梵高留給后世的兩樣東西,一是畫,二是信。他的畫不消說,早經公認為現代藝術的神品。他的信傳后的也有七百多封,傳記家可以從中發(fā)掘資料,考證日期,評論家可以探討思想和技巧的發(fā)展,一般讀者也可以從中摸到一顆敏感而體貼的熱心,像這么親切的自白,在文藝史上成為重要文獻的,在梵高之前還有德拉克洛瓦的日記,之后則有勞倫斯的信札。

        梵高為人木訥,拙于言辭,卻勤于寫信,在現實的挫折與寂寞的壓力之下,把一腔情思都訴諸函札。傳說中的梵高,舉止唐突而情緒不穩(wěn),但是在信中他溫文爾雅,娓娓動人,七百五十多封信里,寫給西奧的多達六百五十二封,足見他這弟弟真是他的第一知己。寂寞的人最需要的,是一只關切的耳朵。在舉世背對著他的時候,幸有西奧的耳朵向他開放,否則在繪畫之外我們將少了一條直入他心靈的捷徑。其余的約一百封則是寫給畫友與家人,計有給梵哈巴(Van Rasard)的五十八封,給貝爾納(Emile Bernard)的二十一封,給高更的一封,給妹妹維爾敏娜的二十三封。在阿羅時期,梵高的畫質高而量多,平均每周畫三張。同時信也寫得最勤,平均每周寫兩封半。兩者相加,足見心智活動之盛。如果減去三次發(fā)狂住院的兩個多月,則清醒的日子就更忙碌了。

        梵高的繪畫

        書信雖然直說,卻是次產品與旁證。主產品當然是繪畫。那畫,不落言筌卻言之親切、懇切、痛切,廣義上也是一封信,不是寫給一個人,而是寫給全世界。梵高一生匆匆,起步習畫又晚,創(chuàng)作只得十年,比起提香或畢加索來,不到七分之一。但是這十年的貢獻,論質,不下于任何現代畫家;論量,就更形多產了。從1880年夏天到1890年夏天,整十年里,荷蘭(包括在比利時礦區(qū)與安特衛(wèi)普)占五年半,法國僅得四年半。在法國時期,僅計油畫便有六百張以上。僅計狂疾發(fā)作到自殺的那一年半,產量竟逾三百張,更多的素描還不在內。

        梵高的油畫在人像、風景、靜物各方面都很出色,也都留下了代表作。而無論如何分類,他的作品,尤其是在阿羅以后,線條則夭矯遒勁,律動不已;色彩則此呼彼應,相得益彰;輪廓則巧拙互補,氣勢流暢,整個畫面有一股沛然運轉的節(jié)奏感。許多畫家的光都是外來的,取自現實,梵高的光卻發(fā)自內里,像是發(fā)自神靈的光源。

        人像畫在他的藝術里分量既重,成就亦高。除了《食薯者》《阿羅病院》等少數例外,他的人像都是單像而非群像。這似乎是一個限制,但是他要捕捉的毋寧正是個性與寂寞。從早期的《礦工》到后期的《嘉舍大夫》,他的像中人多為中下層階級,不見美女貴人。他一生自放于江湖,見棄于社會,又窮得雇不起模特兒,乃成為小人物的造像者。他無命也無意取悅像中人,所以求真重于求美;真了,當然就美。他的人物可能是俗稱的丑人,卻因性格的力量、心靈的流露、生命的經歷而蛻變,成就了藝術之美。另一方面,梵高的人像用色虛實相應,武斷而有效,背景往往一掃現實,不是用滿幅抽象的鮮黃(如《阿羅女子》)或淺青(如《郵差魯蘭》),便是索性放在星空下面,襯著永恒,例如《詩人巴熙》。這么一來,他的人物便自現實釋放出來,變得獨特而有尊嚴,甚至超凡入圣了。

        梵高的自畫像很多,變化亦富。在荷蘭畫家之中,他和倫勃朗前呼后應,成為多作自畫像的兩大例外。其實比起一切人像畫家來,梵高的這類作品皆可謂多得出奇,這說明他有多么寂寞,卻又多么勇于自省。除了俊男妍女外,誰喜歡注視鏡中的自我呢?然而梵高的自畫像,正如前輩倫翁,卻嚴于反觀自顧,往往是透過“丑”的外表來探審內在的真情,并不企圖美化。那許多自畫像,激烈肅峻之中帶著溫柔,有時戴帽如紳士(巴黎時期),有時清苦如禪師(阿羅中期),有時包著右耳的傷口(阿羅后期),有時失神落魄如白癡(阿羅后期),有時咬緊牙關睥睨如烈士,形形色色,其面目恐怕是觀眾印象最深的畫家了。

        最奇異的景象是從巴黎時期起,他的自畫像在背景上出現了光圈。圣徒或天使頭頂的光圈,被梵高分解成點畫派手法的色彩旋渦,一層層騷動的同心圓,一股股疾轉的斷續(xù)圓弧,把人像圍供在中央。評論家指認這是梵高自命基督的意象,出現率之高令人信服。有時他在畫別人的像中也頂以光輪,他自認這畫法是一大貢獻,并說“我想把男女畫得都帶點永恒,就是以前用光圈來象征的那東西”。

        梵高對前輩大師經常臨摹,而效法最多的仍是人像。德拉克洛瓦的《圣母慟子圖》、多雷(Gustave Doré)《監(jiān)獄內院》及米勒的《播種者》《收割者》等都是佳例。最可惜也最不解的,是這位人像大家竟未為自己的好弟弟畫一張像。

        風景畫也是梵高的重要作品,其中尚有不少變化。論風格,早期的風景,例如《斯開文寧根海岸》,色調陰沉,比較拘泥于寫實。巴黎時期的,例如《蒙馬特崗花圃》,開始學印象派甚至點畫派。進入阿羅時期之后,才建立了自己的風格:一種是畫面開曠平靜,多為遠景,比較寫實,例如《平疇秋收》和《桃樹果園》;另一種是畫面波動甚至旋轉,地面起伏,眾樹回舞,連天上的風云也流動響應,就比較寫意,也即所謂象征了,例如《橄欖林》和《星光夜》。后面這一種寫意風景不但人格化,簡直神格化了,頗有頌歌的意味。把以往罕見入畫的群星,寫意成花朵、成旋渦、成回流、成一叢金黃的太陽,真是匪夷所思,天真得入神。柏樹扭旋成綠色的火焰,在向往升天。麥浪掀起整幅的鮮黃,在地上洶涌。連大地本身也在蠢動,甚至一條平凡的村道或是田間的阡陌,也翻翻滾滾,像河水一樣流來。莫奈的風景雖美,仍在人境,梵高的風景卻入于宗教了。對于梵高,黃色屬于土地,既生萬物,亦葬眾生。

        梵高的靜物亦超越現實而具有象征,被內在的光所照亮。早期的《皮鞋》和巴黎時期的《靜物與鯖魚》雖已顯示出眾的感性,但是要到阿羅時期的《向日葵》、圣瑞米時期的《白玫瑰》和《鳶尾花》,才終于別創(chuàng)一格。尤其是那一組十二幅的《向日葵》,十四五朵矯健而煥發(fā)的摘花,暖烘烘地密集在一只矮胖的陶瓶子里,死期迫近而猶生氣盎然。除了綠莖、綠萼、綠蕊的對照之外,花瓶、桌壁,一切都是艷黃,從檸檬黃、土黃、金黃到橘黃,簡直是黃的變奏。色調之和諧絢爛,像是在安慰視覺的神經。

        為了求變求全,梵高慣于反復探討同一主題,所以常見同題異畫,有時還很多張,而精粗也有參差,賞者不可不察。無論人像、風景、靜物,都有這現象。例如《郵差魯蘭》便有兩張都是半身,一張及胸,背景多花;另一張及膝,背景無花?!妒呈碚摺烦擞性S多頭像草稿之外,全畫還有正副兩張,副張比正張要差很多。

        如果把家具也歸入靜物,則此類佳作至少還得一提阿羅時期的《梵高的臥室》《梵高之椅》《高更之椅》。《梵高的臥室》已很有名,但是那一對扶手椅賞者不多,未免錯過眼福。而《高更之椅》尤其華麗之中透出神奇,構圖、配色、造形都臻于至善。這是黃色時期的巔峰,此圖在繽紛錯錦之中仍讓黃色稱王。上面的深綠壁面反托出暖黃的吊燭臺,下面的椅墊上也有一臺插燭,金黃的光焰正在飄動。加上兩本書反光的封面和綠椅墊上密密的金線,真是十分耐看。除了油畫外,梵高的素描也十分可觀。這些副產品有的獨守自足,有的只是吉光片羽,為正規(guī)的油畫做證,有的甚至隨手勾在信紙上,便于說明。早期的素描多用炭筆,作風奔放,后期兼用鋼筆,有的畫得十分精致,透視井然。有些評論家甚至認為他始終是一位素描家,畫起油畫來也還是素描技法,也就是說,以線條為主。

        代表作舉例

        限于篇幅,梵高的杰作不勝枚舉,但是綜觀概論又嫌空泛,以下挑出幾幅代表作來,略加賞析:

        《食薯者》(The Potato Eaters)—作于1885年5月,是荷蘭時期作品。梵高為這幅力作投注了很多心血。他曾屢次為畫中人素描了單獨的頭像和手像,其后在三月間才為群像畫了一幅草稿,四月間畫了油畫的初稿,五月間才畫出今日我們眼熟的完稿。素描、草稿、初稿都畫于現場,梵高在不滿之余,發(fā)現自己太貼近對象了。完稿是回去畫室,憑著記憶一氣呵成的。

        畫中人是梵高故鄉(xiāng)布拉班特的農家,姓德格魯特(De Groot)。一家人在煤油燈下圍著桌子叉食薯塊,在舊里鋤土挖薯的,也就是這些筋骨暴露的糙手。槎丫的梁木、煙熏的舊墻、蒸薯的熱氣、污穢的桌布和上面咖啡杯的陰影,配合著一家人各就各位默默共餐的神情,烘托出一片又無奈又溫馨的氣氛,整個畫面似乎用馬鈴薯的色調染成。梵高傳記《塵世過客》(Stranger on Earth)的作者魯賓(Rubin)說:“這是梵高對荷蘭統(tǒng)治階級漠視農民的證詞。”我覺得就畫論畫,與其說那上面是對于當道的憤恨,不如說是對農家的關心。

        不過魯賓另有一說倒不妨參考。據他說,梵高的父親在此畫繪成之前兩個月突然去世,所以作畫時梵高的心底隱然潛動著老家的回憶。表面上圍坐的是德格魯特家人,其實是他自己的家人。左手坐的是梵高自己,要是你仔細看,他的椅背上正簽著Vincent之名。右手是他母親,貌似專心在倒咖啡,其實是心慟亡兒,不愿接受他的關注。背對觀眾站在文森特和母親中間的,正是文森特生前一胎的那亡兒,所以不見面目。當中面向觀眾的兩人,左邊是文森特的妹妹維爾敏娜,右邊是父親。妹妹一向是在文森特一邊;父親舉杯向母親,母親卻不理會。文森特的頭頂,畫的左上角是一座掛鐘,正指著七點。其右是一幅畫,隱約可見基督在十字架上,也正透露文森特的基督意識。

        《老唐基》(Pete Tanguy)—作于1887年,畫中人是巴黎的小畫商,也是印象派畫家的死黨,為人熱情忠厚,也曾善待梵高??吹贸?,在色彩的處理上,此畫已受到修拉點畫法的引導,但是須眉、衣褲的線條已經有自己的技法。最觸目的是背后掛的日本版畫,不但顯示這些畫當時在巴黎多么流行,也說明梵高多么喜歡這風格。像《老唐基》這樣的人像,日后到阿羅,在《郵差魯蘭》等作品里表現得更為生動。

        《夜間酒店》(The Night Café) —作于 1888年,確是梵高夜間在現場所繪。梵高在信中曾說“我常認為夜晚比白晝更有活力、更富色彩”,又說“第二幅畫的是一家酒店的露天座,夜藍之中一盞大煤氣燈照亮了座臺,還有一角繁星的藍空”。色彩的對照沒有比此畫更絕麗饗目的了。燈光的鮮檸檬黃,佐以座臺的暖橘色,氣氛熱烘烘的,連卵石的街道也有微明的反光。反襯這中央亮色的,是上面樓房的灰紫和下面街道的碎紫,門框和星夜的深藍左右對峙,背景更襯以深巷的暗邃。也沒有任何夜景比此畫更富詩意的了。整幅畫的視覺美感簡直就是一曲夜色頌。單看星空下的深巷,就足以令人出神入畫,目迷于星燦如花,遠遠近近,都閃著顫顫的光暈,近的一些眼看著就逼近巷底的樓頂了。那神秘而黑的樓影,卻有隱約的燈火橘黃,從狹細的窗口漏出。百年前普羅旺斯的星光夜,就這么被一雙著魔的眼睛捉住,永遠逃不掉了。

        《星光夜》(The Starry Night) —作于1889年,屬于圣瑞米時期。梵高對于星空異常神往,甚至用來做人像的背景,例如那張《詩人巴熙》,似乎把像中人提升到星際而與永恒同在了。這種渴慕星空的宗教熱情,到了癲狂發(fā)作后的圣瑞米時期,迸發(fā)而為《星光夜》一類的夜景,有時畫面更見星月交輝。這一幅《星光夜》,人間寂寂而天上熱烈。下面的村莊果然有星月的微輝,但似乎都已入夢了,只有遠處教堂的尖頂和近處綠炬一般的柏樹,互相呼應,像誰的禱告那樣,從地面升向夜空。而那夜空浩浩,正展開驚心動魄的一大啟示,所有的星都旋轉成光之旋渦,銀河的長流在其間翻滾吞吐,卷成了回川。有些人熟視此畫會感到暈眩。這正是梵高的感受,在此之前,他久已苦于暈眩,并向貝爾納承認自己有懼高癥。在巴黎,他的癥狀嚴重得甚至不慣于爬樓,且說感到“陣陣的暈眩,像在做噩夢”,難得的是別人也許因此而自困,梵高卻把自己的病癥轉引成藝術,帶我們去百年前也是永遠的星空。

        《鳶尾花》(Field of Irises)—作于1889年圣瑞米時期。正如在阿羅畫了十二幅向日葵,梵高在圣瑞米所畫鳶尾花也不止一幅。另有一幅是插瓶,構圖與向日葵相似,這一幅卻是花圃所生,也就是近日以高價拍賣而舉世矚目的一幅。在希臘神話里,Iris原為彩虹之女神,在紋章譜里據說鳶尾花也是法國王徽fleur-de-lis圖案之所本。梵高未必用此聯想。他后期畫中的花卉,無論是向日葵、鳶尾花,還是白玫瑰,無論莖葉或花朵,都生命昂揚,在婀娜之中透出剛健,和印象派畫花的嫵媚不同。這滿園的鳶尾昂昂然破土而出,莖挺而葉勁,勃發(fā)的生機沛然向上,似乎破土還不夠,更欲破畫而去。藍紫色的花朵襯以三五紅葩,繁而不亂,艷而不俗。左角上伸過來的白葩使整個畫面為之一亮,而免于過分密實;沒有這白葩,就失之單調了。一簇簇的長葉挺拔如劍,葉尖的趨勢使畫面形成欣然向上的動感。布局上最突出的地方,便是只有近景,不留余地,予人就在花前之感。

        《嘉舍大夫》(Portarir of Doctor Gachet) —進入了奧維時期,作于1890年6月。梵高在奧維的十個星期里,一共畫了七十張油畫,三十二張素描。其中十二張是人像,包括嘉舍大夫和他的家人。梵高去那小鎮(zhèn),原來是要就醫(yī)于嘉舍,不料醫(yī)生竟然比病人還要憂郁,而且坐立不安。嘉舍是業(yè)余畫家,當代的大畫家?guī)缀醵冀邮苓^他的招待,因此家中藏畫很多。他一見到梵高的《向日葵》,就斷定是不朽之作。梵高為他畫了這幅像后,他驚喜至極,要求梵高再畫幅完全一樣的送他。梵高不但再作一幅,還用水彩又畫了一遍,仍以這正本最為傳神,色調也最完美。正如梵高在信中所云,這畫像的神情“悲哀而溫柔,卻又明確而敏捷”。嘉舍左手按著一枝指頂花(Foxglove),右手托頭的姿勢,顯示他有多憂煩,多疲倦。天的悶藍、山的郁藍,加上翻領外套的灰紫,呼應身軀的傾斜無奈、臉上的怔忡失神,真是梵高人像中的神品。梵高死時,嘉舍守在病床邊為他畫了一張瞑目的遺像,也算是無奈的報答了吧。

        《麥田群鴉》(Crows over the Wheatfield)—作于1890年6月,幾乎是在自殺的前夕。許多人以為這是梵高的最后作品,其實1890年7月10日那幅才是。不過《麥田群鴉》確是他一生藝術的回光返照,聚力之強前所未見。就在六月間他曾寫信告訴弟弟和妹妹:“迄今我已畫了兩幅大畫,都是騷動的天色下廣闊的麥田,我根本不用特別費事,就能夠畫出悲哀與無比的寂寞。”

        藍得發(fā)黑的駭人天穹下,洶涌著黃滾滾的麥浪。天壓將下來,地翻覆過來,一群不祥的烏鴉飛撲在中間,正向觀者迎面涌來。在放大的透視中,從麥浪激動里,三條荒徑向觀者,向站在畫前,不,畫外的梵高聚集而來,已經無所逃于大地之間。畫面波動若痛苦與焦慮,提示死亡之苦苦相逼,氣氛咄咄祟人。這種壓迫感跟用色的手法頗有關系,因為梵高用短勁的線條把不同的色彩相疊在一起,評論家夏皮羅(Meyer Schapiro)認為畫中充滿絕望,魯賓卻另有一說。他說,那絕望是用基督的口氣來說的?;结斏鲜旨芏饷摿送纯唷h蟾咴谙胂笾幸曰阶匀?,也上了十字架,所以“黑暗布滿了大地”,那兩條橫徑就是十字架的橫木,而中間的斜徑正是十字架縱木的下端?;街^,亦即畫家之頭,卻在畫外仰望著天國。

        寂寞身后事

        梵高死后的十年間,巴黎、阿姆斯特丹等地有過六次梵高畫展,其中的兩次分別由他的畫友貝爾納和弟媳約翰娜所促成。這些個展并未引起多少注目,但是到了第七次,在巴黎伯爾海二世畫廊展出時,卻吸引了不少文藝界的精英。三十七歲的奧地利詩人霍夫曼斯塔爾(Hugo von Hofmannsthal)觀后深為感動,且在信中告訴朋友:“這位畫家叫文森特·梵高。從目錄所列的年份頗近看來,他應該還在人世……年紀不會比我大吧?!弊阋姇r人對他的存歿都不清楚。但是馬蒂斯(Henri Matisse)、德蘭(André Derain)、弗拉曼克(Maurice de Vlaminck),未來的野獸派要角,卻在這次畫展的揭幕禮上相逢,而且弗拉曼克還叫道:“我愛梵高勝過愛父親!”

        從畫展的頻率,也可以看出梵高作品普及的歷程。西歐各國接受他最早:1905年,他的畫展先后在巴黎、阿姆斯特丹、德勒斯登(Dresden)、多德雷赫特舉辦了四次。另一高潮是在1927年,分別展出于巴黎、海牙、伯恩(Bern)和布魯塞爾。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梵高熱又顯著升溫。從1945年到1953年,歐美各地一共有十二次畫展,會場遍及十七個都市:高潮是1947年的四次,1948年的三次。1935年至1936年,梵高以巡回展方式首入美國;1949年至1950年又巡回于紐約的大都會與芝加哥的藝術館。最有意義的一次巡回展,是1951年在法國南部,起站是里昂(Lyon),終點竟然是阿羅與圣瑞米。六十年后,紅頭瘋子的靈魂又回到受難的舊地,真有基督復活之嘆。梵高地位之經典化,當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之交。

        梵高早經公認為后期印象派(PostImpressionism)四位大師之一,但是他的作品特具精神的內容,尤其是宗教的情操,與高更的神秘象征或有相通之處,但與塞尚、修拉的技巧革命不一樣。他那民胞物與的博愛胸懷,透過線條的波蕩、色彩的呼喚,最富于人文的感召力,所以對文學家最能吸引,也較能感動廣大的觀眾。

        在藝木界,梵高對后世的影響不如塞尚之廣,卻自有傳人。論性靈的悸動、精神的張力、著魔的表情,他對北歐的畫家最多啟示,尤其是對日耳曼民族的表現派畫家諾爾德(Emil Nolde)、貝克曼(Max Beckmann)、柯克西卡(Oskar Kokoschka),比利時的恩索爾(James Ensor)、挪威的蒙克(Edvard Munch)可以算是他的師弟。蒙克那幅祟人如魘的石版畫《吶喊》,連梵高見了也要大吃一驚??驴宋骺切┤讼竦难凵衽c手勢,尤其是那幅情人相擁而飛旋于虛空的暴風雨,可謂梵高式焦灼的變本加厲。貝克曼的名作《家人》,畫一家六口同室而寂寞的群像,也是燭光在中間,左邊的人望著右邊的人,右邊的人卻垂目不應,也是一女子背著觀眾:構圖太像《食薯者》了。

        論技巧,則在南方,一任形體變態(tài)、色彩騷動以解放本能的野獸派,也是梵高的傳人。馬蒂斯傾向秩序與冷靜,較受高更的影響,但是弗拉曼克與德蘭,則繼承梵高的粗曲線與亮色較多。另有一位獨來獨往的俄裔畫家,無論人像、風景、靜物,在用色、布局和風格上都接近梵高,名叫蘇丁(Chaim Soutine,1894—1943)。

        至于曲線裝飾的“新藝木”(Art Nouveau)和象征風格的“先知派”(The Nabis),也受了梵高的間接影響。但是高更的粗曲線輪廓和寫意色彩對他們的啟示,比梵高更大。

        就廣義而言,站在梵高這一切瑰麗熾烈的杰作之前,一百年后的我們,感動而又感恩之余,又有誰不是梵高的信徒呢?因為這位超凡入圣的大畫家,從教會的傳道者變成藝術的傳道者,最后更慷慨成仁,做了藝術的殉道者。

        梵高的向日葵

        梵高一生油畫的產量在八百幅以上,但是其中雷同的畫題不少,每令初看的觀眾感到困惑。例如他的自畫像,就多達四十多幅。阿羅時期的吊橋,至少畫了四幅,不但色調各異,角度不同,甚至有一幅還是水彩?!多]差魯蘭》和《嘉舍大夫》也都各畫了兩張。至于早期的代表作《食薯者》,從個別人物的頭像素描到正式油畫的定稿,反反復復,更畫了許多張。梵高是一位求變求全的畫家,面對一個題材,總要再三檢討,務必面面俱到,充分利用為止。他的杰作《向日葵》也不例外。

        早在巴黎時期,梵高就愛上了向日葵,并且畫過單枝獨朵,鮮黃襯以亮藍,非常艷麗。1888年初,他南下阿羅,定居不久,便邀高更從西北部的布列塔尼去阿羅同住。這正是梵高的黃色時期,更為了歡迎好用鮮黃的高更去“黃房子”同住,他有意在十二塊畫板上畫下亮黃的向日葵,作為室內的裝飾。

        梵高在巴黎的兩年,跟法國的少壯畫家一樣,深受日本版畫的影響。從巴黎去阿羅不過七百千米,他竟把風光明媚的普羅旺斯幻想成日本。阿羅是古羅馬的屬地,古跡很多,居民兼有希臘羅馬、阿拉伯的血統(tǒng),原是令人悠然懷古的名勝。梵高卻志不在此,一心一意只想追求藝術的新天地。

        到阿羅后不久,他就在信上告訴弟弟:“此地有一座柱廊,叫作圣多芬門廊,我已經有點欣賞了??墒沁@地方太無情、太怪異,像一場中國式的噩夢,所以在我看來,就連這么宏偉風格的優(yōu)美典范,也只屬于另一世界。我真慶幸,我跟它毫不相干,正如跟羅馬皇帝尼祿的另一世界沒有關系一樣,不管那世界有多壯麗?!?/p>

        梵高在信中不斷提起日本,簡直把日本當成亮麗色彩的代名詞了。他對弟弟說:“小鎮(zhèn)四周的田野覆蓋滿了黃花與紫花,就像是……你能夠體會嗎?一個日本美夢?!?/p>

        由于接觸有限,梵高對中國的印象不正確,對日本卻一見傾心,誠然不幸。他對日本畫的欣賞,也頗受高更的示范引導。去了阿羅之后,更進一步,用主觀而武斷的手法來處理色彩。向日葵,正是他對“黃色交響”的發(fā)揮,間接上,也是對陽光“黃色高調”的追求。

        1888年8月底,梵高去阿羅半年之后,寫信給弟弟說:“我正在努力作畫,起勁得像馬賽人吃魚羹一樣;要是你知道我是在畫幾幅大向日葵,就不會奇怪了。我手頭正畫著三幅油畫……第三幅是畫十二朵花與蕾插在一只黃瓶里(三十號大小)。所以這一幅是淺色襯著淺色,希望是最好的一幅。也許我不止畫這么一幅。既然我盼望跟高更同住在自己的畫室里,我就要把畫室裝潢起來。除了大向日葵外,什么也不要……這計劃要是能實現,就會有十二幅木版畫。整組畫將是藍色和黃色的交響曲。每天早晨我都趁日出就動筆,因為向日葵謝得很快,所以要做到一氣呵成?!?/p>

        過了兩個月,高更就去阿羅和梵高同住了。不久兩位畫家因為藝術觀點相異,屢起爭執(zhí)。梵高本就生活失常,情緒緊張,加以一生積壓了多少挫折,每天更冒著烈日勁風出門去趕畫,甚至晚上還要在戶外借著燭光捕捉夜景,疲憊之余,怎么還禁得起額外的刺激?圣誕前兩天,他的狂疾初發(fā)。圣誕后兩天,高更匆匆回去了巴黎。梵高住院兩周,又恢復作畫,直到1889年2月4日,再度發(fā)作,又臥病兩周。1月23日,在兩次發(fā)作之間,他寫給弟弟的一封長信中,顯示他對自己的這些向日葵頗為看重,而對高更的友情和見解仍然珍視。他說:

        “如果你高興,你可以展出這兩幅向日葵。高更會樂于要一幅的,我也很愿意讓高更大樂一下。所以這兩幅里他要哪一幅都行,無論是哪一幅,我都可以再畫一張。

        你看得出來,這些畫該都搶眼。我倒要勸你自己收藏起來,只跟弟媳婦私下賞玩。這種畫的格調會變的,你看得愈久,它就愈顯得豐富。何況,你也知道,這些畫高更非常喜歡。他對我說來說去,有一句是:‘那……正是……這種花。

        你知道,芍藥屬于簡妮(Geogres Jeannin),蜀葵歸于科斯特(Ernest Quost),可是向日葵多少該歸我?!?/p>

        足見梵高對自己的向日葵信心頗堅,簡直是當仁不讓,非他莫屬。這些光華照人的向日葵,后世知音之多,可證梵高的預言不謬。在同一封信里,他甚至這么說:“如果我們所藏的蒙蒂塞利(Adolphe Monticelli,1824—1886)那叢花值得收藏家出五百法郎,說真的也真值,則我敢對你發(fā)誓,我畫的向日葵也值得那些蘇格蘭人或美國人出五百法郎?!?/p>

        梵高真是太謙虛了。五百法郎當時只值一百美金,他說這話,是在1888年。幾乎整整一百年后,在1987年的3月,其中的一幅向日葵在倫敦拍賣所得,竟是畫家當年自估的三十九萬八千五百倍。要是梵高知道了,會有什么感想呢?要是他知道,那幅《鳶尾花》售價竟高過《向日葵》,又會怎么說呢?

        1890年2月,布魯塞爾舉辦了一個“二十人畫展”。主辦人通過西奧,邀請梵高參展。梵高寄了六張畫去,《向日葵》也在其中,足見他對此畫的自信。結果賣掉的一張不是《向日葵》,而是《紅葡萄園》。非但如此,《向日葵》在那場畫展中還受到羞辱。參展的畫家里有一位專畫宗教題材的,叫作亨利·德·格魯士(Henry de Groux),堅決不肯把自己的畫和“那盆不堪的向日葵”一同展出。在慶祝畫展開幕的酒會上,德·格魯士又罵不在場的梵高,把他說成“笨瓜兼騙子”。勞特累克在場,氣得要跟德·格魯士決斗。眾畫家好不容易把他們勸開。第二天,德·格魯士就退出了畫展。

        梵高的《向日葵》在一般畫冊上,只見到四幅:兩幅在倫敦,一幅在慕尼黑,一幅在阿姆斯特丹。梵高最早的構想是“整組畫將是藍色和黃色的交響曲”,但是習見的這四幅里,只有一幅是把亮黃的花簇襯在淺藍的背景上,其余三幅都是以黃襯黃,烘得人臉頰發(fā)燠。

        荷蘭原是郁金香的故鄉(xiāng),梵高卻不喜歡此花,反而認同法國的向日葵,也許是因為郁金香太秀氣、太嬌柔了,而粗莖糙葉、花序奔放、可充飼料的向日葵則富于泥土氣與草根性,最能代表農民的精神。

        梵高嗜畫向日葵,該有多重意義。向日葵昂頭扭頸,從早到晚隨著太陽轉臉,有追光拜日的象征。德文的向日葵叫sonnenblume,跟英文的sunflower一樣。西班牙文叫此花為girasol,是由girar(旋轉)跟sol(太陽)二詞合成,意為“繞太陽”,頗像中文。法文最簡單了,把向日葵跟太陽索性都叫作soleil。梵高通曉西歐多種語言,更常用法文寫信,當然不會錯過這些含義。他自己不也追求光和色彩,因而也是一位拜日教徒嗎?

        其次,梵高的頭發(fā)棕里帶紅,更有“紅頭瘋子”之稱。他的自畫像里,不但頭發(fā),就連絡腮的胡髭也全是紅焦焦的,跟向日葵的花盤顏色相似。至于1889年9月他在圣瑞米瘋人院所繪的那張自畫像,胡子還棕里帶紅,頭發(fā)簡直就是金黃的火焰;若與他畫的向日葵對照,豈不像紛披的花序嗎?

        因此,畫向日葵即所以畫太陽,亦即所以自畫。太陽、向日葵、梵高,圣三位一體。

        另一本梵高傳記《塵世過客》詮釋此圖說:“向日葵是有名的農民之花。據此而論,此花就等于農民的畫像,也是自畫像。它爽朗的光彩也是仿自太陽,而文森特之珍視太陽,已奉為上帝和慈母。此外,其狀有若乳房,對這個渴望母愛的失意漢也許分外動人,不過此點并無確證?!彼约海ㄔ诮o西奧的信中)也說過:“向日葵是感恩的象征。”

        從認識梵高起,我就一直喜歡他畫的向日葵,覺得那些擠在一只瓶里的花朵,輻射的金發(fā),豐滿的橘面,挺拔的綠莖,襯在一片淡檸檬黃的背景下,強烈地象征了天真而充沛的生命,而那深深淺淺交交錯錯織成的黃色暖調,對疲勞而受傷的視神經,真是無比美妙的按摩。每次面對此畫,久久不甘移目,我都要貪饞地飽飫一番。

        另一方面,向日葵苦追太陽的壯烈情操,有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志氣,令人聯想起中國神話的夸父追日,希臘神話的伊卡洛斯奔日。所以在我的近作《向日葵》一詩里我說:

        你是掙不脫的夸父

        飛不起來的伊卡洛斯

        每天一次的輪回

        從曙到暮

        扭不屈之頸,昂不垂之頭

        去追一個高懸的號召

        莫驚醒金黃的鼾聲

        1990年7月,初訪荷蘭,不為風車,也不為運河,為的是梵高逝世百周年的回顧大展。一連兩天,在阿姆斯特丹和奧特羅的博物館長廊里,仰瞻低回,三百八十幅的油畫和素描,盡情飽覽,入神之狀,簡直有若梵高的圣靈附身。

        7月14日,我們又去了巴黎。巴黎不能算是梵高的城市,但他的聯想卻是難斷的,尤其是近郊的奧維,因為他就葬在該處。梵高之旅不甘就此結束,第二天中午我們又抱著追看悲劇續(xù)集的心情,去訪奧維。

        五年前在巴黎小住,熊秉明先生曾經帶我去憑吊米勒在巴比松的故居,田園的意趣宛然猶在。有一次心血來潮,想就地印證一下莫奈那些帆影弄波的河景,便和我存約了文嫻、懷文去訪阿爾讓特伊(Argenteuil),不料塞納河上杳無片帆,對岸更有工廠的煙囪矗起,掃興而歸。

        奧維的全名是Auvers-sur-Oise,意為瓦斯河畔的奧維??梢韵胍娊袏W維的法國小鎮(zhèn)不止一個,所以再用河名來區(qū)分。這瓦斯河是塞納河的支流,由東北向西南,蜿蜒流經奧維與蓬圖瓦斯(Pontoise,瓦斯河橋之意),注入主河。奧維鎮(zhèn)小,人口只有五千,甚至在法國公路的行車詳圖上,屢用放大鏡來回搜尋也找不到。不過它在巴黎北郊并離蓬圖瓦斯不遠,是可以確定的。于是我們坐地鐵去火車北站,果然在路線牌上找到了奧維。

        我們上了火車,西北行至蓬圖瓦斯要等兩小時才有車轉去奧維。那天是星期天,又是法國國慶的次日,鎮(zhèn)上車少人稀,商店處處關門。天氣卻頗干燥,晴空一片凈藍,正是下午兩點半,氣溫約莫二十七八攝氏度。這在巴黎說來,要算天熱的了,不過無燥無汗,陰地里若有風來,尚有涼意。

        我們沿著頗陡的石級,一路走上坡去,手里分擔提著水果和礦泉水。我們一共是五人,除了我們夫妻、幼珊、季珊之外,還有痖弦的女兒小米。季珊和小米都在法國讀書,一個在翁熱(Angers),一個在貝桑松(Besanon),雖然法語尚未意到舌隨,卻也義不容辭,好歹都得負起法國通的向導之責。荷蘭的梵高大展她們未能觀賞,但是就近去吊畫家之墓,也不失為一程“感性教育之旅”吧。

        終于到了坡頂,再一轉彎,就是圣克路教堂了。一進去,里面便是中世紀的世界,深邃、安靜、陰涼。在歐洲旅行,教堂不論大小,通??梢酝崎T而入,到另一個時光里去歇腳,由你閉上倦目,冥冥入神。我把兩枚10法郎的硬幣分給季珊和小米,讓她們投入捐獻柜里,并且各取一支白燭,向圣母像前接火點亮。我們順著側廊一間間巡禮過去,到了最后一間,被上下兩層的雕像深深感動,瞻仰了許久。都是大理白石的雕刻:下層是耶穌被二徒抱下十字架,另有四人在下接應,圣母也在其中,那面容,低首垂目,悲切之中透出慈愛,加上女性的包容與溫婉,真令世上的人子不勝其孺慕之眷眷。雕刻家不知是幾世紀前的人了,但是那深厚真摯的敬愛之情,仍從栩栩的頑石里透出,一波波襲來,攫住我,一個過客與異教徒,攫住我,在那難忘的下午。上層則是耶穌復活了,從棺中立起,羅馬兵四人驚視于兩側,并有天使翩然為耶穌開道。

        梵高早年在比利時的礦區(qū)傳道,摩頂放踵,推食解衣,儼然有基督之風。后來他在教會受挫,把一腔博愛轉而注入藝術,化成了激動的線條、熱烈的色彩,因而分外感人。萬物在他的畫里,不但人格化,甚且神格化了。梵高所以感人,在于他的畫“情溢于詞”,最具宗教與文學的精神。他的某些自畫像,用斷續(xù)的弧線,把基督的光圈“解構”為急轉的旋渦,戴在頭上,隱然仍以基督受難自許。圖中的基督不但紅發(fā)紅須,就連面貌也像梵高自己,而張臂要俯抱基督的圣母,更狀似梵高的母親。臨摹他人的畫而將自己代入,正是基督意識與戀母情結的綜合浮現……在蓬圖瓦斯去奧維的火車上,望著滾滾西去的瓦斯河水,我從圣克路教堂的雕像想到梵高的畫面。

        忽然火車在一個小站停下,奧維到了。

        在梵高的藝術生命上,奧維不是最重要的一站,卻是最令人感傷的尾聲,因為他就是在這里告別人間的:余音裊裊從這里開始。從5月20日到7月29日,梵高最后的十個星期在此地度過,而且有七十幅油畫作品在此完成,其中《嘉舍大夫》《奧維教堂》《麥田群鴉》并經公認為杰作。而最具感情分量的,是梵高的墳墓。1861年,早在梵高來此定居之前,法國畫家杜比尼(Charles-Fran?ois Daubigny)已經在這里筑屋辟陌,經營畫室。后來塞尚和畢沙羅也在此住過、畫過,也都不足以把此地“據為己有”。最后來了梵高,變色的長空、波蕩的麥田、紛飛的群鴉,一時都繞著他旋轉起來,屬于他了。砰然的一聲響后,他的血滴進了7月的麥田,染紅了麥香的沃土,于是奧維永遠成為梵高,屬于荷蘭。

        出了小火車站,我們沿著房屋稀疏的長街向西走去,已斜的太陽照個滿懷。米黃色的兩層樓市政廳前,掛著梵高百年前用黑粉筆所畫的此屋,供人比較,看得出變化不大。斜對面的街上也都是整齊的兩層樓屋,其中有一座戴著淺綠色的三角形屋頂,二樓的兩扇窗都開著褐色的窗扉,下面的橫布條上,褐底白字,大書La Maison de Van Gogh,正是畫家當年的寓所,那時叫作拉霧酒店,每天房租是三個半法郎。我們走去對街,發(fā)現大門鎖住了,想是星期天的關系。只好再走過來,隔街打量一番。一百年前,那個勞碌而苦命的肉體,帶著血腥的傷口、殘缺的耳朵,在子彈頭尖銳的噬痛下,真的就死在那窗子里嗎?而今窗扉寂寞,早已是人去樓空了,只留下絡繹來望樓的人。

        我們終于回過身去,沿街東行,經過了梵高公園。見有行人出入其間,便也進去巡了一圈。草地上豎立著一尊塑像,有一個半人高,把梵高的身材拉高削瘦,背著畫架,很有賈可梅蒂(Alberto Giacometti)雕刻的風格。一百年前,奧維村民眼中的紅頭畫家,背著畫具在田埂上每天走過,大概就是這樣子吧?

        出了公園,繼續(xù)朝東走。過了車站,坡勢漸陡,我們順勢左轉努力爬到半坡,不由得站定下來。一座樸素的小教堂屏于道左,正是梵高畫過的那座哥特式教堂,正堂斜脊的上面更聳起聯鳴鐘樓的尖頂。我們面對的是教堂的背后,也正是當日梵高所取的角度,怪不得此畫的復制品貼在路邊的牌子上,供人就地比較。整整一世紀后,奧維教堂的外貌大致未變,只是鐘樓的排窗拆空了,背后的薔薇圓窗下也加了防盜鐵條。是的,一切都仍如舊觀,只是眼前的教堂如此安詳而鎮(zhèn)定,哪里像畫里的教堂,蠢蠢然若在蠕動,而且岌岌乎傾向一邊,尤其是上面的鐘樓,簡直有比薩斜塔下壓之勢。屋后的一角草地和兩側的黃沙土路,也平平靜靜,毫無異狀,但到了梵高的畫里,看哪,卻中了魔,草地劇烈地起伏如波,土路流成了兩股急湍,向我們奔瀉而來。上面的天空更是風起云涌,漫天的陰霾卷成了旋渦,藍中帶紫,紫中帶著慘白,騷動得令人不安。應和著下面惴惴然怔怔然的危樓歪屋,整個畫面神秘而奇詭,似乎有所啟示。尤其是那天色,比起艾爾·格瑞科(Doménikos Theotokópoulos)的《托雷多風景》來,雖尤其激動變幻,卻更為深邃陰沉。那天色,在阿羅時期的《綠葡萄園》里已經露過臉了,到了奧維時期更變本加厲,簡直成了具體的心情,又像一幅龐大逼人的不祥預言,懸在扭動不安的大地之上。有誰,只要一瞥過他臨終前的《麥田群鴉》,能不被那驚駭的天色所祟呢?

        但是此刻,頭頂的晴空虛張著淡淡的柔藍,被偏西的艷陽烘上一層薄金,風光是明媚之至,很難想象,一個世紀前一個受苦受難的敏感心靈,怎樣把這一片明媚逼迫成寓言,釀成悲劇。同樣是一雙眼睛,為什么從杜比尼看到塞尚,從奧維的景色里就看不出什么危機和熬煉呢?足見畫家所見,莫非他心中所有。比起客觀寫實的印象派來,梵高真是一位象征大師,一位先知。

        這么想著,我的目光停留在鐘樓的鐘面上,發(fā)現已經快六點了。還有公墓要去憑吊呢。一行五人仰面再走上坡去。到得坡頂,眼界一寬,左邊望不盡的平疇,一畝畝的麥香連接到天涯,麥已熟透,穗芒蓬松,垂垂重負的密實姿態(tài),給人豐收的成就感、滿足感。那無窮無盡的金黃,在7月下午的烈陽下,分外耀人眼目,暖人臉頰??上翘旄蔁釤o風,否則麥浪起伏必然可觀。這正是梵高一生阡陌來去畫之不厭的麥田,教人看了,格外懷念畫它的人。右邊是石砌的矮墻,上面蓋著橘黃的瓦頂,一路把絡繹的行人引到公墓的門口。

        剛才在半坡上打量那教堂,此刻零零落落進入公墓,懷著虔敬與感激,要把這一出悲劇追蹤到落幕的,除我們之外,還有好幾十位香客。墓地平坦寬大,想必百年來村民葬者漸多,所以墓碑相接,亡魂頗密。一時之間,大家的心頭沉重起來,明知墓中人死了已整整一世紀,但走近了他的血肉之軀,就算血已枯肉已化,仍然令人不由得要調整呼吸,準備接受那可畏的一瞬。

        盡管如此,真走到墓前時,目光和石碑一觸,仍然不由得一震。因為不是一座碑,而是兩座。都是兩尺半高,橫列成一排,哥哥的碑比弟弟的稍微超前兩寸。上圓下方的白石上面,黑字寫著“文森特·梵高在此安息,1853—1890”。另一塊是“西奧·梵高在此安息,1857—1891”。一百年前,也是這樣的7月,7月27日,也是在麥熟穗垂的田里,砰的一聲槍響,哥哥便拖著殘破的倦體,掙扎著,回到鎮(zhèn)上那家,我們剛才去張望過的,拉霧酒店。兩天之后,他就在那小樓上死去。弟弟把他葬在這里,就是我正踏著的這片土,種得出滿田麥香來的,同樣的這片土。但不久,弟弟也失魂落魄,一似夢游于世間,終于也瘋了。半年之后,弟弟也死了,葬在荷蘭。過了二十三年,西奧之妻約翰娜讀到《圣經》里的這么一句,“死時兩人也不分離”,心有遺憾,便將弟弟的遺骸運來奧維,葬在哥哥身邊。

        綠油油的常春藤似乎也懂得約翰娜的心意,交藤接葉,把兩座小墳覆蓋成一張翠氈,一直結纏到碑前,象征著文森特的藝術常青,而兄弟之情不朽。一個日本人走過來,恭恭敬敬,向墓地行了一鞠躬。又來了一對夫妻模樣的北歐人,把手持的麥穗輕輕放在常春藤上,那樣輕柔,像是怕驚醒墓中的酣睡。再細看時,那一片鮮綠之上,早已撒了好幾莖黃穗。

        石碑坐北朝南。我擅自站到兩碑之間,俯下身來,一手扶著一碑,央我存為我照了張相。幻想之中,我的手似乎應該發(fā)燙。誰敢介入這兩兄弟之間呢,甚至約翰娜?我未免太僭越了。但是地下的英靈,知道了我是《梵高傳》早年的譯者,心香一瓣,千里迢迢來頂禮這一抔黃土,恐怕也就諒解了吧。

        雙墓的兩側都是高大而堂皇的石墓,碑飾也富麗得多,當然也是后人的一片孝心。法國政府好像也不刻意要美化或神化梵高的墳墓。這樣的樸素其實更好:真正的偉大何需裝飾?我曾經站在華茲華斯的墓前,那石碑比這塊更古拙,更不起眼。梵高死時,他似乎一無所有。但是百年過去,他似乎擁有了一切。我不是指《鳶尾花》《嘉舍大夫》拍賣的高價,而是全世界向此地投來的愉悅而感恩的目光,以及不分國別無論老少,那許多敬愛的手帶來的那許多麥芒。

        從北邊的側門走出公墓的短墻,卻走不出梵高的畫。墻外的麥田遠連天邊,在西傾而猶熾的驕陽下,蒸騰著淡香誘鼻的午夢,幾乎聽得見金黃的鼾聲。大地的豐盈膨脹到表面張力,我們走在沃土的田埂上,像踏著地之脈,土之筋。也是7月的下午,也是盛夏的太陽,也就是在這樣的麥田里,文森特仰面,舉槍,對著自己生命最脆弱的地方,扣動扳機的嗎?

        成熟的麥田永遠號召著梵高。他畫里的人物不是古典的貴族,也不是印象派的中產仕女,而是匹夫匹婦,尤其是農人。他從法國南部回到巴黎,只住了兩天,就不堪其擾地逃來這鄉(xiāng)野的小鎮(zhèn)。他曾告訴畫家貝爾納說,原始而健康的農村畫題與波德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眼中的巴黎景色,截然不同。在給妹妹維爾敏娜的信中他說:“我無妻無子,只能凝視一片片的麥田,要我長住在城里,可活不下去?!苯又钟檬ソ浭降谋扔髡f:“一個人想起人間的萬事而想不通時,除了望著麥田之外,還能怎樣呢?我們靠面包過活,自己不也很像麥子嗎?等我們像麥子一樣長熟,就要給收割了。”

        早在巴黎時期,梵高已經畫過一幅麥田,風來田里,吹起一頭云雀,但麥穗半青半黃,尚未熟透。阿羅時期的《平疇秋收》,平疇開闊,舒展著熟麥的金色,野景寧靜而安詳,是觀眾愛看的名作?!断娜拯S昏的麥田與落日》一幅,已經有滿田的麥浪含風,隱隱開啟了后來的風格。到了圣瑞米時期,在《麥田與柏樹》一類的畫里,鮮黃的麥浪滔滔更成了亢揚的主調。在瘋人院后面圍墻內的麥田里,他看到一個農夫在陽光下收割,非常感動,一連畫了三幅《收割者》,鮮黃而稠密的麥田占了大半個畫面。他意猶未盡,更師米勒的原作,另畫了一幅《收割者》,而以人物獨占其前景,稠密的麥株蔽其背景。

        他寫信告訴弟弟說:“我看到那收割者——一個夢幻的身影在火旺旺的烈日下,為了趕工,像魔鬼那樣出力——我在他身上看到死亡的象征,也就是說,他收割的麥子正是人類?!?/p>

        收割的寓言,早在《新約》的《路加福音》與《約翰福音》里就有了,莎士比亞在《十四行詩》中也說玫瑰色的嘴唇與臉頰,終究被時間的鐮刀割去??墒氰蟾咴谛胖姓劦绞崭钫?,語調并不哀沉,他說:“這件事發(fā)生在大白晝,當太陽把萬物浴在純金的光中……它是死亡的象征,我們在自然的大書中都讀到——我所追尋的卻是‘近乎微笑之境?!弊詈筮@一句乃是影射浪漫派大師德拉克洛瓦。德氏“腦中懸日,心中馳騁暴風雨”,臨終的表情據說“近乎微笑”。梵高對他十分崇敬,并且熟讀他的日記。

        《麥田群鴉》是梵高臨終前回光返照的驚駭杰作。畫面上但見天色深藍而黑,陰霾四合而將壓下,似日又似云之物迸破成幾團灰白,旋轉不已。滿田的麥浪掀起驚惶的掙扎,其上則紛飛飄忽的鴉群舞著零碎而又祟人的片片黑影,其下則土紅的歧路絕望地伸著,更無出路。不,這不是“近乎微笑之境”。梵高自殺,就在這樣的太陽下,這樣豐收待割的麥田里,并且是在禮拜天,基督徒敬神而休息的日子,但是他心中有許多遺憾,對人間的留戀仍多。即使孔子將死,也不免悲嘆:“泰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孔子病重,尚且倚門等子貢來見最后一面。釋迦寂滅,舉行火葬,棺木卻不能燃燒,也是為了等弟子大迦葉波。后來他母親摩耶夫人趕到,釋迦更從棺中坐起,合掌向慈母慰問。梵高一生,隱隱以基督自許,這意識在他的畫中時時得到見證。就連基督死時,也不免“四境黑暗”,而基督悲呼道:“神啊神啊,為何你棄我而去?”

        梵高短促的生命里,最后的十周在此地度過。一來奧維,他就愛上這恬靜的小鎮(zhèn)了。他是荷蘭南部的鄉(xiāng)下人,一向喜歡深入村野,赤坦坦面對自然。他那么傾倒于米勒,絕非偶然。在信中他曾贊美奧維洋溢著色彩,有一種莊嚴之美,甚至“空氣里充滿了幸?!???墒撬男撵`找不到寧靜,只找到《嘉舍大夫》的憂郁、《奧維教堂》的不安,最后是《麥田群鴉》的騷動與不祥。他面對死亡,要尋找“近乎微笑之境”,卻未能臻及,終于在他熱愛的麥穗與陽光中舉起手來,收割了自己。

        他的肉軀少有寧日,就這么匆匆地收割了。但是心靈的秋收多么豐富啊,簡直是美不勝收。世界各地的博物館都因他而充實,變成了豐收的倉庫,變成了成畝的麥田,一走進去就是撲鼻的麥香。所有的眼睛都被他的《向日葵》照亮。

        一行五人終于走過了麥田,停在一大片向日葵田的前面,有的歡呼,有的喃喃像是在祈禱,為了這么多壯麗,這么龐沛而稠密地一下子出現在眼前。麥田之美,無邊無際的金黃,是單純的向日葵田的色調,翠萼反托著金瓣,那美,卻對照而來,因此特別明艷。一朵還好對付,千葩萬朵的亮麗密集成排、成行、成陣,全部都轉過身來跟你照個正面,那萬目睽睽猬聚你一身的焦點感,就算你是唯美的教徒,啊,也承當不起。何況向日葵比麥稈高出一倍,挺直的株干燈柱一般把花盤托舉到高處,每一盞金碧輝煌都那么神氣,滿田呢,就更具集體而盛大的氣象。那樣天真的健美與壯觀、活力與自信,那樣毫無保留地凝望著你也讓你瞪視,令人感到既興奮,又喜悅,又不禁有點好笑。對比之下,麥穗的負重垂首就顯得謙遜多了。

        梵高的藝術生命因南部的艷陽而成熟,而燦放。梵高、麥穗、向日葵花,都是太陽之子。也許向日葵是太陽專寵的女兒,在法文里甚至跟爸爸同名,所以也得到梵高的眷顧,繪畫成人人寵愛的杰作。在1990年的梵高年,向日葵嬌艷健美的形象,從荷蘭的五十元鈔票到名酒的標簽、女人的衣飾,處處惹眼。這一切,滿田天真的葵花當然不知道,只知道烈日已經偏西,不勝曝曬,千千萬萬的葵花竟全部別過臉去,望著東邊,正是梵高墓地的方向。一對肥碩的蜜蜂正營營振翅,起落頻頻地忙著向我面前的一朵大花盤采蜜,令人懷疑梵高的靈魂,此刻,究竟是懸在阿姆斯特丹博物館的墻上,還是逡巡在這一片葵花田里。

        直到一聲汽笛從坡下傳來,火車駛過瓦斯河邊,說晚餐正在巴黎等著我們。

        壯麗的祭典

        1

        就國際藝壇而言,1990年當仁不讓是梵高年。梵高逝世百年的回顧大展,在四個月內吸引了一百二十五萬觀眾,平均每天超過一萬人。他一生留下的遺跡,因畫而著,也有多情的腳步去臨景憑吊,一一追蹤。單以他臨終前住過十個星期而且終于落葬的奧維來看,便可見其盛況。梵高定居該鎮(zhèn),是一個世紀前的5月20日至7月29日。1990年同一時段涌入該鎮(zhèn)去吊梵高之墓的觀眾,根據法新社的報道,有十萬人;7月29日那天,更有四百人參加了追吊的典禮。吾妻我存、吾女幼珊和我三人,也在那一百二十五萬觀眾與十萬吊客之列。我們從荷蘭提回來好幾千克的梵高畫冊,以及琳瑯滿目的視覺長留。1990年對于我家,真是壯麗無比的梵高年。

        我的梵高緣,早在女兒出世前就開始了。甚至早在婚前,就已在我存那里初見梵高的畫冊。向日葵之類,第一眼就令人喜歡,但是其他作品,要從“逆眼”看到“順眼”,從“順眼”看到“悅目”,最后甚至于“奪神”,卻需要經過自我教育的漫長歷程。其結果,是自己美感價值的重新調整,并因此跨入現代藝術之門。于是我譯起斯通的《梵高傳》來。

        當時我才二十七歲,對西洋繪畫的興趣大于知識,好在英文已有把握,遇到繪畫問題,肯下苦功遍考群籍。梁實秋先生聽我自述大計,欣然贊許,因為他剛巧也讀過這部奇書,可是覺得書太長了,勸我不如節(jié)譯算了。我不為所動,認定一本書既然值得翻譯,就該全譯,否則干脆不譯。一旦動手,而且在《大華晚報》上連載,當然欲罷不能,十個月的光陰就投進去了。我不但在譯一本書,也在學習現代繪畫,但更重要的是,在認識一個偉大的心靈,并且借此考驗自己,能否在他的感召之下,堅持不懈,完成這樁長期的苦工。

        初譯《梵高傳》的那年,我自己還是慘綠少年,無論身心,都止陷于苦惱的困境。但是譯動了頭之后,有所寄托,心境漸趨安定,久而至于澄明,甚至身體也奇妙地恢復了康泰。面對著“紅頭瘋子”坎坷的一生,我的小災難消失在他的大劫之中,像一星泡沫卷入了一盤滾渦,隨其浮沉。譯到梵高自殺的時候,譯者卻反而得救了。

        當時我的譯文是在無格的白紙上橫寫,改正之后,寄給在嵌子腳中紡幼兒園任教的我存,由她謄清在有格的稿紙上,再寄回給我。就這么,三十多萬字的譯文全靠她陸續(xù)謄清,才能送去報社發(fā)表。為求簡便,我寄譯文給她時,往往也就在稿紙背面匆匆寫信,所以那一大沓譯稿,附有不少舊信,因為尚在婚前,更有情書的意味。在我們早年的回憶中,梵高其人其畫,都是不可缺少的一份??嗝奈纳卦缫殉闪宋壹夜餐呐笥选?/p>

        《梵高傳》的中譯本出版三十多年以來,影響深遠,也為譯者贏得不少朋友。直到最近,我才發(fā)現陳錦芳十四歲就讀了《梵高傳》,林懷民更早,十二歲就讀了。足見這本書不但感動了譯者,也影響了許許多多杰出的心靈。

        1990年4月,“《中國時報》”、荷蘭航空總公司、臺北市立博物館合辦“梵高逝世百周年教育展”,主要的活動是展出荷蘭攝影名家保羅·霍夫(Paul Huf)追尋梵高足跡所拍的一百五十幀照片。那些鏡頭展示了百年前畫家取景的所本,與名畫對比而觀,不但有互相印證之趣,更可窺探梵高改造自然是如何不拘形跡,真應了李賀所說的“筆補造化天無功”?;舴蛳壬臄z影藝術把我們帶到當日許多名畫的“現場”,告訴我們,哪,梵高的魔術就是從這里變起的!于是我們覺得更親近梵高了。

        那時正是4月中旬,荷蘭的梵高大展,揭幕已有半月。參觀的門券雖然只要荷幣20元一張,卻必須趁早預購。等到我7月去荷蘭時,大展已近尾聲,手中無票,怕只能過屠門而大嚼了。荷航總公司的公共關系主任封德林克(R.C.J.Wunderink)也是一位詩人,問明我準備訪荷的日期,對我保證,到阿姆斯特丹后盡管去找他,自有招待券送我進場。

        我終于看到了梵高大展。

        梵高一生的作品,據最新的統(tǒng)計,油畫接近九百張,素描為一千一百張。各式各樣的復制品我看過很多,但是說到原作,在這次去荷蘭之前,我親眼看過的,把芝加哥、紐約、巴黎幾處博物館加在一起,不會超過三十張。復制品與原畫之間的差異,尤其是色彩繁復之作,往往大得離奇,有時簡直面目全非。一般的畫冊或明信片,不是太濃艷,便是太淡薄,總要等親睹原貌之后,知道了好歹,才能放心。梵高的翻版雖然風行天下,要捉摸它的“原貌”卻比其他畫家更難,因為他慣于把同一人物、同一風景畫上幾遍,而每一遍都有不同,不是構圖有出入,便是色調有變化,所以觀者往往覺得似曾相識,其實卻是另一幅畫。這次在荷蘭,各國館藏的梵高精華集于一堂,終于放目恣覽,反復比照,一日之內遍賞梵高最美的“原貌”,那種視覺的豪奢饜飫,直到此刻還大堪舔饞。

        2

        1990年的梵高大展,規(guī)模之大,展期之長,罕見其匹。1953年,為了慶祝梵高誕生一百周年,阿姆斯特丹的國立梵高博物館(RijksmuseumVincent van Gogh,Amsterdam)和奧特羅的國立克洛勒—穆勒博物館(Rijksmuseum Kr?ller-müller,Otterlo)曾經聯合舉辦了一次展覽,展品皆為兩館自藏。這一次逝世百周年紀念的大展,向外國借來的油畫多達四十七幅,占全部油畫展品的三分之一,而出借的國家也多達十六個。最值得注意的,是蘇聯、東德、捷克、匈牙利等國家的博物館也慨然贊助。在歐美以外,日本也借出兩幅,一幅是私人所有,一幅是廣島博物館所藏。美國各館借出十幅,法國的奧賽新館借出八幅,皆多于他國。另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私人手中的梵高作品仍然不少。僅以這次大展而言,一百三十三幅油畫里,向私人借展的就占了二十四幅。這些“私畫”非但真跡平時難見,就連復制品也遠不及“公畫”那么流行。5月15日,正當大展高潮,梵高末期的名畫《嘉舍大夫》在紐約克里斯蒂公司,以八千二百五十萬美元售出。那便是一張私畫,現在轉到日本富豪手里,仍是私藏。名畫身價高漲,固然是畫家的光榮,但是轉來轉去始終落在豪門之內,當作奇貨可居,卻與觀眾無緣。對于這件事,梵高未必高興??墒沁@一次梵高大展能集這么多私畫于一堂,卻是觀眾難得的眼福。

        百年大展之勝,不但在規(guī)模之大,也在設計之精。梵高作品上千,究竟該展出哪些呢?在組織龐大的展覽委員會之下,由梵蒂爾波格(Louis van Tilborgh)與梵德??耍↗ohannes van der Walk)兩位專家分別負責油畫與素描的選擇和目錄的編排。選畫的原則,取決于梵高對自己作品的評價,也就是說,入選之作,都是他在寫給弟、妹和畫友的信中津津樂道的那些。因此這百年的回顧大展,等于經畫家自己選定,很像作家的自選集。

        至于大展現場出售的所謂目錄(Catalogue),簡直是兩本巨著,加起來有六百多頁,不但把展出的三百八十一幅畫全部彩色印出,而且詳加分析,間或佐以考證,附以其他黑白圖片,作為比較。最有趣的是一些名畫的草稿,往往還不止一張,附在完稿的旁邊,顯示畫家的意匠如何從混沌演變到清明,也可見梵高用功之勤。

        大展籌備之嚴謹,在展覽館中處處可見。首先是掛畫的次序,在年代的先后順序中兼顧主題的發(fā)展,縱橫并進。油畫的排列,依次是海牙一幅,努能十一幅,巴黎二十二幅,阿羅五十幅,圣瑞米三十三幅,奧維十六幅,恰如其分地顯示每一時期的比重。

        更可貴的,是將同一時期描繪共同主題的一組作品并列而掛,以便觀眾就近比較。梵高生前屢次強調,說他的作品不要一張張分開來,應該合而觀之,才能算是他的ouevre(作品)。他對自己的要求很嚴,且又富于探討求全的精神,每次找到重要的新主題,都不甘只用一次就輕易放過,總在素描草稿之后,就造型、著色,甚至肌理各方面,再三試驗,務求盡善盡美,而窮極人情物態(tài)。這種苦究主題的毅力與功力,在人像、風景、靜物方面都有見證。

        梵高沒有錢多雇模特兒,特立獨行既難見容于世,罕有的畫風也往往不為愛畫者所喜,因此他在人像畫上的不凡成就分外可驚。大展場中,早如《農婦果蒂娜》,晚如《魯蘭夫人》,都是大同小異的兩張畫像并列。最可驚的是《吉諾夫人》的畫像,又稱《阿羅的婦人》,梵高在阿羅時期為她畫了兩張像,均為左手支頤,眼神低垂而若有所思,但臉色和背景的顏色則有差異,因此在色調上一則青冷,一則黃暖。到了圣瑞米時期,他又根據高更素描的吉諾夫人像,作了五張油畫,但色調及線條都比阿羅時期那兩張淡遠,其中的三張排成一排掛在大展的會場。阿羅時期那兩張則并列存于另一面墻上。

        這是同類的并列。另一種則是對比的并列:最惹眼的是一排三張互異的人像,從左到右是《農人艾思卡烈》《詩人巴熙》《情人米烈》。這三張像中的人物,身份與表情各不相同,色調也大異其趣,掛在一起,正好說明梵高風格變化之多。

        風景畫里,最明艷的莫過于四張并列的果樹,依次是《粉紅果樹園》《白色果樹園》《梨樹開花:紀念莫夫之死》《梨樹開花》。這四張畫不但主題相近,甚至色感也互相呼應,都是在白云藍天的背景上經營開花的枝丫,要做到繽紛而不亂,實非易事。這些美景全是阿羅時期的杰作,一眼望去,只覺云蒸花熱,暖了臉頰,把整副墻壁都照亮了。

        靜物或內景(interior)也有不少并列,最著名的該是一對椅子和三間臥室。《高更之椅》和《梵高之椅》形成發(fā)人深思的對照,令畫評家詮釋紛紛。至于黃房子時期的名作《臥室》,原是梵高最滿意的杰作,我在芝加哥博物館早已看過,不料這次大展場中一排三張都叫作“臥室”,構圖幾乎完全一樣,變化的只是色彩。畫的是安靜而整潔的臥房,幾乎所有的線條都是直線,看不出是什么異常之人所居。這三張“臥室”,除了芝加哥借來一張之外,另外兩張分別是國立梵高博物館自藏和巴黎的奧賽博物館所借,若非這次大展刻意安排,怎能如此方便地合而觀之?

        除了廣借名畫按題并列之外,大展另一特色是考證畫題,詳加標識。其根據仍然在梵高自己的書信,凡信中自述作品所用的題目,都加采用,例如《吉諾夫人》,一般的畫冊只簡稱為《阿羅的婦人》,而無姓名。又如《魯蘭夫人》,通常也只題為《搖椅》。

        梵高的畫既已過了百年,有些畫面不免失去了當初的光澤。所以為了這次大展,館方還請了修畫師來刮垢磨光,還名畫本來的面目。西洋油面的杰作,若要長保其“不朽”,必須及時去污,這就是修畫師(restorer)的工作。梵高的油畫著色最濃,強調的地方簡直堆砌若浮雕,術語所謂impasto(厚涂顏料的繪畫法),但要去污也倍加困難。經過仔細檢查,發(fā)現保護畫面的假漆(varnish)下面潛伏了一層有點遮光的灰色,損害鮮麗的色彩效果,原來是當年梵高用來滌畫的蛋白。此外,以往滌洗時留在畫面的,還有漿水、樹脂、白膠等,因此清潔的工作非常復雜。加以百年前所用的顏料,有一些不很牢靠,所以去污溶劑的酸度要經常調整。真正動手時,更得使用立體顯微鏡及其他特備儀器。若非經過這一道整容的功夫,梵高作品的“麗質”只怕要見棄于無情的時間,而觀眾面對發(fā)黃的名畫,未免太掃興了。展覽的場刊特別把去污到一半的《粉紅果樹園》印出,有圖為證,舊畫面的混沌和新畫面的煥發(fā),對比可驚。

        畫面的這些異質還可以掃除,無奈的是原畫自己會逐漸褪色,有的因為顏料本就不好,有的是受到樹脂和白膠的“侵略”。不但幾幅春和景明的果園圖都已減艷,就連那幅《夜間酒店》的彈子桌也不再鮮綠了。幾幅《向日葵》里的黃色,是用鉻黃所畫,當日的色澤必更亢烈剛強,今日漸漸收斂,幸而變成溫柔妥帖的金黃。梵高當日也預見顏料之難久,在信中對弟弟說:“印象派采用而流行的顏料,全不可靠。所以我們更應該放手去著色……自有歲月來把那些顏色馴得服服帖帖?!被仡櫞笳沟目嘈慕洜I,甚至可見于畫框。原來博物館把梵高的作品都裝在直板板的木條畫框里,被畫評家倪浩司譏為“三流的葬禮”。十年前館方改用了鍍金的畫框,結果并不理想,因為框邊太花哨,里面的畫會顯得沉重,而金邊也往往與畫中的色調不和。為了百年大展,館方再改新框。本來我早就覺得花邊的金框太富古典的裝飾趣味,跟現代畫格格不入。幸好梵高作品的新框不但拋棄了舊習,而且參考了梵高自己的意見。這又是勤于寫信的好處了。

        梵高對德拉克洛瓦的色彩見解十分傾倒,在完成初期的杰作《食薯者》之后,就依德氏之見,認定畫面既然這么慘綠郁藍,畫框就該鍍金。他把畫寄給弟弟,吩咐暫勿裝框,如要示人,只須在背后襯上黃褐色紙。這安排當然仍不脫古典品味。但是去阿羅后,他變了,認定橙色吃重的兩幅《朗格魯瓦之橋》應裝寶藍色的框子。他把圣瑞米時期的《柏樹林與二女人》送給為他寫評的青年藝評家奧里埃,吩咐他說,既然樹色黛綠而天色淺藍,就應裝“十分單純而平宜的亮橙色框架”。

        展覽場中的新框,最動人的是阿羅時期的《拉克浩豐收》。畫面是晴日的平野,滿田的熟麥金黃照眼,大氣里充盈著寧靜的幸福。畫框是亢亮的橙紅色,板條平直,確是上選??蜻吶羰遣▌悠鸱蜁蓴_畫中的平靜。展覽場刊用對照兩頁并列此畫在舊框與新框里的色感。舊框是土黃色的木條,近于木質的原色,幾乎和畫面的麥田混在一起。但是同一張《拉克浩豐收》,放在橙紅的框子里經反托,天就顯得更亮藍,田也顯得更金黃,神氣多了。

        3

        我和家人從紐約飛抵阿姆斯特丹的席波機場,是7月10日的清晨。在巴比松中心的黃金郁金香旅館住定后,我立刻打電話給荷航總公司的公關主任封德林克。他不在國內,幸好行前已把我的事交代了秘書。一小時后,專差送來梵高大展的三張招待門券。我們立刻步行去國立梵高博物館,從中午一直看到下午七點半,才帶著滿足的疲倦出來。梵高十年的心血,我只有一下午可以饕餮。三層樓的畫廊加起來不過500米路,在我,卻成了左顧右盼的山陰道,美不勝收。那一下午我心中的感觸,多而且快,若要一起道來,可以成書一卷。以下只能記其著者。

        不用說,有名的杰作前面,總是人頭麇集。第一張吸引觀眾爭睹的,是排在第七號的《食薯者》。梵高習畫五年才成就此畫,自許為第一張正式的油畫,而以前的作品只能算是草稿。為了總結自己對農家生活的寫照,他立意要完成這幅集體人像。但在正式成畫之前,他試繪過很多張素描,有的是群像,有的是個像,最后,卻是拋開他寫生的真人,回到畫室里憑記憶一揮而就的。梵高對此畫十分重視,自認是去巴黎前的最好作品,不但常在信中提起,甚至在臨終前的幾個月,心里還有一股沖動,想把這情景再畫一遍。在阿羅時期,他檢討新完成的力作《夜間酒店》,更與此畫相提并論,說這些都是他“最丑的作品”。此地所謂的“丑”,當然是指反叛了傳統(tǒng)美感。當日巴黎的畫商曾評論道,此畫的慘綠色調又像銹銅,又像肥皂。其實荷蘭的傳統(tǒng)原就習用濃重的褐色來反托少許的光,倫勃朗的畫就往往如此?!妒呈碚摺氛氰蟾吆商m時期的結論,也是一個告別手勢,因為巴黎的七色光譜在喊他。至于我,早在二十幾歲,第一眼見到此畫便受其震撼,像面對一場揮之不去卻又耐人久看的古魘。

        梵高自稱丑陋的另一幅畫,是《農人艾思卡烈》。像中的老農夫穿著寬大的藍衫,戴著闊邊的草帽,雖然須發(fā)已白,目光卻很有神。背景反托著藍衫和淺檸檬的帽子,是一片暖厚的土黃色:那對照,正是普羅旺斯的天藍與地黃。此畫久為私人收藏,真貌難睹,所以倍覺珍貴。

        農夫畫像的右邊是尺碼相近的另兩幅畫像:《詩人巴熙》和《情人米烈》。這兩幅畫在阿羅時期,也就是一百零二年以前,早就并排掛在梵高黃屋子的臥室了。后來巴熙的像先入了網球場畫廊(Calerie du jeu de paume),再入新建的奧賽博物館(Musée dOrsay),但是米烈的像終于被奧特羅的博物館收藏。分開了這些年,同一只右手所生,當年那么親近的“畫鄰”,不,“畫胞”,終于重聚一壁。我常想,每一張名畫跟人一樣,都有一個曲折多變的故事。當初怎么誕生,怎么被遺在世上,怎么轉的手,掛在怎樣的房里,怎么換的框,怎么險遭不測,又怎么幸傳到今,畫若能言,娓娓道來,一定動人極了。

        巴熙本非詩人,而是比利時的畫家,當時住在阿羅附近。梵高本意要畫一位詩人,并以但丁為典型。但丁面長而瘦,顴骨高,腭骨突,隆準鷹鉤,和高更有幾分相似。梵高原就佩服高更,因此有意用高更做模特兒,但是1888年9月高更還在法國北部,沒有南下。巴熙三十三歲,看來有點但丁的味道,又有點像高更,正合梵高之用??ㄈR爾在《英雄與英雄崇拜》里說但丁心中擁有無限,所以梵高就把畫像的背景畫成星空。他在信中說:“在他腦后我畫上無限,我給它一個單純的背景,用最深厚最強烈的藍色畫成。”

        至于米烈,乃是駐防阿爾及利亞的法軍少尉,才二十五歲,比梵高小十歲。米烈年輕瀟灑,很得女人歡心,所以梵高有意把他畫成一個情人。但是他畢竟仍是軍人,所以梵高畫了他胸前佩著參加東京遠征(Tonkin expedition)而獲頒的勛章。畫像右上角的新月抱星圖案,則是米烈所屬佐阿夫軍團第三團的旗徽。這位青年軍官的藝術觀相當保守,因此梵高為他繪像時,不敢像處理那幅《佐阿夫兵》那么奔放,手法比較寫實。他對梵高的藝術也評價不高。四十多年后,有位記者到他家去租房子,一眼就認出他的尖翹長髡。那時他已是退休的中校了,問起梵高送他的畫像,則早已不知去向。梵高十分艷羨他的女人緣分,但是在信里對弟弟說:“米烈艷福不淺,無論他要多少阿羅的女人,都能到手,可是他沒有辦法畫她們。若是他做了畫家呢,那就得不到她們?!?/p>

        這三幅畫像,農人、詩人、情人,從左到右一排,并列在墻上,吸引了不斷的人潮。畫中的來龍去脈、背景象征等,恐怕只有專家才知道,但是畫中人的生命,尤其是透過灼灼的眼神,只要是敏感的觀者,總逃不過的。愛上一張畫,正如愛上一首歌,是直接的感受。事后才得知的背景、資料等,只能加強、加深那感受,卻不能代替它。沒有人能夠僅憑注解就投入一件藝術品中。

        這三幅人像都是1888年初秋在阿羅的作品,此時梵高的用色,無論是色彩的象征或眾色的對照,都已成熟。三畫并列,就可以看出不但前景的主色與背景的輔色相互輝映,其間還有一個中介的第三色作為對照。農夫的藍衫襯著橘色的黃昏,又有皮膚的血色與領巾、袖口的朱紅依違其間。詩人的黃衫背負著邃藍的夜穹,卻有綠發(fā)綠須來連接夜色與衫色。至于情人米烈,則以墨藍的戎裝反托黛綠的背景,色感濃密,卻以艷紅的軍帽來突破那壓力。那一片鮮明而多變的繽紛虹彩,遠遠望去,令人目醉而心迷,半天都不忍移步。

        另一組人潮擁聚的名作,是主題相似而色感淺明的開花果園,前文已有略述。其中一幅《梨樹開花》,清麗柔美,滿溢著早春的氣息,左下角寫著“紀念莫夫”。那是1888年3月,梵高聽到他的姐夫,也是他一生僅有的老師莫夫之死,便在畫上題字簽名,寄贈給莫夫的未亡人。其實兩年之后他自己也就死了。生命苦短,梵高尤然,他不過晚走那么一步而已。

        我一路看過去,苦了雙腿,卻饜足了眼睛,疲倦而且興奮。大半的畫我都熟悉,喜歡的程度卻有差異,也有少數并非一見傾心。我停步在《星光夜》的前面,對著既非天文也非地理卻是超凡入圣的宗教幻景,像是一場睜眼的美夢,又像是眾神的嘉年華會。魯賓說那是梵高患了懼高癥的現象,果真如此,又是多壯麗的暈眩!光之旋渦一盤又一盤,如果是天國的奇跡,則坡上的柏樹旋轉向上,正是人間的祈禱。這幅畫我初看并不喜歡,只覺得目迷心慌,有點難受,因為那時我拘于寫實,未能脫俗。直到最近,才真正投入其中,并且認為它是梵高最饒象征心境的杰作,也是梵高后期畫中一切星光月暈交輝的結論。

        我向前巡禮,心中充滿了感激,終于發(fā)現自己竟然置身于阿羅時期的三幅杰作之間。左邊墻上掛的是《夜間酒店》,右邊墻上是《露天咖啡座》,后面墻上是《黃房子》。這三幅代表作都畫于1888年9月,正是梵高靈感勃發(fā)的全盛期。

        《夜間酒店》無論在技巧上或主題上都堪稱他的力作。他所追求的,是“一種只能用色彩來表達的象征語言”。草綠、赫赤、菊黃,三種強烈的主色在畫面斗爭,摩擦出高亢的噪音,連彈子臺的陰影都顯得燥熱,令人不安。畫面是一間通宵營業(yè)的酒店,專門招待住不起旅館或者醉得旅館拒收的夜游族。梵高認為這種地方不但是醉鬼和流浪漢的收容所,也是他這種失意畫家放浪形骸的去處。他在給弟弟的信里說:“在這種地方一個人會墮落發(fā)狂,不然便犯罪。”所以他要用極端的色彩來表現人類可怕的激情,并烘托出一種氣氛,類似魔鬼的熔爐,氤氳著淡淡的硫黃。梵高不常在畫上簽名,但是在這幅畫上不僅簽了,還在“文森特”之下加注了《夜間酒店》四個字,足見他對此畫有多得意。

        《露天咖啡座》(Café Terrace on the Place du Forum)的氣氛卻大不相同。此畫作于梵高到阿羅的半年之后,和《黃房子》一樣,都是他畫該鎮(zhèn)街景的最早作品。畫的是晴朗的夏夜,咖啡館外的平臺上顧客正三三兩兩在桌前交談,遮陽篷下溢滿了暖黃的燈光。深巷里,一輛驛馬車正沿著卵石街道輟轅駛來,巷口也走動著行人。巷底的夜色已濃,襯得人家的窗戶里,橘色的燈火更加暖亮,而屋頂上的星光更加燦繁。那一簇簇星光,有的遠如流螢,有的近如白葩,紛然交輝,真給人隱隱閃動的視覺。這是梵高畫的第一幅星光夜,雖然比不上次年5月那幅《星光夜》那么神奇壯麗,但是出手已自不凡,光暈之幻異迷離,抒情效果之飽滿無憾,有若魔助。這時正是他黃色時期的開始。他勤習畫論,也勤于試驗色彩的組合,發(fā)現眾色的冷與暖端在對照。在這幅夜景圖中,遮陽篷下橘黃燈暈所以顯得分外暖目動人,正賴四周或深或淺或整或散的藍調來襯托。從深巷的藍黑到卵石道的碎紫,益以窗扉的藍條與門框的藍邊,梵高的布局實在不簡單。在素描的草稿上,右上角原無樹枝掩蔽。油畫里加上了那一片綠蔭,不但增加了縱深,也點明了季節(jié)。這時梵高也開始夜間作畫,《露天咖啡座》正是夜間現場的寫生。

        《黃房子》也是畫于此時。梵高住的是中間那棟黃房子的右半邊,雖然5月已經起租,但是為了添置家具,直到9月才搬了進去。他對這黃房子期望很高,把它當成一座“藝術家之屋”(maison dartiste),愿與其他畫家共享。自從住進去后,凡他所畫的一切作品,包括那一組《向日葵》,用意都在為黃房子裝飾。他甚至把自己的臥室畫了三次,可見眷戀之深。文森特苦于單身漢的流浪已久,真想定居南部,而以這黃房子為家。沒有料到高更來后,兩人因為性情和畫觀的差異,對立之勢愈演愈烈,終于觸動了文森特的發(fā)作。在進入圣瑞米的瘋人院之前,文森特的黃房子之居只得七個多月。黃房子之中兩大畫家之爭吵,在畫面的兩色對立里似乎已有預兆:酷藍的天空之下,硫黃色的街屋和道路分外艷明,而文森特所住的那一棟,更以門窗的深藍色與天色里應外合,對照的效果真是剛烈之極。

        我站在這三幅名畫之間,興奮而感動,連呼吸都覺得十分名貴。三幅畫是同一只右手所創(chuàng)作,生產的時間也很接近,都是1888年的9月,但百年后的歸宿則天各一方,大展一結束立刻又要分手了,再聚,難道是2090年嗎?《露天咖啡座》與《黃房子》分屬奧特羅與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館,還在一國之內,可是《夜間酒店》要回到大西洋的對岸,掛回耶魯大學的藝廊里去。

        這《夜間酒店》的身世特別曲折,必須一述。梵高一生的作品全屬于他的弟弟,但弟弟在哥哥死后半年也發(fā)瘋死去,那許多畫便悉由弟媳婦約翰娜保管。約翰娜不但忠于丈夫,也熱愛文森特,對于促成文森特身后的畫展,促進文森特身后的聲譽,不遺余力。文森特的書信成捆成堆,她不但加以整理,而且把三分之二譯成了英文。等到文森特的聲譽漸起,她便把手頭的515幅油畫及成百的素描售去若干,一來為了養(yǎng)家,二來也為了推廣文森特的藝術。就這么,1908年在莫斯科的“金羊毛展”上,這幅《夜間酒店》賣給了莫洛若夫(J·A·Morozov),后來經莫斯科現代藝術館收藏,終于又落入紐約的私人手中。再易手時,就為今日的耶魯大學所有。

        我的巡禮接近尾聲,最后來到《嘉舍大夫》的面前。梵高為這位醫(yī)生一共畫了兩張像,都是戴著白色的水手帽,穿著深藍的外套,以右手支頤,左手扶桌,至于表情,則都有點愁眉苦臉,正如他在信中對高更所說,是“當代憂郁的面容”。梵高此畫的風格不是寫實,而是表情、寫意,也就是高更標榜的所謂“綜合主義”(Synthetism)。例如畫的是同一個人物,穿的是同一件外套,臉色卻有灰青與土黃之別,外套卻有藍黑與暗紫之異,甚至背后的山色、天色也明暗不同。可見畫家的用意是心境的探討,而非僅僅外貌的描摹。

        第一張像在前景的桌上有兩本書,還有瓶供的兩枝指頂花。那兩本黃皮的書,是法國自然主義作家龔古爾兄弟合著的小說《熱米妮·拉綏德》和《瑪莎特·沙洛門》,用來暗示荒涼可悲的現代。至于指頂花,又名毛地黃,卻是提煉強心劑的原料,可以象征紓解和希望。到了第二張像里,那兩本小說不再出現,而指頂花也不再供于瓶中,而是平放在桌上。梵蒂爾波格認為梵高之所以改變主意,是相信僅憑指頂花的安慰已經足夠表達。何況畫中人一手支腮而置書案頭的構圖,和《吉諾夫人》也未免太像了。

        大展會場所掛的,是沒有兩本小說的第二張《嘉舍大夫》,借自巴黎的奧賽博物館。至于第一張,原是私人所藏,已于5月中旬高價拍賣給日本的財閥了,否則也可以并展比較。

        4

        大展場中除了可以重溫名作之外,還可以初睹不少罕見的“新畫”,令人如得意外之財。那些“冷門畫”當然不是什么新作,可是因為平??床灰姡踔烈矝]有復印為之流傳,就有新奇之感了。

        畫評家津津樂道梵高后期的杰作,正如詩評家特別重視葉芝的晚作。我卻覺得梵高早年的作品,盡管沒有后期的那么壯麗宏偉,卻另具一種堅實苦拙之美,接近原始而單純的生命,十分耐看。除了代表作《食薯者》之外,諸如《農夫與種薯的婦人》《農婦果蒂娜》《靜物與〈圣經〉》等幾幅也非常動人。

        《農夫與種薯的婦人》開拓出春耕的寬闊景色,背景幾乎空無一物,在淺蘋果綠的天空下,一頭棕白相間的花牛在前面曳犁而耕,一個農夫揮鞭掌犁跟在后面,而跟在他背后的農婦則穿著木鞋,低著頭,彎著腰,一手扶著布袋,另一手則播苗入土。天地之間,一畜二人的行列與其單純而有力的姿態(tài),簡直是農家生活的縮影,一首重復而又苦澀的村歌。

        《農婦果蒂娜》,在寬闊的女帽下面露出濃眉大眼,隆鼻厚唇,除了一對單純的耳環(huán)之外,毫無裝飾,但是眸中滿含活力,臉上泛出自然而煥發(fā)的光輝,那女性的動人之處,并不遜于雷諾阿姣好的淑女。

        至于《靜物與〈圣經〉》一幅,畫于1885年10月,正是梵高父親死后半年。反襯著漆黑的背景,桌上攤開一本厚重而有光彩的老《圣經》,旁邊的燭臺上有一截兒已熄的殘燭,這些當然是悼念做牧師的爸爸。而與此對照的,是《圣經》下端的一本小書,黃色封面上的書名是左拉的《生之喜悅》,那便是影射他自己了。他對左拉此書的詮釋是:“若是認真生活,就必須工作而且擔當一切。”如果我們細看那《圣經》,則翻開的地方正是《以賽亞書》的第五十三章,大意是說先知宣稱,神的仆人將要到來,并受世人的鄙棄。這亦似乎是梵高對自己前途的擔憂。

        《亞歷山大·瑞德》作于1887年春天,是巴黎時期所畫。瑞德是蘇格蘭的畫商,在巴黎結識了梵高兄弟。梵高為他畫了兩張像,一張是全身,另一張就是大展會場所掛,半身。這張半身像的表情,在端凝肅靜之中略露不耐,相當傳神,堪稱佳作。瑞德自己卻似乎不太喜歡此畫,未曾保留,幸好目前歸格拉斯哥的博物館收藏。巴黎的兩年是梵高的過渡時期,此畫一望便知是采用了當時新印象主義的點畫技巧,主要是紅綠兩色的斑點與短線織成。盡管如此,梵高的取法仍然筆勢縱橫,富于律動之感,不同于修拉所營的靜態(tài)。畫中人背后涌動的紅潮,純然是象征的寫意,已經開始試驗“光輪的波渦化”了。

        給我更大驚喜的是一幅小號的海景,叫作《海上漁舟》,作于1888年6月。那是梵高定居普羅旺斯后的三個多月,他去阿羅西南方地中海岸的小漁村圣瑪麗住了三天,結果畫了九張素描,三張油畫,十分興奮。三張油畫都是海景,其中《圣瑪麗海灘的漁舟》畫四條色彩鮮麗的漁舟拖靠在沙灘,另有四條由近而遠則正在波上,十分有名,一般畫冊上常見翻印。這一幅是梵高國家博物館自藏,在大展會場當然掛出。令我初見而乍喜的,是掛在它旁邊的《海上漁舟》,因為《海上漁舟》不但浪勢奔放,色彩大膽,而且是從莫斯科的普希金博物館借來,以前絕難看到。這《海上漁舟》共有兩幅,另一幅只有漁舟三艘,但是浪勢更開闊,線條與色彩更見活力,我更喜歡。會場所掛的這幅,遠遠近近的船多達十艘,錯落有致;水平線提得很高,拍岸的浪脊卷得很長,浪頭向右卷,而近船的帆尖向左翹,也對照得形成張力,仍頗耐看。兩張《海上漁舟》都有Vincent (文森特)的簽名,顯然畫家自覺相當滿意。

        另一幅令行家喜出望外的杰作,是《綠葡萄園》。畫面是一個晴朗的秋日,滿園的葡萄正待秋收,雖有馬曳的拖車等在田里,摘工卻未見忙碌,倒是幾位婦人衣裙翩然,持著艷紅的陽傘在畦間穿行,像是趁著秋晴出來散步。那一片富足而踏實的滿足感,令人聯想到更曠遠更安詳的《拉克浩豐收》,可是這幅《綠葡萄園》另有股生生不息的活力,強烈地鼓動著我。隔著開闊的地平線,長空變幻的互影與大地葡萄藤縱橫的走勢互相呼應,主宰了整個畫面的節(jié)奏。蟠蜿強勁的枝藤,挾著黛綠與青紫的叢葉,覆蓋了全部的前景,但枝葉疏處又任其大片地留白,真是奇觀。梵蒂爾波格說,疏處見白,乃是沙地,又說這種不計寫實后果的筆法,乃是師承法國畫家蒙蒂塞利。就算是沙地吧,但其用色之淡渾似無物,所以覺得滿園的枝藤都像虛懸而架空,視覺效果非常奇特。

        《綠葡萄園》之所以引人注目,另一原因是由于《紅葡萄園》是它的姐妹作。梵高生前只賣掉一幅油畫,便是他死前四個月送去布魯塞爾“二十人畫展”參展的《紅葡萄園》,售價四百瑞士法郎,買主安娜·巴熙正是梵高為之畫像的詩人巴熙之妹,本身也是畫家。梵高的一切傳記甚至簡介里,一定會提到這幅《紅葡萄園》,但是誰也沒有見過此畫,連畫冊上也從未復印。《綠葡萄園》作于1888年10月,《紅葡萄園》作于同年11月初,成為梵高試驗色調對比的姐妹作。他對兩幅作品相當重視,而且每每相提并論,甚至有意把這主題變奏成組畫,可惜關進了圣瑞米病院之后,附近不見葡萄園,便作罷了。原來《紅葡萄園》輾轉賣去了蘇聯,今日藏于莫斯科的普希金博物館,不知何故,這次大展卻未借出。

        到了奧維時期,通常認為梵高已呈才竭之象,其實不然。除了《奧維教堂》《嘉舍大夫》《麥田群鴉》等杰作之外,他在這十個星期中完成的七十幅油畫里,仍有一些風格獨造之作。大展場中所見的《奧維古堡》便是一例。梵高絕少繪畫古跡,這幅畫里的古堡也只是樹影背后的遠景。畫面呈現的,主要是黃昏降臨的暮色,由滿天金燦燦的晚霞和背光的樹影對比形成,色調十分逼真。一條村道從前景浸入遠方,迎著夕照,路面也有淡幻的反光。整幅畫面那種逡巡欲逝的夕暮感,強烈祟人。這時離他的死期已不足兩個月,真可視為他生命的回光返照了。

        另一幅耐看的奇畫距他的死期更近,就是掛在《麥田群鴉》旁邊而主題也相近的《陰云下的麥田》。梵高在信中告訴他弟弟說,這一組畫都是“不安的天色下開闊的麥田”,而他要表現的是其間的“不快與極端寂寥”。這幅畫的形象與色調極其單純也極其有力:天色藍得沉重而遲滯,冷漠地面對著淺黃淡綠的曠野,上上下下都是空的,中間也沒有任何動靜。沒有演員也沒有故事,這空洞的戲臺是設給神看的還是人看的呢?寂寞的主題呈現得如此原始而單純,已經近乎抽象畫了?!蛾幵葡碌柠溙铩犯挥跇闼刂溃氰蟾吣┢诘奶禺愔?,允當與《麥田群鴉》并列而無愧。大展場中,我在遠處只消一瞥,就斷定這是一幅奇畫,立刻列入我的上選之中。

        5

        梵高逝世百年大展由荷蘭的兩所國立博物館聯合舉辦,不但設計周詳,內容豐富,能夠教育觀眾,同時便利專家,即連附帶的服務項目也做得有聲有色,可補大展本身之不足。以博物館樓下的販賣部為例,觀眾看過樓上的展品,若感意猶未盡,大可進去采購一番。各式各樣的復制品,或是大幅的單張,或是小幅的卡片,或是選輯成畫冊,或是做成了幻燈片與錄影帶,或是設計成奪目的海報,來滿足觀眾不同的需要。如果要更深入研究,當然還有許多專書可供挑選。僅傳記一項,在斯通的《梵高傳》之后,至少就有半打以上的新著,用各國文字寫成,可供參考。我買了英國作家史維曼(David Sweetman)1990年剛出版的梵高新傳《博愛萬物》(The Love of Many Things),迫不及待,就先讀了它的末章,對梵高身后聲名如何漸起、作品如何轉手,特別注意追蹤。館方為大展編印的兩大冊目錄,我當然不會錯過,立刻買了?;氐礁咝垡环Q,足足有七磅重。至于1980年紐約出版的胡爾斯克所編《梵高油畫素描速寫全集》(Jan Hulsker, The Comlete Van Gogh: Paintings,Drawings,Sketches)卷帙更加浩繁沉重,我就只好頹然放棄了。

        梵高的素描代表作248幅,同時在國立克洛勒—穆勒博物館展出。館在阿姆斯特丹東南約九十千米的小鎮(zhèn)奧特羅,深入林間,風景優(yōu)美。我們三人專程去觀賞了一個下午,對克洛勒—穆勒夫人搜購梵高作品的苦心不勝欽敬,對梵高素描用功之勤、探討之深,益增了解,更加領悟他的成就絕非幸致。但這些說來話長,只好留待下一篇文章了。

        (選自《余光中講梵高:追尋生命》)

        一级免费毛片| 国产三级三级精品久久| 青青草视频在线观看精品在线| 宅男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日本啪啪视频一区二区| 少妇高潮惨叫久久久久电影69| 欧美成人www在线观看| 久久国产亚洲高清观看| 色欲人妻综合网| 丰满人妻无奈张开双腿av| 亚洲伊人久久一次| 精品久久久久88久久久|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精品色婷婷| 亚洲中文字幕乱码一二三| 日本亚洲国产精品久久| 永久免费人禽av在线观看| 大陆极品少妇内射aaaaa| 久久免费精品国产72精品剧情| 亚洲色图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中文字幕一区二区在线看| 成年网站在线91九色| 人妻熟妇乱又伦精品hd| 丰满人妻被黑人中出849 | 激情综合色五月丁香六月欧美 | 欧美变态另类刺激| 人体内射精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免费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在线观看av不卡 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亚洲人成在线观看| 日韩人妻ol丝袜av一二区| 成人片黄网站色大片免费观看cn | 中文字幕人妻久久一区二区三区| 无码爽视频| 成人无码一区二区三区网站| 亚洲色无码中文字幕| 亚洲情精品中文字幕99在线| 亚无码乱人伦一区二区| 无码不卡av东京热毛片| 精品国产午夜福利在线观看| 国产一区二区精品av| 亚洲av在线观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