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楓
我對海懷有難以名狀的激情。除卻懸在鐘擺上的時間,也許大海,是剩下的唯一在重復中讓人永不厭倦的事物。那則優(yōu)美與凄傷的安徒生童話:啞言的小人魚,她的故鄉(xiāng),就在多么長的錨鏈都無法觸及的深海之國。
無論是在神秘的海王九島,還是在黑島,我看到的都是那么優(yōu)美的大海,那么沉靜的大海,那么孤曠的大海,那么狂寂的大?!铱吹剿啦获Z服的野力。雨中的大海,如同裁縫亂針下積擁的藍布。陽光下的大海,燦爛輝煌——光線進入水之后會發(fā)生折返,這是大海之力,甚至能使來自太陽的神諭屈服。
云水襟懷的大海啊,吐納,承受,創(chuàng)造……這是養(yǎng)育眾生的大海。在無人的礁巖,退潮后殘留的水洼保護著暫時滯留的魚苗,以及和它們一樣害羞的紫紅色或棕綠色的藻葵。蝦特別精巧,礦物質(zhì)般剔透。小得像蜘蛛的螃蟹,虛張聲勢,隨時高舉透明的小螯示威。我注視著遠方,想著海平面下,水母就像新娘純潔而又蓬松的裙裾,魚群爍動著豐富變幻的鱗彩。
我也知道,大海內(nèi)部,很多領域并非像電視鏡頭呈現(xiàn)的那么絢麗豐富,可能什么靈動之物也沒有,看起來,就像一個巨大的空腔。但正因如此,大海才能養(yǎng)育藍鯨那樣的巨獸。海底的哺乳動物,往往具有奔波陸地的動物所不具備的緩慢和雍容。每當波浪之中,隱隱露出寬闊發(fā)亮的鯨脊——那背脊,仿佛浮動的地平線,令人聯(lián)想起古老得令人震撼的舊紀元。
再往深處探尋,就會目睹大海的黑暗。平展或褶皺的海床上,鰻在漆黑中獨自發(fā)出閃爍的電量和微光。潛伏在沙礫中的捕食者,姿態(tài)懶散而眼神警覺,還有幽靈般飄移的海蜇。只剩眼眶的盲魚,它等待著經(jīng)過幾個星期才能從海面緩慢下降到這里的碎屑。
但大海并無偏頗。當月亮如一片金黃的大魚鱗輝映天空,我設想那涌動的浪啊,正是催拍著撫慰入眠的溫情之手,在它溫暖的寢被之下,睡著無數(shù)全是它恩寵中的孩子。大海,仿佛深藍的教堂,巨浪澎湃,組成巴洛克式的白色塔尖。它的護佑那么寬廣。有時,我也愿意猜測,坐在海秋千上悠閑的大神,你會為誰帶去偉大的安慰?
我愿意駐足沙灘,長久凝望大海——那喘息的胸膛。它亙古不變。我仿佛看見曾被礁石撞擊的船頭掛上鹽霜,看見漁民把三叉戟插入魚脊上結(jié)實的脂肪,看見荒涼的島嶼上停落熱烈逐愛的鷗鳥,看見千百萬破損的貝片依然閃耀珠母光澤,被潮汐的巨力一次次堆積在沙線邊緣……而遠方,鯨的歌聲正搭建起一座圣殿。
(圖/羅再武)