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咪

摘要：《琵琶記》被譽為“南曲中興之祖”，其自有故事雛形以來一直廣為傳唱，其中猶以元高明版本的《琵琶記》流傳最廣，也最為人們所熟知。明清俗曲濫觴于宋元散曲、小令，后由文人學者收集著錄，在明清兩代得到發(fā)展繁盛，是一種民間的文學、音樂和表演相結合的藝術形式?！杜糜洝窐税裰倚⒐?jié)義，而明清俗曲多有“穢褻”、多有反封建意識，兩者看似不可能有交集，然而在明清兩代的戲曲選本和俗曲輯錄本中，卻出現(xiàn)了不少與《琵琶記》有關的俗曲，這種現(xiàn)象實在值得我們探討。

關鍵詞：琵琶記;明清俗曲;反封建

一

高明《琵琶記》依據(jù)前人戲劇改編，雖之前戲文的具體情節(jié)已不可考，但尚可從《南詞敘錄》中得知以往的蔡二郎是一個負心漢的形象。而高明運用雙線敘事的結構，一方面寫蔡伯喈因“三不從”而無奈上京赴試、入贅牛府、滯留京城，洗脫了一直以來的負心形象;一方面寫留守在家的趙五娘艱難奉養(yǎng)雙親，后姑嫜盡喪，剪發(fā)葬親，身背琵琶上京尋夫的始末。故事一躍而變?yōu)樾麚P封建教化的戲劇，正如他在開篇所說：“不關風化體，縱好也枉然;只看子孝共妻賢”。

相傳明太祖朱元璋征召高明，明以疾辭，使者將《琵琶記》呈給朱元璋，朱元璋看完之后說“高明《琵琶記》如山珍海錯，富貴家不可無”。而《琵琶記》也同樣受到文人墨客的青睞。吳山英曾以“貞”“蕩”二字為《琵琶》、《西廂》定評;《跋葉蒼舒序毛聲山批評琵琶記》中言《西廂》“近于蕩蕩而情流于邪矣”，《琵琶》“訴于貞貞而情歸于正矣”。二者皆貶西廂而揚琵琶，謂《琵琶記》情貞而正?！杜糜洝樊斎磺~優(yōu)美，情節(jié)動人，不過，統(tǒng)治階級對于它的偏愛顯然更多是因為其合乎封建社會的主流思想，宣揚忠孝節(jié)義的個人道德。從這個層面看，《琵琶記》儼然成為了宣揚封建倫理綱常最好的“教科書”。

二

明清俗曲的文獻資料主要集中在明清文人輯錄本和戲曲選本中，部分應用于佛教寶眷和小說戲曲中。其在明朝中后期得以發(fā)展繁榮原因有二：一方面是明朝中期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發(fā)展，市民階層的興起，對于文化娛樂需求的上升;另一方面是王陽明心學“心外無物，心外無理”的大行其道、王艮“百姓日用即道”等思想的影響。從創(chuàng)作主體來說，“不必文人，皆北里之俠或閨閣之秀以無意得之”，基本是市民階層所做;從描述內(nèi)容來說，多數(shù)描寫的是男女私情。故明清俗曲大多俚俗大膽。而文人對于明清俗曲的印象除了“情真”，也多停留在“穢褻”的標簽上，如清代俗曲集就曾“因其內(nèi)容有干風化，語詞塵下，乃被禁毀劈板。”這一特點從馮夢龍《掛枝兒》可以一窺一二。如男女私情的主題：

[耐心]熨斗兒熨不開眉間皺?？旒舻都舨粩辔业男膬?nèi)愁。繡花針繡不出鴛鴦扣。兩下都有意。人前難下手。該是我的姻緣。哥。耐著心兒守。

類似的以男女之情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的明清俗曲可以說是不勝枚舉。與此同時，俗曲作品中還有一些譏諷世情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如[馬頭調(diào)·李毓昌案]就以簡短的篇幅，描述了清代傳奇大案——李毓昌案的全過程，反映了當時吏治腐敗、社會黑暗。因上所述，明清俗曲也被貼上了“反封建”的標簽。

三

“有關風化”的《琵琶記》和張揚性情，帶著反封建符號和基因的明清俗曲，似乎不會有什么交集，然而事實卻是，與《琵琶記》有關的俗曲無論在文人輯錄本還是戲曲選本中都并不少見。在明代折子戲選本《風月錦囊》有[柳搖金三首]和[新增趙五娘彈唱];《玉樹英》收錄了[新增劈破玉]和趙五娘彈唱的“琵琶詞”;《大明春》中有[古今人物掛真兒歌]（與《玉樹英》中收錄內(nèi)容基本相近）;《摘錦奇音》中收錄[時尚古人劈破玉歌];《群英類選》中收北腔類《趙五娘寫真》聯(lián)套。清代乾隆年間的《霓裳續(xù)普》收錄了與“賞荷”一出內(nèi)容相關的[西調(diào)]《新荷方綻》;清代嘉慶道光年間的俗曲總集《白雪遺音》中有《琵琶詞》二首。與《琵琶記》相關的俗曲雖不如《西廂記》數(shù)量多，但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也遠遠高于其他戲劇出現(xiàn)的頻率。

明清俗曲對于《琵琶記》的演繹也是從蔡伯喈和趙五娘兩條故事線來表現(xiàn)的。

《風月錦囊》中的[柳搖金三首]，主要敘述了蔡伯喈“辭官不從”，訴說了他愿辭官回鄉(xiāng)卻不被批準的無奈。其形象與高明戲文基本一致。但其他俗曲中卻有了不同的評價。明萬歷間《摘錦奇音》中收錄的[時尚古人劈破玉歌]俗曲，選用[劈破玉]的曲牌，篇幅長，與《玉樹英》和《大明春》中收錄俗曲內(nèi)容大致相同，也有相應的擴充和豐富，曲中直指蔡伯喈“薄悻夫，躺（堂）上雙親全不顧”，“撇下爹和媽，戀著榮華富全然不轉家”，將蔡伯喈視為一個負心的不孝子形象，從時間的先后順序來看，蔡伯喈在俗曲中的人物形象明顯經(jīng)歷了一些變化，雖然中間過程是怎樣我們不得而知，但至少與高明想要表現(xiàn)的“全忠全孝蔡伯喈”是不一致的。

同時，明清俗曲中與趙五娘相關的俗曲卻完整繼承了戲文中的形象。如《琵琶詞》，以趙五娘彈唱的形式，對于吃糠、剪發(fā)、葬親、描容。上京等動人情節(jié)都有通俗哀婉的描述，基本完整展現(xiàn)了趙五娘的故事線。

明清俗曲對于《琵琶記》的演繹基本都是通過對故事情節(jié)和唱詞掌握的基礎上進行的再創(chuàng)造，敘事精煉且?guī)в兄饔^的感情傾向，對于趙五娘的悲慘境遇給予了深切的同情，除《霓裳續(xù)譜》中選錄的《新荷方綻》外，多數(shù)俗曲的敘事內(nèi)容不出辭親赴試、吃糠奉親、賣發(fā)筑墳、描寫真容、上京尋夫這些情節(jié)，而這些情節(jié)也正是《琵琶記》在流傳過程中戲劇沖突最激烈，也最能打動人心的。當然這些片段的主角都是趙五娘。而對于直接間接造成這一切的蔡伯喈多持批判態(tài)度。且相較于《琵琶記》原文來說，俗曲創(chuàng)作的語言多數(shù)較為俚俗直白，雖也有部分語詞文雅，然而與原文本的“詞調(diào)俊逸”相比還是有差距的，這顯然受制于作者和受眾。

四

總的來看，被普遍認為“穢褻”、反封建的明清俗曲是為何會與《琵琶記》產(chǎn)生聯(lián)系，大概有以下三個原因：

《琵琶記》流傳范圍廣，人們的接受程度很高。清侯七乘在其所做《孝思堂文集》中直言《琵琶記》為“苦書”，將其與《陳情表》、《祭十二郎文》等文章并置，直言不管自身有沒有經(jīng)歷過相關的事情，讀之都會流連感嘆，悲不自勝，意在指出《琵琶記》“筆墨之靈”。吳錫麟也說《琵琶記》能“墮瓊泣于歡區(qū)，動酒悲于綺席者”。這些都側面說明了《琵琶記》在文人心目中的地位?！缎α謴V記》中載：[看戲]有演琵琶記者，而找關公斬貂蟬者，鄉(xiāng)人見之泣曰：好個孝順媳婦，辛苦了一生，竟被那紅臉蠻子害了。此處縱然是詼諧之言，卻從側面反映出了《琵琶記》在民間演出的情況，其深受市民階層的喜愛?！秳h正琵琶序》載“琵琶一記膾炙萬口，誠感發(fā)人心之一機而裨益風教之要物也。”由于裨益風化、辭采華麗、感人至深，所以上至天子、文人。下到市民百姓，都能從不同的視角看到《琵琶記》動人之處。所以《琵琶記》成為“依調(diào)填詞”的明清俗曲很好地選擇。

明清俗曲情真自然，大多反映生活現(xiàn)實，這與《琵琶記》某些層面是相契合的?！栋籽┻z音》序中載俗曲“翻誦其詞，怨感癡恨，離合悲歡，諸調(diào)咸備，雖非引商刻羽，可與漢唐樂府相提并論……（泉）乃恍然曰，詞無深義，文有別情，”謂俗曲內(nèi)容廣博、詞約義豐，簡而動人。馮夢龍《山歌》序中寫：“且今雖季世，而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直言俗曲是“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而這些特點和情感同樣也在《琵琶記》中有所表現(xiàn)和反映：趙五娘的糟糠自厭、代嘗湯藥、乞丐尋夫等無不接近普通市民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而劇中所寫的官吏貪污和領救濟糧被李正誆騙也是對當時黑暗政治環(huán)境的直接影射戲劇現(xiàn)實與生活現(xiàn)實的類同，更能引發(fā)人們的情感共鳴，與明清俗曲不謀而合。

明清俗曲在對《琵琶記》故事進行演繹的過程中，考慮到了民間百姓的價值判斷和審美傾向。對于趙五娘的遭際，充滿了感同身受式的理解與同情，故而明清俗曲中趙五娘的形象也與戲曲中一樣真摯感人。對于蔡伯喈，雖然作者高明的創(chuàng)作初衷給了他“生不能養(yǎng)，死不能葬，葬不能祭”以“三不從”的理由，但自古百姓對于不贍養(yǎng)父母、停妻再娶的現(xiàn)象，都是難以接受的。因而，明清俗曲字里行間都毫不掩飾的流露出了對蔡伯喈的不理解和批判。

無論是《琵琶記》還是明清俗曲，現(xiàn)今看來，都有其難掩的光彩，當然而有不足之處。但這些并不妨礙它們成為文學史中耀眼的存在，因而至今依然吸引學者們不斷地研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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