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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羽毛

        2019-12-26 01:51:24小河丁丁
        閱讀(中年級)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癤子視力表配眼鏡

        小河丁丁

        十字街口有間鋪面,位置按說挺不錯的。在我們那個梧桐葉般的小小山鎮(zhèn),這是唯一的十字街口,而且十字街口還有電影院,是最聚人氣的地方??墒瞧婀?,不論誰租下這間鋪面,也不論開的是小吃店、裁縫店、理發(fā)店、水果店,生意總是做不長久。

        漸漸就有人說,十字街口犯路沖。我不懂什么叫路沖,同樣是在十字街口,電影院為什么不犯路沖?放好片子的時候,售票口擠滿了人,好像一群蜂子聚在狹窄的巢口。也有人說,那間鋪面門口有一棵樹,擋生意??墒悄强梦嗤溆惺裁床缓媚??橫生出來的樹枝正好掛招牌,樹下還可以遮陽躲雨,不都是可以招徠顧客的么?

        星期六上午,我經(jīng)過十字街口,發(fā)現(xiàn)水果店老板娘歪陷在扶手椅里,沒精打采地打著哈欠,嘴張得比海碗還大,我就明白,扶手椅又要換主人了。那把扶手椅總是連同這家鋪面和其余幾件家具一起出租,已經(jīng)很舊很舊了,渾身黑膩光亮,好像打了油。

        果然,星期一中午放學(xué),我再次經(jīng)過十字街口,發(fā)現(xiàn)鋪門沒有開,梧桐樹上水果店的招牌不見了,門上貼著一張見慣了的紅紙告示:旺鋪出租。旺鋪!還好意思寫呢!租這間鋪面開店,難得有能維持半年以上的。

        吃中飯的時候,我說:“十字街口那間鋪面又關(guān)張了?!?/p>

        爸爸“哦”了一聲,臉上沒有表情。

        媽媽說:“人家的事,你管那么多……”

        我們家在十字街口北邊,大門朝東。學(xué)校在十字街口南邊,一邊挨著東邊街道,一邊挨著田野。我上學(xué)有兩條路線,如果選近路就是走大街,會經(jīng)過十字街口。但我更喜歡繞遠(yuǎn)路,從我們家斜對面的一個小巷穿出去,走田野上彎彎繞繞的小徑去學(xué)校。

        在大街上走,若是紅領(lǐng)巾戴得不正,或者拖著鼻涕,人家愛說三道四。倘若碰到相熟的大人,叫還是不叫呢?我不愛叫人,叫也只愿在心里叫??墒遣唤校思揖凸帜悴欢Y貌。老叫呢,人家又覺得你太乖巧。我還不如走田野上,菜花也香,野花也香,還有小鳥為你歌唱,蜻蜓、蝴蝶與你相伴。溪水清泠泠的,可以洗手洗腳。池塘里可以打水漂、放紙船,像這樣的大熱天,還可以跳下池塘去打狗刨、潛水,好不自在。

        總有個把星期,我沒有經(jīng)過十字街口。

        一天傍晚,我聽說電影院將會上映好片子,是動畫片,就去電影院看海報。還未走到十字街口,遠(yuǎn)遠(yuǎn)就望見梧桐樹上懸著一件金光閃閃的東西,好像一把寶刀。

        我趕緊跑過去,咦,原來不是寶刀,而是一支羽毛,一件一米來長的羽毛模型,不僅羽絲是金色的,連毛管也是金色的,好不耀眼。

        新開了一家羽絨店么?

        才不是啦!這么熱的季節(jié),白天狗都不愛出門,要躲在門洞陰涼處,誰會來買羽絨制品。

        是一家眼鏡店。

        鎮(zhèn)上從未開過眼鏡店,我們賈老師的近視眼鏡是到縣城配的。去一趟縣城不方便,那副眼鏡斷了腿,就用鐵絲接起來,纏上膠布,怪滑稽的。好在賈老師是快退休的人,不比年輕小伙子,也不講究這些。

        鋪?zhàn)永锪林枚嗳展鉄?,光燦燦的就像水晶宮。當(dāng)中擺著長長的玻璃柜臺,半人高,里頭全是眼鏡,排得像魚鱗一樣齊整。兩邊靠墻立著高高的櫥柜,一格一格擺著塑料架子,架子上架滿了眼鏡,好像會看人哦!不消說了,近視鏡、老花鏡、平光鏡、太陽鏡……全都有。最特別的是泳鏡,別的眼鏡有腿,架在耳根,泳鏡沒有腿,用橡皮筋綁住后腦。玻璃柜臺過去,鋪?zhàn)幼罾镱^橫著工作臺,臺上擺著幾樣奇怪的機(jī)器,塊頭都不大。旁邊還有一間小小的作坊,左邊墻上掛著長方形的鏡子,右邊黑洞洞的小門邊上掛著視力表。視力表的上邊掛著一只貓頭鷹座鐘,“貓頭鷹”一只眼閉著,另一只眼隨著鐘擺不停地睜睜閉閉。

        我見店里沒有人,就走到工作臺跟前,好奇地觀察那些機(jī)器。

        “要配眼鏡么?”

        一個聲音陰沉沉的。

        我吃了一驚,趕緊抬頭,只見小門那兒站著一個瘦老頭,鼻子細(xì)細(xì)的,嘴皮薄薄的,穿著古舊的長衫,好像是從老電影里走出來的人一樣。他像貓頭鷹一樣,一只眼閉著,一只眼睜著,打量著我。

        我突然說不出話,慌忙逃了出去。

        我連電影海報也不看了,跑回家告訴爸爸媽媽:“十字街口那間鋪面又有人租了?!?/p>

        爸爸媽媽正在家里打草繩,是綁籬笆用的。

        媽媽說:“關(guān)你什么事呢?”

        我說:“開了一家眼鏡店?!?/p>

        媽媽說:“早曉得了,要你來說。你寫作業(yè)吧,操心學(xué)習(xí)才是正經(jīng)事?!?/p>

        我討了個沒趣,噘著嘴進(jìn)入房間,開燈寫作業(yè)。卻聽見爸爸媽媽在嘀咕:“這個小地方,沒有幾個近視眼,眼鏡店怕也開不到那棵梧桐樹落葉子。”

        “嗯。我們這里,老人不愛看書,戴老花鏡的沒有幾個。平光鏡、太陽鏡、泳鏡,那是城里人的派頭,小鄉(xiāng)小鎮(zhèn)哪個愛戴?”

        我覺得爸爸媽媽說得很對,不禁暗暗替那個瘦老頭擔(dān)憂。雖然他嚇了我一跳,可是我有一點(diǎn)點(diǎn)喜歡他。因?yàn)樗麤]有對我說:“小孩子,出去!”而是拿我當(dāng)一個顧客,問話客客氣氣:“要配眼鏡么?”

        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神情好像貓頭鷹,是常年看貓頭鷹座鐘養(yǎng)成的怪毛病吧。

        我試著練習(x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墒俏易笱垡婚],右眼也跟著瞇,右眼一閉,左眼也跟著瞇,總不能像瘦老頭那樣,一只眼閉得緊緊的,另一只眼瞪得溜溜圓。啊,他是不是像貓頭鷹座鐘一樣,老閉同一只眼?還是一只眼瞪累了會換一只?店里那些機(jī)器都是做什么用的?眼鏡是怎么配出來的?

        從那以后,我上學(xué)、放學(xué)不愛繞遠(yuǎn)道了。

        每次經(jīng)過十字街口,我總要朝里頭張望一下。

        有時店里有顧客戴著空鏡架,對著柜臺上的鏡子瞧個沒完。瘦老頭站在鏡子邊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討好地笑著說:“款式不錯……好看的……”

        有時瘦老頭在給顧客測視力。顧客站在視力表底下,面對鏡子。瘦老頭伸出細(xì)長的手臂,用細(xì)長的手指點(diǎn)一下視力表上的“山”字,顧客就揮一下手——此時瘦老頭兩只眼睛都睜開了哦!

        有時他站在工作臺后邊,雙手捏著鏡片,就著飛轉(zhuǎn)的電動砂輪“哧哧”打磨,這時他兩只眼睛也是睜開的。然而,瘦老頭雙眼睜開的時候并不多,他經(jīng)常躺在扶手椅上,蹺著二郎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像是在打瞌睡。

        半個月過去了,我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原來瘦老頭有時瞇左眼,有時瞇右眼,不會老瞇同一只眼睛。

        這一點(diǎn)小小的發(fā)現(xiàn),并不能讓我滿足。我多想親眼瞧著瘦老頭做好一副眼鏡啊!

        我多想像顧客那樣,站在視力表下方,望著鏡子里的視力表,一手用勺子遮住一只眼睛,一手隨著瘦老頭的指示,用手勢告訴他那個“山”字開口朝哪個方向。我相信我全看得清,就連最底下那行最小的字都看得清。唉,就是因?yàn)槿吹们澹也艣]有機(jī)會去配眼鏡。

        晚上,我在電燈底下寫作業(yè)。上半夜因?yàn)殡娏Σ蛔悖瑹艄獠粔蛎髁粒也恢挥X就低下了頭。

        媽媽說:“頭抬高一點(diǎn),保護(hù)好眼睛,不然會變近視眼?!?/p>

        我下意識說:“變了近視眼,好配眼鏡?!?/p>

        媽媽生氣地說:“你想像賈老師那樣么?賈老師插秧的時候,突然就慌了神,雙手在水里亂摸。人家以為他摸魚,原來他眼鏡掉到水里了。他是高度近視,眼鏡一掉,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我想笑,卻又暗自遺憾。

        沒料到,我的眼睛雖然好好兒的,卻終于也有機(jī)會配眼鏡了。

        事情是這樣的,我右眼皮上長了一個癤子。

        長個癤子本來沒有什么大不了,要是長在別處,過些日子,膿黃了,癤子穿了,自然就好了。可是這個癤子長在眼皮上,就讓人非常難為情?!谖覀冞@里,要是男孩子眼皮上長癤子,大家就會說他“愛打眺眺眼”?!皭鄞蛱魈餮邸钡囊馑季褪菒坌毖劭磁⒆?,人家這樣說你,那多難聽。

        我因?yàn)檠燮ど祥L了癤子,上學(xué)、放學(xué)不敢走大街。然而到了學(xué)校,同學(xué)們一樣會笑話我呀!

        我回家就嚷:“我要配太陽鏡!”要是戴上太陽鏡,鏡片是彩色的,人家就看不到我的眼皮了。

        媽媽說:“配太陽鏡做什么?像個痞子,吊兒郎當(dāng)!”

        倒是爸爸懂我的心,爸爸說:“眼皮上長個癤子,是不好看。兒子,我?guī)闳ヒ惶搜坨R店吧?!?/p>

        我高興極了,拉著爸爸就走。

        一見瘦老頭,爸爸根本不提配眼鏡的事,而是指著我眼皮上的癤子說: “聽說你的金羽毛蠻靈,能不能試一下?”

        金羽毛?

        我呆住了。

        瘦老頭緊閉薄薄的嘴唇,那只閉著的右眼一下子睜開,兩只眼睛像探照燈一樣照著我的臉,黃圈圈當(dāng)中黑色的眸子凝視著我長癤子的部位。過了兩三秒鐘,他微微點(diǎn)一點(diǎn)頭,進(jìn)入那道黑暗的小門。出來時,他一只手拿著一個黑色的小玻璃瓶,另一只手捏著細(xì)小的金色羽毛,形狀就像門前梧桐樹上掛的那支,羽毛只有牙簽?zāi)敲撮L,十分精致,金閃閃的,好像純金制成的,但其實(shí)就是真正的羽毛。

        瘦老頭把小玻璃瓶輕輕地放在柜臺上,擰開蓋子,將金羽毛大半探入瓶口,提出來時,金羽毛的一小半就浸濕了,沾上了一種黑色的黏液。瘦老頭用金羽毛在我的癤子上輕輕拂拭。金羽毛好軟,撩得我的癤子癢癢的,但是好舒服哦!我向后仰一下頭,又把眼皮湊上去,好讓瘦老頭繼續(xù)拂拭。

        瘦老頭拂了十來下,小心翼翼地將金羽毛放在瓶口,將殘余的黏液刮回到瓶子里,旋牢蓋子,很鄭重地說:“差不多了,明天早上照照鏡子。”

        爸爸從口袋里掏錢,瘦老頭說:“不收錢?!?/p>

        爸爸說:“那不行,不給錢怎么行呢……”

        瘦老頭生氣地說:“我是配眼鏡的,只收眼鏡錢?!?/p>

        爸爸還要說些什么,瘦老頭拿著小玻璃瓶和金羽毛轉(zhuǎn)身朝小門走去,不理人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就照鏡子,癤子已經(jīng)好了,右眼皮上居然連疤痕也沒有。

        我好歡喜哦!我高興地說:“難怪眼鏡店要掛一支金羽毛當(dāng)招牌!”

        爸爸說:“你才曉得啊!北邊街口那個老婆婆,一雙老眼長年迎風(fēng)流淚,想去買副平光鏡擋風(fēng),給金羽毛拂了兩回就好了?!?/p>

        媽媽說:“還有南邊那個老葛,眼睛怕光,也是金羽毛治好的。只要是跟眼睛相關(guān)的毛病,眼鏡店那個老頭總是先給你治,治不好才配眼鏡?!?/p>

        我說:“那他還怎么做生意呀?眼鏡不是更加不好賣了嗎?”

        爸爸摸一摸頭,說:“得了人家的好處,不表示表示,實(shí)在過意不去……這樣吧,我去買副太陽鏡,晴天在外頭做事,太陽晃眼?!?/p>

        媽媽不大樂意,說:“種田砍柴的,要戴什么太陽鏡……依我看,還不如給丁丁買一副泳鏡,他愛下水,戴上泳鏡好保護(hù)眼睛。”

        啊,聽到媽媽這話,我真是高興壞了。以前,我只在電影里看見那些明星戴著泳鏡下水。

        屬于我的那副泳鏡,顏色是橙紅色的,眉毛的位置還裝飾著兩只綠色的小青蛙,好不招人喜愛。我天天要去池塘里撲騰,有時一天下水兩三次。告訴你哦,戴上了泳鏡,潛水時就能看見魚兒亂竄啦!

        除了睡覺,我總是把泳鏡掛在胸前,視若珍寶??墒菨u漸地,我又覺得泳鏡沒有什么了不起了——好多小孩子有泳鏡了呢!還有好多人有太陽鏡了呢!在我們鎮(zhèn)上,下水戴泳鏡,出工戴太陽鏡,漸漸成了不少人的習(xí)慣,連附近鄉(xiāng)村里也開始有人模仿。

        不消說的,眼鏡店的生意相當(dāng)不錯。年復(fù)一年,梧桐葉子落了又長,長了又落,金羽毛招牌仍然在樹上閃閃發(f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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