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客
曾經參加一個旅行團,團里有個七十多歲的老先生。剛開始時,我們對這位老先生印象良好。他皮膚白皙,文質彬彬,說話斯文,頭戴羅宋帽,一副蛤蟆式墨鏡,滿臉微笑,不時向團員打開一本大開本的書畫集,讓眾人欣賞他那印刷精美的書畫作品。大巴上的人們看了大多叫好,都尊稱先生為畫家。大家也喜歡聽他談論國事和書畫藝術。結束了第一個景點上車,老先生遲到十分鐘,大家諒解了老人行動的遲暮。第三天,老先生在另一個景點又遲到五分鐘,大家在車里等得有些焦躁了,開始用略帶諷刺的口吻稱他是“老畫家”。到了第五天,老人遲到了一刻鐘。導游打電話問他為什么不及時趕回來,他說為調換一把木梳和商販糾纏不清。全車人頓時炸開了鍋。人們不是因為等得心焦,而是開始懷疑他的品行。車廂里質疑、嘲笑,甚至謾罵亂成一團。曾經“畫家”的標簽立刻轉為攻擊的靶子。這事讓我納悶:老先生這么愛護聲譽,那么愛惜標簽,為什么不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人的言行不是最好的聲譽和標簽嗎?我們遠赴東北旅途遙遠艱辛,有必要帶一本厚重的書畫集招搖過市嗎?既然稱自己十萬元一幅畫,何必為了幾元錢的木梳,與商販不相讓于一分一厘?畫家被眾人羞辱后,在接下來的旅途中不再遲到,人們也不再稱他畫家,而是直接叫他老張。其實,這才是他一個退休老人的本來身份……
我是個閑人,整天在家閑著沒事,讀書喝茶,偶爾寫詩,以此打發(fā)退休后的閑暇。成為詩歌愛好者后,開始結識詩人。過去我一直敬仰于詩人的先知、睿智、赤誠、擔當等,給我印象最牛的是柏拉圖的“詩人是代神說話的人”,賽弗爾特的“詩人是一個民族的良心”,勃洛克的“詩人是永恒的偉人”。長久以來,詩人的神圣和高遠令我敬仰,如杜甫的悲憫,陶潛的超然,惠特曼的恢宏和博廣,尼采的大徹大悟與先知先覺……
現在的詩人還是如此嗎?肯定不是!詩人已經從神壇被拉下馬。有人說,詩人是語言的煉金士,詩人與品質無關??赡苷呛笠环N說法,讓詩壇不安,使受眾氣餒。
如果撇開先賢定論,就世俗眼光來看,詩人是詩歌創(chuàng)作上有一定成就的人。這定性雖然模糊,但易為更多人接受。我參加幾家詩社后,也結識了一些詩人,閱讀了各種詩歌書籍和刊物,結果和那次旅行一樣,我碰到看到不少這樣那樣的詩人“老畫家”。他們似乎都很牛:詩歌應該如何寫,自己的詩又如何了得,發(fā)表了多少詩歌,獲得了多少獎項,參加了國家級的什么協(xié)會。如此出彩的“老畫家”,自然讓人另眼相看,但是你與這樣的“老畫家”相交久了,也漸漸看到一些“老畫家”因為本性上有著“老遲到”的陋習,時常會顯露出這樣那樣“尷尬的尾巴”。
先說這樣一位“詩人”。他幾乎隔三差五就在微信群里貼一首或者幾首詩歌,貼出來的多是人們不忍卒讀的“口水詩”分行。容我舉例其中一首:
我們這個時代
詩人燦若群星
但是真正的詩人
沒有幾個
有許多的人
在所謂的文壇
不停地撒歡不停地折騰
不外乎是想在文學史
留下自己的名兒
他們根本沒有
認真地作文
把文字當回事
像這種作家詩人
都不過是曇花
甚至曇花都不是
這首詩,你說它像兒童詩,卻沒有孩童的靈性和童趣;說它像口語詩,但缺乏內涵的深邃;說它像民歌,又沒有鮮明生動的節(jié)奏。如果去掉分行排列,實際上也就像小學生的一小段作文!與“老畫家”的三次遲到相比,隔三差五貼出這種詩歌的“詩人”, 其令人反感的程度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微信群里有人批評這種泛濫的“口水詩”時,這位“詩人”立馬跳起來,對別人的批評橫加指責,并以欺凌口吻亮出:我是“詩人”,我是市級作協(xié)會員!身份壓人,氣勢如牛,卻粗言暴語,不談詩藝。這種“詩人”不知道是否經過靈魂的煉獄?是不是真正的“詩人”?寫出分行就是詩嗎?
更有些微不足道的“小詩人”,他們醉心玩弄字句小技巧,思想意境全無蹤影,見風使舵,投機鉆營,占位子搶山頭;不認真專研,又不愿“三省吾身”,卻品頭論足自以為高深;對詩歌毫無敬畏感,自吹自擂;到處口水詩亂噴,滿口戾氣,蹂躪文學,還以純潔和捍衛(wèi)自居;有的老八股打油詩,連篇累牘,天女散花,出書如燒磚,只為身價升級……這哪里還是真正的詩人?難怪現在的人不愿讀詩。詩評家張清華說:“當代的詩歌之所以被各種輿論貶損質疑,根本原因就在于人格與寫作的分離……這個問題幾乎是致命的,一個民族的成長,一個文化的確立,同它的詩歌形象的確立是一樣的,偉大人格與精神形象的誕生既是結果,又是標志,還是先決前提。當代詩歌文本的成長與詩人人格的成長之間,顯然是一個不對稱的,甚至互悖的關系?!?/p>
我曾寫過一篇拙詩,就是諷刺這樣的“詩人”:
盛筵席上的小聚慢斟
酒徒嘴里愛叼愛吐的
常是啃不動的骨頭
和牙簽一樣剔離在
沉醉與無聊的牙縫
誰都會成為誰嘴里
三千年烈日熬出的
吮不出骨髓
嚼不出鹵味的骨頭
皮肉不再依附的老骨頭
豐腴歲月落潮于免疫
沒品沒味倒像有嘴有角的荒山
饕餮著柔美的天空
把自己喝醉的不一定是詩人
把他人喝醉不醒的才是詩人
請啃一啃桃花源這根老骨頭!
有人說,這首詩結尾過于直白。我說,對這種人,你把酥油澆在他頭上,他也不會醍醐醒腦!我的話語遠遠沒說到位。一位詩友說,“詩人是背負詛咒的孩子……生來就無用,被愛人嫌棄,被父母責罵……被權貴鄙視……被同行侮辱……但詩人的榮譽也是最高的!如果你能得到名聲,贏得尊重,你會和神比肩……但是,前提是你要面對所有的侮辱和確定自己確實有超凡的天賦!”博爾赫斯認為:“小說家的工作是塑造不同的人物形象,詩人則是塑造自己的形象?!痹娙烁试冈跓挭z中造就自己,如果沒有生活的苦難,他也會在文字的苦難中成就自己,這種目的注定和掌聲鮮花無關,他只是在一片花海的陶醉中臨淵而歌,即使墜落,歌也未曾停息。對于那些“老畫家”似的“詩人”,我要說,如果你不能與神比肩,沒有足夠才華,沒有偉大人格和精神,不塑造好自身形象,千萬別在眾人面前自稱是“詩人”。詩人的稱謂可不是自詡的。
說說一位詩人。朦朧詩的代表詩人梁小斌曾以《雪白的墻》《中國,我的鑰匙丟了》等詩作享譽文壇。他在尋求詩藝的突破中,以對日常細微生活的臨摹,勇敢地反叛以往的宏大題材與清純視覺。在社會轉型的年代,詩人或文人紛紛從商、從政、出國,處境艱難的梁小斌堅持用他的《斷裂》《為做了一件小小的事情甜蜜》《褲兜里的分幣》等有限的小詩,在卑微的生活中糾纏著詩歌。幾十年來,他變聲后的詩歌,影響力和成就感遠不及以往。他的《為做了一件小小的事情甜蜜》,寫詩人為幫助一個女孩在夜間打開樓道里的電燈而產生的幸福感,難以轉換為深刻意蘊和深奧密碼。《斷裂》則變成英雄困窘的哀嘆:
探索流浪的奧秘,
我的日子,有時也像泌尿科一樣難聽。
就像他把一口痰啐在我臉上,
我怎么也抹不去……
詩人的精神反叛和藝術突破未給自己帶來藝術與人生的成功,而是更多的尷尬。之后,詩人開始頓悟:“從一開始,我就沒有資格做一個詩人。詩人這個稱號,不是想要就能要,也不是別人把桂冠安在你頭上就能成立。”對這些深層原因,梁小斌自省地說:“中國的新詩人們,包括我在內,有一個共同的毛病……這就是迄今為止我們仍然在直奔主題。”人的天性自小長成,本性難移,詩人只是緣性而發(fā)?;萏芈谩恫萑~集》書寫自己的詩歌,陶淵明只沉醉在自己的桃花源。所謂突破和反叛,其實只是潰逃中詭異的幌子。如果沒有現代人的意識和精神,無法建樹泰戈爾“梵我合一”的境界,詩人還是好自為之。
當年,詩人蔡其矯只要人們叫他“老蔡”。他什么標簽都不喜歡,就喜歡人們隨意叫他“老蔡”。然而,他的詩歌從未因政治高壓、風云變幻而變異變聲?,F在回想起來,那樣的詩人多么親切!把詩人叫成老蔡、老張,多么自然,多么實在!真正的詩人不會只是一種標簽,也不會成為標簽的奴隸,而我們有些“詩人”,則把這標簽看得很重、很大。人們對于詩人的記憶,歷歷可數,古今中外那些膾炙人口的好詩句,人們都會口口相傳世代吟誦。詩人的標簽貼在身上讓人敬仰,但人們尊敬的目光才是真正的“標簽”,反之,你極有可能成為那個讓人尷尬的“老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