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兔子

1

《紅樓夢》里，有個跟迎春有關(guān)的情節(jié)，總是讓人看著就來氣。

迎春的乳母好賭，偷偷拿走她的首飾“攢珠累金鳳”去做抵押，被貼身丫鬟繡橘揭穿。迎春先是用“她忘了”替乳母開脫，被繡橘點破“她就是看準了你的性格才敢這么做”之后，又索性和起了稀泥。

可世事詭譎，越是怕事的人，事就越會找上門來，迎春滿心想著息事寧人，乳母的兒媳卻找上門來，為的還是累金鳳的事兒。

賈家精明的幾位掌事兒早已掌握了乳母偷竊首飾的證據(jù)，乳母的兒媳找上門來求迎春向賈母求情，嘴里卻是一點也不客氣，潛臺詞翻譯成今天的大白話，就是：你趕快去給我婆婆求情，我們還有可能把累金鳳還給你，要是我婆婆受了責(zé)罰，累金鳳你也就別想要了。

算得上是赤裸裸的威脅了吧，連丫鬟繡橘都看不過去，可丟了東西的事主迎春，居然一點也不計較，依舊把“沒有態(tài)度就是我的態(tài)度”堅持到底，任憑門外爭吵喧天，自己只拿著一本《太上感應(yīng)篇》翻看。

恰好這個時候?qū)氣O、黛玉、寶琴、探春來訪，犀利如探春，三下五除二就鎮(zhèn)住了一直罵罵咧咧的乳母媳婦，還找了鳳姐的代表平兒過來。平兒弄清原委，征求迎春的處理意見時，迎春說了這樣一段話——

問我，我也沒什么法子。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不去加責(zé)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

太太們要來問我，可以隱瞞遮飾得過去，是他的造化;要瞞不住我也沒法兒。你們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叫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也不管。

看上去好像還頗有一種看破紅塵，與世無爭的灑脫，不批評、不生氣、不負責(zé)、不在意。可林黛玉說得多一針見血：虎狼屯于階陛，尚談因果。

熟悉《紅樓夢》的我們都知道，等待迎春的是命運直轉(zhuǎn)向下的旋渦，連自己的乳母丫鬟尚且無法制裁，遇到中山狼似的孫紹祖，又如何能有招架之力？

可憐金玉質(zhì)，一載赴黃粱。一路讀來，像是一步步看著她，不閃不避地走向那個早就被寫就的命運。

不是所有與世無爭換來的都是歲月靜好，紅塵險惡，你越慫的時候，壞人越多。

2

想起這段情節(jié)，是因為聽到一位讀者說了自己“被離職”的事。

我們認識蠻早的，她剛剛?cè)肼毜臅r候就來加過我的微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過很多職場的難。

比如公司盤根錯節(jié)的裙帶關(guān)系，別人搞錯的事情讓她背鍋，莫名其妙的孤立和隱秘的嘲諷，她一個剛畢業(yè)的小姑娘，難免在這林林總總的壓力下焦頭爛額。

我跟她聊過不少應(yīng)付職場明槍暗箭的招數(shù)，也說過好幾次盡早找機會跳槽，可她總是一副聽天由命的態(tài)度——

再找也不一定就能比現(xiàn)在好吧，混生還不如混熟。

日久見人心，等他們發(fā)現(xiàn)我既不想爭功也不想拉關(guān)系，自然也就會對我好一點了。

我管好我自己，別人怎么樣跟我沒關(guān)系……

像極了拳擊比賽中弱勢的那個人，眼睜睜看著對方的拳腳不停招呼過來，還要雙手合十安慰自己“再挨一拳，他打累了就不會再打了”。

去年年底，她去了一次西藏，給我寄明信片的時候，附帶了自己新的感悟：本來準備旅行回來就辭職的，可看到那么遼闊的天地之后才發(fā)現(xiàn)，計較那么多有什么意思呢？跟世界相比，我的煩惱壓根不值一提。

她就這樣繼續(xù)留在了那家公司，連朋友圈的簽名都換成了“萬箭穿心，習(xí)慣就好”。

3

我看著她把《心經(jīng)》抄了一遍又一遍，一次次在朋友圈轉(zhuǎn)發(fā)類似“我從來不跟人爭，跟誰爭我都不屑”的雞湯，只是覺得可惜。

有這個時間，多背幾個單詞不好嗎？有這個耐心，去死磕一張含金量高點的專業(yè)證書不行嗎？

幾百年前的迎春，或許還能用一句“別無選擇”來解釋自己的懦弱與不作為，而今你我本有千萬條路，可依舊統(tǒng)統(tǒng)輸給了偽裝成了佛系的不努力。

以為解決了眼前的情緒就解決了一切，可只要你一天不改變現(xiàn)實，那些讓你煩惱的、焦慮的、痛苦又無從解脫的情緒依然會如潮水一般涌來。

或許能躲過他人探詢的眼光，但你永遠瞞不過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拷問。

不，我既不幸福，也不平靜。

而一個人想要的東西，絕對無法只靠“躲”和“熬”就能從天而降。

你得為自己而戰(zhàn)，你就是你的命運。

摘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