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惟群

從不信開始

從來只想當個作家，沒想到，有一天，也會寫評論。

第一篇評論，評的是余秋雨的《借我一生》。

當時正想嘗試寫個長篇，覺得我父母雙方家庭均很特別，太多與中國歷史命運緊密相聯(lián)的故事。朋友介紹說，《借我一生》或可一讀，以為參考。曾經(jīng)讀過《文化苦旅》，有份好感，于是，找來，認真虔誠地閱讀。

開始，仍被余秋雨的才華吸引，書中所述，也基本相信。但讀著讀著，變了，越來越多的不信；讀到后來，連先前信過的，也都不再信了。

自傳體小說要尊重事實，要有誠意。然而，這里太多裝腔作勢、涂脂抹粉、強詞奪理，始終在狡辯、吹噓、炫耀、自我塑造、自我拔高。人都會有錯。有些事，良心上過不去，又無法直面，可回避；但既然提了，就該老老實實。

也是從這本書中發(fā)現(xiàn)，余秋雨的寫作不像他自以為的那么好。優(yōu)秀作家的文字，要“放得開”“收得攏”“揚得起”“沉得下”。可他的筆，永遠在“放”，在“揚”，沒有“收”與“沉”的一刻。讀他的文章，耳邊始終聽到一聲拖得長長的“啊——”。

寫作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即是分寸感的把握。作家水準越高，分寸感就把握得越好；而這一點，恰是余秋雨的弱項。

《于細微中看余秋雨》全文約一萬字。寫好后，文友推薦給上海一家報社。主編看了說好，但不能發(fā)，說余秋雨太難纏；卻推薦給了《山西文學》，不久刊出。可惜，被刪了不少。好在那時已有網(wǎng)絡，我就將原稿貼上了網(wǎng)。

余華和他的《兄弟》

余華被譽為中國第一作家時，我已出國。他的作品看過些，沒覺得那么偉大。比如《許三觀賣血記》，感覺干癟，人物沒皮沒肉，只有幾根骨頭幾根筋。有人認為寫出了歷史的民族的什么什么深意，但我實在看不出。在我眼里，不過是一個小鎮(zhèn)人用小鎮(zhèn)人的眼光看小鎮(zhèn)上的人和事。

《兄弟》是余華沉默十年后的作品。當時的宣傳鋪天蓋地，他自己也很高調(diào)，認為《兄弟》是他最偉大的作品，乃至是當代中國最偉大的作品。這使我產(chǎn)生強烈的閱讀愿望。于是，一方面，托人從國內(nèi)帶書，另一方面，把能找得到的他的小說都找來一閱。等拿到《兄弟》，便迫不及待地一字一字細讀。讀著讀著，卻嘆起氣來。

一個作家，看清自己不易，看清另一作家及作品則不難。寫作過程中，每個作家都會碰到并解決過各種幾乎相同的問題。因碰到過，解決過，看另一作家的作品，一眼就能看出問題，能看出這問題解決了沒有，解決得好不好。

《兄弟》的閱讀感受是：沒咀嚼沒回味的文字，不厭其煩自以為是的重復，沒有層次的遞進，人工制造的細節(jié)，不合理不可能的情節(jié)，不必交代的交代，不好笑的笑話，不幽默的幽默，孩童式的興趣，低品位的審美……

對《兄弟》的評論，分了幾個標題：“難以置信的淺薄”，“幾個寫作中的基本問題”，“無處落腳的強度敘說”，“對丑陋和殘暴的酷愛”，“余華的窄門”。

舉個小小的關(guān)于淺薄的例子。小說一上來，大寫小孩廁所里偷看女人屁股。一個被偷看過的，竟當著滿街人對丈夫大喊：“我的屁股給他看到了”，“我的屁股從來只給你一個人看，現(xiàn)在被他看到了，這世界見過我屁股的就有兩個人了”。世上會有一個正常女人在大庭廣眾這般喊叫？而這個孩子，則因此得福，鎮(zhèn)上男性公民紛紛自掏腰包為他買三鮮面，就為聽他描述一個叫林紅的女人的“真肉屁股”，甚至派出所警察也“閃亮著通電燈泡似的眼睛”，想從這小孩嘴里打聽那個屁股……淺顯得讓人不敢相信。

《兄弟》中，作者花了大量筆墨寫血，寫糞便，寫蛆蟲，寫月經(jīng)，寫打人殺人，寫割死人頭……總之，寫常人感到惡心的一切，不惜生編硬造、強行插入。

作者的用心很明顯：往丑里、惡里使勁、拼命地寫，寫到讀者因丑、惡而反胃，因反胃而難忘。這方法其實是學來的，是那個時期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的世界傾向：美的、善的寫多、寫厭了，想出新，沒好招，便反其道而行之，盯住丑的惡的，窮兇極惡地寫，刺激感官。

余華如繼續(xù)他的現(xiàn)代派，繼續(xù)他擅長的從事物中提取核心，強化、放大、推至極點的寫法，那么，即使他不深刻，也會有人為他找出深刻。不幸的是，他對自己的先鋒稱謂已享受得不耐煩了，想將傳統(tǒng)寫作領(lǐng)域一并占領(lǐng)。然而，“現(xiàn)代派”可蒙人，可護短，可天花亂墜無憑無據(jù)地自我解釋、吹噓，可云山霧罩地把人說得云里霧里，可因自己的不懂不通，把人說得不懂不通并以為高明；但現(xiàn)實主義不行?，F(xiàn)實主義寫作有一點很過硬：不管是誰，只要沾上，才能高低，一目了然。因為，現(xiàn)實主義是有確切參照物的。

《讀〈兄弟〉，看余華》一文完成后，立即貼上一個文人扎堆的網(wǎng)站。我是準備被罵，甚至被圍攻的。余華太有名，擁有太多“無可商榷”的擁戴者。

想不到的是，文章貼出不久，看到了第一條留言，是位頗有名氣的作家、學者兼評論家寫的：

鼓掌，獻花。

難得一見的杰出批評！

文字本身，以及對文學的理解，都足以做被批評者的老師！

強烈建議有品位的國內(nèi)名報大刊全文發(fā)表……

不敢當，但萬分高興，感謝他給予的信心和力量，非常感謝。緊接著，又一條留言：“黃兄竟敢挑戰(zhàn)余華……”這話挑明一個事實：余華地位實在太高。

不久，文章在《山西文學》刊出?？上?，又刪了不少。所幸后來《海上文壇》再發(fā)一次，上?！秳趧訄蟆愤€為此做了專門報道，標題很醒目：《余華新年遭遇最兇猛批評》。

有意思的是，評余華和《兄弟》的文章，曾給幾個文學界的朋友看過，其中一個表現(xiàn)得頗為不屑，說：評《兄弟》的文章，我們這早已有了，還專門出了本《給余華拔牙》的書。不少人像這位朋友一樣小看海外寫家。

都不好意思告訴他，《給余華拔牙》一書的第一篇，就是我的《讀〈兄弟〉，看余華》，一字未改。同樣一字未改的，還有《小說選刊》全文轉(zhuǎn)載的《來自余華的啟示》，是從網(wǎng)上轉(zhuǎn)來的。

余華批評的重大意義在于，中國文壇第一次對咄咄逼人的現(xiàn)代派文學做出了集體反彈，從根本上動搖了它們的長期“統(tǒng)治”。大家開始懷疑、反對，說出自己的心聲，不再一如既往地俯首稱臣。

即使今天，我還堅定地認為，現(xiàn)代派文學中很多很好的元素，應被高度重視，學以致用。

王安憶作品論及《天香》批評前后

我寫的評論中，有關(guān)王安憶的，特別值得一提?！巴醢矐洭F(xiàn)象”非常典型。

來澳后，陸續(xù)重讀的新時期文學作品中，就有王安憶的《叔叔的故事》。小說是用現(xiàn)代派手法寫的，在當代文學中的地位很高，也是作者本人自認寫得最好的中篇。

魯迅有段非常精彩的話，說：“我們的鄉(xiāng)下評定是非，常是這樣：‘趙太爺說對的，還會錯么？他田地就有二百畝！’”（《集外集·通信》）

王安憶自己說好，著名評論家都說好，還會錯么？他們田地就有二百畝。

在我看來，本質(zhì)上，王安憶是個沒絲豪現(xiàn)代派氣質(zhì)的徹頭徹尾的傳統(tǒng)寫實主義作家，對現(xiàn)代派領(lǐng)域的涉足，在她是個根本“錯誤”。

當時，卻不想公開寫文。

不久，《啟蒙時代》出版。一如既往，只要是王安憶的，必有一場有組織有紀律的追捧。這不關(guān)我的事，我只關(guān)心寫作，只關(guān)心作品好壞。我很想看這書，因為和她是同齡人，想知道她是怎么被啟蒙的，她的啟蒙中能看到多少自己、多少那個時代。

然而，書中對我所熟悉經(jīng)歷的那個時代的氣氛描繪、特征捕捉，幾乎談不上準確。整本書，像個好學青少年留下的日記。太多認識了誰、讀了什么書、做了什么事的記錄。作者腦中，只一段生活、一些人物，想到哪寫到哪，完全沒結(jié)構(gòu)，沒剪裁，沒整理，記憶中聽過、看過的，不分青紅皂白統(tǒng)統(tǒng)一網(wǎng)打盡。只有一把米，卻要燒出一鍋飯。

《啟蒙時代》和王安憶另一本書《69屆初中生》，寫的是同一年代，卻遠不及《69屆初中生》?！?9屆初中生》中有一份純、一份真、一份自然、一份親切，有準確傳神的人物，有和心態(tài)絕配的細節(jié)。《69屆初中生》中有的精華，《啟蒙時代》中統(tǒng)統(tǒng)沒有，《69屆初中生》用過的細節(jié)，《啟蒙時代》倒有拿來再用，卻用得索然無味。

《啟蒙時代》還嚴重暴露了王安憶寫作技法的單調(diào)、刻板、簡陋。她的筆下，難以窮盡地出現(xiàn)一個個人物和人物攜帶的故事，一個沒講出所以，又開始另一個。所有人物，都有個千篇一律的模式——一張長長的家庭背景清單：兄弟姐妹、父親母親、祖父祖母、外公外婆、親戚的親戚、親戚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不是一筆二筆，是成段成章。還有就是人物的長相、穿著、眼神、皮膚的描繪。一個重要作家，“手法”單調(diào)乏味如此，也算窮盡想象亦難及。

為更全面、更準確地了解王安憶，我把找得到的她的小說統(tǒng)統(tǒng)找來，一本本認真閱讀，在每本書的邊上，密密麻麻寫滿批注。重讀這些批注時，大吃一驚：它們大多差不多。說明什么？說明我已失控，越看越火，說過的想說，一次比一次說得多，一次比一次說得尖銳；說明王安憶寫作上的毛病，是頑固不化、反復出現(xiàn)的：啰嗦、混亂、笨拙、沒邏輯、沒結(jié)構(gòu)、七拉八扯、無趣無味、不懂裝懂、冒充高檔……所有這些，在我看來，都出自一個根本問題，即心中沒有一個成熟作家對世界、對生活應有的穩(wěn)固成形的思想感情體系?！靶纳粤ⅲ粤⒍拿鳌保ā段男牡颀垺ぴ馈罚??！靶摹辈弧吧?，何以“文明”。

《一個缺少自我的作家——王安憶作品談》一文談了她六篇小說，評得細致，毫不留情。重讀一遍時，又猶豫是否太狠，故刪了不少。后來又覺其中一些刪了太可惜，會使文章不足以反映我的飽滿感受；捫心自問，所說句句真話，出自真性情，故又補回。

寫過此文后，自覺該說的都已說完，這輩子再不會評她任何作品。然而，許是老天安排，后來又看了她的《天香》。

《天香》剛看完，接到一作家朋友電話，問在干嗎，說在讀《天香》。問寫得怎樣，嘆而道之：差不多被搞瘋，腦神經(jīng)有崩裂感。問為什么，說：不管文字語言、結(jié)構(gòu)布局還是思維邏輯，幾乎沒一樣通順；她的沒條理是真沒條理，她的簡單是真簡單，她的堆砌、生搬硬套，那是瘋狂的堆砌、瘋狂的生搬硬套。我還說：這部作品，是王安憶將她所有寫作毛病集中起來進行的一次加倍發(fā)揮……當然，也說了，王安憶確有寫得不錯的作品，尤其早期。朋友聽后大為感慨，說她一直不喜歡王安憶的作品，讀不下去，卻不知為何這么多人說她寫得好。那天聊到最后，我說準備寫篇《天香》評論，朋友問，你敢把剛說的話寫進文章嗎？我說，為什么不敢？

比如，評《天香》的第一句就敢這么寫：“讀王安憶長篇小說《天香》，簡直有種大腦神經(jīng)繃斷的感覺?！?/p>

寫這篇《〈天香〉算不算小說》，已失去寫《一個缺乏自我的作家》時條分縷析的耐心，寫了八九個小時，一氣呵成，都顧不上去看一下自己寫過的批注，只想分秒不停地讓心中積郁、腦中思索，連同胸悶氣堵的感覺痛痛快快一瀉千里。

《〈天香〉算不算小說》一文指出了《天香》的三個“巨大”的、文學創(chuàng)作萬萬不能容忍的毛?。簢乐氐谋壤Y(jié)構(gòu)失調(diào)，嚴重的缺乏靈性、體悟的資料堆砌，嚴重的寫作技能的簡陋、低下。小說中，三分之二的篇幅，是與故事基本無關(guān)，甚至完全無關(guān)，不夠一百也差無幾的故事穿插和難以例數(shù)的物象介紹；太多沒經(jīng)消化、聽來看來、現(xiàn)買現(xiàn)賣的資料；至于寫作，已到難以置信的地步：用筆單調(diào)、寫法機械、多有語病，創(chuàng)作思路可被百分之百準確無誤地預測。

這樣的小說，被作為優(yōu)秀作品推崇，受害的不只是王安憶，更是整個文壇。推崇的錯誤理由，將嚴重擾亂大眾視線，增添困惑，使大家看不清真正的文學標準，分不清優(yōu)劣，迷失掉方向。

《〈天香〉算不算小說》一文在《文學報》刊出后，我將文章傳給眾多文友，有作家，有批評家。有的傳去的是原稿，把發(fā)表時被刪除的部分，用紅色做了突出顯示。

很快，回信一封封來了。這里選幾段，摘錄如下——

痛快痛快！終于有人敢說實話了。王安憶最多能說是個文字匠而已。她的文字沒任何感情，是個三流技術(shù)工。

現(xiàn)在批評界說好話的太多，說些批評意見，往往不敢點人，尤其不敢點王安憶這樣的成名作家。紅筆刪掉的地方，夠猛。不過目前現(xiàn)實下，真的很難發(fā)。文壇亦江湖，文壇的造神運動不自今日始，只是至今仍在流行。

一口氣讀完，的確是人所未言！《文學報》刊發(fā)這篇文章，看來是投下了一塊大石頭啊，您也要準備好迎接浪濤，呵呵。

大作收悉，果然夠“狠”，但鞭辟入里，我看了覺得身上也冒冷汗……

報紙到了，我還沒看，朋友就發(fā)短信叫我看，說《文學報》很久沒這么好看的文章了。我放下手頭的工作拜讀了。寫得很痛快！看得出，您是真受不了了，所以句句打在“七寸”上。

看了《天香》批判，覺得毒辣，酣暢，過癮。您形容她推著載滿卡片和筆記本的手推車走來的形象，讓人笑噴了，可又多么本質(zhì)。她的最大毛病就是敘述上的戀物癖，與人的心靈和意志無關(guān)的訴說欲。

紅字被刪，在上海語境可以理解，但很多妙句，刪了著實可惜。

祝賀您寫了一篇爆炸性的文章，不知有何反饋？會有不少氣急敗壞的反響，我猜。

當然，百倍千倍這樣的真實看法，我看不到，大家也都看不到。這就是中國現(xiàn)實?？吹玫降氖鞘裁?？文壇先后開了兩次《天香》作品討論會，規(guī)模很大，特別是上海那次。有作家朋友來信說：“討論會就是針對你那篇文章的，為的是‘肅清流毒’。”

《文學報》還專門刊登了反駁文章，是篇典型的當代評論，空話大話套話成堆，只有兩點說得明確：《天香》可與《紅樓夢》媲美，因為它表現(xiàn)了巨大的“悲憫”；曹雪芹沒看到歷史的歸宿而王安憶看到了。后來，在一篇講稿中，我曾予以回復：“悲憫”如果是評論一部小說的尺度，那么，菩薩是最悲憫的，菩薩寫的小說，懷有菩薩心寫的小說，就是最好的小說；看到歸宿的作家寫的小說一定比沒看到的寫得好，這邏輯如成立，那就不單王安憶比曹雪芹寫得好，每個活著的作家寫清朝、明朝、宋朝、唐朝，都比曹雪芹們寫得好，因個個都已看到了“歸宿”。

《天香》的批評，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文壇神經(jīng)，帶來一定的反省，其潛移默化的作用，相信不久將會看得更清。

《繁花》批評的風波

金宇澄的《繁花》及其反響，也是個特別的現(xiàn)象。

不斷聽人說，《繁花》寫得非常好。然而，若問說這話的人看過沒，所有的回答不是“沒看過”就是“沒看完”。

我是直到《繁花》得了“茅盾文學獎”，才看這部小說的。為學習，為了解，都必須看?？粗?，覺得有話要說，看完，覺得不能不說，于是，寫了《我看〈繁花〉》一文。

毫無疑問，《繁花》不無優(yōu)點，但完全沒好到“眾口一詞”“沒商量”的地步，其中錯誤或說不足，實在太多、太大、太明顯。

一部完全沒有結(jié)構(gòu)的小說，材料沒取舍、沒安排，想到哪寫到哪，無軌電車亂開，人物形象模糊，事理情理文理欠通，文字別扭，節(jié)奏疙瘩，敘說啰嗦，顛三倒四，思想淺薄，感情缺失……所有這些毛病，都建立在一個基礎(chǔ)上，就是“堆砌”，和王安憶一模一樣。

《繁花》的寫作方法分外簡單。作者腦中有個倉庫，其中林林總總很多收集，所做的只是不管不顧地將所有收集統(tǒng)統(tǒng)寫進小說。故事一個接一個，故事中夾故事。

這樣的小說無需作家。

作家寫作不僅需要感性，還需要理性。所謂理性，不論整篇，還是整章、整段，都需清楚，為什么這樣寫，目的是什么，作用起到?jīng)]有。作家筆下的每句話每個字都該是有用的、必需的，絕不是想寫什么就能寫什么，寫出的文字也不是想放哪就能放哪。

《繁花》中一個重要部分，即性。不錯，兩性關(guān)系的確吸引人，生活中起到不可忽視的作用。然而，兩性關(guān)系之所以動人，除了“性”，更重要的是“情”?！斗被ā分校瑢懥诉@么多男女關(guān)系，卻沒寫出過一絲一毫的“情”。作者始終站在故事外，始終用眼在看這些男盜女娼、偷雞摸狗，僅僅用眼，而沒有用心。書中男女不分晝夜地說“下作話”、做“下作事”，這些“下作話”“下作事”，既無美感，又不動人，好似看段子，看古今中外性事手冊。

有人統(tǒng)計，《繁花》從頭到尾出現(xiàn)一千五百多個“不響”，阿寶不響，滬生不響，小毛不響，連嬰兒也不響……多時，一頁紙上有八九處“不響”。據(jù)說，這些“不響”，有人以為擁有豐富內(nèi)涵，是被用來體會的?；蛟S，它們中的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確實表示沉默、同意或不同意——且不說這樣的表示太起碼，即便起碼的“不響”，書中有得也太有限。大多時候，它們毫無意義，完全可跳過不看。

作家非作家、高明非高明間的區(qū)別，往往在于能否寫出“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筆下所無”，文學的微妙，往往體現(xiàn)在作家寫出了常人能感到的卻表達不出的。什么都“不響”，是將作家該有的能力與職責推向負數(shù)。小說中，人物的心理、性格、形象，最合適的，就是在這些“不響”的位置，通過語言、語態(tài)、表情、動作，或細微、或巧妙、或直接、或婉轉(zhuǎn)地完成。能不能準確寫出被“不響”所掩蓋的內(nèi)容，是作家的能力，尤其在寫實主義手法中。

文章中，我還談了思想深度、人物形象等問題，談得很具體。

評論寫好后，傳了幾個作家、評論家，都是名家。深感驚訝的是，所有人的回答像通過氣般，幾無區(qū)別：這本書，我努力了好幾次，拿起又放下，怎么也讀不下去，實在不知好在哪，不知為什么這么多人說好。

文章在我的博客和朋友圈貼后，到處聽到、看到的話也都幾乎一樣：實在讀不下去；幾年了，至今還沒讀完。即使今天，談到這本書，人們還不斷這么說。

為什么讀不下去？就因?qū)懽髦忻√?，文字不能順利進入讀者大腦。甚至可以說，這樣的敘說、這樣的文字，對輸送感覺是起到破壞作用的。

人類總結(jié)了一千多年的那些寫作方法，所以成立，因其切實可行，確實能制造、傳遞感覺。《繁花》“制造”的感覺，不是一人兩人接受不了，而是太多人接受不了，連最內(nèi)行的作家、評論家，都接受不了。

然而，小說得了最高文學獎。

可謂歷經(jīng)艱難，我的評論最終刊出，立即引來軒然大波。這“大波”，值得大家認真一看，認真一想。

一個曾經(jīng)好像火過的上海評論家，磨刀霍霍，殺氣騰騰，在網(wǎng)上對我進行了連續(xù)三天的“駁斥”。這里摘上幾句，大家看看，開開眼界——

今天我要拿黃惟群先生開刀了……他哪里配來談《繁花》更不要說配說上海。

我靠！……反駁黃惟群一類的粗人我必須使用粗口……

黃惟群不過是一只嗡嗡嗡的蚊子……必須拍死它。

我不怕骯了我的手，我決定來收拾這條瘋狗。

他的每一個判斷都是一個笑話，他的每一個辯駁都是無理取鬧……

語無倫次的黃惟群在他這篇令人作嘔的文章中……

出言不遜動機陰暗語言粗鄙愚狂蠢笨下流齷齪，這種下三濫文字……

相信嗎？這竟是一個評論家寫的所謂駁斥文字。古今中外，恐怕罕有堪與之匹敵的文人之文字。

這還不算，他還要“表揚與自我表揚”。他說，他當時只是讀了《繁花》的“卷首、中腹與尾聲”，“即起身拍案道：此乃經(jīng)典也！”“彼時《繁花》尚未面世，《收獲》雜志已經(jīng)準備隆重推出了……隨后，吳某主持的《上海文化》連續(xù)發(fā)表了……四篇重要評論。”

這段話的內(nèi)涵其實很淺顯：《繁花》的面世，他是第一功臣，《收獲》只能屈居第二；他“吳某”把持下的雜志，發(fā)四篇“重要”評論，夠給力，講義氣；更厲害的是，他只讀了《繁花》前中后三部分（莫非他也覺得不堪卒讀？），就一拍桌子，斷言這是部經(jīng)典。

——介紹這些，想讓大家看清一點：他和我，一個是寫評論的，一個是罵大街的。

之所以罵街，是因為他自認為《繁花》是他發(fā)現(xiàn)并捧出的。

我評《繁花》的文章，發(fā)了三次。第一次是在《羊城晚報》，發(fā)了原稿三分之一；第二次是在《文學自由談》，發(fā)了原稿三分之二；第三次發(fā)在《雨花》，全文登載，一字未改。

說明什么？說明這年頭的文壇，害上“老大狂想癥”是你自己的事，別人沒有義務管你大不大、二不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