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永賢
我的老伴姓陳,自幼家貧,不滿16歲喪母,父親因病癡傻,弟弟年幼。這樣的一家三口,生活的艱難可以想象。
老伴喪母半年后,由舅父做主,娶了一個大他4歲的農家姑娘為妻。這個姑娘叫周秀蘭,家境不富裕,相貌平平,但很會持家過日子,還有一雙巧手,做出來的衣服鞋襪令人嘆服。
周秀蘭嫁到陳家不久,丈夫參加革命,從此兩人聚少離多。周秀蘭無怨無悔,精心照料癡傻的公爹和年幼的小叔子。家里窮,她省吃儉用,勉強度日。丈夫偶爾回來,兩人不冷不熱,但也不吵不鬧,家庭氣氛還算和諧。
土地改革后,陳家分得土地房屋,日子驟然好了起來。周秀蘭已是一個二十幾歲的成熟女人,丈夫也已成年,他們盼望生兒育女,既增添家庭樂趣,又可接續(xù)陳家香火。但是,周秀蘭一直不孕,當年沒有檢查和治療條件,只好耐心等待。
到了1950年,兩人結婚已近5年,周秀蘭仍沒有懷孕跡象。由于夫妻兩個沒有感情基礎,丈夫提出離婚。她直接改嫁給距離陳家約30華里的一個小村莊的王姓男人。這個男人大她10多歲,已是年近四十的中年漢子。
這時的陳已是中共玉田縣委的一名干部。那時,我恰好從部隊轉業(yè)到玉田縣婦聯(lián),與他同在一個大院工作。
1951年年初,有人為我和陳搭橋牽線。陳只讀過一年私塾和六年小學,但天資聰穎,又好讀書,寫得一手好字和不錯的文章,在縣直單位是小有名氣的“秀才”。我讀過初中,喜歡讀書和寫作,在全縣的婦女干部中堪稱佼佼者。因為共同的愛好,我與陳相戀了,并遵縣委領導的意見,1951年10月結婚。
從1953年 到1961年,我 們先后生育三女一男。陳特別疼愛兒女,視他們?yōu)樾母螌氊?。他對我說:“周秀蘭即使能給我生個貓兒大的孩子,我也舍不得離婚。”我調侃說:“現(xiàn)在,說不定周秀蘭已是兒女成群了?!?/p>
20世紀90年代中葉,老伴和我都已離休。4個兒女學業(yè)有成,工作順風順水。
一次,我與老伴回到他的老家,閑談中,我問一位堂弟:“你原來的大嫂周秀蘭現(xiàn)在生活得怎么樣,不知有幾個孩子啊?”
大家認為我不應該問起她的事,都搖頭說:“周秀蘭與你沒啥關系,你打聽她的情況干啥?”
過了一些日子,堂弟告訴我說:“周秀蘭嫁給那姓王的,也沒生育。一開始,兩人生活還可以。近些年,都老了,承包了一畝地,兩個人爬著滾著收獲一點口糧,沒有一分錢的收入,連買油鹽醬醋都靠賣幾個雞蛋?!?/p>
我吃驚地問:“怎么會是這樣?”她畢竟在陳家做過媳婦,過過艱難日子,一輩子沒兒沒女,現(xiàn)在老了,怪可憐的,我比她強多了,應當幫幫她。
我又想,我與她關系微妙,直接聯(lián)系不便,便求堂弟說:“麻煩你去一趟周秀蘭家,問問老兩口,我想幫幫他們,他們接受不?”
堂弟說:“問啥呀,周秀蘭和幾個老太太玩紙牌,輸了8分錢,心疼得半宿睡不著覺。有人肯幫幫他們,哪能不接受啊?”“不,你必須替我去問問,因為我和他們的關系比較特殊,即使周秀蘭同意,她老頭兒興許還反對呢。”我堅持道。
不久,堂弟回話了:“老兩口一聽有這好事,特別高興?!?/p>
當時,我分別征求4個兒女的意見。孩子們都說:“同意媽的意見,一定幫幫這兩位老人。”只剩下老伴一直沒有表態(tài),我笑著問他:“我們娘兒五個都愿意幫幫周秀蘭,你同意嗎?”
他是一個思慮縝密、行事穩(wěn)妥的人,回答我說:“我和周秀蘭真的沒有感情,仔細想想,她對我家有恩情。當年,人家還是一個年輕姑娘,到了我家,既不嫌窮,又肯照顧我的傻父親和不懂事的弟弟,很難得?!?/p>
我說:“既然有恩,就得回報。古人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說這話時,正值中秋節(jié)前夕。我在購買自家節(jié)日所需用品時,特意增添一份,又拿出1000元錢,派兒子和女兒專程送到周秀蘭家里。老兩口多年過著貧困日子,見了那些雞、魚、蛋、肉、水果、月餅和大米白面,特別是1000元現(xiàn)金,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
此后,這成了我家不成文的規(guī)矩,每到春節(jié)頭幾天,兒子、女兒、兒媳、女婿和已長大的孫子、外孫子輪番去老兩口家,送年貨、零花錢以及大米白面。后來得知王老頭兒愛喝酒,便又加上幾斤白酒。周秀蘭雖然老了,依然精于女紅,我又買了不少適合老兩口做衣服的布料,讓他們換換新裝。
大約過了五六年,王老頭兒病逝了,剩下周秀蘭孤苦一人。我決定親自加入我們家這支運送“救援物資”的隊伍中。初次見周秀蘭,她緊緊拉著我的衣襟,兩眼望著我,說:“我們村里的人都說你心眼兒好。”我開玩笑說:“是不壞?!蹦悄?,我還送她一件親手織的灰色毛衣。她活了80多歲,第一次穿上這洋玩意兒,左抻右拽,不知所措。我能看出,她特別高興。
周秀蘭也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一年秋后,她走遍全村各家各戶,向每家索要幾根高粱稈兒,精心為我串制一個圓圓的小板兒,供我擺放包好的餃子;還為我縫制一個四面帶孔(小孔恰好可以放進耳朵)的小枕頭,說可以防止耳聾。東西不貴重,她的用心卻無比珍貴。
我每次去她家,臨走時都不立即上車,方便她送我到村頭。我們兩個并肩慢慢走著,她時不時停下來,扯著我的衣襟讓我站住,對我說:“你啥時候還來呀?”那語氣充滿期盼。她的兩只眼睛雖然渾濁,我卻可以看清里面有孩子般的依戀。我似乎成了她的長輩親人(其實,她年長我8歲)。每當這時,我的心都會顫動,眼睛會濕潤。我上車后,她還要再緊走幾步,揚著手,說:“再來時,別買那么多東西,錢也不用拿了,這些年你給的我還沒花完?!?/p>
后來,她用鄰居家的電話告訴我:“別再惦記我,村里實行低保,我每月有50元錢,還有大米白面,足夠用了?!?/p>
我開玩笑說:“好好活著吧,今后,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等著你幫我了?!?/p>
說來也巧,我的老伴在2015年夏初病故,周秀蘭不久也去世了。老伴在時,我問過他:“我這么做,你高興嗎?”他說:“你是替我報答她的恩情,我要謝你?!睅椭苄闾m,雖然我花費了一些錢財,但換得了三位老人的歡心,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