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
羅馬的愷撒大帝,看見那面如削瓜的卡西烏斯,偷偷摸摸的,神頭鬼腦的,逡巡而去,便嘆息說:
我愿在我面前盤旋的都是些胖子;頭發(fā)梳得光光的,到夜晚睡得著覺的人,那個卡西烏斯有瘦削而惡狠的樣子;他心眼兒太多了:這種人是危險的。
這是文學上有名的對胖子的歌頌。
和胖子在一起,好像是安全、軟乎乎的,碰一下也不要緊;和瘦子在一起便有不同的感覺,看那瘦骨嶙峋的樣子,好像是磕碰不得,如果碰上去,硬碰硬,彼此都不好受。
愷撒大帝的性命與事業(yè),到頭來敗于卡西烏斯之手,這幾句倒好像是有先見之明。
胖子大部分脾氣好,這其間并無因果關系。胖子之所以胖,一定是吃得飽睡得著之故。胖子一定好吃,不好吃如何能“催肥”?
胖子從來沒有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縱然意欲胡思亂想也沒有時間,頭一著枕便鼾聲大作了。所謂“心廣體胖”,應該說,心廣則萬事不掛心頭,則吃得飽,則睡得著,則體胖,同時脾氣好。
胖子也有心眼窄的。
我就認識一位胖子,很胖的胖子,人皆以“胖子”呼之,他雖不正式承認,但有時一呼即應,顯然是默認的。
“胖子”的稱呼并不是侮辱的性質(zhì),多少帶有一點親熱微加一點調(diào)侃的意味。我們對盲者不好稱之為瞎子,對跛者不好稱之為“瘸子”,對瘦者不好稱之為“排骨”,唯獨對胖子則不妨直截了當?shù)胤Q之為胖子,普通的胖子均不以胖為忤。
年事漸長的人,工作日繁,而運動愈少,于是身體上便開始囤積脂肪,而腹部自然地要漸漸呈鍋形。
腰帶上針孔要嫌其不夠用。終日鼓腹而游,才一走動便氣咻咻。
然對于這樣的人我漸漸地抱有同情了。
一個人隨身永遠攜帶著一二十斤板油,負擔當然不小,天熱時要融化,天冷時怕凝凍,實在很苦,若遇上饑荒的年頭,當然是瘦子先餓死,胖子身上的脂肪可以發(fā)揮駝峰的作用慢慢地消受,不過正常的人也未必就有這種饑荒心理。
胖瘦與妍媸有關,尤其是女人們一到中年便要發(fā)福,最需要加以調(diào)理,或用餓飯法,盡量少吃,或用壓縮法,用鋼條橡皮制成的腰箍,加以堅韌的繩子細細地繃捆,仿佛做素火腿的方法,硬把浮膘壓緊,有人滿地打滾,翻筋斗,豎蜻蜓,蝦米彎腰,鯉魚打挺,企求減削一點體重。
男人們比較放肆一些,傳統(tǒng)的看法還以為胖不是毛病。
《世說新語》記載的王羲之坦腹東床的故事,雖未說明王逸少的腹圍尺碼,我想凡是值得一坦的肚子大概不會太小,總不會是稀松干癟的。
聽說南部有報紙副刊記載我買皮帶系腰的故事,頗勞一些友人以此見詢。
在臺灣買皮帶確是相當困難。我在原有皮帶長度不夠應用的時候想再買一根頗不易得,不知道是否由于這地方太陽曬得太兇,體內(nèi)水分發(fā)揮太快,本地的胖子似乎比較少見。
我尚不夠躋身于胖子之林。
但因為我向不會作詩,“飯顆山頭遇杜甫”的情形是絕不會有的,而且周伯仁“清虛日來滓穢日去”的功夫也還沒有做到,所以竟為一根皮帶感到困惑,倒是確有其事。不過情形尚不能算為惡劣。
像妥爾斯塔夫那樣,自從青春以后就沒有看見過自己的腳趾,一跌倒就需要起重機,我一向是引為鑒戒的。
(圖/熊LA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